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1)

哦,這一瞥令我永世難忘。那并非是一張美麗的面孔——這樣說太過含蓄,那張臉不能用“美麗”或“醜陋”這樣的字眼兒來描述。因為,那是一張骷髅臉,薄而透明的皮膚蓋在她骷髅般的頭上,眼睛是兩處深不見底的黑洞,皮膚上縱橫着數不清的溝壑,嘴唇皲裂,牙齒脫落,那皺皺巴巴的透明的皮膚上覆蓋着一段又一段即将腐壞的鏽鐵。

東宮

每個死去的人都發出了聲音,唯有我保持沉默。沉默,是宮中求生存最穩妥的法子,卻不是妥協與退讓的同義詞。沉默意味着要随時保持冷靜,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将要做什麽,而且永遠明察秋毫,尋找最佳時機。我有極好的耐心,也有充沛的智慧,我贊成不動聲色,在沉默中處理和改變問題。時間是檢驗成敗的準則。只有時間,唯有時間。我花費時間使皇帝成為我的後繼之人,又花時間,為他選擇天下最優秀的女人為後。随着時間的流逝,我的花費有了回報。我付出的時間,沒有失散,而是存入了另一個地方。

人一生,總歸是一段時間的總和,如何将這時間的總和酌情分配,有效利用,用完後,是否後悔,是驗證一個人是否合理使用時間的準則。鹹豐皇帝在帝陵安息後,他留給我的時間,所有餘下的時間,我都用在為這日益黯淡和荒廢的後宮,帶來活力和生機的事情上。我的時間是先皇賜予的,我已經不再擁有支配時間的心情和樂趣。即便有,我也不知如何使用和用完餘下的那些。我的時間都存入了一只小盒子。在我被冊封為皇後的那個暖和的冬日,先皇将這只小盒子放在我手裏,我握緊了它。每時每刻,我懷裏揣着這只小盒子,感覺它的震蕩,聽它尖細的嘀嗒聲。這是一塊外藩進貢的懷表,做工精細,雖然鑲嵌了許多細小的珍珠和寶石,卻十分簡樸。我喜歡看上去簡樸的東西,先皇也喜歡我喜歡看上去簡樸的東西。簡樸,又不失品位。所以這個習慣保留下來了,為了先皇。

懷表是經先皇之手送到我手上的,握着這塊表,我意識到,自先皇駕崩後,我一生中餘下的時間,都裝在這只金色的小盒子裏了。在這個盒子裏,時針,停在了先皇離去時的刻度上。下午5時,在白晝與日暮交替的刻度上。我能感覺到手心裏,時針沉重地停在了第五個梅花的花心上。圍在他周圍的人等了等,禦醫上前确認。又等了半分鐘,哭泣才發出聲來。我一直注視着梅花五,時針再也不動了,像先皇下垂的手臂。那時節,我并沒有陪在先皇身邊,陪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女人。我是在那随後靜止的半分鐘裏看見先皇垂下的手臂的。這不合禮法,我知道,卻還是寬容了先皇。但我不認為他旁邊那個女人,也應該受到寬容,即便她請求我,我也不會原諒。

從梅花五開始,我便只剩下分針和秒針。秒針走一圈,分針只往前挪動一小格。我守着這塊懷表,這鐘表的盒子裏,裝着我餘下的分分秒秒。我緊緊揣着它,生怕它被弄丢,或是被人偷去,我要确保沒有從裏面流逝一分一秒。

我害怕死亡嗎?不,不是的。我認為既然先皇已逝,我應該将餘下時間用在最珍貴的事情上,不能讓它白白流逝。為了知道這塊表裏到底藏着多少時間,我找來瞎眼薩滿。他是宮中最老最有見識的老薩滿。老薩滿将耳朵貼在懷表上,仔細聽了許久,十分莊重地回答說,皇後,還有很多。只要您不将時間分給別人,這盒子裏的時間,總會不多不少,正好這麽多,滿滿一盒子。我問老薩滿,滿滿一盒子,到底是多少,十年,二十年,還是,僅僅只有幾年?老薩滿說,天機不可洩露,好好守着這個盒子,守着這盒子裏的分針和秒針,您能活很多年。

