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5)

宮,還是隔絕的、無關的,我像一條單薄的影子,熱氣随時可能吞下我、焚毀我。我沉默地走着,骨頭在單薄的皮肉裏咯咯作響,木鞋底踩在地面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兩個太監一前一後,走在道路邊。他們無聲無息,垂着肩,弓着長腰。我沒有多看他們一眼。他們是後來入宮的太後身邊的人,他們身上的衣服,比我這待罪妃子的衣服要鮮豔華麗。讓我放心的是,摩羅花不會再活過來了,這鮮豔華麗,沒有危險。我身上的旗袍陳舊,色彩暗淡,袖口上還有破損,但這并不能影響我走路的姿勢,也沒有影響我在少女時代就養成的步态。我身上有別人無法搶奪和改變的東西,這些,只為我所有的東西,是皇帝為何只願将目光投在我身上的理由。我這樣走着,腰身筆直挺拔,在炎熱夏季的光影中尋覓漸漸逼近的氣息,即便那是死亡的氣息,我也想從這氣息中辨認出皇帝的身形,只有我才能覺察的秘密訊息。

我找不到他的呼吸,找不到那令周圍事物熠熠生輝的眼光,還有,只有他在場時,那朦胧的暖意。皇宮裏怎能沒有他呢?在我被幽禁的兩年裏,曾無數次想過,她不會殺他的,盡管她有着置他于死地的怨恨。我一直在想,太後若是殺了他,這皇宮裏,就失去了最後一口活氣。

我一步一步走向頤和軒。

當我在冷宮裏最後一次整理妝容,重新勾畫唇上那枚鮮豔的櫻桃時,老太後早已從她柔軟清涼的象牙席上起身。入夏以來,她住在樂壽堂裏。這天中午,她睡得很不安穩,她夢見城樓上火光沖天,而我的影子卻越過火光,清晰而明媚。她看見我帶着嘲弄的笑容,看着她在驚慌失措中丢棄的頭飾與手镯,嘲笑她因囚禁皇帝,令大清遭遇最嚴重的災難與危機。她夢見華麗的宮門變成了黑色的焦土,而我臉上的笑容始終烙在這一切之上。醒來後,她對自己說,是時候了,是處決這個狐媚的時候了,即便紫禁城落得像圓明園一樣的下場,我也決不容這個狐媚嘲笑我的錯誤與今日的殘局。

洋人又來了。四十年前,他們縱火釋放了邪靈,四十年後,紫禁城上空,是否會飄過新的邪靈?

不祥的夢加深了老太後處決我的決心。當她坐在頤和軒裏的寶座上時,心裏還在揣測着夢的含義與警告。她端坐在寶座正中,将兩只手分別放在兩邊的扶手上,她撫摸絲綢上攏起的刺繡,一雙眼睛凝視着擋在宮門外的,那片雪亮的白光,她對自己說,我沒有錯,我所有的錯,都錯在準許這狐媚踏入宮廷,使她擁有至上的榮耀與地位。是她離間了我們母子的關系,使一個孝順的孩子,變成了想要謀害娘親的逆子,是她在皇帝腦子裏塞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使他的想法越出理智與祖制的界限,她讓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變成了我的仇敵和冥頑不化的革命黨,她讓他的內心充滿了虛僞與狡詐,使他以可笑的變革從根基上動搖了皇族的統治,她讓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身上流淌的,是誰的血液,從她出現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葉赫那拉陣營中的一員了,他變成了愛新覺羅,她使我二十年的苦心栽培付諸東流……一切的一切,是她挑唆皇帝,使我失去了不死之靈的護佑。我不僅失去了不死的機會,還失去了天下的太平。

衰老的太後望着午後蒼白的陽光,心潮起伏,怒火中燒,眼裏布滿仇怨的血絲,她在等我畏縮寒酸的身影,出現在她華麗的屋宇和剛更換不久的波斯地毯上。此時,她露在氅衣外綴滿寶石的鞋子,發出耀眼而銳利的寒光。

