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臺北市區繁亂的一隅,透過窗明幾淨的玻璃望去,“玫瑰花園”花團錦簇的清新可喜,為生活步調緊湊、飽受髒亂空氣污染的路人,提供了另一種心靈的避風港。

“叮鈴”清脆的風鈴聲響起,花店老板娘齊洛可看向門口,一看到來人,誇張地慘叫連連。

店員躲到旁邊偷笑,對老板娘和于純純這兩個寶一對的大學同學都覺得有趣極了,于純純每次來,都會和齊洛可互相“吐槽”求進步,可是她還是照樣來。她們的友誼,真令人羨慕。

“你們淨站着看戲呀,還不趕快送她到婦産科?”于純純大搖大擺進來,撇撇嘴說道。

“烏鴉嘴!我沒事幹麽送醫院,還是婦産科咧。”齊洛可睨了于純純一眼。

“喔!”于純純眼睛靈活地轉了一圈,一臉皮皮不怕死。“我是聽你叫那麽大聲,還以為你快生了。”

齊洛可叉腰瞪她:“連肚子都沒有,哪來的孩子生?”

“哦?那就快去茅房吧。”

“于純純!”

“既不生小孩,那就是拉肚子嘛,很符合邏輯啊。”

“你別跑,看我怎麽修理你……”

“不跑的是呆子。”她于純純自認是宇宙無敵超級聰明大美女,豈有呆呆等被K的道理?

優閑的午後,玫瑰花園因她們的追打而顯得熱鬧活潑許多,店員小伍和芊卉相視而笑;還真虧她們能跑得如此輕盈,不會撞倒滿屋子的花、盆景。

“臭純純,給我記住!”齊洛可氣喘籲籲停下,隔空叫喊。

“我就是忘不掉你這位好同學,才偶爾移樽就教來探望呀,沒想到你一點也不懂得待客之道。”

“偶爾?是常常吧?還有,你別轉移話題,還好意思每次來串個兩句就溜了,小伍,請你告訴這位小姐,她是什麽身份?”

“喔,她是玫瑰花園的幕後大老板。”

“聽到沒有?幕後大老板耶!店是你出錢開的,你有盡到一點老板的責任嗎?”

于純純搖搖手指頭:“NO!NO!幕後的意思就是不管事,OK?所以店就全權交由你這個幕前大老板負責打理。況且,你明知道我對花藝沒興趣。”

齊洛可真的有上了賊船的感覺,她還真幕後得徹底,結果所有人都當她是惟一的老板;在這種商業區段擁有這麽大的店面加後頭的溫室,大家還以為她多富有咧,誰曉得她每月還要拼命攤還父親欠下的債務,日子并不比別人好過。

“那你又常來?”沒力氣鬧了。

“這你就不懂了,現在我是客人,感覺當然不同,你平常都對客人這麽熱情嗎?那難怪生意愈做愈好了,恭喜,恭喜。”

“恭喜你的頭啦,知道我們忙不過來,閑的時候就過來打屁,一忙就溜個不見人影,請問于純純大小姐,你良心都不會過不去嗎?”

“不會呀,不然我幹麽主動投資你開店?嘿嘿!後悔來不及了。”

齊洛可看她大言不慚的,一指神功高高舉起,于純純涎笑趕緊求饒,收斂痞子的嘴臉。

“不要生氣,生氣會老得快喔。”眼見好同學快翻臉了,于純純開始自吹自擂起來了:“注意看,你們眼前站着的這個人,将是未來芭蕾舞界的奇葩,我怎麽可以為這小小的事業而影響以後的偉大夢想呢?你們說對不對?”否則自己早八百年前就棄械投降了,何必到現在還在跟家裏人做無限延期抗戰呢?

“拜托,你敢說我們不敢聽,這個‘小……小’的事業,把我們都搞得焦頭爛額了!于純純,最後一次通牒,你再不管事的話,我就不幹了。”

這不知道是齊洛可的第幾次“最後通牒”了,而于純純想當然耳的,也是同樣沒放在心上,仍自顧自地興致勃勃踮起腳尖轉一圈。

“你們看,我的舞姿多麽優美,他們舞團不選我,是因為沒一個人有慧眼!瞧吧,我以後一定會有機會獨挑大梁的。”

“對對對。”無力極了。“純純,你可不可以好心告訴我,到底誰欣賞過你優……美的舞姿?”齊洛可無奈地問。事實上很想宰了那個人,根本是昧着良心說話嘛,随便的一句無心話就讓于家上下雞飛狗跳了。

因為——

純純柔軟度是夠,但動作卻僵硬豪邁得像是在打跆拳道,跳起舞來一副與人厮殺般。救命啊!誰來把話點明?

