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我毫不懷疑我是進入了幻境,因為眼前的人,讓我恍如隔世。如果我在九歲時就見到了皇帝,那麽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安排與宿命。在皇帝向我投來的目光裏,幻影與真實快速重合,雪花天子與皇帝重疊,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沒有在我眼前變淡消融。從這一天開始,他深入我的記憶,成為我死與不死的理由。他沒有驚詫,沒有意外,他臉上洩出的歡喜,如與舊友重逢。而我的驚詫卻全都寫在臉上。很快,我所有的驚奇與疑問都溶解在他的笑容裏了。
桂花的香氣讓人沉迷。皇太後問,這是幾月了,還有桂花開?有人立即說,這是十月了。皇太後自然知道已是十月,她想知道的是,這突兀的香氣是一種吉祥的征兆,還是不祥的預示?但桂花的香氣讓人沉迷。這香氣帶來的好心情讓皇太後放下心來。皇太後打量他他拉氏的這位小姐,在不合時宜的花香裏,眼前浮現出自己年少入宮的情景。那時她十六歲,也是這般清秀端純……他他拉氏,滿族,鑲紅旗,侍郎長敘之女,主事薩郎阿之曾孫女。她點了點頭。陝甘總督裕泰的孫女兒。她轉向皇帝,又向他點了點頭,作為對這件禮物的恩準。然後,她又一次吸入莫名的花香,香氣直入心脾,那些已經丢失的少女時光,又一次貼近她,使她為之動容。在這一刻,我受賜為珍嫔,姐姐受賜為瑾嫔。
盡管我高瞻遠矚的母親小心隐瞞我的消息,可兩位差不多已到提親年齡的格格,還是傳到了皇宮。我和姐姐從廣州返回京城後,即被召為秀女,參加選秀。
我認為母親過于緊張了,有那麽多女孩子聚在一起,難道不是件很好玩的事麽?何況皇後的人選已經定了下來,而我只要做一個不雅的表情和動作就可能被淘汰。
當我乘轎,第一次進入這座華麗之城時,看到的,卻是皇宮裏彌漫着的黑色霧霭,一重重的惡意。為什麽沒有人看到,覺察這種惡意?這惡意不斷閃現在一重又一重建築的影子裏。這些影子阻擋我看見宮殿真實的形狀。這惡意還隐藏在一張又一張堆積的笑容裏,連笑容也是一重又一重的影子,阻攔我看見他們真正的臉和表情。我問瑾,是否看到這黑色的飄浮物,惡意?瑾說,哪裏有什麽飄浮物和惡意?是你太緊張了。
不是我太緊張了,我只是覺得,這座城不可能住有活着的人。我還覺着,當我走完這城中的最後一扇宮門,就會老朽衰亡,因為這惡意俯視我,用銳利的眼神剝去我的層層衣裝。我滿腹狐疑,望着眼前的許多宮女,忙碌的太監執事,這裏太冷清了,鳥兒都裝在籠子裏,花都養在瓷盆裏,沒有茂密的樹木,天空和地面一覽無餘,然而這裏戒備森嚴,這座傳說中的城,像極了福晉故事裏的迷宮,故事的結尾是,永遠是,沒有人能活着找到走出迷宮的出口。當我乘轎一步步深入這城的核心,我的疑問是,這裏是否真住着一個活着的皇帝和一個活着的皇太後,他們準備挑選一個什麽樣的女人,而這個女人不可能活着住在這裏。她能活下去麽?