我守着這個盒子,卻不是為了活很多年。

我在尋找一個能使紫禁城重新恢複活力和生機的機會。如果我認出這個機會,我會将時間投在裏面,而不會有絲毫吝惜。載淳就是我的機會。我不會認錯,從他将小手放進我手裏的那一分鐘,我就在想,若是将盒子裏的時間,分出三分之一花在他身上,他是不會辜負我的期望的。事實上,我在載淳身上花費了比我所預計的更多的時間。最終,他娶了我為他選定的妻子。這就證明,他愛我甚于生母。是呀,是呀,如果載淳争氣,就能印證我所有的理想。我清楚地看到,我們離實現理想僅僅一步之遙。

新皇後,花費了我另一部分時間。我讓人仔細檢驗她的身體。婆子說,前科狀元家的這個女孩子渾身上下潔白無瑕,腰身綿軟,骨盆寬大,雙腿結實有力,雙乳姣好,手指長而軟。

這一切都甚合我意。我想,很快,皇後會誕下皇子,也許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三個。皇宮裏既需要皇子,也需要公主。多少年了,我們沒有再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少了琅琅的讀書聲和演練騎射時年輕人的歡笑聲。這就是宮裏變得日益死寂和蕭條的原因。怎麽能沒有孩子和年輕人的聲音呢?雖說宮裏各處都站着走着忙碌着的宮娥太監,都是年輕人,眉眼清晰,但這并不能遮掩皇室日益凋敝的事實。不僅是宮裏,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家中,我知道,子嗣都不如往昔稠密,都在日漸稀疏。恭王府中三個男孩子陸續夭折。做皇帝陪讀的三子,不及二十歲就暴病而亡。慶王、端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裏去,幾個王爺整日為争奪一個後人而憂疾纏身。這是一個看得見摸得着的事實,皇室正在走向沒落。宮裏隔幾日就有盛典舉辦,管弦之聲延至深夜,可我看到了,當暮色低垂,各處宮殿都燃起燈燭時,那隐藏在雕梁畫棟後面的悲戚與蒼涼。西宮看上去還是一副少女般的腰身和臉龐,但那垂下的嘴角,又怎能掩飾衰老的跡象呢?即便看着我也是年輕的,但我鳳冠裏白發日益增多,每天晚上臨睡前,三個宮女圍着我,仔細除去我的白發,可只需一夜,許多灰白和白色的新發就會長出來。我的憂慮正如這滋生的白發,越來越多。在我迎接新皇後入宮的這兩年裏,我的白發終于停止生長,以前的白發也漸趨烏黑,皇後于我而言,是難得的福報,我每天都準備好了要聽那最好的消息,誕下新皇子。然而,我完全沒有預計到,死亡來得這麽快,這麽突然。為此,我幾乎一夜白頭。

從頭頂上的百會穴起,我有一半黑發變成了白發。宮中最好的梳頭匠将這半頭白發小心翼翼編成許多辮子,用黑綢纏起,裹進另半頭黑發挽起的發髻裏,以飾物固定,這樣才勉強遮掩,我白白損失時間而換來的憂傷。分針從此靜止不動了,我只剩下了秒針。秒針急促而喧鬧,告訴我,盒子裏的時間已所剩不多。我不得不靜下心來,小心盤算,将這不多的時間用在哪裏,是守着它,就像守着最後一筆黃金那樣,還是做個賭徒将它押在另一個人身上?我猶豫不決,在鐘翠宮的游廊裏來回踱步,開始重新審視和思考我的對手。

我為什麽沒有預料到死亡來得這麽快,這麽突然?