可恨的是,不管誰暗示都無法動搖純純的決心,認識她的人都知道;但若要太殘忍地直接告訴她沒希望了,大家又于心不忍。唉……

? ? ?

翩翩美妙的擺手轉圈,于純純陶醉在幻想自己正在大舞臺上獨舞的美姿……

事實上,玫瑰花園花店生意好是有目共睹的,除了服務親切外,挑花選花插花搭配應付各種人的各種場合需求,莫不為精選之選,而從“花之想”進花的成本,也因為于純純的緣故,成本特低廉,如此一來,哪有不賺翻的道理?所以齊老板所說的忙得焦頭爛額,也非虛言。

但玫瑰花園能那麽快獲得消費者愛顧,一開始卻是店裏有名的兩朵花吸引了衆人的關照。

于純純和齊洛可并立,不遑多讓于滿室的群花芬芳,一個是古典得美麗奪目,一個是柔媚得酥人心骨。瞧,本來優閑的午後,慢慢地一個、兩個踱了進來,接着又三個推開門……

當然啦,小伍和芊卉心知肚明,每個聽過那個美麗奪目的人一開口講話,眼睛忍不住都瞠大了,因為整個氣質完全不符嘛。他們也不是不喜歡于純純的爽朗、不計小節,只是太……太錯愕了,那第一次初見的古典美人印象破滅得太迅速了。

“于小姐,生意上門了,舞我們可不可以……留着以後再看好了?”芊卉婉轉道。

齊洛可早招呼客人去了,小伍和芊卉卻滿臉豆花……

瞧他們個個像獲得大赦一樣逃之夭夭……哼,她跳得真有那麽吓人嗎?真是不懂得欣賞藝術。

于純純左右觀望一下,有些客人直盯着她看,她不免自我膨脹一下。“還是有懂得欣賞的人嘛。嘻。”

但試了幾個軟釘子……

這些男人全都言不及義,老是傻不楞登地猛沖着她傻笑,我咧——

真想揍人,不誇獎幾句她剛才的舞姿,淨看她臉幹麽?還不是一樣兩只眼睛、一張嘴吧,真是!

非要找出一個能讓他們心服口服的伯樂不可……

伯樂、伯樂,你在哪裏?

店外趴在玻璃上朝裏面望的一個身影,攫住于純純的注意力。

看了這麽久,總該是有點希望吧?

決定了!于純純笑得像黃鼠狼朝窗外走去……

“先生?”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他人已轉過頭來,笑得一臉燦爛,好看迷人得害她一時忘了出來做什麽。

“嗨,你是在找我嗎?是嗎?”

“對。”是沒錯啊,可是怎麽感覺怪怪的?

“我在外面就看見你了,然後停下來不想走了。”

“呃……謝謝……”不然她要說什麽?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似曾相識,我好像好久以前就認識你了,穿着漂亮白色的蓬紗裙,不停地轉着圈,裙子飛了起來,臉上高興得好像花兒缤紛怒放一般嬌豔……”他緩緩雙手拉着她,如夢似幻呢喃:“我們一直跑、一直跑,笑得好開心……”

“有嗎?”

“是啊,我知道是你。”好陶醉,他一手漫移至她腰間,輕哼着舞曲,柔和地跳起華爾滋來。

“喔……你也喜歡音樂、舞蹈?”

“啦、啦……”他嘴裏徑自哼着樂音,哼的是從沒聽過的曲子,非常優美動聽。

他過分熱情地不停哝哝低語,宛如一篇神奇樂章由他嘴裏流洩出來,悸動她心坎。

“停一停,我……”她被弄昏頭了,被他赤裸裸的摯情稚性。

他臉上的溫暖是那麽無傷,幹淨清新的眼神讓人忍不住卸下心防,好像他們的擁抱起舞是那麽地自然,渾然天成。

任何人都不會去責怪這麽天真爛漫的舉止……

? ? ?

“你的頭發香香的……”他在她耳邊深吸口氣,她耳朵一下熱得通紅。

于純純頓時回到現實,推開他。

“我早上剛洗過頭當然香。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呃,不用那麽熱情……”剛才她瘋了,現在對一個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講哪國話的男人,感覺更像神經錯亂。

et it!

“好了,你說你要幹什麽?”

