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1)

“沒有人相信我,有時我也懷疑自己出了問題。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覺,都是真的。我不會欺騙打算幫我的人。爸想幫我,卻不肯相信我。每個人都不相信我,每個人都以為是這兒出了問題。”她指指自己的腦袋,“他們說我妄想,過度沉迷幻覺。可是,醫生,我起誓,我說的,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沒有一點兒虛假。”

“你是說,你看到了鬼?”

“是一個水鬼。”

返魂

醒來後,我看見我的身體,像一塊打濕的布,平攤在狹小的活動鐵床上。五六個穿白衣戴口罩的人圍着它。我的身體看上去很小,忽然間縮小了,我睜大雙眼,只是那雙眼睛不再反射周圍的影像。事實是,我正漂浮在我的上方,注視着自己。

從現在的角度看,我烏黑的長發鋪散在潔白的床單上,像盛開的菊花。我的膚色變得很白,若是沒有黑發的襯托,我幾乎要消失在床單的白色裏。我的輪廓淺淺地從一片慘淡中浮現,很像一幅剛開始繪制的水彩畫。

當我離開身體,向上飄去時,并未感覺到與身體分離的痛苦與掙紮。這很奇怪,我沒有努力掙脫身體,而是從身體裏脫落了。與我一直以來的經驗不同,我沒有掉到床鋪以下,相反,我向上飄去。我的漂浮沒有分量,沒有壓力,沒有局限,甚至,沒有輕松感。現在,除了自由,我一無所有。房間朝南的窗戶只打開了一個小縫隙,我想從那裏飛出去。不,我其實并沒有想飛的想法,是飛翔帶動了我。飄浮在房間上空,以接近氣體的方式懸浮着,我甚至沒怎麽擔心。醫院的味道太濃了,許多人的呼吸和藥水重重的氣味兒也沒能拖住我,倒使我離縫隙又近了一步。不過,我碰到了一個金屬圓形物,是天花板上的吊燈,我在這個地方耽擱了一下,順便俯視整個房間。我忽然驚詫起來,我的嘴巴張得老大,這難道就是死亡嗎?

這就是死亡。

可我還沒來得及過二十歲生日。

我停下來,依偎在光亮的金屬燈架上,出神地望着自己。

她也望着我,我在她的瞳孔裏,是一個微小的光斑。

這麽真切地看見自己,還是第一次。如果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死亡,那麽我應該回去,立刻回到軀殼,阻止死亡。雖然意識到問題很嚴重,我卻只是轉了轉脖子,并未有所作為。脫離讓人焦灼的疼痛,那些無邊的痛苦,讓我放心。是否要再次回到軀殼,這件事值得考慮。我一下子就了解了為什麽有人在一瞬間就會死去,有人卻是緩慢地徘徊在死亡裏,還有人會死而複生。

如果人們知道死亡原來如此輕易,那麽人們将不必懼怕死亡。就像現在的我,并不急于回到軀體中去,而是第一次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着房間裏發生的一切。

一群白色的人圍着我。

這是醫院的急救室,人們在我淺淺的輪廓裏插入一些管子,一些金屬夾子,一些奇怪的儀器。人們像螞蟻一樣忙碌着,目标全在我身上。然而人們不知道,我并不在那裏。因此,任由人們怎麽折騰,我卻是無動于衷。一個離我最近的聲音在指揮。從水泥地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移動氧氣罐時沉重的摩擦聲,旋轉升高床鋪的咯吱聲,傳遍我皮膚表面的電流聲,護士敲碎小藥瓶的聲音,輸液器裏輕微的滴答聲,這些,我聽得十分真切。不過,這些聲音都在一齊變慢,在一種熱度裏膨脹發軟,成了煙霧。

離我最近的男聲,在按壓我的胸膛。淺淡的輪廓裏,一雙紅色的手不斷起伏。聲音在遠離我。周圍螞蟻一樣的人漸漸停止了各自的動作,表情趨于平靜,只有這雙紅色的手,還在有節奏地持續向即将消失了的輪廓內部,按壓下去。