我正一步步走向頤和軒,我找尋不到皇帝的訊息和朦胧的暖意。我在一片白茫茫的亮光裏,看見老太後臃腫老邁的身軀,正搖搖擺擺向同一個方向靠攏。她眼神堅定,思慮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她算好了時間,也選好了劊子手。她從卧床上起身,臉上帶着一絲奇怪的笑容,誰也猜不透這笑容意味着什麽。宮女們慌忙幫她整理衣衫,為她穿上沉重華麗的鞋子,她坐在鏡前端詳自己有些浮腫的臉。她描畫眉毛,修飾臉上的皺紋,和我一樣點染那枚豔麗的水果,只是她唇上的櫻桃因為右手不安的抖動,畫成了一個扁圓。她來不及重新描畫。她忘了吸煙,也沒有飲下小杯裏的冰鎮果露,她心裏搖曳着越來越強烈的黑色暗流。她算好時間,想好說辭,她設想若是我向她苦苦哀求,她應該以怎樣的态度和言辭應對。她推開攙扶她的宮女的手,讓她們站在三重宮門以外。這雖然是一次毫無懸念的行刑,但其中未可預料的細節,卻讓她頗費心機。

在邪靈離開,咒語解除後,在每件事上花費的心機,讓她的衰老,又蒙上一層白霜。

我沒有看到皇帝,我只看見老太後寶座上孤獨荒涼的背影。無論宮牆的裝飾多麽富麗堂皇,無論她身邊有多少宮女太監,她高高揚起的脖頸多麽尊貴,我看到的,是一個老女人徹骨的孤獨與荒涼。那是她的背影,有着生鐵一樣堅硬的棱角和讓人生寒的輪廓。以前,那袍子裏裝着另一把白骨,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從來沒有人有機會看看她背後的影子。她周圍服侍的宮女,垂着小心翼翼的目光,從她身上綢緞的表面滑過,尾随自己無聲的腳步,退隐在宮殿陰暗的角落。

那天,在我走向頤和軒的那一百零一步裏,除了皇帝,還有很多張面孔在我眼前浮現,像水面上游弋的光斑。然而始終有一張面孔在嚴厲地注視着我,隐伏在衆多面孔之後。那是老太後的臉。有兩年,我沒有看見老太後臉上塗抹的脂粉。在邪靈退去後,她開始親手研制胭脂口紅,從玫瑰與月季裏提取的紅色豔麗而濃重。她毫不吝惜色彩。她重新穿上繡着絢麗花朵的衣衫。但那已不是摩羅花的色彩,光芒消失了,她的衰老無法掩飾。她佩戴了更多的寶石和珍珠,卻無法遮去一身凄厲的孤獨。我擡頭,用滿含笑容的注視稱贊她喧嘩的服飾,我的眼光卻越過珍珠的閃光,落在她身後的影子上。她的影子,是一條孤寂荒涼的河。這條河裏流淌着黑色的岩漿,漲潮的水聲,向我腳邊奔湧,黑色的浪頭潛伏在雪白的光線之外。

我緩緩前行,接近老太後的背影,同時,有很多張面孔與我擦肩而過。她們是景仁宮早于我被處決的侍女的臉。她們全都笑吟吟的。她們說,只要穿越那瞬間的痛苦,就了結了所有的痛苦。她們說錯了。死其實是另一種開始。在我端坐在北三所昏暗的窗前時,她們時常從牆壁裏,從封鎖的門窗上,從堵塞的鑰匙孔裏,從一張殘損的八仙桌邊,走出來,像生前一樣,圍在我周圍,忙碌着。最常來的是莺絡和福子,她們觸摸我的發辮,撫摸我衣服的破損處,與我在同一張鏡子裏看自己。我并不痛苦,只是有些傷感。我看不見皇帝。當我從死亡裏脫離,向上升騰時,我知道,從此,我不再有這樣的希望了,我只能在黑暗中靜默地望着他,即便從他身邊走過,他也聽不到我的聲音,看不見我的影子。我伸向他的手,在半空中就會被陽光溶解。我在紙上寫下的字跡,只會留下一些不易辨識的水漬。我無法像大公主的故人那樣,借着舊物歸來。

頤和軒在靜默中等候我的到來。

那裏沒有宮女,只有兩個帶領的太監。他們中有一個,是頤和軒的管事。他們将我押到後面,站在宮門外面。我擋住了射入門內的光線,屋裏一下子變暗了。老太後看見我單薄的身形,眉頭起皺。我擋了她的光,讓她聞到冷宮的氣味。這氣味逼走了她嘴角難以揣測的笑紋。除了唇上的一點猩紅,我是灰暗的,身上長滿青苔的,散發出陳腐的黴味兒的。我的木鞋底踩在老太後寶座前的金磚上,聲音清脆而響亮,這聲音很快就被她厚實的地毯吸收了。我無聲無息,在老太後眼裏,只是一條稀薄破舊的影子。太後向我掃了一眼,将目光移向旁邊架上擺着的一座佛塔。金燦燦的佛盤腿坐在寶座上,臉上流露的,是難以琢磨的笑容,那笑容,竟和老太後臉上剛剛散去的笑容那麽相似。頤和軒一塵不染,環繞着太後的東西都是鮮豔的、黃燦燦、香噴噴的,太後在這些過于閃亮的東西間穿行,揮灑旺盛的精力。她凄厲的影子被遮蔽,藏在一片錦繡繁華裏。