雖說我和西宮總是以同盟者的姿态一起出現在大臣面前,她也處處收斂,為我的尊嚴留下餘地,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我的對手,乃至敵人。我們不可能做到像裝出來那般一致,我們早就面和心不和。同治皇帝離世前三日來鐘翠宮請安,告訴我說,有一條古老的咒語将在末世應驗,而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就是這則咒語選中的人。我為先皇惋惜,他過早為自己埋下了禍根。我這才發現,這個女人所帶來的邪惡,是以對死亡永無節制的愛好來實現的。她收藏死亡。證據雖然不易覺察,但回顧宮中各種稀奇古怪的死亡,每一宗,都在說明,宮裏的确藏着一個秘密。現在,我愈加沉默。我沉默的理由,不是為了隐藏這個秘密,而是為了解開它。

紫禁城由中軸線分為東宮、西宮。西六宮是她的世界,而東邊這片宮闱,是我的疆域。西六宮那一帶喧鬧而光亮,東邊這一帶則是晦暗而沉寂。我不喜歡太多的顏色,太多閃亮貴重的裝飾物,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無用的虛飾。我雖說身為母後皇太後,但真正的身份其實是寡婦,這個身份并不因為新帝為我加封的徽號而與民間有什麽不同。所以我從來不去碰那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專意為我置辦的衣服。她送來的吉服、禮服、常服,已經堆滿了兩只大衣櫥,我卻從來沒有試穿的興趣與心情。以中軸線為界,我們盡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在新皇帝親政前,我們每日在養心殿見面,分別坐在皇帝左右。皇帝是我們的界限。我知道我有三分之一乃至更多的時間要花在這個孩子身上,因而我盡可能離他近些,我兢兢業業,設身處地為他着想,卻從未想到,她會置他于死地。

我手心裏放着那只盒子。已經很晚了,我聽到分針驚跳了兩下。不是一下,而是兩下,像脈搏在臂膊裏猛烈的擊打聲,然後沉了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同治皇帝,他現在越來越孤僻,獨自躲在冷冷清清的乾清宮裏。壞消息很快就得到證實,壞消息也總能被證實。我看到,分針永遠沉寂下去了。

我發現即便站在親生兒子的棺椁前,即便換上一身缟素,那女人周身也散出不可小觑的光澤。一切都那麽黯淡,唯有她光彩熠熠,這不由使我頓生怒火。

“聖母皇太後,即便災禍來得這麽突然,而你總能穿戴得這麽周全,這一身衣服,不像是匆忙趕做的,倒像是早就準備好了。難不成,你早就預見了皇帝的駕崩?”

“母後皇太後,雖說這衣服看着縫制得還算過得去,可只不過是用料稍稍講究了些。這衣服是連夜趕制的,衣料都是現成的,而喪服的款式又極為簡單,所以縫制起來倒也不花什麽時間。是我做事欠思量了,我應該想到母後皇太後對皇兒的諄諄愛心。一直以來,您充當他最親近的母親的角色,連我這親生母親都感到羨慕和慚愧。您為皇兒付出太多,您時刻牽挂着這孩子的前途,您對他抱有極大的期望,可世事難料,他卻是一個不争氣的孩子,過去是,現在依然是。翁同龢和李鴻藻兩位師傅對他念書的成績十分失望,而他在我面前又如此決絕,将全部精力和感情都花在兒女私情上。

這都是因為您為他選了一個好皇後!皇後自然是最好的,唯一的遺憾,是沒有為皇帝帶來好的影響。自阿魯特氏進宮,皇帝的行蹤反而越來越詭異,越來越令人費解,他幾乎害怕宮裏所有顯而易見的東西,整日惶恐不安。您知道他都害怕些什麽嗎?他害怕風吹樹枝印在牆上的影子,害怕有陰影的屋子,甚至害怕月光。您瞧瞧他都做了些什麽,大白天走在宮裏,前後左右都點着燈!您認為這樣的孩子還有什麽指望呢?師傅們在我面前羞于提及他的功課,我在他旁邊坐一會兒就心神不寧,疑慮重生,他連一道奏折,都無法一字不差正确地讀出來,您不為他羞愧麽?更有甚者,他的皇後,竟然跑來質問我,說我害了皇帝。對這麽一個生在長在狀元之家的女人,我真是無話可說!現在他們死了,我自然為他們痛惜,但我也慶幸,因為我們可以為大清重新選擇一位更好更配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我們要重新教育他,呵護他,讓他具備所有皇帝應該具備的品質、知識和素養。恐怕我們得承認,是您慣壞了他,只因他是先皇唯一的兒子,您無法做到冷靜嚴格地監督他,教導他,您,太過溺愛。現在他死了,倒不如說,是溺愛殺死了他,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嗎?他是中了溺愛之毒!如果您不這樣認為,我也無話可說,因為溺愛就是您和他的關系。他的生命如此短暫,如果我事先知道命運非如此這般,我也會溺愛他,我甚至會縱容他……母後皇太後,請不要以為我在指責您,其實,我讓我的裁縫也為您備好了一件同樣的喪服,我相信,只要看一眼,您就會……”