人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侵犯我的,我在半空中想。可我不在那裏。她是那拉,紅色的手不斷碰觸她,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将她毫無遺漏地暴露在人們的視野裏。在紅色雙手周圍集攏的眼光已經分散,分散在那拉身上,螞蟻們放棄努力,将目光投射到這身體固有的特質上來。她吸引了人們的視線。她即将消失的輪廓,這從未顯現過的曲折身體的光線,那拉,第一次,以這種方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有人開始勸說華醫生停下來,沒有救了,屏幕上那道延伸的藍線,只餘下一點點不易察覺的起伏,跟一條直線并無區別。華醫生緊盯屏幕,還在機械地用力。他來不及看一眼患者。當他再次擡起手臂,手碰到了那拉脖子上的項圈,一顆碩大的珠子,連同12顆小珠子四散奔離,從床單上滾落。房間裏安靜下來,珠子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螞蟻們的眼神不自覺尾随聲音而去,只有那雙紅色的手并未受到影響,還在以固有的節奏一起一落。

我最先聽到了那聲音,像一串好聽的音符。我将視線轉向窗戶,窗外柳條随風舞動,潔白的柳絮自由紛飛。這是1993年溫暖的4月,這個特別的一天,将只與我有關。柳絮雪花般飛舞,卻并不落下,只在低空盤旋。在柳絮營造的白色風景中,我看見爸高大的身影和媽瘦小的身形。他們一路小跑,在白色的飛花中沖出一條小徑,一直沖進醫院急救室的屋檐。柳絮不動聲色地彌合了他們身後的空隙,我聽到了他們臨近的腳步聲。我想加入柳絮那樣無目的的飛翔,南窗的縫隙又被風吹開了一些。只是幾秒鐘,我在瞬間的遲疑裏,還是看見那顆珠子弧光一閃,向着幽暗的角落滑去。

我睜大了雙眼。

如果有人留意,會發現那拉淺淺的輪廓裏開始起了變化。那雙眼睛裏流露出緊張,還有逐漸增強的近乎貪婪的欲念。哦,不!我發出一聲嘆息!我強烈地感到,我身體裏一個重要器官遭到了搶奪。別動它,它是我的!我向下俯沖,伸開手臂,阻止那顆滾動的大珠。哦,不!我叫道。然而,我被抓住了,被有形,被确定的形式圍困。我被迫呼吸,感受到實在的限制沉重而疼痛,我跌入肉身,虛脫感在體內蔓延,難聞的氣味哽在喉嚨裏。我必須将這氣味吐出去。我真的吐了起來,一些液體從我半張的嘴裏流淌出來。

氣體狀的我消失了,飄浮在半空的我墜落,與身體合二為一。我活了過來,我的聲音像喘氣與嘆息,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把它還給我!”

華文

華文醫生的雙手,在屏幕上藍色直線出現劇烈起伏的同時,停了下來。他用力按壓的心髒已經複蘇。盡管,那顆心,曾像擴散的漣漪趨于平息。在過去的一小時裏,這顆心只有些微弱的起伏。是華文的雙手不停按壓,才使它顯出微弱而被動的起伏。這一點足可忽略的動态,只是對華文勤苦勞作的一點回報和鼓勵。越到後來,華文回憶當時的情景,一小時,持續一千八百次按壓,老實說,他不是對這顆心髒絕望,而是對時間,對無休止的按壓下,茫茫無際的時間,感到絕望。

華文近乎虛脫,想找人替換,可就是無法停下來。

他皺着眉,雙眼圓睜,屏幕上那道藍線,在他眼前擴展為一條寬闊的道路。他正順着這條新辟的大路奔跑,氣喘籲籲,揮汗如雨。他無法停下來。地平線近在咫尺,道路源源不斷,朝他湧來,他無法停止。這種情狀只在夢裏出現過。華文喘息着,喘息聲覆蓋了周圍同行的聲音。所有的聲音與他無關,與他有關的,只有腳下這條向前伸展的青灰色水泥路。他要阻止它繼續延伸,他意識到,再奔跑下去,他會崩潰。這是瘋狂的,在這一小時裏,他的雙臂和意志,一直被一股力量左右,他被封閉在這股力量裏,像一輛失控的跑車。華文無法預見這輛跑車會撞到什麽,他只是越來越不安和焦慮。這是一場夢魇,他對自己說。他還對自己說,求助吧,向你的同伴們,他們就在旁邊。可傳進他耳朵裏的,依然是自己的喘息聲,無休止的、單一的喘息聲。他無法求助。