文師傅說中了,雖然白天才剛剛開始,可我卻走在一條夜路上,恐懼在我皮膚上蔓延,惡意排斥着我。一路上,我都在求玉皇大帝和佛祖保佑我落選。然而,一會兒工夫,當我們彼此看見,我卻忘了做鬼臉,一束明亮的光穿透我,在我身上擊發出響亮的回應。籠罩在我頭頂的惡意頃刻間退去。當我們看見對方時,我承認,我只是太緊張了,而不是恐懼占領了我的心。
我母親的緊張變成了失望,她強忍着嘴角的失望,低下頭,默認我入選的事實。
三個月後,我再次見到了皇帝。我長大了一歲。在過完十四歲生日後,我梳起劉海,盤起發髻,在高聳的兩把頭上添加絹花、珍珠、鑽石與純金的首飾。我指戴翡翠,腕配玉镯,耳朵上挂上三顆東珠裝點的耳環。從皇宮裏源源不斷送來的皇帝的禮物,提醒我身份的改變。我的每一件飾物,小到衣衫上的紐扣,都要符合皇家的規範禮儀。由蘇州織工織就的錦緞和世上最精美的刺繡在我身上熠熠生輝。我渾身上下閃爍着陌生的光環與鮮亮的顏色。在我和瑾被封為珍嫔和瑾嫔的诏書下達時,內務府就在為我們趕制吉服、朝服、襯衣、氅衣、緊衣,許多四季的衣服,以及三寸高的高底鞋。我将要入住的景仁宮、瑾的永和宮,粉飾一新,每一件小擺設,都要體現宮廷的制度與規範。僅僅一天,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走出體和殿後,我變得沉默而安靜。我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我領悟到,我原本散漫自在的貴族小姐生活,被劃定了一個方向,一種意義。這條未來之路,注定與手持如意的雪花天子,緊密相連。
皇帝有了三位妻妾。
姓葉赫那拉的隆裕皇後,姓他他拉氏的兩位嫔。那年二月的一個清晨,三個女人穿着厚重的朝服,戴着沉甸甸的朝冠,走過漫漫長巷與丹陛,去儲秀宮跪拜皇太後,去乾清宮跪拜皇帝。之後,皇後端坐鳳椅,接受珍瑾二嫔的拜見禮。在經過這項複雜的儀式後,我們就成了一家人。皇帝的三個女人分別住在東六宮的宮殿裏,被衆多的宮女照看着,又被更多的太監圍攏着。那天,下午五點鐘以後,景仁宮裏的各個房間都被燈盞照亮了。我問侍女莺絡,這可是宮裏的規矩?莺絡說,小主,待會兒皇上要來。養心殿的太監剛剛囑咐過,要将屋子收拾幹淨,點亮所有的燈,屋裏的紅色物件都統統撤去,皇上可是忌諱紅色呢。
新婚夜
人們稱他皇帝。他穿龍袍,戴龍冠,坐龍椅,手裏握着權力的劍柄。據說他的後宮藏着三千佳麗,每個女人都将青春耗費在等待皇恩眷顧的期待裏。每個女人都衣着鮮美,跪在門前,迎接他燦爛的朝靴。他的儀仗在夜晚的宮牆內穿行,他的去向是今夜整個王室矚目的焦點和話題。他和他的隊伍像一條隐秘的彩虹,從宮廷幽深的庭院間穿過,每個腳印裏都儲存着故事與傳說。
1889年2月的晚上,愛新覺羅?載湉沒有将這種榮耀留給新立的皇後。比他大三歲的隆裕皇後正徘徊在絲綢帷幔中,将宮女新換的水仙花一點點撕碎,扔進屏風前的瓷缸裏。她的怒火從這個夜晚開始萌生,她想象雷電穿過景仁宮的上空,似一把利刀刺中我,将我劈為兩半。
愛新覺羅?載湉也沒有去瑾嫔的永和宮。瑾嫔的宮女關閉宮門,熄滅無望的燈火。瑾嫔取下手指上的寶石,摘掉頭上的絹花與耳上的珍珠墜子,脫掉僵硬的禮服。她命人端上果盤和點心盒子。她掰開果品,撕開糖果的閃亮包裝,将它們送入口中。她咬碎它們,咀嚼它們,果料的香氣和甜膩膩的滋味順着她的味覺深入心房,她失望與嫉妒的神經開始松弛。從食物裏尋到的安慰,使她安靜地坐在床上,像一只饑餓的小耗子,沉迷于最簡單直接的快樂,嘴裏發出的不雅聲響,連宮女都為之臉紅。
燈火通明的儲秀宮裏,宮女幫皇太後摘下金護指,用兩塊熱毛巾将她的一雙手分別包裹起來。另有宮女跪在她的腳邊,輕輕揉搓腳趾上經脈。總管太監禀告說,皇帝由養心殿出發,沒有坐辇車,舉華蓋,只帶着六名随從,一路步行,向景仁宮去了。太後示意太監退去,她合上眼皮,嗅着新開的水仙花花香,臉上一無表情。愛新覺羅?載湉是她選中的皇帝,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長大了。葉赫那拉?靜芬是她選中的皇後,他們血管裏流着的血,有一半跟她是相同的。今天是她選中的黃道吉日,他們應該在今晚變成一個人,骨血相通,血脈相連,融會貫通。然而,皇帝去了景仁宮,而不是皇後的鐘粹宮。皇太後閉目養神。這是第一次,他讓她失望了。
皇帝繞過影壁,來到我面前。我沒有來得及垂下眼簾,也沒有來得及屈下雙膝。他步履輕盈,帶來溫熱的風。他牽過我的手,将我凍涼的手指握在手心,我們一起邁步進屋。禮儀是必不可少的,等皇帝在寶座上坐好,我退後,開始展示我花了三個月才學會的宮廷禮儀。
“若是你把學到的所有禮儀都演一遍,朕恐怕要等到天亮。”
“皇上,禮儀繁複,是為了讓每個人明白自己是皇上的臣民,牢記自己的身份。”
“朕從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皇上可有朋友?”
