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注視它時,白描花瓣漸漸動了起來。我頭腦裏同時有什麽東西在旋轉。花像眼睛張開。花瓣在自行打開,裏面的花瓣不斷向外湧出。它原來在沉睡,現在蘇醒了。我的心跟着它狂跳不止。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另一種難以遏制的情緒。就好像我做錯了一萬件事,心裏充滿愧疚。又像犯下各種罪過,一切的腐爛和毀滅,都是因為我。
珍妃的詛咒
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沒有人知道,黑暗到底有多黑。對于在光明世界裏的人來說,黑暗只是一個詞彙。只有品嘗過黑暗的人,才會知道黑暗的滋味。黑暗比黑夜黑,黑暗是無底的漫長。我在等待,在黑暗中漂浮。我在漂浮中漸漸适應了黑暗。黑暗,雖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虛空,畢竟是我的藏身之所。
我在人間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年,我在重重宮苑裏只留下了一個名字,和一段死亡記錄。有關我的死亡記錄,在浩瀚的清宮檔案中,只有簡短的幾個字:
二十六年夏,太後出巡,沉于井。
二十六年,是指光緒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那個沉入井中的人,就是我,他他拉氏,光緒皇帝的妃子,珍妃。短短十二個字,只記下了我的大致死期,卻并未說明我的死亡原因。從1912年開始,有大量的文字層出不窮,想要說明我的真正死因,也有一些人開始研究我,但他們卻将一個貴族格格的照片,誤認作我。總歸,人們可以公開地談論這件事,珍妃之死。因為,大清覆滅了。那年,是我離開人世的第十二個年頭。就連皇帝載湉(tián)也已經離世四年了。
死去前,溺死我的水井還沒有名字,它只是一口普通的井而已。在我死後,這口井就歸我所有。它有了一個以我命名的名字,珍妃井。我喝過這口井裏的水,下人們也曾用這口井裏的水清洗我換下的衣衫。這口井在景棋閣西面,在樂壽堂後面,在通往貞德門的道路的右側,它離我住過的北三所的院子,也就是冷宮,只有一百零一步的距離。在冷宮的日子裏,我從未想過,我離死亡只有短短的一百零一步。
我死于一個炎熱的中午。正是皇宮的午休時間。那天,沒有人午休,所有的人都在為逃亡做準備。太後打算出逃。但是在逃走前,整個皇宮都在靜默中等着什麽。
我在臨死前,有一個心願,就是想見皇帝最後一面。可我沒能如願,這是我一生的憾事。後來,我在黑暗中細想,其實,這樣也好,如果載湉眼見我被沉入井中,卻沒有辦法救我,他的心會被撕碎的。死後,我去看載湉,他伏在看書的桌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邊,仔細端詳他斜在臂彎裏的臉。他在夢裏看到了我。他向我微笑着。我俯身跪拜。我磕了三個頭,再次細細端詳他的臉,将他印在記憶裏。我喜歡他笑着的臉,愛這笑裏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想象不出,載湉這副眉眼應該在這世上哪個地方出現才更合适。現在,是離開的時候了,我将帶着這個笑容,進入黑暗。我向他告別,轉身離去,我聽見他喃喃低語:珍,你放心,我會救你……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門邊,回頭,再看他一眼。