究竟是屏幕上突然起伏的藍線驚動了華文,還是恢複生機的心髒,那铿锵有力的跳動,使他從無望的奔跑裏蘇醒?是空氣緊張到刺耳尖叫,還是一顆大珠子滾動時清脆的聲響,使他從夢魇般的失控裏得到解脫?是同事們的歡呼聲?他們從未經歷過類似事件,一顆靜止的心髒,會在停跳一小時後,重新跳動。不過,這歡呼聲稍晚些,該是在珠子的聲音和被救者的叫聲之後。再後來,一聲蒼老凄厲的喊叫從急救室外傳來:“那拉啊,你不能走……那拉,我的女兒……”這聲音在門口戛然而止,顯然老婦人從醫生的表情中讀到了女兒獲救的消息。是老婦人的聲音,将他從可怕的境況裏喚醒,雖然他對這類聲音并不陌生。

華文在幾種可能裏難以判斷,它們幾乎同時發生。華文明顯感到,随着患者的心跳,曾控制他一小時之久的神秘力量驟然消散,好似一股血液抽離,他體內餘下的,只有涼意和空洞。華文雙腿發軟,向下滑去。同事們攙起他,讓他坐在一張磨損的折疊椅上,替他抹去滿臉的汗水,拍打他的四肢,按摩他僵硬的肌肉,使他從過度的緊張中恢複過來。

華文表情僵硬,眼光投向被救的溺水者。在按壓她的胸膛時,他觸到的滑膩和柔軟,像絲綿與沙礫。他雖是奔跑在藍色水泥路的直線上,卻深一腳淺一腳不斷陷落。他一直沒來得及看她一眼。

他看到了一幅圖畫。只有幾秒鐘,卻印在他的腦海裏了。

圖畫裏躺着一個少女。少女是蒼白的,潮濕的,虛弱的,卻沒有損害她的美。讓人發冷的美,猶如一道寒光,照亮了周圍人的臉孔與房間的角角落落。一雙幹枯的老婦人的手正用一件衣物裹住她,将她全部遮掩,藏在厚厚的織物下面。但是已經晚了,這樣的形象,已經洩露無疑。不僅華文看見了,同事們也看見了,忽然間,大家都像深感羞愧似的,紛紛将目光轉向別處,好像他們的目光不配或損傷了視線裏的形象。

被老婦人稱作那拉的姑娘,眼裏滿是發燒病人才有的迷亂和狂熱。她環視四周,目光集中在一個護士身上。護士從靠牆的床下撿起一顆大珠子。那拉的目光死死纏着她,直到護士将珠子放在她伸出的雙手裏。她捧着那顆珠子,眼光發狠,敦促護士去撿起另一些小珠子。她捧着那些珠子,迷離的眼裏,紛亂躁動的神色漸漸消失,目光變得清明,人也安靜下來。華文想,現在這副神情,才與她相吻合。

患者被送去普通病房做常規檢查,如無大礙,很快就會被家人帶走。華文的目光被同事們忙碌的身影阻擋,女患者在他眼裏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參加急救的幾位醫生,還在為剛才那件不可思議的事興奮着。

“要是有臺攝像機就好了,這次搶救值得記錄下來好好研究。實在讓人驚嘆,應該列入教材,經典案例,經典案例……”

“我剛才看華醫生那股拼命的勁頭,就覺得要出大事,原來華醫生有先見之明,知道會發生奇跡。”有人拍拍華醫生的肩頭,“我本來想換換你,可看你那股勁頭,好像誰要換你,你就跟誰急。華醫生,奇跡,奇跡!”