“皇上沒有朋友。朋友是指可以同吃同眠,常在一起說說話的人。”
“如果皇上需要朋友的話,就需要再耐心等一會兒。”
“皇上可以等。”
我去裏間褪了女裝,換了一套公子的衣服。發髻散下來編成辮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小帽,身着長袍馬褂。抹去了唇上的丹蔲和臉上的胭脂。
“讓朕仔細瞧瞧。換上男裝後,去掉了一些嬌柔,增添了許多英武。不過你還是你,朕喜歡你穿男裝,現在你就像朕的兄弟。甚至比親兄弟還親近些,你是朕想象中的朋友。可以一起騎馬、打獵。閑時,陪朕說說話兒。”
“是,皇上。”
“走近些,朕問你,如果這裏有一柄如意和一把寶劍,你要如意還是寶劍?”
“寶劍。”
我走近了一些,我的膝蓋碰着了皇帝的膝蓋。
皇帝吩咐太監王商去養心殿拿來他的寶劍。
“謝皇上。既然我已與皇上成為朋友,皇上是要一個帕子呢,還是一個荷包?朋友應該有回贈的。”
我的鼻子快碰到了皇帝的鼻子。
“再近一些,珍。我想要你的全部。你是朕的女人。”
有人說皇帝患有口疾,我卻毫無察覺。他言語流暢,他是完美的。
莺絡和福子,空氣般,圍在周圍,靈巧的手指解開衣服上繁瑣的紐扣和絲帶。她們沒有聲響,不呼吸,她們帶走了我身上的層層衣物,只留下一件潔白的緊衣。我感覺不到除皇帝以外任何人的存在。我只想在皇帝的呼喚裏,離得更近一些。我們之間還有一件衣服相隔,還有皮膚的距離。但是我們同時覺得,我們還能再近一些。比身體所能縮小的距離更近一些。在這個距離,我能聽到他含在嘴裏沒有吐出來的句子。他說,珍,離我再近一些。我伸開雙臂擁抱皇帝。他的臉貼在我胸前。褪去禮服的皇帝變成了一個瘦小的孩子,而我變成了母親。我的身體在擴張,像柔軟的雲,圍攏在皇帝周圍。
桂花的香氣再次襲來,這香氣像濃郁的夜色在景仁宮裏落下。我想起早春細密微甜的雨,花的白色煙霧在雨水裏散開。水是碧清的,綿長的水草在海底的風裏飄搖。青霧中提一籃花的少女,白皙的臉色朦胧如月。四月的海棠張開柔軟的花瓣,熱風一直吹進花蕊深處。我向各個方向伸展,我的手臂和雙腿成為觸須與莖蔓,我在看不見的風景裏躲藏,卻發出聲音,吸引獵物。紅色的墨水在我眼前散成萬千根線縷,景物模糊一片,我覺得我要帶着這個孩子向有光的地方出游,我們十指交纏,四肢堅韌的根須一直穿入對方,順着血液進入彼此的核心,我們希望攫取對方最徹底的養料,直至生命的最底層。把它交給我,或者将這水果裏全部的汁水吸幹,讓我幹癟枯萎,而你由此充盈豐滿,讓我腐朽變老,而你因此強大不朽。我是在這個時間舔嘗死的滋味的。我帶着雪花天子,想要穿透死去一個沒有陰影的地方,那裏只有無盡的光和桂花的清香。圍繞着他的黑色霧霭,像紛飛的落葉蓋滿地面,他将帶着他嶄新的驕傲與榮光再次出生,鐘鼓與絲竹的樂聲最終穿透山巒與密林傳來,歡喜是以音樂的形式傳遍身體的,而這歡喜似乎超越了身體所能承受的限度,在這一瞬間,一片雪水融入了另一片雪水。
沒有疲倦帶我們進入酣睡。夜色消散,屋子變白變亮。景仁宮是一條大船,在河流裏輕輕搖擺。景仁宮又四面環水,暖風融開冰層,送來粼粼波光。接下來的三天裏,我們不吃,不睡,只要一點水就能維持生計。世界是一個圓滿的孤島,我們依靠自身的亮光就可以在島上生存。天亮了,男孩重新穿上禮服,變成皇帝。他指指自己收攏的箭袖說,珍,我想藏你在這裏,他又指指身上的香囊,我還想将你藏在這裏,帶着你,每時每刻。雪花天子去了朝堂,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變化?他聲音低沉洪亮,面容俊朗明媚,眼睛裏溢滿柔和的光芒。而內宮深處,是否有人看見珍嫔的改變,她臉色妩媚,雙唇紅潤,眼含春水柔波?