我死去的那天上午,皇宮裏并不如往常那樣安靜。宮裏向來是安靜的,宮外的聲音無法穿過厚厚的宮牆和一重重院落進入後宮深處。我被囚的地方,坐落在皇宮最偏僻的地方。聲音在這裏斷絕了。這裏是一片死寂的孤島,活人的墳墓。我從來這裏第一天起,就嗅到了墳墓的氣息。但這裏并非完全沒有聲音,我聽到蒼蠅落在窗欄上的聲音,荒草在夜裏瘋狂滋生的聲音,蚊子輕蔑的歌聲,牆角處蝈蝈不知疲乏的叫聲,白天,野貓突然踩落瓦片,發出讓人心驚的巨響,塵土,和雪落下來的聲音。
七月二十日早上,沒有風,幾縷清白的光線,穿過釘在窗戶上的木板的縫隙,遲鈍而冷清。我嗅到了不安的氣味。不安像一絲冷風吹遍我的全身,我看見我依在窗沿上的手指在輕微抖動,灰白的陽光讓我彎曲的手指像透明的蟬翼。舊簾,小炕桌上的茶杯,小梳子,我不小心摔壞的銀柄小鏡子,都在輕微抖動。我屈腿坐在靠窗的炕上。三年裏,我每天都這樣坐着,坐在離光線最近的地方。我其實什麽也沒等,時間太長了,我幾乎忘記了自己在等什麽。只有在死去後,我才知道,我在等什麽。我其實一直在等着一個結局。那天,我忽然感到,結局已經很近了。我雖然不知道死亡已經站在太後身邊,等我過去,去領受漫無邊際的黑暗,但我确乎覺察到,有件事正迫在眉睫。從地心深處傳來了隆隆巨響,我聽到了,我的命運将随着這隆隆巨響而改變。
我俯下身子,将耳朵貼在炕沿上,聽到微弱的震顫。我又俯身地面,除了震顫聲,還有別的聲音。是奴才們淩亂的腳步聲。按理說,奴才們走路向來是無聲無息的,他們不能發出聲音,就像他們的腳不存在一樣。但是那天上午,從皇宮堅固的磚石路上傳來的腳步聲,是沉重而淩亂,匆忙和驚慌的。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很多人。那些腳步聲忽而聚攏,忽而向各個方向散開。此外,我還聽到了金屬的聲音,以及,更為遙遠的聲響。那聲音不是來自皇宮。淩亂、複雜的聲音,來自場面更壯大,更難想象的人群。有很多人在跑,有很多人在追逐,有些人的腳步聲突然失蹤了,車輛沉重的輪子壓在路面上發出的,是不安的沉悶的咔嚓聲。還有銳利的槍聲。這些聲音彙集在一起,向皇宮逼近。
從地心深處傳來的聲音,讓我的心狂跳不已。我起身後,這些聲音都消失了。
我環顧四周,陰沉暗淡的房間和平時并無兩樣。從釘死的木板縫隙裏看見的蒿草,比昨日又長高了一尺,它們就要遮蔽爬進我屋裏的幾縷稀薄的陽光。那天上午,沒有一絲風。囚禁我的門和窗戶像往常一樣緊閉着。門上貼着內務府的封條。院子裏空無一人,荒草毫無顧忌地瘋長,光線裏有鹽的味道。沒有人能從這荒涼的院落裏,覺察出活人的氣息。我沒有聽到離我一百米,站在北三所外,監視我的太監的跺腳聲和咳嗽聲。
我回到窗前,那是屋裏最亮的位置,我屈起腿,在渾濁的光線下,整理妝容。我用先天晚上餘下的水,一點點清理面部。然後用布巾将水吸幹。即便已經被剝奪了許多日常用品,我還是設法留下了一盒粉,一盒胭脂,唇脂和眉筆。我要等屋裏再亮些才能看見鏡子裏的我。這是每天的功課。我在臉上薄薄施了一層粉。我膚色白皙,原本無須施粉。在被囚禁三年後,我的膚色如今像一張紙,絲綢的光滑與柔潤已消失不見,在我的臉上找不到一絲血色。太後若看見我這副樣子一定會滿意的,她會從中辨認出自己的傲慢與威嚴。因此,我需要胭脂和粉。我需要雪白細膩的粉遮掩我臉上所有暗淡的灰色,我需要胭脂,來掩蓋我在寂靜光陰中累積的落寞。因此,我一點點,仔細用粉,讓我的臉看上去完好無瑕。我揉開胭脂,讓那豔麗的色彩好像是從粉色中一點點滲透出來。最後,我點上了猩紅的唇色。圓圓的,只在下唇中央畫出一個櫻桃一樣飽滿圓潤的圓。我想,如果有大事發生,皇帝應是在太後身邊的。我希望皇帝看見我,與三年前并無太大分別。