“瞧瞧你都在這可憐的孩子面前說了些什麽?難道他不是你親生的兒子?你從未将他視為一國之君,你看到的,是一個讓你顏面掃地的不合格的逆子。為什麽我們眼中的皇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在我眼裏,這孩子舉止得體,言語聰慧,完全具備皇帝的尊貴氣質。他總是那麽朝氣蓬勃,臉上挂着讓人舒心的笑容,他喜好騎射,這正是從祖先那裏繼承下來的好習慣,他閱讀遲緩,這是一個君王應該具有的審慎态度,事實上他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愛好和才華,出于謙遜的、不事張揚的品性,他只在最信任的人面前稍稍流露。他是一個詩人,有着詩人浪漫而動情的目光,這就是他為何愛上阿魯特氏的原因。皇後文采出衆,若是不具備詩文和繪畫兩種修養,一般男人是難以欣賞這樣端莊和不茍言笑的女人的。我一直相信,如今我依然相信,他若活着,他一定不會讓我失望,他會成為一個好皇帝,這難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嗎?”

“母後皇太後如此盛贊皇帝,倒是讓我自愧不如了。所謂人各有命,這一切只能歸結為皇兒的命不好,無福擔待天下重任。現在,我們必須為帝國選一位新皇帝,只有這樣,一切才能重新開始。”

我摸着我手裏的盒子,分針寂靜,秒針發出細微的顫動,這微弱的聲音,只有我能聽到。我知道我在浪費時間。而她長篇大論,卻是為了攫取我所剩不多的時間。這是一個陰謀,我提醒自己說,別上當,別把時間浪費在與這女人無休無止地争辯上,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停下來,不得不第二次面對相同的局面,在我和她之間的寶座上,需要一個新皇帝來充當界限,他要在紫禁城的中軸線上,重新劃定格局。

新皇帝帶來了希望。盡管他的母親依然姓葉赫那拉,他的父親姓愛新覺羅。也許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如果葉赫那拉是一劑毒藥,那麽能破解這劑毒藥的,也必然是葉赫那拉,除此之外還有誰呢?所以當西宮提及她妹妹和醇親王的兒子時,我立即同意了。這孩子在沉睡中被抱進宮,當他孤零零地站在我面前時,我認出,他是第二個載淳。

他體弱多病,楚楚可憐,我時常懷疑他是否能活到迎娶新後的那一天。他發出細弱的哭聲,後來連哭聲也越來越少。他臉色蒼白,小手總是涼的,每次我都要将那雙小手捂熱才肯放開。五歲時,他已經能端正地坐在我旁邊,盡量讓自己顯得有模有樣。他從不像別的孩子那麽貪吃。他吃東西時小心翼翼,他吃得少,因而,長得很慢。他的成長是從別的方面體現的,比如說,他從來不說自己想要什麽,即便有要求,他也會再三斟酌,使自己說出的每句話都動聽悅耳。他臉上慢慢有了笑容,我知道那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出自訓練。這孩子一直在努力适應後宮嚴峻的生活。觀察這孩子越多,我就越喜歡他。他羸弱又頑強,眼睛黝黑、深邃、清亮。這正是我擔憂的事,這雙眼睛能輕易取得信任和同情,但他需要的東西太多了。邪惡無法改變他,可他更容易被摧毀。幾年來,我留心觀察這雙眼睛,我想知道,這麽幹淨的東西到底能保留多久?一年、二年、三年,還是五年?乃至,終究他會超出我的希望?

