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湖的秋天總是十分短暫,一陣又一陣的秋風吹落了樹上已經枯黃的葉子,那小小的一片又一片在風中旋轉、飄舞,最後毫無意外地跌落在地上,空氣裏蕭瑟的味道愈來愈濃。
今天是周末,葉曦結束了一周的學習和工作,從T市回到半月湖。她在T市的一家法式餐廳學習和工作已經有兩個多月了。
雖然從小在中菜館長大,但是她的心裏卻十分喜愛西式料理,尤其是甜點的制作。幸而葉東鵬不是因循守舊的大家長作風,女兒有那樣的興趣和志向,他也樂見其成。
在這家法式餐廳對外招聘時,葉曦頗為意外地獲得了這個半學徒半工作的職位,成為餐廳廚房裏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西餐料理經驗的員工。其實,這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彭越。
這家餐廳的主廚Sidney是個快四十歲的地道法國人,在法式料理界以菜式多樣、富于變化和創新而聞名。他十分迷戀中式料理的神奇,不惜萬裏來到中國,遍尋各式菜品,并嘗試運用到法餐料理中。在一次聚會中,他認識了彭越,并結為朋友。彭越十分敬佩他對廚藝的熱愛和鑽研,在得知T市的這家法式餐廳聘請主廚時就推薦了他,并向他引薦了葉曦。而Sidney在見到葉曦後,很快被她直率、坦誠的性格以及對西式料理的熱情和天賦所打動,兩人成了亦師亦友的忘年交。
因為餐廳在T市,所以葉曦離開三間堂,住到了餐廳提供的員工宿舍,只有每月餐廳休息的那天才能回到半月湖。
今天,Sidney也和她一起回了家,因為葉曦經常提到左小晶和她的咖啡館,Sidney一定要跟來看看。
此刻他們正走在去咖啡館的路上,一轉彎就拐上了博愛路。博愛路上,紫薇花已經全都謝了,只留下光滑潔淨的樹幹,雖然紫薇樹樹姿妖嬈,但也顯出了幾分寂寥。
“葉,這裏真美,像我的家鄉。”一邊的Sidney操着生硬的中文說着。
Sidney的家鄉埃吉謝姆小鎮在法國著名的白葡萄酒産區阿爾薩斯,那裏有着一望無際的葡萄園,紅色尖頂的小屋星羅棋布,鎮上家家戶戶窗臺邊都種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在Sidney口中,就是個人間天堂。
不過這會葉曦可沒心情聽他講他的家鄉,看着這些紫薇樹,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李暮昀。是的,他們在這裏相遇,那是個多麽美好的早晨,愛情突如其來。可是這愛情,現在卻讓她有些苦惱和憂慮。
自從李暮昀回韓國後似乎就越來越忙,忙得沒有時間打電話,忙得沒有時間和她聯系。每次她打電話過去,雖然他都會接,但是說不了兩句就會因為各種原因而挂斷。有幾次她在很晚的時候打給他,電話裏是十分嘈雜的音樂聲,還有女人說話的聲音。這裏和韓國的時差只有一個小時,葉曦雖然聽不懂韓語,但是也知道他是在夜店。而他說話總是帶着疲累,和隐隐的不耐。
葉曦越來越迷惑和憂慮,她不知道怎麽了,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她也不知道該找誰去詢問李暮昀的情況。現在想來,盡管百度上到處是李均浩的各種消息,但是她對他卻真的知之甚少。
走進咖啡館,就看到左小晶正在教新來的服務生怎麽使用咖啡機。葉曦剛想打招呼,就聽到身旁的Sidney低聲說了句法語,葉曦沒聽懂,她疑惑地轉過頭去看他。Sidney卻大步跑上去,用別扭的中文大聲地說:“美麗的姑娘,我們在哪裏見過?”