那天,唯一讓我滿意的就是那一點猩紅的色彩。我一身青衣,頭上戴着一枚素色絹花,我周身上下就只有這麽一點紅色。當我最後一次在鏡子裏端詳自己,我看見那點猩紅的唇色,在午後的光線裏,将我所有的青春煥發出來,它提醒我,我還很年輕,這就是我要驕傲地挺起腰身,沉默地忍受全部屈辱與痛苦的原因。我起身,邁出門檻,将腰直直挺起來。我步履輕盈,流淌在七月的白光讓我暈眩。有一秒鐘,我覺得自己溶解在強烈的光中了,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看見皇帝的笑容,正如初見之時。我在這目光裏忘乎所以。為了再次沐浴在這雙眼睛耀眼的光亮裏,我在甬道上走着,沉默地走着。無聲無息地走着。莊嚴地走着。紫藤茂盛的葉片遮住了那片白茫茫的光,我不是去見皇太後的,也不是去迎接她身後的死亡的,我穿過斑駁夏日的光線,只是為了來到皇帝面前,為了這一刻,我在沉默中等了三年。
我沒有見到皇帝。
我被推入井中。
怕我不死,頤和軒的管事又投下兩塊石頭。這兩塊石頭的分量,一直壓在我的記憶裏。
死亡是一個很長的瞬間。
這個瞬間太長了,以至于我在身體的各個角落躲藏,逃避。只有在我死後,我才看出,這個過程多麽短暫,與我停止不前的24年比較,死亡用去的時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死亡是我最重要的記憶,它徹底改變了我。我在黑暗中墜落。四面圓形的牆壁打擊我,它們滑膩膩的,卻堅硬而鋒利。向下落去的力量讓我感到身體的重量,我像一枚被抛出的石子,在狹窄的隧道裏颠簸着,被突然活過來的黑色巨龍吞咬着。我的手被咬斷了,我的胳膊被打斷了,我的頭骨裂開了,巨大的轟鳴聲沖擊着我,骨骼斷開的聲音在隧道裏回響。我身體的各個部分被拆散,掰成細小的碎片,紛紛揚揚,在隧道裏飄揚。血從斷開的地方噴灑出來,骨頭,許多錯綜複雜的器官,在皮肉裏攪成了一堆亂麻。
然而,我仍然在身體裏,我抛棄了已經死去的部分,繼續在還能感受疼痛的地方呼吸着。我仍然沒有穿過那個瞬間,疼痛從四面八方彙集,它們集中在那塊最堅實的石頭上,它還在跳動。我的心。我脖子上面的部分死了。我的手變成了兩只鴿子,我的一雙腳變成了蝴蝶,我的胳膊和腿變成了羽毛,它們向有亮光的地方飛去,我不再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活着是痛苦的,我是以感受痛苦的方式來感受活着的。現在,我只剩下了心,我還能用這件東西做什麽呢?時間不多了,血液即将流空,井底冰冷徹骨的水,正沿着血管灌進來,也許幾分鐘,幾秒鐘,心也将死去,我用這塊遲遲不肯死去的東西,做些什麽呢?
我失去了眼睛,鼻子,嘴唇,我失去了耳朵,額頭,下巴和頭皮,我失去了臉,頭發,手指和腳趾,膝蓋和胳膊,我還在失去我的心。但這并不是最終的結局,我在一片紅色的血光中,發出我此生唯一的詛咒,我的咒語将跟随葉赫那拉的蹤跡,一直追到海角天涯,我的咒語将穿越此生,跟随葉赫那拉的所有來世。時間因為我的死化為烏有,而我将成為葉赫那拉無法逃避的噩夢。這個噩夢将永遠伴随着她。那血色的光芒也将永遠尾随她。
随後,我離開了那一點點熄滅的紅光,從張開的眼皮退了出來。
這就是莺絡說的那個瞬間,我穿過了它。之後,我看見了所有我願意看見的東西。束縛消失了,我從痛苦中脫離,一束光吸引我上升。我在離開井口時,回望我自己。黑暗中,我看見自己懸浮在井水裏,一半身子浸泡在水中,一半身子露出水面。我看上去完好無損,皮膚和衣物掩蓋了內部的損傷,我的眼睛,我曾經用它尋找皇帝鮮明的臉龐,現在它卻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某個角落。唇上的那一點紅色還在。紅色一同死去了。一年後,弟弟打撈我時,那紅色,竟然看上去沒有太大變化。