我想他不會長成像載淳那樣高大的男子,他發育緩慢,常見病症一直為他的成長制造障礙,好像他的身體無法适應這重重包裹的環境。然而,令人驚異的是,他小身體裏有一簇嶄新的火苗一直支撐着他,使他在令人擔憂的健康中維持平衡。我看見他盡量适應自己的角色,開始領悟他的天職。這一點他與載淳不同,載淳總在反抗,而新皇帝從來不反抗,新皇帝會接受所有狀況,并力圖讓自己這艘小而輕的船不至在風浪中傾覆。

我漸漸信任他,在将那雙又涼又軟的小手握在我手心裏時,我小心揣摩這孩子的未來。他非常纖弱,但他會竭盡全力活下去。如果沒有人為的陷阱,他會一直憑借自己纖細的生命活很久,他活得越久就會越有希望。我是說,為這衰老的紫禁城帶來希望。可這是十分艱難的,要使這個生命變得堅強,還需要另一件東西。一個女人。

新帝,自打進宮以來,就被養在了儲秀宮,與她朝夕相伴。新帝首先要學習愛她母親的姐姐,還要對這位姨母感恩戴德。否則,他是無法登上皇帝的寶座的。他時刻面臨壓力。她既然有讓他做皇帝的法子,那麽令他退位也自不在話下。明白這一點只需要一點點暗示,何況,有一班太監天天尾随他不斷地向他灌輸呢。

西宮時刻守着他,是他目之所及的唯一監護人。她希望自己是他唯一的愛,并擁有對他神靈般的控制。這是我很少與新帝單獨相處的原因,她不希望他對她的愛裏摻雜着別的愛,哪怕是好感。沒有一種愛是這樣建立的,這就是我信心的來源。沒有一種愛是通過監控、訓練和懼怕來完成的,我相信。所以,當我與這個孩子相遇,我不需要說什麽。新帝被太監領着來向我請安,用他面對西宮時的禮儀,跪下,磕頭,臉上挂着笑容,時刻注意我臉上的表情。我不需要這樣的訓練,我需要的,是這個孩子不必僞裝的一面。我不需要權力,因為權力從來不屬于我。所以我不問與權力有關的問題和事由,我每次都會問,孩子,昨晚睡得好嗎?做什麽夢了?給母後皇太後講講你的夢吧。

我知道太監會一字不漏将我說出的每句話講給西宮聽,這孩子也一樣,可每句話裏并不藏有玄機。我只問他昨天做了什麽夢。這孩子往往回答說,太後,我不記得了。這就是我們的談話,天天如此。我送給新帝蜜餞,讓他坐在我身邊。他小心克制地吃着手裏的蜜餞。屋子安靜,充溢着甜蜜的氣味兒。我的鐘翠宮不焚香,我喜歡食物的氣味兒,殿裏總飄着一股桂花、熟芝麻和酥油的香味兒。我以為,這就是母親的氣味兒。我知道,他會記住這個氣味,這氣味會潛藏在他的夢裏,當有一天我不在的時候,他會懷念這氣味兒。他也會記住一種口感,一種眼光,還有我的擁抱。當他有一天在夢裏看見我或是聞到這種氣味時,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我不需要說什麽,這就是我的信心所在。

我不能看見更多,我的時間在減少。如果他就是注定要改變紫禁城的人,無論他看上去多麽弱小,多麽弱不禁風,他都會完成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所以,當我覺得這一切都有所托付時,當我覺得我看懂了那雙深邃而純潔的眼眸時,我對自己說,我可以離開了。我感覺到了那個時刻。在知道我的離去是對未來的成全而不是阻礙時,我摔碎了懷裏裝着時間的盒子。時間碎成無數個寶石的斑點崩離四散。是的,我不會等中了毒咒的衣服将我變成一尊骷髅,也不會讓自己絕望而痛苦地死去。我要的是一個平靜的、無懈可擊的時刻。不必等到為載湉帶來改變的女人入宮的那一天,我看見她正在南方的一處園林裏捕捉蝴蝶,在青竹與池水邊編織夢境。她會來的,就像我的心願已經先于我的希望抵達了她。在摔碎盒子前,我吩咐貼身侍女要将碎裂的表殼,零件,以及細碎的寶石收集起來,交給榮壽公主。我想要說的還有很多,可能說出來的就只有這些。我的時代結束了,這也恰如我之所願。