莺絡說,二月的那個夜晚,景仁宮上空有微紅的光籠罩着,遠處有閃電照徹夜空。但是沒有驚雷,也沒有冰雹雨雪。奴才們都在庭廊下默立,只有手拿承幸薄的老太監,在靠近內室的門外,兢兢業業,聽着屋裏的動靜,然後飽蘸墨汁,在承幸薄上寫下皇帝的房事記錄。老太監一臉莊嚴,自同治皇帝駕崩後,他就成了宮裏最無所事事的奴才,他一直等待這一天的到來,重操舊業讓他恢複了往日的尊嚴,可他握着毛筆的手,卻因內室傳來的私語與呼叫聲顫抖不已。
景仁宮上空的紅光攪擾了太後的睡眠,太後被夢裏的火光驚醒,以為宮裏有火情發生。福子說儲秀宮陸續派出的五名太監一直守在景仁宮門外,直等到晨光初現,紅色的光褪盡。二月的夜晚,不僅景仁宮裏無人成眠,就連皇太後也只睡了半個時辰的好覺。皇後定神看着天空中奇怪的紅色,猜測景仁宮裏一定發生了什麽禍事,驚動了上天。只有永和宮平靜如初,但瑾嫔同樣沒有安睡的跡象,卧房裏的打嗝聲讓六個宮女坐立不安,然而瑾嫔始終沒有撩起帳子,瞧瞧異常的天空,她用身體的不适代替了情緒的不适,她的眼裏噙滿了因為打嗝而湧出的淚水。
一層金色的塵埃,映亮了這座獨立的城。這裏是整個京城最早醒來的地方,仆役們從淩晨三點就開始煮茶、打掃,準備主子的衣服和飾品。二月,我連着三天徹夜未眠。我不吃不睡,剛從夢中驚醒。我從一片混沌中分離,一夜間長出了新的皮膚和骨骼。而我的孤單像金色的塵埃,既耀眼又沉默。我看見日光裏金子的顏色,而我所見的每個人對此視而不見。我聞到炭火裏不可言傳的香味兒,而她們對此毫無察覺。樹木裸露的枝條如此優美,許多濃蔭藏在裏面,風變軟了,我從身體裏醒來,她們還在身體裏沉睡。
皇後,妃嫔,福晉,淑人,公主,命婦等,在偏殿前輕聲耳語。晨光中,唯有我被孤立,我身上堆積着惡意的目光。最深的惡意來自皇後。皇後揚起臉,下颌露出未被校正的野蠻,她高高的顴骨上潛伏着傲慢與含混的激情。我從未見過被如此純粹的憤怒占據的眼睛,似有漆黑的江水在翻滾,而狂躁的風正從她堅硬的骨骼間傳來,這風裏伴有撕碎的花香。
女人們紛紛向前來的皇帝屈下雙膝。皇後收起眼裏的黑色風景。皇帝金色的朝服伴着一抹霞彩,驅散了空氣中令人焦灼的對峙,他的腳步向我而來,帶着霞光和笑容。他與我攜手,站在即将熄滅的燈火中。他帶來的安詳平息了所有噪音,皇帝與我共沐晨光的身影加深了皇後和瑾嫔的痛與恨。皇後将一只手指塞入口中,手指上帶着水仙又甜又澀的味道。她很快被這滋味吸引,巴不得被這味道帶着,遠離口唇間漸次增加的煙味。同樣的,煙的味道,在瑾嫔的舌尖上滋生,蔓延,瑾覺得渾身都充滿了煙,還伴以嗆鼻的刺激。瑾強忍鼻翼邊的十二個噴嚏,一直将它們帶回寝宮。瑾一踏入永和宮,便放心大膽一連打了十二個噴嚏,撲在床褥之上。