死亡給了它無法褪去的色彩。
人們會在死亡的瞬間看見所有。關于此生擁有和失去的一切,都會從那個瞬間爆發。當所有的痛苦遠離我,我知道,我穿過了死的瞬間。身體的重量沒有了,無論我旋轉,向上,向左,向右,都運轉自如,随心願去往任意一個方向。這是我在太後的宣判聲中向往的自由。她尖利的嗓音,割裂了我與人世的最後一點聯系。現在,我可以做到了,自由。
其實什麽都不需要做,不需要使勁回憶,我的一生像燃放的煙花,在黑色背景裏爆裂。這是死亡的酬謝,我本該知道。
南方
我聽到了細碎的笑聲,和耳語般的談話聲。我一生中的重要時刻都是從他人的談話開始的。
兩個年齡相當的年輕女子,坐在軟墊上,商議我去往廣州的事。
很快,這件事就定了下來,為了避開京城的天花,父母放手讓我跟着伯父去廣州。
我們家沒有孩子死于天花。弟弟和哥哥早已從天花裏獲得了永久的免疫力,可以繼續留在京城。我是家人唯一的憂患。而我願意去廣州,理由卻是,我一心想要推遲使我成為淑女的課程。女工,詩書,禮儀,茶事,坐姿和走姿,笑容和笑聲,這些都需要學習。雖說我的祖父是陝甘總督,父親是禮部左侍郎,但這樣的家世并沒有使我的母親松懈下來,甚而,這是每個貴族女人半生操持不變的工程。因為,每個滿族少女都有可能被選入宮,成為皇帝身邊的女人。
然而,嫁入皇室并非我母親的理想,她早就想好,要隐瞞我的存在,在避開天花的同時,避開選秀。入宮和天花在我母親的眼裏是同一件事。所以我南下,既可以避開天花,也可以避開選秀,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南下的行程定下後,父親的側福晉說,要讓她的大女兒,我的姐姐,陪我一同前往,以免這路途的寂寥和思鄉。父親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建議。這樣,我們帶着很多只箱子,一長串仆人,跟着接任廣州将軍的伯父南下了。懷着喪子之痛的伯父的福晉,雖然答應我尊貴的母親,要繼續兩個女孩子的教育,可她更願意我們得到快樂。對于這樣的旅行,我實在是很滿意。
我們是初冬時節起程的。越是往南走,氣溫越高。我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換上更薄更單的衣衫。準備好的衣服大都擠在箱子裏沉睡。我們坐船,坐馬車,乘轎子,花了一個多月,才到了伯父的新家。我們先是住在當地一個官員的宅子裏,等伯父的宅子翻修好後,才搬了進去。
伯父的新宅子甚至比京城的還要敞亮。屋子依照福晉的想法,到處都擺上盛開的盆花。我們在京城的冬天難得看見這麽多花,到廣州後,大批的花草伴随家具,一起搬進了伯父的庭院、書房、卧室,和我的閨房。很多美麗的樹不知從什麽地方運來,種在了伯父的後花園裏。我們四個人組成了一個看上去不錯的家庭。福晉很快替代了我嚴厲的母親,用時新的方式為我們裁剪衣服,買貴重的絲綢和首飾。福晉對時興的衣裝有着天然的鑒賞力,她迅速地讓我們從大家閨秀變成了新潮事物的擁戴者。福晉身上的這些魅力,我很快就學會和擁有了。
至此,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是從海上刮來的熱風開始的。
風裏有魚。吃人的魚和像首飾一樣閃爍變換的魚叢。
絲綢樣的水草,珊瑚,和山巒。珊瑚是紅色的,水草是青色的,山巒是金色的。
剛從窯廠運來的瓷器,小夥計洗淨手,将它們擺放在櫃臺最明亮的位置。
剛從內陸運來的薄紗和綢緞。從國外運來的桌布和沙發。
香水,表。
福晉喜歡的各種好東西裏,還有外出去餐館吃飯,以及海邊的散步。