一聽這話,葉曦忍不住翻了個白眼,Sidney,你這搭讪的方法也太沒新意了吧。
左小晶看了他一眼,然後視線直接略過他,看向他身後的葉曦,“小曦,你回來了。”
“是啊,今天餐廳休息。”葉曦走過去,然後指着一旁的Sidney說:“這是我的Chef Sidney。”
左小晶這才看着Sidney,微微笑着:“你好,歡迎你。”
Sidney卻一本正經地反問道:“你不記得我了?”
葉曦拽拽Sidney的衣服,尴尬地對左小晶說:“他平時不是這樣的。”然後她白了一眼Sidney:“拜托,別花癡了。”
“花吃?什麽意思?這裏可以吃花嗎?”Sidney沒聽明白葉曦的意思,不過他沒有糾結這個問題,繼續锲而不舍地問左小晶:“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左小晶看着他晶晶發亮的藍眼睛,忍不住笑了:“我不認識你呀。”
“可是我們見過,在,在……”Sidney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別搭理他,不知道誰教他這樣和人搭讪的。”葉曦拉着左小晶坐下,“我們好久沒見了,你好嗎?”
“我還不是老樣子,你呢?”左小晶看着葉曦問。
葉曦的臉色暗了暗,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問道:“佟烨華呢?我也好久沒見他了,叫他晚上一起吃飯吧,我好想你們。”
“你不知道?他走了。”
“走了?”葉曦吃了一驚。
“是啊,就前幾天,說是厭倦了在一個地方長久的生活,不過他說還會回來的。”左小晶不由地感嘆:“有時候,我挺羨慕他,自由自在,随遇而安,也是需要勇氣的呢。”
葉曦有些黯然:“那他一定把工作室關了吧,我哥也沒對我說這件事。”
左小晶拍拍葉曦的手,她還年輕,還不能接受生命中無法預期的相逢和離別。
“哎呀,我想起來了!”在旁邊沉默了半晌的Sidney叫起來:“在機場,在B市的國際機場。”
左小晶愣了一下,然後她仔細打量起這個男人來。
這個男人四十歲左右,并不像大多數這個年齡的老外一樣身材發福走樣,相反他的身材高大結實,栗色的頭發,高鼻子,一雙藍色的眼睛,此刻正緊盯着自己。
左小晶難得的臉紅了一下,那樣專注的眼神,真讓人有些難以招架。
Sidney卻沒注意這些,他此刻正處在回憶的興奮裏:“我想起來了,十四年前,我第一次來中國,在回去的時候,在機場,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戴着黑色的帽子,是的,是你,當時你哭了,我還給你一塊手帕,可是你沒要。”Sidney聳聳肩。
葉曦傻了,她從沒有聽Sidney這麽流利的用中文說這麽長一段話,居然還沒有語法錯誤,她覺得很神奇,反而沒有注意他說的內容。
左小晶想起來了,那段生澀的回憶,她極力想要忘記卻無法忘記的回憶。
在那件交通事故後,左小晶就辍學了。她沒有辦法忘記那個男生最後的眼神,沒有辦法忘記他躺在血泊中的畫面。她整天精神恍惚,無法安睡。而且這件事在當地搞得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她的父母沒有辦法,最後決定送她出國,反正他們也準備在她高中畢業以後送她出國,現在只不過提前了兩年。
她記起來了,那天在機場,她穿着黑色的大衣,戴着黑色的帽子,爸爸媽媽象征性的把她送到機場過了安檢後就走了。她獨自一人坐在候機廳的角落裏,看着周圍形形色*色、來來往往的陌生人,感到巨大的悲怆和無助,她當時也不過才十六歲,經歷了這樣的生死離別,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關心和安慰,她本應最親近的父母又這樣像她得了傳染病一樣丢棄了她,她只覺得害怕、孤獨,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抛棄了,她無聲地哭了。
身邊走來走去的人,都好奇地看着這個女孩子,但是看到她一身黑色像是喪禮中穿的衣服,沒有人過來問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塊手帕遞到她的眼前。她擡起頭,一個白皮膚、栗色頭發、藍色眼睛的外國青年正站在她面前。看到她看他,他又向前遞了遞手帕,生硬地說:“給你。”左小晶卻沒有去接,她從口袋裏拿出面紙,擦拭着眼淚。那個年輕人頗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然後撓撓頭,又說了句:“別哭,你很美。”
這個小插曲并沒有給當時左小晶糟糕的心情帶來什麽安慰,卻也讓她感受到了一絲的溫情,盡管只是個陌生人。時過境遷,這件小事也随着那段過往被鎖在了記憶的最深處,不能忘記,也不能想起。
左小晶看着已經不複年輕的Sidney,真誠地說:“謝謝。”
Sidney笑起來,他開心地說:“嗨,你想起我了,你還是很美。我們是不是你們中國人經常說的那個,那個很久沒有見面,後來又見面的,葉,那個詞怎麽說?”