太後精神抖擻,端坐榻上。窗戶上的紗幔已被晨光浸白,太後的臉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她的臉是喜是怒。她的視線越過皇帝,皇後,瑾嫔,停在我身上。她不動聲色。她看見一張過于年輕的臉孔在自然光中被照得透亮。這張臉是完美的。她想。沒有一點兒褶皺,沒有一點兒細紋,眼眸清亮,嘴唇飽滿,皮膚光潔,沒有任何一種痛苦來破壞這張臉上的線條和平靜,沒有過度的快樂,沒有憂郁,沒有一絲成年人紛亂的情緒,同時也沒有無知幼稚的表情。她的确很美。她的美又很安詳。皇帝和她身上忽然間都有了那麽一種安詳,那是願望終于得到滿足的安詳。他們互相修複了彼此的殘缺與不足,當他們在一起時,他們完整而獨立,自成一體。毫無疑義,他喜歡她,愛她,想占有她的全部,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她的美有這種力量,可以毀滅,也可以建造,這難道是我親自選中的人?太後不免自問。還有那些來歷不明的花香,景仁宮上空久久不散的紅光與閃電,這些都在預示什麽?她衣裝的品級遠不能與皇後相提并論,但穿在她身上的宮袍卻得體秀麗,豔麗的色彩與堆砌的刺繡絲毫沒有損害她容貌的完美,她的舉止優雅莊重,禮儀周到細微,這一切都讓她更像皇後。
太後挺了挺腰身,用一條軟帕拭了拭嘴角。當皇帝的三個女人一起出現在衆人眼前,誰都會分辨清楚,皇帝會将他珍貴的愛分給誰,會給誰多一點兒,給誰少一點兒,或是最應該給誰,這一點是這樣一目了然,幾乎不會産生争議。他他拉氏的這個女孩子,侍郎長敘家的小女兒,雖然地位和身份遠不及皇後,卻後來居上。看看這三個女人吧,她們都是她恩準挑選的,她們截然不同,她們三個人的命運各自伸向三個不同的方向。不過,這個頗為尊貴的女孩兒,說到底,只是一個小小的嫔,而已。
皇太後逆光而坐,雖然一夜無眠,臉上并沒有絲毫倦容。從二十六歲攫取權力起,她就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所支配,充滿了旺盛的精力。不,比二十六歲還要早,她突然獲得的力量是從孕育開始的。她對權力的向往伴随着身體的膨脹而膨脹。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她已經知道,她将因孕育而将整個局面反轉過來。她忽然擁有的這種自信,使她能在皇帝夫君的忽視中堅守,在黑夜與沉默的白晝中等待一次逆轉。她明确地知道,她将失去,也将得到,因為新皇帝在她的身體裏長大,她的身體像一條帆船承載着他,她是使他從黑暗來到光明的橋梁,而他将以權力償還這種暫時的租借關系,還将帶給她機會。一天一天,葉赫那拉的身體像一條被風鼓動的風帆,宮裏所有人都注意到這名年輕妃子的變化,但是沒有人将她與權力聯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她在漫長的沉默中與另一個自己彙合,在被燭火照亮的鏡子中,重新辨識。她越是了解自己,越是認清楚自己的另一張面孔。
1885年,皇太後五十四歲了,卻依然年輕。她柔軟細嫩的手指,讓人難以聯想它們和權力的聯系。她只需半睜着眼睛,就能讓每個人,感受到那眼眸裏,不同尋常的目光。她還有靈敏的嗅覺,出其不意的覺察力。是誰給了她這樣的力量,或者是什麽促使她變成了我眼前這樣,如磐石般堅硬挺直的軀體?宮裏蘊藏着深不可測的惡意。這惡意,我從皇後的凝視中再次察覺,但惡意和皇後眼裏的黑色風景,始于何方?