看漲潮和退潮。
聽戲,喝廣式下午茶。
我們踢毽子的笑聲幾乎掀翻了屋頂,紅綠相間的羽毛一直飛上了天空。
畫着雙燕的風筝,仆役牽着風筝的另一頭,将風筝引向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從街道乳白色的陰影裏走出來,鬓邊插着鮮花的少女,長辮子在身後左搖右擺。
這些,都從海上刮來的熱風裏展開。但是沒有人提到或記着風。我記着這樣的風,因為我第一次聞見它,就走出了父親幽深的廳堂,房屋各處的門和窗戶都一扇一扇打開,我的心在迅速長大。
雪花天子
據說,伯父為了挽留文廷式,給了他一個家庭教師的職位。可在我看來,伯父實在是為了房頂不被我們的笑叫聲掀翻,才請來了文師傅。
文師傅住在前庭的客房裏。這樣,他們經常能在晚飯前後見面。伯父喜歡和文師傅聊天。伯父欣賞文師傅的口才,也喜歡他的詩文。文師傅最先是父親的朋友,後來,伯父又和文師傅成了忘年交。文師傅是江西人,盡管梳着辮子,戴瓜皮小帽,着長袍馬褂,是伯父的座上客,可他是地道的漢人。他是大名鼎鼎的文天祥的後人。
身為滿人,我們規定自己在這個以漢人為主要成員的國家,是地位最尊貴的少數人,但我們敬畏漢人的歷史與文明。自從崇德皇帝帶着他拼湊起來的軍隊,通過野心、欺詐、陰謀、許諾,以及天賜良機,使他的兒子,福臨,住進明朝皇帝的宮苑以來,我們一直以漢人的規矩與趣味,改造着我們自己的規矩和趣味。這一點,我們卻從來不願承認。我們仰慕漢人久居的富庶之地,仰慕他們美麗的瓷器與絲織品,還有他們閑适優雅的生活。但是,漢人在他們過于精致的生活與自相殘殺中衰落了。一旦我的滿族祖先看準時機,就毫不費力地搶過了漢人的政權和國家。我們學會使用漢語。在學習中,我們開始迷戀漢人一代代傳下來的禮儀與規範,我們漸漸消失在他們繁複的文化與歷史編織的迷宮中。
所以,經過兩百多年的演化,我們被改變了。我們只留下了滿族人的發型和服飾。我們甚至忘記了滿語。我們造作的語調,無非是在炫耀和強調過去血腥的征服。朝堂上頒發的文件,都用滿漢兩種文字寫成,那是為了提醒滿族人,不要忘記自己的文字,也是為了提醒漢人,現在是滿人的天下。但是,自從我們離開馬背,我們就在一步步走向虛弱。宮裏規定皇帝是有騎射課程的,但是沒有人再以騎射,當作一個滿族男人必備的技能與榮耀。春秋時節,宮廷照例要去郊區狩獵,但是狩獵變成了郊游,而不是為了訓練旗人的體魄與強悍的性格。就連八旗子弟,也已成為浮誇嬌弱的公子哥的別稱。漢人發明了那麽些個愉悅性情的游戲,書法,詩歌,戲劇,水墨畫,這些東西,一旦染上,就會為之着迷。我們在熟習漢人的書法時,放下了我們自己簡陋的文字。我們在學習漢語詩歌的韻律時,忘記了北方的自由與荒蠻。我們在漢人婉轉的曲調中沉睡,血液中奔騰的熱情變得細柔哀婉。我們是自願被改變的。我的祖先從未想到,當我們以勝利者的姿态,君臨這片神秘的土地時,出現在我們眼裏的城郭與園林,優雅的人群,已經為我們內心的臣服與虛弱,拉開了序幕。
如果我能回到祖先的時代,我将理解太後為什麽會以無比貪婪的心情積累財富,也會明白,她為何會将整個紫禁城,變成了每日必須上演劇目的舞臺。也許我會最終理解,為什麽皇帝和他的皇後、妃子,都成了這座華麗之城的演員和道具。而我,皇帝深愛的人,又為何會被沉入這禁城中的水井裏。也許從那一天開始,從我們進入漢人建造的城市和園林,以不竭的熱情瘋狂享用他們的絲綢和瓷器,被這些我們從未見過的物品絢麗的光芒所圍困,從那時起,我們就已盲目迷失。也許我們從來都不是勝者,我們只是一群闖入者,被優雅萎靡的文化弄得頭暈目眩,漢人開啓了我們的欲望,然後以各種新奇的玩意兒滿足我們,我們毫無戒備地淪為自己貪欲的仆從。
