第50章
出府後, 阿榕便縮在馬車的角落中,一直垂着頭不敢說話。
沈觀衣倒像是出門踏青般,悠然自得。
馬車駛入街中不久, 沈觀衣突然道:“停下。”
阿榕心中一跳, 下意識擡眸看去,慌亂道:“夫人, 您……要去哪兒?”
沈觀衣并未理會,片刻後從街上回來,她手中多了一包紙袋,隐隐能聞見裏面散發出來的酸甜香氣。
阿榕下意識松了口氣,随即又如先前那般, 縮回角落, 默不作聲。
“如果, 我将你放出府去, 你會高興嗎?”
阿榕眉頭跳動,卻仍舊一言不發。
“你一定會高興的。”
阿榕擡起頭,看見沈觀衣正笑意盈盈的望着小窗外人頭攢動的街道,并未看向她。
“你想去姑蘇, 還是去河東?”似乎察覺到了阿榕的目光,沈觀衣緩緩回頭看向她。
眉眼溫柔帶着從窗外彌漫進來的光。
阿榕回不回應對她而言似乎并不重要,她繼續道:“我想去姑蘇瞧瞧, 聽說那裏下雨時最是好看。”
“你不是喜歡雨天嗎?”
阿榕這才明白過來,沈觀衣這些話并非是說給她聽的。
“從前你說,若早知曉, 便不來這上京了, 榮華富貴也就那樣,正妻或是貴妾也都是被困在小小的宅院之中, 不如鄉村野婦來的痛快。”
阿榕靜悄悄的聽着,不知這些話是誰說的,但她并不認同,鄉村野婦有幾個能歲歲年年,平安過活的。
眼底的哀愁湧出,突然,一只蔥白纖細的手伸闖進眼簾,那只手的掌心上正躺着一粒淺褐色的酸棗。
沈觀衣歪頭瞧着她,眼眸帶笑,“說好以後要給你買的,喏。”
阿榕緩慢的伸手接過,放進嘴中,酸甜生津。
她便是再遲鈍,也知曉眼前的夫人三番兩次的助她,是将她當成旁的什麽人。
那人,對她一定很重要吧。
可是,她不是別人,也并不喜歡這樣酸酸甜甜的東西。
沈觀衣目不轉睛的盯着阿榕,見她嚼了十餘次才咽下,娘親不喜歡棗,只喜歡那股酸甜的味道,所以她從不會咽下,阿榕就是阿榕,一點也不像她,盡管早已知曉,可心底那丁點的希冀仍舊在此時徹底打碎了。
但好在,她曾經答應阿娘的事情,借着阿榕做到了,也算是全了她的願。
沈觀衣垂頭盯着手上的紙袋,裏面還躺着許多她早已吃膩了的酸棗。
“阿榕,我想法子讓你離開上京如何?”
阿榕眼皮一跳,半晌不語。
眼瞧着馬車離藝坊越來越近,沈觀衣遲遲沒有等到回應,短嘆一聲,突然道:“就停在這兒吧。”
阿榕頓時怔住,只要再穿過前面的巷口就到尋藝坊了。
她眼底的失望與緊張沒有逃過沈觀衣的目光,她悠悠道:“你是趙玦的人?還是太子的?他們想要你做什麽?”
阿榕面色大變,随後察覺到自己此時的神情不妥,又立馬垂頭道:“奴不知夫人的意思。”
沈觀衣漫不經心的往嘴裏塞了一粒酸棗,聲音模糊卻聽的阿榕手心生汗,“阿榕,他們知曉你如此藏不住事兒嗎?”
不管沈觀衣說什麽,阿榕都還是那一句,“奴聽不明白。”
“若我不曾記錯,你先前分明拒絕了我,不願離開藝坊。”
阿榕:“是,可奴身份卑微,太子殿下要買下奴,連管事都拒絕不了,奴有什麽法子,在權勢下,奴就是一個任人擺布的玩意兒罷了。”
“原來你先前都是裝的啊。”沈觀衣漫不經心道:“整個尋藝坊,就只有你放出話來,寧做曲娘不做妾,我還道是個多有骨氣的姑娘呢。”
“原來只是想在藝坊夢着哪一日能攀高枝兒。”
阿榕仍舊低着頭,可聲音中卻帶了一絲惱,“奴是不想做妾,可眼下奴已經是李府的人了,若是可以,奴寧願做最下等的婢子,也不願做被人玩弄的妾氏。”
沈觀衣詫異道:“哦?那在娘面前,你求我做甚?她不是說了,要留你在崇心院做婢子?”
“你與我回院子,便擺脫不了伺候我家夫君的命運,可你仍舊跟着我走了。”
沈觀衣靠近了她些許,似是要将她的腦袋盯出花兒來,“還是說……其實你愛慕我夫君,許久?”