我的膝蓋碰到了老太後柔軟的地毯。我的身體傾向那些繁盛卷曲的花紋。我向至高無上的老太後道吉祥如意,我垂下的雙眼只能看見她從衣袍裏伸出的鞋底。我的聲音很輕,許久沒有說過話了,聲音如此陌生。我吞咽唾沫,喉嚨裏卻始終幹燥。屋子裏聽不到一點聲音。穿行在屋子裏的,是另一種聲響。

我跪着,像一塊靜止的石頭,我的耳朵卻像一塊幹燥的海綿,将頤和軒裏所有的聲音都吸了進去。莺絡從我背後走去,坐在老太後腳邊的地上,哀傷地望着我。老太後看不見她閃亮的輪廓。福子在屋裏走動,每一個腳印都帶着冰的痕跡。福子想打開臺子上的自鳴鐘,讓表針停下來。那些金屬表針走動的聲音像心跳。只有我聽到了,她們雪白的腳趾踩在光滑的地面時,咯吱咯吱的響動。我臉上的肌肉凍結了,在七月的炎熱裏,我凍結在距離太後五米遠的地方,嘴裏湧出越來越多的酸水,我緊咬牙關,腦子裏想到的,卻是莺絡剛剛說過的,只要穿越瞬間的痛苦……

“洋人就要打進城裏來了……”

老太後說。

可是穿越瞬間的痛苦,我将看到什麽呢?我微微擡起頭,用雙眼問莺絡。她雪白的嘴唇微微張開,形成一個又小又黑的洞口。在七月的炎熱裏,她呼出的卻是寒冬的白霧。

“外頭很亂……”

老太後說。

可是穿越瞬間的痛苦,我能看見他嗎?皇帝在四面環水的小島上徘徊,我怎樣才能通過封鎖,走到瀛臺,就像從前,從前,有一點陽光停在他的鼻尖上,他微微收縮下颌,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彈,臣子遞上的長長奏折,鋪展在平整的金色布幔上。

“誰也不知道會出什麽亂子……”

老太後說。

只要穿越瞬間的痛苦,我就可以走到他面前,将兩手放在身體的左側,微曲雙腿,垂下眼簾,行禮問候,與此同時,我身上落滿他贊許的眼光。

“你在聽我說話嗎?”

太靜了,老太後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有許多針飛向靜止不動的石頭,冰冷堅硬的石頭。我還在,跪在她腳下。她并不是對着空氣說話。她要聽到我的回答。

“是,太後。”

我說。是,太後,只要我交出自己,只要有一個人來替他承擔所謂的過錯,只要有人出來擔待你的怒氣,你的怨恨,作為你發洩無邊孤寂的替代,你是否可以放過他呢?是,我承認你至高無上的榮耀,承認你是唯一的女王,承認你的慈善與寬容,你是否願意寬容他,保全他的生命,然後,讓他繼續一個帝王的夢想,而在你百年後,去實現這個夢想呢?

“你還年輕,別丢了皇家的臉面。”太後說。

“太後,我不曾丢了皇家的臉面。”

我擡起頭,将整個臉迎向她。冰冷的石頭裏還有血液在流淌,有心在跳動,有呼吸在流動,我唇上的這一點猩紅,難道不比你的唇色更為豔麗奪目?所以,這塊石頭比任何時候都能清晰地感受痛苦,體味痛苦的層次與級別,盡管如此,瞧,這塊被你擱置了兩年的石頭,依然有勇氣迎接你的目光,仰起臉,将消瘦的面容暴露在你挑剔的目光下,它不會在你的注視下迸裂,而是變得更加堅固。

“這個天下難道不是你給我攪亂的嗎?現在,我倒要問問你,你有什麽要說的?”