我們占有和使用漢人的一切創造,卻要裝出一副鄙視他們的樣子。他們寫一句詩,就能讓我們的皇帝寝食難安,大動殺戒。我們收割漢人的頭顱,焚燒他們的書籍、戲劇,搶掠他們的珍寶,我們将搶來的寶物裝滿了紫禁城,又建造圓明園,繼續我們占有的夢想。我們屠殺他們中最優秀的分子,将所有漢人逐出朝堂,我們只信任他們中那些次品,讓他們戴上我們賞賜的、插着羽毛的圓帽。這一切的根源在于,我們畏懼這塊陌生的土地,畏懼他們身後那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并不能勝任統治這樣一個國家的重任。或許,我們已經預感到,所有華麗的開端,只是一個同樣華麗的假象。
恐懼。恐懼是最終的根源。
七歲的時候,我并不認識恐懼。在伯父的後花園裏,沒有什麽能讓我感到害怕的。吃樹葉的綠蟲子,正在褪殼兒的蟬,草叢裏的螞蚱,池塘裏的青蛙,雨季盛大的風聲和傾盆大雨,還有最嚴重的東西——男人的裝束。所有我姐姐害怕的東西,我都不怕。因此可以說,是後花園将我和姐姐區分開的,像南方和北方那樣鮮明,像東方和西方那樣明确。從園林開始,我們漸漸演變成截然不同的珍兒和瑾兒,珍嫔和瑾嫔,珍妃和瑾妃。我越是深入眼前無限的世界,我的姐姐越是遠離我。她穿着幹淨的衣服,戴着與衣服顏色不相稱的絹花首飾,端坐在涼亭裏。她遠遠望着我。那些大人阻止小孩兒做的事,她都牢記于心,或者她天生就不喜歡與花園裏的昆蟲、鳥類相識,她害怕所有非人工的東西,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恐懼的含義,并小心地使自己免于這個詞語的傷害。所以,她的手不曾被植物鋒利的葉片割破,衣服沒有被螞蚱肚裏的汁水染綠過,她的皮膚不會被南方強烈的陽光灼傷,更重要的是,她永遠不會因為這些事,受到照看我們的老嬷嬷的威吓。
雖然伯父和福晉放任我初到廣州,兩年裏無憂無慮的玩耍,但他們并不想在教育上離經叛道,一切還得回到正路上來。簡而言之,他們想讓我知道,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做恐懼。但即便是文師傅不輕易露出笑容的臉,也未能讓我感到恐懼。他有足夠嚴肅的表情和一絲不茍的着裝。他還有一把據說殺過人的寶劍。即便是這些,也無法使我明白恐懼的含義。
文師傅的衣服都是舊裝,他不像我們,只穿新做的衣服。雖然在将軍府裏住着,伯父也送給他不少衣物,文師傅時常穿着的,還是那幾件舊衣。文師傅身上也極少配有飾物,飾物雖然好看,能顯示身份,卻讓人不自由。文師傅住着的屋子,也是将軍府裏陳設最少的一間,文師傅讓人搬走了他認為多餘的家具,據說,是為了保持思維的清晰。文師傅唯一珍視的東西,是他的寶劍,這把寶劍懸挂在他屋子裏最顯眼的地方,一進門就能看見。他不會總将這把劍佩戴在身上,但是無論他到哪裏,這把寶劍總跟着他。無論是進翰林院,還是後來成為太後黑名單上的人,受到追殺,這把寶劍,始終與他相伴相随。
我見識過文師傅的寶劍。當我想知道,一把殺過人的寶劍,究竟有何種不同時,我決定去看看這把寶劍。我九歲了,常常扮作男童,偷偷溜進文師傅的房間。我搬了把椅子,想要摘下牆上懸挂的寶劍。我聽到背後有人說,你完全不必那樣,你是将軍府的千金小姐,你想看,自然是可以看的。但是,如果你是一個弟子的話,你應該恭敬地站在一旁,得到老師的準許。
我站在一邊,等那聲音的準許。