太後本想懲罰我,懲罰我占據了本來屬于皇後的一夜,但她有這種嗜好,就是看不同物種間的争奪殘殺,看着她們痛苦、被損傷。三個女人,都儲存着強烈的情緒。但是,哪個女人将擁有像她那樣飽滿的激情呢?
她沒有懲罰我,反而獎勵我。
她賞給我一個擅長畫花的老師,還送我戒指和絹花。她沒有問景仁宮上空的紅色與閃電,她假裝對這一切無知無覺。
“好啊,現在,我們可都是一家人啦。”她的聲音一如既往,透着松弛的喜氣,“看着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心裏就高興。”
可我沒有從太後臉上看到高興。她安穩地坐在軟榻上,好像已經坐了幾百年,而且還會繼續坐下去。
毓慶宮
王商很像伯父家的管家,在教會皇帝念三字經後,就不再對皇帝的教育産生影響。自皇帝六歲跟從翁同龢師傅讀書那天起,王商放棄了理解皇帝。他是一個盲目地愛着主子的奴才。
我讓王商帶我去毓慶宮。毓慶宮曾是嘉慶皇帝的寝宮,之後,是阿哥們讀書的上書房。皇子們大都在這裏接受啓蒙教育。毓慶宮藏着許多珍貴的圖書。
正殿裏沒有多餘的陳設,書桌上除了文房四寶,還有一本翻開的《海國圖志》。《海國圖志》是一套一百卷的大書,皇帝在讀最後一卷。卷旁,放着一個音樂盒。王商說,這是皇帝特意留下來的。我坐在皇帝的椅子裏,打開音樂盒。從盒子裏跳出兩個跳舞的西洋娃娃,清脆的音樂也從裏面跳出來,兩個小娃娃握手,擺動衣裙。我從心底裏笑了。這是載湉的禮物。
王商說,皇帝跟從翁師傅,一老一少,在這裏讀書,學習治理國家的道理,度過了十年光陰,直到皇後和妃嫔入住紫禁城。
大婚就意味着太後歸政了。以前兩宮太後坐在皇帝身後,而此時,皇帝獨自一人坐在乾清宮高高的寶座上,俯視着群臣。大臣向他禀報春季的旱情,但是皇帝在想着別的事情,他的眼光從群臣的頭頂移轉,向上書房望來,他耳邊回響着大臣蒼老的聲音,心裏卻蕩漾着她的笑聲。他想,真是個愛笑的女子,像是他身上的一塊骨頭,如此熟悉,卻又如此新鮮。大臣奏請皇帝主持天壇祈雨,這是每年例行的儀式,沒什麽新奇,比祈雨更重要的事,太後會定奪。皇帝端正地坐在金燦燦的龍椅上,心裏想着這嶄新的,從未有過的感受。宮裏還沒有人這樣笑過,任何一件事,都會讓她笑起來。看見皇帝正襟危坐的樣子,她會笑;看他表情嚴肅咀嚼食物,她會笑;緊鎖眉頭時,她也會笑。為什麽笑呢?皇帝問。我從來不回答這些問題,皇帝越是問我,我便越是發笑。皇帝不再問這個問題了,跟着笑起來。周圍的太監也跟着無聲地笑了。想到笑,皇帝緊繃的身子松弛下來,向我在的方向望來。
但那不是皇帝的目光。
有人在看我,目不轉睛地看着。
但那不是皇帝。
它們有着明顯的區分。
它在我背後散開,一股冷氣從尾骨上升。我打了個寒戰。是誰?它幾乎不是人的目光,站在高處,俯視着,目光鋒利,又像一個黑色的洞口,充溢着冰冷的怨氣。我猛然轉身,身後卻空無一人。
“誰在哪兒?”