所有的聲音,聽來十分遙遠。我太累了,華醫生想。他從同事圍起的圈子裏站起來,勉強擠出笑容,一言不發,離開急救室,上樓梯,走過長長的甬道,來到盡頭處自己的辦公室。他擰開水龍頭,用肥皂洗手,将臉浸在水中。他自言自語,才4月天氣就這麽熱了?他用毛巾揩幹淨臉和手,一下子躺在靠窗的行軍床上,精疲力竭,卻十分清醒。不錯,這是一個奇跡。自打他從心理科“借”到急救中心,三年了,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病人。當然,很多人活了下來,另一些人因搶救無效死去。一般而言,心髒停跳三四分鐘就很難救活,施救半小時後無效就該宣布死亡。她已經死了,原應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裏。可她活了過來!她,名叫那拉的女子,讓華文後怕,也讓他迷惑。他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受到了打擊,她重新跳動的心髒,在他的虛弱感上又添了一重沮喪。他知道自己并未創造奇跡,是奇跡通過他發生。那拉,奇跡的源頭,恍如瞬間自燃的光斑,他模糊覺出,她來自不同的地方,來自讓他連着打了好幾個寒戰的地方。他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他依然懊惱,絕望感還沒有完全褪盡,此刻,又添了些隐隐的恐慌。

那拉

我的皮膚裏到處是浮冰與積雪。我需要融化這些寒冷,還要使寒冷發熱。這寒冷與我沉在水下時不同。在水下,寒冷無法呼吸,寒冷像一副厚盔甲鎖着我,無法逃離。現在,寒冷,是可以呼吸的。将暖和的空氣吸入,将冰和雪呼出。呼吸。我不由自主努力呼吸,好讓身體裏的冷氣快些跑出去。然後,是強烈的光。我因為一束光漸漸恢複了形體、重量與顏色。我回來了,盡管我拒絕,但這感覺真的很好。寒冷後面跟着虛弱。虛弱的感覺也很好,能讓我沉沉地躺在“我回來了”的好感覺裏,一動也不想動。

我躺了很久,緊閉雙眼,享受漸漸增強的暖意和明亮。我知道媽剛将被子的一角拽好。我還知道此時媽背對着我,在跟一個護士交談,問注入我體內的藥水名稱。護士理順塑料管線,讓藥水滴得慢一些。我渾身酸楚,什麽也不想說。我不想驚動她們,引來她們的目光。在她們不注意我的時候,我悄悄看了一眼。

“它”在離媽不到半米遠的地方。

“它”還在,在床的一角。白天,“它”很淡,像件褪色的衣服。至于“它”身上的衣服,“它”一直穿着一件濕淋淋的長袍,像剛從水裏走出來。所有的衣褶下垂,水珠從袖口衣襟和袍邊滴落着。深夜,我聽到過這些水滴的滴答聲。濕長袍緊貼在“它”身上。

它是一具女人的屍身。我從來不會用“她”來稱呼它。我知道,我和它屬于兩個世界。我屬于光明,而它屬于黑暗。即便,它常常不合常理地出現在我的世界。

無法辨認,那是件什麽顏色的袍子。原來的顏色褪盡,變成了另一種顏色。樣式是過時的旗袍,長及腳踝,有些地方撕裂了,有些地方破碎,露出衣褶裏的皮肉。它是雪白的,又是破損的。緊貼在它身上的衣服,不過是塊裹屍布。這塊糟糕的裹屍布裏,雨水總也流不完,總在一滴一滴敲打着我無眠的長夜。

它還在,這不是幻覺。它站在床頭,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讓我知道,它不會放過我,即便我躲在水裏,藏在醫院和人群中,即便我不呼吸,閉上眼,心髒停跳,它都在。它會随時尾随我,看着我。我是它的囚徒。我想過了,總有一天,我會如它所願,變成它,穿着永遠滴水的裹屍布,失神地轉動眼珠,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徘徊,嘆息,憤怒,咆哮,制造傷害和哭泣。今天,我差一點變成它,差一點,便不能再用“她”稱呼我。