文師傅從牆上摘下寶劍,猛力拉開劍鞘。寶劍的寒光刺入文師傅眼裏,使他立即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不再是伯父稱贊的飽學之士,而是一名武士。這是一把普通的寶劍,銀質的劍柄,劍柄上镌刻的獸紋圖案幾乎磨平。它并不如廣州将軍挂在腰間的佩劍那麽華麗、精巧,可它是一把真正的武器。文師傅說,我的祖父是握着這把劍戰死沙場的。雖然文師傅沒有見過祖父,但他的腦海裏存着一個畫面,這幅畫将一個英雄和一種血腥的死,镌刻在他的記憶裏。這樣一幅畫讓文師傅着迷。他很想跟我說說這件事,所以他才會讓我過去,“來,看看這把寶劍。”銀制劍柄上有些褐色痕跡。文師傅說,那不是鏽跡,而是血的顏色。文師傅說,血有一種特性,就是當它與金屬相遇,無論是鐵,是鋼,還是銀,它都會滲進金屬裏,與金屬合而為一,沒有人能将武器上的血,真正清理幹淨。
文師傅為什麽會跟我說到血?因為鮮血讓人恐懼。然而我想知道什麽是死,還有,為什麽人們都對死避而不談,死很可怕嗎?
當鮮血流完時,人就死了。死是未知,而人們害怕的其實是未知。
文師傅終于找到機會跟我解釋恐懼。所有的恐懼都是對死的恐懼。文師傅說。如果你在黑夜裏,要去一個地方,你看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會碰到什麽,這種時候,你就知道什麽是恐懼了。所以,一個被寶劍刺中、即将死去的人,就是走在一條夜路上,恐懼襲擊他,黑暗籠罩着他,他的恐懼在凝結、變硬,他流出的血将死的氣息滲入對方的武器。所以,別成為那個倒下去的人,別用自己的恐懼去裝飾對方的武器,別使自己的恐懼成為對方的勇氣與力量之源。所以,珍兒,當你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夜路上,遇到恐懼時,別跟着它,去用它做點什麽。用恐懼,你什麽都可以做。你可以将恐懼轉變為連同劍柄都刺入敵人身體的力量,就是別讓它,變成貪婪。
文師傅端坐在自己的書齋裏,眼前浮現出祖父将寶劍連同劍柄,一同刺入對手咽喉的情景。由于被經常想起,這個畫面變得越發真實。真實到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文師傅看到,兩個搏殺的人幾乎同時刺中了對方的要害,他們必死無疑。文師傅在尋找他們的區別。他想,其實并無勝利可言,他們的區別在于,他們是以什麽樣的方式離開的人世,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勇氣。
文師傅死于多年後一個陰冷的天氣裏。他躺在一間不起眼的屋子裏,彌留之際。他的長劍擱在胸口上。他去了遙遠而荒寒的北方,為皇帝向他提出的兩個問題尋找答案。當他向皇帝複命時,他覺得自己帶回的答案不夠完滿,不夠準确,盡管,他為此喪命。那一日,在我聆聽他遙遠而不可留存的聲音時,我無法感謝他,無法對他說,他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他死去的瞬間,沒有詛咒任何人。他變成白色的霧,離開身體,在意識到,他同樣要離開那些終日盤踞在他腦海裏的想法時,他許下了三個願望:他希望記着他的人忘記他;希望知道他的人不要提起他;希望所有與他有關的文字記錄,都化為齑粉。他不願這世上還有人研究他的一生。有關他的一切,随着他的死亡,漸漸銷聲匿跡。多年以後,真像他希望的那樣,人們忘記了他,他的名字只出現在這樣的字句裏:文廷式,清末光緒帝之珍、瑾二妃的老師。這是他願意留下的記錄,僅此為止。他不像我,即便變成鬼,也要在人間踟蹰。他的雄心壯志,這一世未完成的心願,都放下了,就像他祖父的寶劍。他不像我,将自己留在咒語裏,拒絕在輪回中被一次次改變,只願意擁有一種人生,經歷一次愛情,生一次,死一次,恨一次,将沒有完全實現的愛,變成執着的咒語,一直尾随着改變了這一切的人。