我知道一個咒語開始應驗,各種稀奇古怪的死亡為之孕育而生。可我是宮裏唯一不死于詛咒的人,我死于對時間的棄絕。我摔碎盒子,時間在我體內镂刻出無數看不見的洞口,我變得千瘡百孔,輕如蟬翼。西宮必會知曉,我以主動的死嘲弄了她安排好的歸宿。雖則,我看着更像是死于某種險惡的詛咒。在時間散落一地的時候,我的五髒支離破碎,血肉模糊。我的疼痛含混不清,我在一瞬間就離開了軀體,因而,那個說法是不可能的,說我經歷了極度的痛苦,軀體随之幹癟。為了體面,入殓時太監們用錦帛和香料填充屍身,讓它看着飽滿如初。罷了,我不想糾正了,吃掉我的不是詛咒裏邪惡的蟲子,而是時間。被惡蟲吃掉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公主。這就是真相。

死是沒有意義和無聊的,它付出的只有代價,沒有收獲。我希望預言中化解詛咒的人快點到來,盡管,我已無法見證。

西宮

慈安逃離了紫禁城。

我正在将紫禁城變成樂園——或是依洋人的說法,變成天堂。我希望每個人都高高興興的。慈安卻逃走了。這件事我想了一個下午。我想,如果有一個終究無法高興的人,你該拿她怎麽辦?這樣的人總會時不時出現一兩個。我問自己,該怎麽處置他們?顯然,他們該主動離開。他們無法高興,那麽我該提醒他們遲鈍的感官,用疼痛和鮮豔的顏色。沒有比鮮血更好看的顏色,當他們看到從自己冷漠蒼白的身上流出如此鮮豔奪目的顏色時,他們一定會大為震撼。這就是我時刻備着竹條鞭的原因。竹條鞭是很好的發明。李蓮英總能深得我心,對這簡單的刑具做了很好的改良,只要看一看受刑人的表情,這奴才的忠心和才能便一覽無餘。

紫禁城是一個樂園。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這樣的地方,就像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圓明園。懷疑的人,懦弱的人,自以為聰明的人,都是這座樂園的敵人,都該去死,對此我絕不手軟。

我厭棄死亡,我采用比死亡更好的方式,流放。

犯罪的大臣大多被放逐到東北或西邊的荒漠上,只有少數人會被處死。這世上唯有一個人,榮壽公主,我将她流放在紫禁城裏。

我厭棄死亡。流放地不會有人監視,他們擁有充足的自由,但他們很快就會死去。為什麽?因為他們遠離了我恩澤的普照。所有離開我的人都會想念我和宮裏的生活,永遠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好像時間終止了一樣的生活。離開我的人都會尋找重返樂園的機會,就連一個伺候人的丫頭,在領得豐厚的賞銀出宮嫁人後,都會舍棄宮外的自由,千方百計,想要回到我身邊。這不僅是我的魅力,還是後宮生活的魅力。孩子們在樂園裏讀書,玩最好的玩具,臉上露出笑容。仆人将每件物品清理幹淨,柱廊和金磚永遠一塵不染。鳥兒都在籠子裏好好待着,在這裏沒有一棵花草不得到很好的照顧,也沒有一只動物遭到遺棄,更何況是血統無比尊貴的皇室成員呢?

回顧宮裏的制度,每一項都是我煞費苦心,考慮再三後修訂或拟定的。宮裏各個角落擺着時鐘,每天,每個時刻,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做的事,在這裏,每個人都在忙碌地享受他們的好日子,對這一點我頗為得意。皇帝和他的後妃們每天五點鐘準時來我的寝宮問安,而我也總是在他們到來之前就做好了準備。母慈子孝是千古不變的真理。在宮裏,我一手培養的人,上至皇帝,下到太監,無不遵守着時間與道德的雙重原則,那些不遵守的人和試圖另辟蹊徑的人,只能自嘗惡果。我要強調的永遠只有兩個字:秩序。