怪物。不,它不是怪物。盡管我一直不願說,可那是一個鬼魂。

它就是跟随我三年的鬼魂。我對它的恐懼變成了憤怒。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會因憤怒而吼叫,無論何時,只要我身邊有能抓起的東西,我都會向它投擲,只為擊碎它那副可憐的、讓人厭惡的怪模樣。但它那副怪模樣永遠不會破碎,它不躲閃,眼睛也不眨一下,無辜而悲哀地盯着我。我是愚蠢和可笑的,我的憤怒。它在我眼前嘲弄我,嘲弄我的反抗多麽無效和幼稚。它也會離去,變淡,碎屑般散開。有時,它消失在一面牆裏。我只看一眼,就知道我的努力都失敗了。我心裏的憤怒陡然劇增,我的失望粉碎了心裏與它抗衡的希望。就像現在,我一面拿起床邊的一瓶罐頭擲向它,一面卻覺得,我所有的力量已經在看見它的時候瓦解了。

我沒有舉起罐頭瓶,也沒有發出憤怒的尖叫,相反,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我趴在床上,使出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的勁頭,弓着身子,鐵架床随着我上下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得向人求救,不是因為呼吸困難,而是得有人幫我将那可惡的東西趕走,将它關在鐵籠裏,手和腳都捆起來,用鐵鏈拴牢,用符咒,用許多我不知道的經文鎖住它,讓它永世不得超生……是的,我在心裏詛咒這個鬼魂,我要用各種辦法制服它、趕走它、消滅它。該死,該死,快來,救我,你們,你們難道什麽都看不見嗎?

沒有人看見它。護士們全都回頭盯着我,卻并不幫我。她們手裏穩穩捧着盛針管藥瓶的白鐵托盤。她們聲音很輕,眼裏盛着冷漠的光。有新病人被推進這間病房。是個小女孩,腿上打着夾板,抽泣着,年輕的媽媽皺着眉頭,一只手搭在小女孩肩上。她們緩緩走近我。她們望着我,目光為何如此冷漠?而它正從她們身邊向後退去。它不慌不忙,伸手,将直直垂下的頭發掀向另一邊,露出裏面潰爛的皮膚和傷口,淡紫色的,一堆腐爛的花,誇張地挂在臉上。

它與沖進病房的爸擦肩而過。媽慌亂的雙手使勁撫摩我的後背。我咳嗽的時候,撫摩或敲擊後背是媽唯一能做的事。散亂的頭發遮住了我大部分視線,我還是能看見它從爸背後投來的目光,冰冷的,嘲弄的,無辜的,悲哀的目光。快滾開!在劇烈的咳嗽中,沒人能聽清我在喊什麽。其實我什麽也喊不出來。我在嘔吐,除了吐出幾滴又腥又苦的膽汁,什麽都沒吐出來。我的胃是空的。它消失了,無影無蹤。咳嗽平息,我的呼吸重新順暢。血集中在臉上,我滿臉通紅。媽拿一塊濕毛巾揩去我額上的汗珠,爸憂心忡忡,望着我,手裏攥着醫院的各種單據。而我,依然警覺地向病房的各個方向,搜尋那濕淋淋的水鬼,看它是否還躲在別人背後,用空洞、潮濕的眼,望着我。

病症

華文從一本厚書上移開手臂,向後靠,身體伸出燈光以外。他習慣在晚上研究心理學課題。一直以來,一篇無法完成的論文讓他憂心。論文的題目是《論恐懼與妄想》。從讀醫學院開始,華文就在研究恐懼和在極度情緒狀态下産生的妄想。他原來的專業是神經內科,在神經內科工作兩年後,他重返學校,将自己的專業調整為心理學基礎研究。他原本計劃帶着這個課題在醫院邊工作邊完成。他很需要臨床經驗。自他來到北海醫院新成立的心理科室後,他和他的科室就一直閑置着。原因在于缺乏患者。他的心理科門庭冷落,他知道其中的原因,一是科室剛建立,一是人們還沒有意識到所謂的心理問題。門庭冷落造成了華文在醫院的尴尬處境。他時不時被通知,到急救室幫忙,好在,當心理醫生前,他曾是一名不錯的內科大夫。

身後書架上堆放着幾年來搜集的心理學專著,只有回到這套兩居室,華文才感到自在自如。他不再是被稱為華醫生的職業角色,在這所房子裏,他是将心理學當作愛好與研究方向的學者華文。