“久別重逢?”葉曦說。
“是的,是的,久別重逢。”Sidney爽朗地笑了。
葉曦突然想到左小晶的咖啡館就叫重逢,那是她們兩個人看了電影《一代宗師》後左小晶才定下的店名,因為電影裏有一句臺詞: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雖然左小晶想要重逢的人并不是Sidney,可是現在也算是應了景了。
“葉,明天休息,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半月湖嗎?”Sidney一大早上班就問葉曦。自從上次和左小晶“久別重逢”後,Sidney就對她念念不忘。
葉曦正為幾天沒有聯系到李暮昀而煩躁,沒好氣地回他:“幹嘛?你要追求她?”
“是啊,我們很有原因呀。”
“什麽原因?是緣分啦。”葉曦不耐煩地糾正他。
“對,緣分。葉,我覺得我陷入了愛河,我愛上了她。”
葉曦看着一臉花癡的Sidney,心裏一陣火氣直冒:“愛她?你了解她嗎?你知道她的過去嗎?你知道她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嗎?你知道她爸爸媽媽是誰嗎?你知道她在哪裏上學,怎麽長大嗎?”
Sidney看着突然發飙的葉曦,愣了下,然後奇怪地問:“我為什麽要知道這些呀?我愛的是現在的她,我只要知道現在的她就好了。”
葉曦說不出話來,是的,我愛的是我認識的這個人呀,愛的是現在的他呀,過去如何又怎樣呢?可是,現在的他,又在幹什麽呢?
此刻的李暮昀正和葉曦一樣處于焦慮不安中。
從S市回首爾後,他就進了醫院。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選擇了KD醫院。這家醫院的院長跟随他父親多年,他一入院,他父親李成智就知道了。不過,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畢竟這家醫院是全韓國最好的腫瘤醫院,他不想拿自己的命冒險。
雖然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和家裏聯系,但是李均浩是家裏的獨子,他的爺爺生前又十分寵愛這個唯一的孫子,所以他的父親李成智盡管十分痛恨他的叛逆和不成器,卻也在盼着他在外面折騰夠了,回來繼承家業。結果,卻等到了他入院做癌症檢查的消息。
檢查的最後結果,與在S市的檢查結果基本相同。他的胃部已經出現了癌變,但是慶幸的是還沒有轉移或是擴散。現在只有先進行手術治療,然後再根據情況決定下一步治療方法。
李暮昀拿到檢查結果,首先舒了口氣,還不是最糟,還不算最要命。可是他立刻又想到了葉曦,他想起她有一個胃癌去世的母親,難道讓她再陪伴一個患有胃癌的男人。這段時間,李暮昀通過各種途徑已經非常了解這種病的治療過程,那将是一段痛苦而又漫長的經歷,治愈的概率也很低,他不想把葉曦拖進這場災難裏。
于是,他的心裏矛盾着,煎熬着。他知道自己愛上葉曦,在最開始,是被葉曦那炙熱、鮮活的生命力所吸引,她就像一道夏日的陽光直射進自己陰暗潮濕的內心,勾起了自己對未來的向往,讓自己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熱情。如果葉曦知道自己得了胃癌,她定然不會離棄他,而會陪着他,可是這對她來說,将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手術、化療,他将不複健康,不複現在的模樣,她會跟着他痛苦,跟着他惶恐生命,她将不再陽光。