宮裏沒有人不愛我上翹的嘴角。只要一點點笑容,他們便像得了無上的賞賜。但是皇帝,由我一手帶大的兩位皇帝,自有了後妃後,便不再滿足于我的笑容。他們到底想要什麽?他們難道想要覺羅祖先那樣的功績與輝煌?那可真是不自量力。年代不同了,不再是上天樂于給覺羅機會的年代了。在這個時候,我們要做的,僅僅是保持和維護平安。這些,都不必反複提及。甲午年,那場該死的戰争幾乎使我喪失了一切,我多年的苦心經營付諸東流,這只能怪我沒有管好我那幼稚至極的侄兒——想起我這侄兒,我便會在紗帳裏哭泣,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卻不能讓我過一個舒心的生日,這事讓我尤為寒心。我在戊戌年間處死了想要謀反的幾個亂臣賊子,将心愛的侄兒流放在一座小島上,這樣做是為了确保平安。沒有什麽比平安更重要的了,而珍妃,自以為是的小狐媚,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取代我的位置,結果只是鬧了一場笑話。我不得不處罰她,以确保皇室的安全。這件事,過一段時間,皇帝是會理解和贊成的。在宮裏,皇帝不僅僅象征天威,還意味着犧牲。

瞧,沒過多久,我勤奮的侄兒又做回一個恭恭敬敬的皇帝,就像他四歲進宮時那樣。一切都沒有變化,他重新回到我眼皮子底下,他的一個行動,臉上的表情,身體轉動的姿勢,都不會脫離我的視線。

每個人我都調教好了,除了珍妃。我讓她跟缪先生學畫花,她謊稱自己發現了迷宮和詛咒。哪裏有什麽迷宮和詛咒?我只不過是給那不谙世事的妃子開了一點兒藥而已。不妨提一下它的名字,黑摩羅,我的藥方。

珍妃,一直以皇帝的知己自居。是在一天早晨,我發現我那恭順的、熱衷于讀書和擺弄玩具的侄兒第一次氣宇軒昂,仰起頭,幾近流暢地跟我講話,我發現了問題之所在。我瞧了眼他身後的她。她還只是一個嫔,見到我的貼身丫鬟,也要退避三分。這位嫔對自己的處境竟一無所知,倒是她的姐姐要知趣很多。原本,宮裏養這麽個尤物也不是什麽壞事,我在一群诰命夫人,福晉格格面前也多了份兒得意,宮裏,無論收藏的是寶貝還是女人,都該是天下最好的。但是,這目光淺陋的漂亮女人卻偏偏不明白這一點,奇怪,她的侍郎父親,她的将軍伯父,難道沒有教會她做女人的規矩嗎?

我過六十歲生日那年是一個多事之秋,全天下幾乎沒有人祝願我平安無恙。所有人都陷入了亢奮與癫狂。難道一場戰争有那麽重要,重要到要停辦我的六十大壽?我心安理得,從軍費中調取銀兩修築頤和園。皇帝承諾過的事,豈容變更?而日本人也正好給我那血氣正旺的侄兒一個很好的教訓。他失敗了。他的妃子也失敗了。失敗比黑摩羅還有效,有三年時間,我那侄兒萎靡不振,他的妃子躲在自己宮裏鮮有露面。我那侄兒,大臣們可都看在眼裏,都相信這毛頭小子對治理國家和抵抗危機簡直一竅不通。我的侄兒重新将自己埋在玩具堆裏,我懸着的一顆心這才放下。

在我那侄兒與日本軍艦激戰正酣時,我差點兒殺了珍妃。那年春天,我給她升了妃位。她該明白,我既能給了她名位,也能在瞬間拿去。三個月後,我摔了她的相機,奪了她的封號,降為貴人。我還讓奴才在她粉嫩的屁股上打了幾大板子。用不着摩羅花,她會因當衆受辱而死。這沒什麽不同,珍貴人從那個時候就死了。兩個不聽話的人安寧了好一陣子。依我看,比起一場可有可無的情愛,平安至關重要。