老太後突然提高了嗓門。

她心裏黑色的熔岩在融化,轉而變為怒火,從眼眶裏噴射。我凝望這熾烈的焰火,它并不能使我崩裂,也無法使我融化。我繼續看着這團奇怪火焰吐出的黑色煙霧,她臉上所有精心修護的皺紋與下垂的贅肉從厚厚的脂粉裏突現,她微微抽動的嘴角,使那雙薄唇變成了刀片,她脖子上松動的皮肉,手上扭動的青筋,眼睛周圍陷下去的深坑,都在向我坦白她的衰老和無奈。這一切都無可救藥地發生了,邪靈不可能再回來。

“太後,我沒什麽要說的。”

我緩慢地,平靜地說。此時,莺絡起身,影子稀薄而模糊,她臉上蓋着濕淋淋的棉紙,烏黑的辮子垂在身後,她只穿一件單衣,赤裸的雙腳在地上留下一串淺淺的白霜,很快,就蒸發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莺絡走向一束光,她閃亮的輪廓在那裏消散了。我的目光穿過她,與老太後黑色的煙火對峙。

“那……”老太後說。

那就宣布我的死。我深深吸氣,像坐在北三所的黃昏裏,将滿屋子的黑暗,吸進去。

“我們要避一下,不能帶你走。”

她的聲調裏已經沒了熱度,音調裏帶着宣判味道。沒等她說完,我就打斷了她。

“您可以避一避,可皇上得坐鎮京城,維持大局。”

我不能提皇帝,也不能提京城。我對老太後說,皇帝才是京城的主人,把它還給他。我還對她說,葉赫那拉,你的憤怒是對的,向過去挑戰的人是我,一切罪責也都源自我,放過他,把皇帝留給他的夢想,哪怕這個夢已經殘破。葉赫那拉,殺了我,從此你将欠載湉一條人命,我替他償還所有債。

老太後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容又回來了。那是她咬緊牙關時,形成的一個讓人誤解的表情。

一個相反的表情。

“好大的膽子!”

神秘的笑紋更深了,像一條鞭子,在葉赫那拉的身體裏抽動,讓她振奮。那是一抹暴力的笑容,暴力在顯現前會綻放滿意的笑容,它像一朵豔麗的花,綻開在葉赫那拉的臉上。咒語化解後,第一次,她忽然年輕了,她的嘴唇紅潤起來,眼睛裏充溢着少有的光澤。但這不是邪靈,而是回光返照,沒有在我身上應驗,卻出現在太後的臉上,照亮了她,使她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咒語不會回來了,我肯定。但是咒語種下的邪惡,卻并未随邪靈離散。

“去死吧,皇上可救不了你,來人吶……”

“我要見皇上……”

我再次打斷她。我要見載湉。要走很遠的路,才能見到他。沒有時間了。我得離開這裏。離開這張忽然年輕的臉。我想像莺絡那樣,自由地走在一個地方,穿過宮殿與圍牆,離開這些刺耳的聲音,離開判決,離開這張突然豔麗的臉,它在衰老與年輕間轉換,像風裏搖曳不定的燭火。我想離開緊緊卡在我胳膊上的太監的手,骨節突出,鉗子一樣咬緊我的手,不僅弄痛了我,還弄髒了我。我無法容忍這種肮髒和臭氣。但是他們緊緊鉗住我,咬住我,讓我無法掙脫。

“把她扔進井裏去。”

這句話像一條缥缈的絲帶,在空氣裏飄浮。

“我要見皇上。”

我從胸腔裏發出呼聲。我在兩年裏默不出聲,是因為這句話放在心上。我在朽壞的時間裏活到現在,是因為這句話橫亘在舌尖上,每天,我都在品嘗它,它是一絲絲細密的甜味兒,為我抵擋冬日的嚴寒,秋日的苦楚,夏日的腐臭,以及春日的荒涼。

“我要見皇上!”

我大聲提出要求。我也滿含這樣的願望,奔赴死亡。唯有一死,才能讓載湉痛下決心,消除這一切。如果,皇帝,我們不能擁有和創造未來,那就斬斷和消除過去。在這一刻,我将自己和葉赫那拉都歸入了過去,而皇帝,擁有現在。

我的軀體隐藏了我的一切破碎。

穿過死的瞬間,我守在他身邊,他看不見我,我也從未在他眼前顯現。直到有一天,從他手裏飛出蝴蝶,在蝴蝶的翅翼裏,他與我剛入宮時的樣子重逢。多麽美好,只是太過短促。我沒有尾随他,也沒有尾随蝴蝶的翅膀。在載湉回到“最初”時,我帶着他的珍珠,繼續漂流。在我經過的地方,沒有他,沒有他的身影,他的眼睛,他的笑容。我只好一次次,重新尋找,所有記憶存在的地方。