我向靠窗的一溜長炕望去,炕上擺着金黃色的軟墊和炕桌,墊子上空空如也。除了八仙桌和條案下,殿裏幾乎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繞着大殿走了一圈,只聽到鞋子踩在金磚上的咯噔聲,除了條案上的書籍,我沒有看到一個人,或是一只動物。大殿裏空寂無聲。浮雲從大殿上空掠過,殿裏忽陰忽晴,忽明忽暗。我想我可能沒有适應這裏的安靜。我來到長炕前,王商說以前皇帝常常盤腿坐在這兒看書,而翁師傅則在不遠的案子前誦念當天的功課。我在炕沿上坐下來,殿裏依然空無一人。但那注視依然在。來自背後,又像是來自四面八方。
我沒有回頭,有人在逼近我。更近了。我再次猛然回頭,還是空曠的大殿。
“來人。”
王商弓着身子,急匆匆從殿外走了進來。在我翻書的時候,他退出了大殿。
“珍小主有何吩咐?”
“毓慶宮留有什麽人嗎?”
“這個時候,小的們都在宮外站着等候主子吩咐。”
“毓慶宮可有暗室?”
“并無暗室。”
“有人躲在此處,去把他找出來。”
“小主聽到了什麽動靜?”
王商環顧四周。
“并無動靜。”
“小主看到什麽了?”
“什麽也沒看到。”
“小主,要不您進一炷香吧。”
“為什麽?”
“小主第一次來毓慶宮。按宮裏的規矩,女人是不能随意進上書房的,小主如果覺得有什麽不适的話,奴才以為,怕是驚動了殿神……”
“殿神?”
“殿神掌管着宮殿。太監們要打開一個宮殿大門之前,必然要大喝一聲,開殿了,這是為了告訴殿神,讓它們藏起來,以免彼此驚吓……”
“每個宮殿都有一個殿神?”
“是。”
這個說法我第一次聽到。
“你現在就喊一聲,告訴殿神,讓它躲一躲。”
王商清了清嗓子,大聲說:“珍主子在此,請各位殿神各司其職,不要吓到珍主子。”
我敬了毓慶宮的殿神一炷香。等我起身,那目光,或者說注視,依然在。
它專注,冰冷,像剛剛過去的寒冬。我想躲開它。它不懷好意。那不是人的目光,也不是動物的目光。我本想盡心還原皇帝以前的生活,可皇帝的目光剛投向我就被阻攔。我還想看看毓慶宮的珍版藏書,可它不想我碰這兒的任何一件東西。它窺探我,毫無收斂。我受到冒犯。它既在我身後,又在我眼前。我看不見它。它不歡迎我,至少是這樣。而我覺得它肮髒、醜陋、不祥。我在躲閃中離開了。
我出了毓慶宮。我不是有意離開的,我是被推出來的,被它冰涼的目光。
影子皇帝
皇帝說,你看到的,是另一個皇帝。他不會驅趕你,他住在毓慶宮裏,死後也住在那裏。這是一個秘密,不用告訴旁人。
皇帝說,我六歲那年,他坐在我對面,手扶在桌案上。他跟我穿同樣的衣服,比我大兩倍。我背《論語》為政篇背了二十遍,正覺得當皇帝是件極愁苦的事,這時,另一個皇帝忽然坐在對面,我眼裏的淚水就收了回去。翁師傅正望着院子裏的一棵松樹出神,我将注意力集中在這位前輩皇帝身上,看他要做什麽,或要說什麽。他年輕,俊朗,臉上有一絲永恒的笑意。他示意我瞧瞧他捂在手下的東西。從指縫裏漏出的是“君子不器”,這幾個字。因為遮住了下面兩個口,變成了“君子不哭”。
從那天起,我決定不哭了。
下課的時候,我對翁師傅說,我要看着師傅離開。我還說,我想要再溫習一下滿文師傅留下的功課。等上書房裏只留下我自己,我像剛才那樣坐着,寫仿格,心裏卻巴望他再次出現。可我沒有等到他。
我一心想再看看這位客人。
晚些時候,我叫王商點上燈,專門又去了趟上書房,坐在上午坐過的椅子上。我等了又等,不見他來。回養心殿嗎?我不想這麽快就睡,我翻閱詩書,大約一個時辰後,他從大罩燈裏走了出來,臉上還是挂着那絲嘲弄的笑容。一旦走出燈光,他的身體就隐在黑暗裏了。我一點兒都不害怕,對一個聽到閃電雷鳴就要發抖的人來說,實在很奇怪。老實說,他時隐時現的樣子,着實神奇,也很好玩。
“為什麽皇帝不能哭呢?”
“皇帝不該哭。”
“可我并不想當皇帝。”
“這跟你的想法無關……我從來不哭。哭有什麽用呢?”