當文師傅竭力想要區分出兩種死亡的不同時,我已經離開他的書齋,走向自己的閨房。事實上我還是沒有弄明白什麽是死,而第一次,我仔細想了想恐懼。我想我不可能一個人走夜路,總會有人陪着我的。所以我不會恐懼。然而,僅僅幾分鐘後,我就知道了什麽是恐懼。
傍晚時分,我在院中一棵桂花樹下停下腳步,我覺出有一絲寒意晚風般侵擾我。我看到桂花樹下站着一個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等了我很久。他比我大幾歲,衣着華麗,長着寬廣的額頭和尖尖的下巴。他的雙眼漆黑如墨,在幽深的桂樹叢中閃閃發亮。他腰中佩劍,手握玉如意。他笑着,問我是要如意呢,還是寶劍。他身上只有這兩樣東西,而一位公子遇見另一位公子,總是要有禮物相送的。于是,他要我挑選其中的一件。既然他認定我是一位公子,我就只能要寶劍了。于是,我說,我要寶劍,但是你要什麽呢?一塊手巾,還是一個荷包?在我低頭取荷包時,我聽到少年說,站在那兒,別動,我這就把寶劍給你。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從腰間摘下寶劍,捧在手裏,向我走來。我們大概有五步之遙,他卻越走越遠,他越是走向我,我越是看不清他。雖然暮色漸漸罩住了我們的木樓,但光線不是問題,不是因為天忽然黑了,而是因為廣州的天氣太熱了,他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變得更薄更淡。在我觸到寶劍的硬鞘時,少年和寶劍一同消失,融進空氣和他身後的桂樹叢裏。
那少年和他的寶劍,多像北方的一片雪花。
我九歲時,見到了我在十三歲時真正認識的皇帝。在文師傅跟我解釋恐懼的那年,桂花樹下的少年已經玩過當皇帝的游戲。在由王公大臣的孩子裝扮成臣子的行列中,端坐着一位皇太後選中的格格,皇帝的表姐,靜芬。靜芬是皇太後選給皇帝的玩伴,但皇帝在第一眼看見她時,就不喜歡她。他想把這位在皇太後眼裏極重要的女孩子,換成一位比他小幾歲的公子,于是,他捧着一把寶劍,向他錯認為公子的我走來。這是日後,我對這件怪事的解釋。但這個解釋并不能說明,我為什麽會在廣州的一棵桂樹下,看見了遠在京城,數年之後,才成為我的夫君的皇帝。我的确看見了。
福晉說,上天會在一個無法預料的時刻,偶然向你洩露一些秘密,這個秘密除非應驗,否則是無法參透的。當我第一次從轎子裏望着紫禁城裏漂浮的奇怪霧霭,體會其中深刻的惡意時,我不會想到,我要見的,是在廣州的熱空氣裏,融化的雪花天子。
入宮
1888年,十七歲的光緒皇帝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憂郁。圍在他周圍的幾個女人,卻是花團錦簇,滿面喜氣。太監們站在體和殿門外,大公主,王侯的福晉,宮眷們,站在皇太後的左右。每個女人臉上,都溢出不必遮掩的喜色。為皇帝選嫔妃,是宮裏最重要、最有懸念的節目,她們忙碌的眼神,在皇帝和秀女之間不停飄移。皇帝站在皇太後左側,是這人群裏最為矚目的一個。他與她們格格不入,不是因為他是裏面唯一的男性,以及身上明黃色的袍服,而是因為他的憂郁和沉默。一團烏雲停在他的眉宇之間,讓殿裏的燈火為之暗淡。他不屬于這個群體。他應該在別的什麽地方,比如說,一棵桂樹下,比如說,海邊的一塊礁石上。
在揚起臉之前,我聞到了桂花的香氣。
殿裏燃着的香料沒能遮住這突然湧現的天然香氣,它濕潤,美好,帶着讓人着迷的甜味兒。我聽到皇太後對近旁的榮壽固倫公主說,今天的香很特別,比往常要好聞許多。我聽到女人們在聞香時,滿意的嘆息聲。我揚起臉孔時,皇太後被這突如其來的香氣迷住了雙眼,桂花的香氣将她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