“你裏面的花好漂亮、好漂亮,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喔,好啊。”求之不得,那正是她找他的目的,但那古怪的怪異感還是揮之不去。

算了,別管這麽多,反正她能抓個人證就行了,于純純跟着主動無比的“終極證人”進去。

“菊花、海芋、小蒼蘭、矢車菊……”一進花店,這位仁兄便如數家珍起來,溫柔得好像在和老朋友打招呼,一點也無視她這朵未來的芭蕾名花的存在。

“我說……”

“等等。你看見沒有?郁金香擺這裏室溫太高了,很容易幹燥;這芍藥也是,選七分開的最好,這切口要打扁碎較佳……”熱心先生自顧自忙得起勁。

送走客人後,他專業的知識、熟練的動作,吸引來齊洛可他們的注意,紛紛靠攏過來,啧啧稱奇,就連平常最酷的小伍也難得豎起大拇指,跟前跟後幫忙。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于純純吹胡子瞪眼的,她是讓他來表演這些的嗎?

蹬、蹬、蹬,搞開不相幹人士,眼眯眯地眨呀眨。

“純純,你肌肉神經在抽搐。”好友兼損友齊洛可殺風景道。就連小伍、芊卉也都一臉莫名其妙。

真是×××,那叫抛媚眼好不好?他們竟然沒一個識貨的?心裏面大罵三字經的。當然啦,她自己沒發覺,其實臉色己難看得要命,好比額頭發青、嘴角顫抖,還要畫上三條黑線,外帶頭上有幾只烏鴉飛過……

“你人不舒服嗎?”總算那個進門就埋頭花花草草的帥哥撥了點心思問候她,稍解于純純夏天積壓的怒火。

哼!她頭別個高高,向其他三人做個鬼臉,然後對美麗陌生人擠滿笑。

“你覺得我是不是很有芭蕾舞星的架勢?”擺了個優美的芭蕾pose,滿臉期待。

“唉,你哪裏不舒服?”

“你快說說看,你覺得我哪裏很棒?”于純純興奮不已,得意地跟那幾個缺乏慧眼之“白目三人組”還以顏色。

“都很不錯吧……”

看他們都笑歪了,于純純也覺得這個人口氣很敷衍。“都很不錯!那到底是哪裏不錯?”

“你臉色愈來愈難看,還是趕快坐下來休息,找醫生來看……”帥哥擔心,面露憂慮。

“你再不說我舞跳得好不好,我臉色會更難看!”這個人果然神經接錯線,人家生氣的表情還能認為是身體有恙。

“哈……哈……”芊卉忍不住笑出來,又趕緊在于小姐的火目金星下捂住嘴。

“可……是你剛才有跳舞嗎?”

這下子,連齊洛可、小伍都爆笑出聲了!一發不可收拾,就算于純純的兩個銅鈴怒眼也敵不過他們六只笑眼。可惡、該死……

芊卉好心地想拉他,稍稍暗示一下,可是他好像不喜歡人家碰觸,總是與人隔着點距離。

“你沒看到?那幹麽應說不錯?”于純純漫天怒火只好針對罪魁禍首發飙了。虧她仰仗他人長得好看,一臉善良。

“沒看到沒關系,我覺得你做什麽都好。”他似乎真心這麽認為。

于純純臉鐵青得可以,那三個不知收斂的家夥是笑得更加張狂了,希望他們的下巴不會因為樂極生悲而掉下。

什麽叫做她做什麽都好?分明像登徒子那套騙死人不償命的釣美眉的把戲嘛。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同樣跛足、旋轉、跳躍,于純純只是不想讓齊洛可他們看扁了,老愛嘲笑她的遠大夢想,所以拼着一口氣非要由帥哥的嘴證明,證明還是有人欣賞她的舞姿。

純粹是這麽簡單的理由。

可是他專注的眼神,全心全意凝望她的神情,那麽蘊含着感情……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教于純純不由舞動的姿勢、動作都柔化了,仿佛是特意跳給心愛的人看一般,充滿優美、妩媚……

“你跳得好極了,就像一只優雅的白天鵝悠游在湖心……”

“對啊,我就是跳天鵝湖的那一段……”她尋着知音般抓着他手直搖晃,笑得開心極了。巴着知音人便叽叽喳喳停不了。

“齊老板,我們于小姐好像跳得有一點點可以看了耶……”芊卉帶點懷疑,小聲說道。

“嗯,我也這麽覺得。”小伍也心有同感。

齊洛可心裏的訝異不下他們二人,純純個性太急、太大而化之,所以無法诠釋敏感細致的感情,往往是愈努力想做好,卻反而适得其反。尤其在古典芭蕾上,除了講究身段、韻律的美之外,表達感情的抒發更必須能觸動人心靈的感動,那才是一個成功的舞者。

或許純純适合其它路線的發展,可是她不可理喻的就是偏執在古典芭蕾裏鑽,像剛才的白天鵝,其脆弱無依、楚楚可憐的身世,乍見王子時嬌羞無限,像翅膀抖動的雙手、行舟似的碎步,來表現她的活潑天真、動人的感情。