房子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裝修風格。

天花板用複合材料做成螺旋形,客廳的牆壁用深褐色的木板包裹。卧室和書房的牆壁都用花卉圖形的絲質壁紙貼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90年代初,還看不到後來流行的落地窗,窗戶的大小完全出于通風保暖的實用目的。窗子下方,是鑄鐵暖氣片,暖氣片也用木片包裹起來。華文并不喜歡這種酒店式的裝修風格。房子的主人顯然不是華文,而是放在客廳裏,假壁爐上,一張合影裏的人。他站在華文左側,西裝革履,滿面笑容。他是華文的大學同學,在裝好房子後就去了德國。他認為将房子交給像華文這樣的單身漢照看,總比交給蜘蛛、蟲卵、老鼠、灰塵,所有這些看不見的腐朽力量,要好得多。

與好友在照片裏表現出的飽滿信心不同,華文眉頭微蹙,表情淡漠,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子稍稍傾斜。照片中的華文盡管冷峻,多少還是帶點兒孩子氣的裝腔作勢。

二十八歲的華文,在北京有五六年的居住史,可還是個标準的外鄉人。華文自認為是個矛盾的綜合體。外表閑散,漫不經心,內心嚴謹、熱情。他用自己接近冷漠的外表包裹這種熱情。華文有了解傷害、了解心靈不解之謎的熱情。的确,這就是華文的熱情所在。

下午,找來科室道謝的女孩兒的父親,說出了溺水者的秘密。

“她的情況說起來比較複雜。”這位父親頓了一下,顯出被某件事長期困擾的表情,欲言又止。“這孩子,有點神經衰弱……其實也沒什麽好隐瞞的,這孩子近三年以來,情緒一直不大穩定。她現在休學在家。她病了,出了些問題,我們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或是她看到了什麽,總之,她時常自言自語……甚至,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

“一開始她總求我們幫她趕走水鬼,可我們什麽都沒發現。後來她不再尖叫,也不跟我們交談,怕我們送她去精神病院。”

“她現在情況好嗎?”

“近來……,她的情況還比較穩定。我本以為她安心靜養一段時間就可以返校,不想發生了這種事。”

“您是指她意外落水這件事?”

“實不相瞞,我覺着,這不是一次意外。她為什麽會出現在北海公園,為什麽落水,整件事很古怪,不像是意外……她是被劃船的游人救起的。”

“您……沒有問過她?”

“她現在很虛弱,直接問怕又刺激她。得緩些時候。”

“您剛才進來時,沒看見門右邊的牌子嗎?”

“什麽牌子?”

“‘心理治療室’。我其實不是內科大夫,而是心理治療師,我叫華文。如果您認為您女兒有心理問題的話,我建議您,不妨帶她來我這裏做些調整和治療。”

對方并不高興,望着華文,沉默了足有半分鐘才說:“我會考慮的。”

醫院裏,那拉坐在靠窗的床鋪上,低頭看着自己交織的雙手,長發散下來,幾乎蓋住了整張臉。她先是看到一雙明亮的皮鞋,接下來是燙得筆直的褲縫,一件褐色薄毛衣,最後是一張輪廓清晰的臉。他的眼睛很亮,短發,下巴上有一個明顯的小坑。我在哪兒見過他。那拉想。

華文脫下白大褂,從辦公室到病房,他一直在想,該如何開口詢問。那拉的父母有意避開,旁邊床位上的小女孩睡着了,女孩的母親在門外的走廊裏活動腰身。他們将一個空曠的病房留給了華文和患者。

“是我爸讓你來的吧?”

那拉直截了當,仰起的面孔,在黃昏的光線裏熠熠生輝,讓人心驚。華文被刺痛般退了半步。他清清嗓子,暗自鄙視自己。

“怎麽樣,你感覺好些了嗎?”