化蝶

戊申年十月,太後度過了她七十四歲的生日。鼓樂聲飄過了瀛臺四周寬闊的水域,晝夜不息。太後派人送來的壽菜放在桌子上。這說明她很健康,心情也很好。她吃了很多,從開胃菜到各色壽宴的正菜、配菜,以及分批送來的甜食,她吃了又吃,而她周圍的人只是象征性地吃一點兒,生怕因為吃相或是禮數不周而招來責罰。她讓大家看着她吃,她紅光滿面,精神抖擻,晚上又聽戲到深夜。慶祝的聲音傳到很遠,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揣摩她此刻的心情。

太醫照例來為我把脈。我脈相微弱,臉色很不好看,今天,我又離死亡近了一步,我的聽力和嗅覺又死去了一部分。這多少能帶給她好感,她讓太醫控制我的病情,無非是為了延長這種快慰。然而,終究有一個特定的時刻是醫術無法超越的。我說你們難道沒有診出,我快要死了嗎?太後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臨別之際,請向太後禀明,我想要見她的願望如此強烈,我在島上住了十年,想了十年,也忏悔了十年,是時候了,我想在太後面前當面悔過,這是我離開人世前的唯一心願,否則我将難以安息——如果我的死能令太後感到快慰,那麽就以死亡作為我奉上的最後禮物。

他們花了一個時辰為我梳頭,整理,然後擡着我離開瀛臺,前往儲秀宮。我枯瘦如柴,面色晦暗,就剩下一具骨架。這副骨架被仔細清理後,又換上了一身幹淨的常服。我一動不動任人擺布,我心如止水,面如死灰,誰都能看出,我不具備一絲一毫能傷害或是與老太後抗争的力量,我的生命眼看就要枯竭,在我身體裏流動的,僅餘一口氣而已。我擔心自己在關鍵時刻會失去最後的機會,唯一的機會,十年來,我要的,就是這個時刻,所以我怎麽能白白浪費?我閉上眼,雙手輕輕握在一起。不用再打量這處我生活了三十三年的宮殿,這十年裏的任何變化都與我無關,而無論它有着怎樣的改變,我對它都了如指掌,我知道,我們已經進入翊坤宮的宮門,十分鐘後儲秀宮裏耀眼的燈火,将使我無遮無攔地暴露在太後眼下。死亡如此奪目,而她作為收屍人,将懷着最終了去的心願,流下兩行長長的眼淚。她等得太久,而我的感覺也是如此相同。

“皇帝,你來了。”

“兒臣給聖母皇太後請安。”我掙紮着起來,卻失敗了。

“你身體不好,本該靜養,所以千秋宴沒有煩勞皇帝過來同慶,皇帝可好些?”

“太後,兒臣怕是不能再好了,特意趕來,見太後最後一面。”

“皇帝……”

“兒臣想要離太後再近些,兒臣眼力不濟,十年不見,連太後仁慈的面容也記不大清了,雖說如今兒臣已落得如此境地,不免濁了太後的眼目,可兒臣現在也顧不了許多,兒臣只想帶着對太後的感激與悔罪離開。”

我氣若游絲,一陣風也會令我的呼吸中斷。太後命人在我身邊設座,以便聽清我說的每一個字。我半睜雙眼,看着她在我身邊落座。我伸出手,我的手不停顫抖,好像随時都會因為死去而垂下。她本能地握住我的手,以感受這個軀體裏還有多少是活的。

“你本來會有一個更好的死法。”

她将我的手放回我身上,她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我阻止了她。

“太後,您的手真熱,就像我小時候生病時那樣,您總會握着我的手直到我也跟着熱起來。”

“可你背叛了我。”她冷冷地說,卻并未收回手。

“是的,我背叛了您,我花了十年時間忏悔,懊悔像一劑毒藥毒殺了我,如今,您看着我,可感到滿意?”

她沒有說話。我自顧自說了下去。

“有一件禮物我要親手交與太後,太後若是有天想念我這個養子,看看這件禮物,就會想起我。”

我看見她眼睛裏流露出一絲猶疑。

“是一件很小的禮物,它是不會傷害太後的。”

我将緊攥着的右手張開,我的另一只手則握緊了她的手。

“您一定要仔細看看這件禮物,它超過了這宮中所有的珍藏。”

我張開的右手是空的。

“你糊塗了嗎?”