如果說黑摩羅是我行之有效的咒語,孩子則是她們對我的詛咒。

沒有比一個不确定的未來更讓我憂慮的了,我不得不,不斷抹去這個麻煩。

我的親生子和侄兒都不曾生育。

我輕而易舉,讓事情回到原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我身處末世。

我并非假裝不知道,有一條葉赫那拉的詛咒。

的确有一條詛咒,但我不認為,我就是詛咒的驗證人。

我會終止愛新覺羅的統治嗎?我不會。這對我又有什麽好處?何況我是愛新覺羅的兒媳婦。我為這個家族辛勞終生,殚精竭慮,睡覺時都睜着眼睛,難道我會終止這一切嗎?不,我不會。詛咒是愛新覺羅的謊言和污蔑,是惡念深重的人在制造謀反的口實與借口,是挑釁,是搬弄是非。沒有人能正确領悟這條咒語——人們錯誤地認為,咒語都是惡毒的,出于邪惡的目的。但是不然,葉赫那拉的咒語,在我看來,是一則流傳至今的信念,是福咒,是我的護身咒符。幸虧有這個護身咒符,我才能維持紫禁城裏平安無事的天堂神話。我每天都要向這條咒語焚香禮拜,願它不遭受損害。

我維護它的莊嚴神聖,我為它建造祭壇。

咒語就是黑摩羅。我完全仰仗黑摩羅的庇護。時間太久了,我想不起第一朵摩羅花開時,我的臉的模樣。時間不是阻礙,時間是許多面重複一致的鏡子。我從鏡子裏辨認我最初最妥帖的面孔。我認出她,我的另一個自己。我不必說出她的名字,沉默是我對她最好的承諾與尊重。沒有她就沒有我,而沒有我,大清的這幾十年就無跡可尋——我将我交給她,我是通道,她從時間的迷宮和我身體的迷宮,來到現世。

她接替我。

我不用思考,我出讓,這就是秘密。摩羅花連着我和她。

宮裏怎能容下這樣一個人,一個懷疑的人,一個不敬的人,一個沒有遠見的人?難道她們沒有預見自己的窮途末路嗎?我的每一次警告都不是無緣無故,但她們步步緊逼。當一個人失去對祖宗的尊崇時,幾乎就失去了活着的必要。母慈子孝,是世間最高的律令。她們卻沒有從皇帝身上學到恭順和虔敬——我并不為她們的死感到歉疚,即便對我的親生子,我也沒有什麽歉疚。

我給了他們皇帝的寶座。

輔助兩位皇帝坐上龍椅,這件事可真是不易,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是與生俱來的聰明才智,是勇氣,還是咒語?我認為三者兼而有之。鹹豐皇帝駕崩時,宮裏只有九個人知道消息。八大臣封鎖了消息,尤其對我。因為我有一個六歲大的兒子。他們需要時間來安排玉玺該放在哪裏。他們不知道,我已經得到确切消息。我在燭火下輕拈黑摩羅,花朵湧動,一縷看不見的風從花心吹拂花瓣,仿佛花在永不停歇地綻放。我放棄自我,聽從安排。放棄自我意味着被另一個人占據。那是另一個我,隔着時間的倒影。我躲在暗處想要看清她,我只看到了自己,不同的自己。我睡着了,去了另一個地方。這是唯一的出路,我肩負使命。我擠在黑暗而窄小的地方,意識到我的使命在生下皇子後并未完結,我還應該助他登上至高無上的寶座。他替我坐在寶座上。那金燦燦的座椅生來為他準備,非他莫屬。我将自己讓位于陌生力量,這個煥然一新的人,将幫助我修正歷史。

一個人有無智慧的依據不是才華,而要看,他是否領悟到命運并順應命運的安排,在該做什麽的時候,就去做什麽。我足可自豪地說,每次,我都絕無閃失。

我願意無數次回憶轉換的瞬間,然而,我能想到的,只有兩指相碰的瞬間。

我的觸碰,将她從時間重重疊疊的影子裏打撈,此後,她寄居于我。我抹去鏡子上的灰塵,她的手使我更加清亮,一如沐浴之後。我們同時釋放對方,用眼裏的光,仿佛我們将對方囚禁太久,過去了好幾個百年。我們默默對視,從對視中重新确立形象和心。

她如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