無須任何表情、聲音、眼神,一切的感情都醞釀在一連串美妙的舞蹈中,這對純純剛勁有力的舞姿而言,跳出來就變成了另一個味道,呃……像是爆笑版的鬧劇。

而,令齊洛可驚訝的是方才于純純竟仿若跳出一絲感覺來了,像專注對着一個心愛的人而舞,像陷入愛河中女人所散發出的一種柔媚……

齊洛可異地轉視那個能讓粗線條的于純純有此改變的男人。

“這位先生,請問你貴姓,怎麽稱呼?”她問。

難得尋着知音人——起碼于純純這麽自認為,正談得不亦樂乎,被人一打斷,于純純馬上就臭着臉相對。

哦?對喔,名字!她怎麽忘了請教人家姓名、電話、住在哪裏,不然以後上哪裏去找這麽有慧眼、有看頭,又站在她這一邊的人?

“是啊,大家交個朋友喽,我是于純純,她是齊洛可,這是小伍和芊卉。你呢?自我介紹一下。”于純純興致高昂地問。

“我?我……”對着眼前期盼的可愛臉龐,他茫然了。

他是誰?

他是誰呢?他怎麽想不起來?

? ? ?

“快說啊,又不是億萬富翁或十大傑出青年什麽的,不用怕我們會訛詐你吧?”于純純比誰都緊張。

看得出來,他真的絞盡腦汁在想了,但是他自己是誰?叫什麽?來自哪裏?他完全沒有一點印象.!

他有些退卻了。

“喂,他怪怪的。”芊卉湊近小伍耳朵道,語氣不無可惜之意。

是啊,那麽帥又像懂得很多花草的人,雖然對芭蕾的審美觀不怎樣。但怎麽會是個傻子啊?小伍有着相同的想法。

“到底怎樣啦,大男人的,講話吞吞吐吐的!頂多我保證不會上門打攪你就是了。”于純純仍然不死心追問。

“好了,純純。”齊洛可也早看出不對勁。

“不是……”

他感激地對着齊洛可回抹笑,見于純純不再頻頻問些他答不出的問題,彎身又忙弄滿室的植物。

齊洛可拉住于純純。“甭問了,你沒發覺他這邊像有些不對勁嗎?”手指點向她右邊太陽穴。

“是喔。有現成的美女在前面,他一個大男人竟然不把握機會谄媚幾句,淨埋頭在花堆裏,當然一定有問題。”有夠不爽的。

“我是在跟你說正經的,腦筋放靈活點,別暈頭了。”齊洛可別有寓意警告她。

“你才別鬧了,人家好模好樣的,幹麽……”喔?真的耶?“我真的遇見一個帥帥的瘋子了?”

“我又沒說他瘋了。”

可是于純純早沒有注意聽,連小伍、芊卉同情的神色都表示附和齊洛可的說法。

老天,劈了她吧!原來只有腦筋不正常的人才會欣賞她高超的舞藝。

可是怎麽會呢?他哪裏看起來像是阿達阿達了?于純純看了他半天,也愈來愈想嘆氣。

霎時,于純純充滿挫折,垂頭喪氣。

“你們不要安慰我了。”

他們很了解她的感受,也習慣了她愈挫愈勇的毅力,所以沒費心去安慰一副世界末日似的于純純,任她一臉挫敗地走出花店。

豈料,于純純剛走沒多久,那位沉迷于花藝世界的陌生男子突然擡頭四處張望,像在尋找什麽似,最後還慌張得到處繞圈子。

“這位先生,你要什麽?”小伍是男孩子,上前試圖安撫。

“純純呢?”

“你是說于小姐?她走了。”

“走了?走去哪裏?”

“她……”

芊卉機警地拉拉小伍。“抱歉,于小姐來來去去的,她都是這樣,沒事就走了。”

可是他焦慮的模樣還是未曾稍減,甚至打攪了其他進門的客人,嘴裏還一直不停地嘀嘀咕咕,喃喃有辭。

“老板,那個人怎麽回事?”不停有人問道。

“先生,你是不是可以請回了,好嗎?”齊洛可不得不出面送客。他雖然令人同情,可是也愛莫能助,尤其他似乎對純純獨有鐘情,這麻煩是能不惹就別惹。

“我……”急卻得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人被請出門外了。

那天他們三人都不自主地頻頻望外看,因為他一直趴在玻璃上不肯離去。

下班人潮一忙,有好一段時間都沒去注意,不曉得他人是何時走的。

他走去哪裏了?待他們都空閑下來時,心裏都有這個疑問。忘不掉這一天有這麽一個氣質儒雅溫文的帥男來過玫瑰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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