她再次想要掙脫我的手。

“太後,一個将死之人會欺騙您嗎?您要仔細端詳。”

如果說我身上有一個器官無比完美的話,就是這雙手。我用它修複過無數玩具,擺弄過無數樂器,我曾用它彈奏過西洋鋼琴。還是這雙手,現在要幫我實現最後的心願。從手心裏,無中生有,漸漸飛出一只蝴蝶,開始很小,漸漸變大,開始是透明無色,漸漸顯現美麗的斑紋,一雙翅膀展露出完美的形狀,不停撲扇着,就像飛舞在花叢中。

她一動不動看着這只蝴蝶。它還在長大,更加炫目。

“太後認得這只蝴蝶麽?”

“可真美啊,它的确超過了這宮中所有的珍藏。這是一個戲法嗎?皇帝。”

“太後,張開手,它會飛到您的手中,向您頂禮膜拜。”

太監們常常馴服動物,讓動物說出賀壽的言辭或做出恭賀的動作取悅太後。蝴蝶,還是第一次。

她幾乎毫不猶豫,張開雙手。

蝴蝶輕盈地飛到了她手中,蝴蝶不停地閃動翅翼,仿佛在向她不停地俯首拜賀。我松開手,這是我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腦海裏勾畫着這樣一只蝴蝶,就是希望有一天它能在太後面前起舞,并讓我帶着您一同離開,沒有痛苦的離開。”

“離開哪裏?皇帝。”

她為這只蝴蝶深深吸引,她說話時并不看着我,而是緊盯着蝴蝶。我承認,這件幻化的作品的确已經登峰造極,沒有人不為它美麗的色彩、身形和舞姿所迷醉。只有我是清醒的,能看着這一切,享受它帶來的滿足。

“它将帶着我們離開紫禁城。”

我緩緩地說,她竟然沒有聽出我聲音裏的冷酷。

“為什麽……要……離開……這裏?”

她的聲音開始分散,沒有絲毫的驚恐。我不喜歡人在驚恐中破碎,現在的一切都令我滿意,符合我的設計。我這一生塞滿了失敗,在我離去的這一刻,卻可以目睹自己的成功,雖然這個成功無人能與我分享。

她站了起來,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從一個局部開始一寸寸化為烏有。她完全沉醉于蝴蝶的游戲,就像我六歲時那樣。

“這……真的……很有……趣兒。”

她的聲音更加破碎,遙遠。她的雙腿已經消失了,就像旁邊有一個看不見的洞口正在一口口将她吞下去。然後,是軀幹,胸,臉,最後是手。當她的眼睛快要消失的一剎那,我還是捕捉到了一縷轉瞬即逝的恐懼,那是一雙驚恐萬分的眼睛,好像猛然醒悟到自己的處境,即意識到自己正在像煙霧般飄散。

她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你……”

也許她想說,你騙了我,或是,你這該死的冒牌貨,或是別的什麽,然而我只聽到了“你……”,帶着回音,這聲音也是像煙霧一樣慢慢消散的,直到連煙霧也蹤跡難尋。蝴蝶還在飛舞,一刻都不曾停息,我将重複葉赫那拉剛才那一幕,不同的是,我最先消失的是手指,臂膀,然後是身軀,胸,脖子,下巴,嘴唇……我的意識一片模糊,無法分辨我在哪裏。我努力睜開眼睛,繼續注視,最後,我只剩下了一雙眼睛。迷霧散盡,我看到所有的精華都在潰敗與破碎,随着時間向相反的方向而去。我看見了許多面孔,這面孔裏有珍,我在這張面孔前流連忘返,一直看到她入宮時純潔無瑕的臉,然後,我被時間帶走了,然後是那些畫像上祖先的臉,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走向枯萎。我在時間和面孔的長廊裏一直向前追溯,仿佛有一個特定的地方和一個特定的人,正等着我。然後,我聞到一股花香,哦,我不是聞見了花香而是看見了香氣的形狀,我看見了花朵,桃花,粉色的桃花正在盛開,花瓣雨滴般飄灑着。那花瓣漸漸塑出一個人形,一個少女的身形,她完全被粉色花瓣所覆蓋,我幻化出的蝴蝶正向着這片桃花而來,它龐大的翅膀在飛花中翻飛舞動,與花朵融合在一起,這就是我要尋找的答案,當蝴蝶落在睡夢中的少女身上時,即便如此輕微的舉動,也令她從夢中醒來。我聽到了一聲嘆息。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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