“我爸會向每個人求救的。”

那拉垂下眼皮,随即又直率地凝望華文,在他眼裏搜尋着。華文覺得他很難和她一直對視下去。他拉把椅子,坐在對面,伸手測她右手的脈搏。她的雙眸緊緊抓住他,眼裏絕無普通女孩子常有的羞澀。

她面無表情,緊抿嘴唇。

“我應該向你道謝,是你救了我。”

“別客氣。”華文笑了笑,“你的脈搏很正常,氣色也很好。”他打算移開手,和她閑聊幾句,讓氣氛輕松些,不想,她使足勁兒一把抓住他。

“幫幫我。”她說。

她長長的手指陷進他的皮肉裏。他有些吃驚,一時無語,只是望着她。

“沒有人相信我,有時我也懷疑自己出了問題。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覺,都是真的。我不會欺騙打算幫我的人。爸想幫我,卻不肯相信我。每個人都不相信我,每個人都以為是這兒出了問題。”她指指自己的腦袋,“他們說我妄想,過度沉迷幻覺。可是,醫生,我起誓,我說的,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沒有一點兒虛假。”

“你是說,你看到了鬼?”

“是一個水鬼。”

華文讓回憶停在“水鬼”這個字眼上。患者那張亮閃閃的面孔,似乎就漂浮在他周圍。他四下望了望,覺得有人在注視他。是窗外樹木的影子。水鬼。無疑,這是妄想症或人格分裂。患者确如其父所言,病得不輕。但是單純從患者的言談分析,她的邏輯,她希望被了解的企圖,都看不出破綻,只是在說到“水鬼”時,談話才變得荒謬。可若将水鬼換作張三,李四,患者所說的每句話都與常人無異。沒有人能分析鬼。患者用妄想置換真實。這種現象,大都源自創傷記憶。這類患者的邏輯和講述能力都很順暢,但講述的事往往荒誕不經。患者用象征性形象隐瞞了真實記憶,以此逃避真實記憶的傷害。創傷,使患者借用不同的形象,或從自身人格中分化出另一種人格,來分擔無法承受的記憶。

華文再次回想患者的眼睛。在說到水鬼時,患者的眼眸驟然加深,似一團潮濕的霧,掩沒了意識,使她在瞬間跌入深淵。華文喚她的名字,将她從失神迷離中拖出。華文認為這是精神的凝聚反應,因精神過度緊張而令幻象入侵。

但是,那雙眼睛依然是可以交流的,那不是一雙沉浸在個人世界、只反映自我情緒的眼睛,不是變幻不定,被內心的狂躁與無法控制的思緒所控制,只被動地映現狂亂與沉迷的眼睛。她的眼睛并沒有失去常人清醒的光澤……她和精神病患者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不像他們,對外的窗戶完全關閉,眼裏只流露出來自精神神秘園地的信息。那些信息,像一團死水,因凝固,不流動,變得腐敗、混亂與渾濁。

那拉的眼睛是醒着的。

這很矛盾,直覺和分析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華文用力将指尖從前額向腦後攏去,起身,推開門,眼前,那拉坐在醫院的鐵架床上,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他向她走去,卻覺得與她離着相當遠的距離。她一直在後退,即便,他觸到她的脈跳。華文自覺無法縮減這個距離,她在另一個地方。他被她所在的地方隔開了。而那地方,孤獨,冷清,向四周散發寒意。除了脈搏的跳動,他還觸到一絲無法抑制的悲傷,使他的心為之一緊。

華文推開的,是書桌前的窗戶。黝黑的夜色像一張透明的網,在他面前張開。黑夜是緊密的,松動的,帶着誘惑般的彈性。

淨園

淨園不為人所熟知,在于它的隐蔽和陳舊。淨園處于北京東城區一條安靜的胡同裏。胡同四通八達,連接着巷子外的車水馬龍。由于地處深巷,加之園子裏茂盛的樹木,爬滿圍牆和建築的藤蔓植物,使這個庭院多少有些恍然隔世之感。

老宅子是祖上傳下來的。“文化大革命”期間,那兆同被迫搬出老宅。有一陣子,淨園不斷更換身份,革委會,幼兒園,居委會,甚至是房改所。在經過無數次申訴和無以計數的手續後,那兆同重新收回這所舊宅,努力使它恢複舊貌。80年代後期,淨園已頗像一所私人博物館,那兆同也已是小有名氣的收藏家,以明清家具為主要收藏。

那兆同花費十年時間,逐漸使淨園變成了一座古董。不過,很少有人知道,繞過大門口那道高大的影壁,往裏走,原來是一個私人性質的未公開的博物館。這是一座兩層樓的西式建築,拱形回廊,灰色斑駁的磚牆,宅子上随意的一個雕花細節都在告訴來訪者,這是一處跨越了晚清與民國的老建築。