阿榕身子輕顫,她若是承認,自可擋了沈觀衣話中的陷阱,可若是不認,那她先前的說辭便不成立。
阿榕捏着掌心,遲遲不語。
沈觀衣笑道:“瞧你,堂堂李大人,喜歡他的閨秀滿上京都是,你喜歡他也不出奇,我甚至可以幫你,只要——”
話音未落,徐徐而來的風吹開了幕簾,馬車外,李鶴珣背風而站,芝蘭玉樹,如松如竹,正是應了她方才所說之言,只是,不知他在那處站了多久,聽了多少,以至于他眼下,臉色出奇的難看。
那雙狹長黝黑的眼眸凝望了過來,平靜到令人後背發涼。
沈觀衣一時愣住,沒有緩過神來。
李鶴珣移開目光,看向縮在角落的阿榕,“出來。”
阿榕雙腿發軟,額頭冒着密密麻麻的汗,卻仍舊強裝冷靜道:“這位公子,奴、奴……”
“将她趕出去。”李鶴珣比平日裏還要沒有耐心,他別過頭,不想再多看裏面一眼。
車夫聽到吩咐,只能無奈鑽進馬車,就在他即将碰到阿榕之時,阿榕臉色一變,咬着牙猛地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刀來,朝着沈觀衣刺去。
驚變不過一瞬,但亮刃只堪堪從沈觀衣身邊擦過,刺破了她的衣衫。
車夫沒有反應過來,就連李鶴珣都并未察覺。
待回過神後,李鶴珣眸中殺意盡顯,旋身入內,牢牢的将沈觀衣護在懷中,“将人送去大理寺,本官親自審。”
阿榕一擊不中,雙眸空洞絕望,手中的短刃落下發出輕響時,她才回過神來,淚珠如斷了線一般從腮邊落下,“夫人……”
愧疚與絕望似乎要将她淹沒,她不停的流淚,哭的險些喘不過氣來。
沈觀衣冷冷的看向她,方才若不是她憑借着從前被人刺殺多了的經驗堪堪躲過,眼下早已命喪黃泉了。
“你想殺我?”
“是因為誰?趙玦,太子,還是……二皇子?”
阿榕只一個勁的哭,半字不肯透露。
李鶴珣冷着臉,“既不肯說,便帶走。”
“等等。”
沈觀衣無視了身旁那道冷厲的目光,取下那根她在出門前,特意挑選後,插入發間的細簪。
她原本以為用不到的。
她掙開李鶴珣攬着她的手臂,右肩沒了遮擋,露出一片若隐若現的肌膚,她看都不曾看一眼,便在同樣的位置,劃破了阿榕的手臂。
她對着那張臉下不去手,且李鶴珣還在,也不會任由她殺人,但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總可以。
鮮血溢出,阿榕凄厲的叫聲令人心悸。
李鶴珣看着沈觀衣面不改色的神情,想起阿莺先前所說,她喜歡這個叫做阿榕的人。
可是如今,她卻能毫不猶豫的揮下簪子,原封不動的報複回去。
世上睚眦必報的人不少,甚至李鶴珣曾幾何時也覺着自己是這般的人,可看着眼前的沈觀衣,他忽然有一種錯覺,她或許不愛任何人,只愛自己。
車夫将人帶走後,馬車內安靜的出奇,沈觀衣提醒道:“她讓我陪她去尋藝坊,想來她背後的主子應該就在那附近,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鶴珣嗯了一聲,随後緩聲道:“我自有主張,先回府吧。”
沈觀衣情緒不佳,沒有說話。但她相信李鶴珣不會就這樣算了的。
李鶴珣将她送回府中後,便離開了,沈觀衣知曉他要去審阿榕,但他看向她時神情疏離,平靜的如同她頭一次見他時的模樣。
等她察覺到李鶴珣的不對勁時,他已經離府許久了。
探春與阿莺瞧見她略微狼狽的模樣擔憂的七嘴八舌,盡管有些吵鬧,卻将她心中因阿榕升起的紊亂心緒撫平了。
待她臉色如常後,阿莺才提起李鶴珣今日為何會尋到她一事。
阿莺道:“少夫人,我從未見到公子那般着急過,奴婢以為,公子不曾想過納妾,滿心滿眼,都只有您一人。”
“他聽說您或許有危險時,馬車都不要了,便騎馬去找您,少夫人您別因此事與公子生了隔閡。”
不知怎的,沈觀衣又驀然想起李鶴珣臨走時那道眼神。
像是經年不化的冰,連帶着看她時都沒有任何情緒。
她抿了抿唇,突然道:“阿莺,你去找歸言,就跟他說,讓大人今日回府用膳。”
探春低頭偷笑,阿莺眼中也帶了笑意,“是。”
這頭,阿榕被帶入牢中,陰暗潮濕,血氣綿延不絕,她被人禁锢着手臂無法動彈,身邊不時有滿身血污,連一塊完好的肌膚都沒有的人從她身邊被人帶走。
耳邊是鞭子揮舞,哭天撼地的聲音。
她雖怨從前的日子艱難,以為世間最可怕之事,便是如此了,直到走入眼下如煉獄一般的地方,頓時被吓得面色蒼白,渾身僵硬。
獄卒将她丢進牢房後,她便害怕的縮去了牆角,雙手環膝,将自己緊緊抱住。
不多時,一雙長靴落入眼中,阿榕緩緩擡眼,順着男子的青衫往上,瞧見了一張與牢獄格格不入的溫潤眉眼。
阿榕再顧不得其他,她伸出手抓住男子的衣擺,求饒道:“大人,您饒了奴吧。”
“您要奴做什麽都可以,只要您放過奴,求求您了……”
她将頭磕的很響,可眼前的人卻始終無動于衷,他淡漠的低頭看向她,沒有逼問,亦沒有拷打,是與她全然不同的冷靜,“是趙玦吧。”
凄厲的叫聲仿佛惡鬼現世,阿榕從前不恥以美色侍人,可當恐懼戰勝了底線,她只能抓着自身唯一的優勢,咬着唇,一雙美眸梨花帶雨的擡頭看向他,“大人,我若是都告訴您,您能饒過奴,幫奴救出弟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