李暮昀不禁一遍遍地問自己:我能給她什麽呢?只有痛苦嗎?他回答不了自己。
他不敢主動和她聯系,理智告訴他,要遠離葉曦,疏遠她,讓她感覺愛已不再,讓她放棄他。可是,他又不能允許自己關掉那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電話,甚至每次電話響起,他總是控制不住要去接通,哪怕只是聽聽她的聲音。
李暮昀簡直要痛恨自己,他不知道怎麽去拒絕她,然後他開始放縱自己,他參加各種各樣的荒唐聚會,他流連于許久未去的夜店,在那些地方、場合故意接聽葉曦的電話,然後匆忙地挂斷,他故意把手機調成靜音,讓自己聽不到鈴聲,盡管他還是克制不住不時去查看屏幕顯示。
他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感到從未有過的失敗和懦弱,但是他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接近,也沒有辦法遠離。
因為還有些工作合約沒有履行,在和醫生商量過後,李暮昀推遲了手術時間,盡量完成能完成的部分,他知道自己将要在很長時間裏都不能工作了。他的病情一直是保密的,除了泰勒,沒有人知道。于是,李暮昀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來回避葉曦。
這個周末,Sidney還是成功地跟着葉曦來到半月湖。他不明白葉曦的生氣,也不明白中國人的含蓄和曲折,他相信只要愛是真誠的,哪怕不能被接受,至少他努力過了。
左小晶對這個突然多出來的追求者倒沒有太在意,這裏來來去去的人太多,像Sidney這樣的,也不過是一時新鮮。左小晶覺得兩人都是成年男女,她的疏離很快就會讓他失去興趣。今天,她更在意的是葉曦。從一來到咖啡館,葉曦就滿臉抑郁,垂首不語。
“怎麽了?”左小晶忍不住問她。
葉曦擡起頭,眼睛裏有些隐隐的水光。
聽完葉曦的講述,左小晶沉默了。
雖然她和李暮昀的接觸不多,但是她覺得那不是個逢場作戲、玩弄感情的男人。那個男人,外表看着光鮮亮麗,漂亮得甚至讓女人嫉妒,但是卻有一雙憂郁而冷漠的眼睛,而她見過這雙眼睛是那麽柔情又寵溺地注視着葉曦。可是,現在這樣,到底又是為什麽呢?
葉曦的話,Sidney聽懂了個大概,他不解地問:“葉,你愛他嗎?”
葉曦沒有回答他,她覺得Sidney并不能理解她。
Sidney沒有介意葉曦的無視,又問她:“那你為什麽不去找他呢?”
“找他?”
“是呀,找到他,不就知道為什麽了嘛。”Sidney理所當的回答。
“對,小曦,Sidney說得對,”左小晶贊賞地看看Sidney,“與其在這裏煩惱,不如去找他,看看他到底怎麽了。”
Sidney得了這鼓舞,說得更溜了:“在我的家鄉,女孩子都很勇敢。愛他,就告訴他,就和他在一起。葉,你要勇敢。”
“他說得對。”另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葉曦立刻知道是她哥。
最近彭越看葉曦總是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的樣子,心裏就知道有事,畢竟葉曦也算是他一手帶大的。今天他本也想趁着葉曦回來,問問她,結果聽到了他們剛才的談話。
“去找他吧。任何事情只有試過了,努力過了,才知道行不行。別顧慮什麽,哥支持你。”彭越看着葉曦,盡管不希望她受傷,想要保護好她,但是他知道這件事只有讓她自己去經歷,她才能開心,或是死心。
葉曦看着他們,心裏湧上股沖動,是的,我要去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