淨園對面是一所研究機構的後牆。從牆裏伸出一棵老銀杏樹的巨大樹冠,似乎有意于将兩面分屬不同院落的圍牆加以連接。它的右側是另一條胡同,與門前的巷道彙合,然後在兩個院落之間終結。這樣,淨園無疑成為了一座獨立,或者可以稱為孤獨的建築。1963年冬,那兆同有留洋經歷的父母雙雙上吊自殺。那兆同搬出淨園,表明與資産階級臭知識分子劃清界限。這所房子由革委會接管,他自己接受勞動改造,去了門頭溝勞改農場。在農場裏,那兆同認識了他的妻子,農場幹部的女兒苗秀娥。

重返老宅後,那兆同一直想讓淨園回複到他記憶中的庭院。在拆除了各種過渡時期的圍欄、隔斷、搭在園子裏的簡易房,淨園一天天接近他的理想。屋子整理過了,舊家具放在裏面。一天,在擦拭一面前清花梨木梳妝臺時,從鏡子裏,那兆同發現,幾乎是一秒鐘的光景,那拉長大了。她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如此陌生。她輕快的腳步聲,快活的語調回蕩在這處老宅子裏,着實讓人愉快。

那是三年前的景象了。除了妻子的唠叨,那兆同靠在新收的家具上,心滿意足,覺得生活真的已經沒什麽缺憾。他繼而想到,那拉就要過十六歲生日了,一件什麽樣的禮物才與她逼人的青春朝氣相配呢?

在那拉十六歲生日這天,那兆同将一個項圈送給女兒。項圈上的小珍珠是他自己配上的,重點是,項圈上綴着的那枚大珍珠。珠子是老物件,不久前剛得到,就仿佛天遂人願,他确認他剛好想要這麽件東西。他親手将項圈戴在那拉白皙的長脖子上,這珠子與她的膚色、她烏黑的眼睛相配,都是最合适不過的。他還沒有仔細考證過珍珠的出處,他直覺它價值不菲,他心裏希望那拉每時每刻都戴着它,鑒于它的貴重,他又告誡她好好保管,只在重要日子佩戴,最好藏在衣物下面,絕不輕易示人。

好光景總是轉瞬即逝,生日後沒多久,那拉開始幻聽幻視,更別提這次的意外落水。

在那拉從醫院回家後的第二天下午,接近黃昏時分,那拉的媽媽坐在淨園西牆那片竹林下,将已經發黃的、落在地上的竹葉,一點點收進腳邊的垃圾袋。

她動作緩慢,心不在焉。她沒有将目光移向樓上那拉的房間,而是安靜地望着丈夫繼承的這座房子前的花園。落日的餘輝照亮了這棟幽暗的建築,此時的淨園寂靜無聲。一直以來,為了打破這種寂靜,他們習慣将客廳的電視一直開着,新聞聯播、天氣預報是那兆同必看的節目,淨園的寂靜裏,飄蕩着标準國語。但是今天,苗秀娥覺得客廳裏閃爍的熒屏微弱有如螢火,國語新聞的語音也格外詭異缥缈,電視的聲音并沒有為淨園帶來家居的氛圍,反而讓整個院落格外落寞。好長時間,不再能聽到躲在門廊前幾株枝條繁密的木槿裏的麻雀和草莺的鳴叫聲了。往年它們會在葉叢裏嬉鬧,在草叢裏覓食,從什麽時候開始,淨園就不再有鳥鳴聲,連喜鵲也棄巢而去。這個時間,沒了鳥的動靜,哪怕是一點點昆蟲的叫聲也好。只有高大的老槐樹和這片青竹,風過後,發出一點微弱的沙沙聲。

淨園從什麽時候被聲音抛棄了。

苗秀娥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故意發出點聲音,目光停在正對着影壁後磚石路的主廳前。那裏放着兩口大魚缸。往年這個時候,睡蓮鋪在水面上,幾尾金魚也正在悠閑游弋。現在,魚缸清空,連後院那口早已幹涸的井,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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