我非常驚異,他竟然不哭。
“你不怕打雷嗎?”
我對面的影子皇帝笑了。
“既然你是接替我的人,就該像我一些。可一旦哭起來,你就不像我了。同治皇帝根本不哭,從來不哭,一直都只是同治皇帝看着別人哭。翁師傅常在我面前哭,為我寫錯字、記錯文章哭。一個老頭子,滿臉淚水,很不好看,所以我告誡他,不要淌眼淚,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戲。東宮太後也哭,因為後悔自己輕易就放棄了懲罰西宮太後的權力。西宮太後哭,是為了讓我答應她,娶富察氏為後,而不是阿魯特氏。跟惠妃同房,而不是與新立的皇後,給惠妃以寵愛,而不是嘉順皇後——為了這些,西宮太後在我面前垂淚。我不會跟着她哭,也沒有依從她的主意。因為我姓愛新覺羅,我不能違背原則。為此我獨自住在乾清宮裏。不過,你不能學我,弄不好,被你選中的女人今後會化為一片雪水。”
“既然,我已經告訴你這麽多事,你得幫我一個忙,将這件東西放在孝哲毅皇後的門口,我常常聽到孝哲毅皇後自言自語,說想聽聽蝈蝈的叫聲。”
同治皇帝攤開手,好讓我看見一只又大又好的蝈蝈。
它比太監從宮外帶回來的任何一只蝈蝈都大,都好。
“當然。”
我握在手裏的,是一只碧綠的翡翠蝈蝈。三年後,我才有機會将它放在同治皇後的地宮裏。
我堂哥同治皇帝在毓慶宮的大廳裏徘徊,一會兒出現在燈光裏,一會兒消失在燈光外。白天,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像一塊玻璃。有時,他站在翁師傅身旁。而翁師傅一直不知道自己不可遏制地打噴嚏的原因。除了我,沒人能看見他。我固守這個秘密,是因為他太孤單了。堂哥說,皇帝都是孤單的,除非皇後或妃嫔來與你分擔孤單。我盡量平靜地看着王商率領仆從,穿過我堂哥透明的身軀送來奏折和茶點,在能分擔我的孤單的女人出現之前。
毓慶宮是他的。我過去常常看他,聽他說一些過去的事。過去總是講不完的。當我找到一個能分擔我的孤單的嫔妃後,我就不去看他了。我将他和他的過去留在毓慶宮裏,有時我甚至下令讓人鎖起大殿。我盡量遠離和忘記過去。我真的遠離,忘記了堂哥。因為,我知道,我要面對的,其實是未來。堂哥的未來早已終止,他無法理解我為何對未來抱有激情。他不是一個好皇帝,可他是一個好兄長。他不該驅逐你。他沒有驅逐過任何人,他怎麽會驅逐你呢?我想,他是在認識你。如果你還想去毓慶宮的話,我要跟他談談你。
我歸政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譯書局,我還要成立京師大學堂,這兩件事都非常緊迫。珍,你來自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就不會了解你。事實上,一直以來,通過玩具,外面的人,已經将一個精縮的外部世界遞給了我。新玩具,讓我興奮,也讓我憤怒。可我終于靜下心來,應對我的憤怒。我需要修複損壞的部分,我必須重新開始。我意識到,如果我不努力,我就只能跟魂魄為伍,而不配得到一個有血有肉的妻子和更多的朋友。
載湉
我想我聽清了皇帝說出的每一個字。這些字在我心裏引起恐慌與擔憂的波紋。我的恐慌是,在皇帝身後,有一個我看不見,隐藏在背景裏的世界。我的擔憂是,也許那個世界并不如我所想的簡單和稀薄,毓慶宮裏的目光是複雜和言之不盡的。除了堂哥,也許還有許多別的事物——我想說的是,也許還有許多別的魂魄。
我答應皇帝,保守秘密。
既然皇帝将堂哥的魂魄視為朋友,那麽我不該表現出過度的驚愕與疑慮。我已經察覺到一個不同的存在物,只是沒有像皇帝那樣親眼見到。顯然,這不是一個過去與現在截然分明的所在。
我更願意稱堂哥為影子皇帝。也許我該感謝他陪載湉度過了孤獨而漫長的光陰。從六歲到十七歲,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