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月明星稀, 烏沉的天幕下,廣明院中的下人提着燈,步履匆匆。
窗棂上燭火搖曳, 漸漸勾勒出屋內女子歪歪扭扭的身形。
探春跪坐在少女身前, 小心翼翼的将她的鞋襪褪去,随後又拿出随身攜帶的藥膏在掌心搓熱, 按壓在她酸澀的腳心上。
沈觀衣正靠着床柱,舒适的眯起眼睛。
廣明院的丫鬟見了,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心急的瞧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少夫人, 公子快回來了, 您這樣若被公子瞧見可如何是好。”
李鶴珣推門而入之時, 正好聽見這話, 目光不由得被一抹白膩勾住,還未看清,屋內的下人便慌張一片,拿蓋頭的拿蓋頭, 整理衣衫的整理衣衫,待他回過神來,正好看清沈觀衣的嘴噘的高高的, 滿臉不悅,而那些神色在下一瞬被喜帕遮了個嚴實。
李鶴珣冷眼瞧着,從始至終不發一語, 直到喜婆戰戰兢兢的将秤杆給他時, 他才擡步走向沈觀衣。
她就不能有個安分的時候?
李鶴珣抿着唇,壓下不悅, 在喜婆的示意下挑起喜帕一角,燭火明明滅滅,他沉下的臉色在瞧見喜帕下的那張臉時凝固了一瞬。
沈觀衣沒有成親時該有的羞怯緊張,或許曾經有過,但眼下站在她跟前的是她與之相處二十年的丈夫,所以她嗔怨的瞧着他,甚至将那雙剛剛被人手忙腳亂藏進衣擺中的腳伸了出來,踩向李鶴珣的衣擺。
“還沒揉好呢。”
周遭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涼氣,下人們心中驚駭,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一絲不妥。
這便是公子娶回來的夫人?
李家規矩重,少夫人這般輕挑的性子,恐怕會令公子不喜。
沈觀衣眼巴巴的望着李鶴珣,李鶴珣接過一旁喜婆遞來的合卺酒,絲毫不提她眼下正勾着他衣擺一事,“先将酒喝了。”
若是換做平日,李鶴珣着實會斥責兩句,甚至現在也覺着沈觀衣行為太過大膽肆意,但來日方長,不急一時,至少也得等到将酒喝完。
二人飲下合卺酒後,屋內的下人們識趣的離開,探春手急眼快的在枕下塞進去一個冊子,這才跟着衆人一同紅着臉退了出去。
沈觀衣餘光瞧了她一眼,大概知曉她放了什麽東西,無外乎是一些教導女子在床榻之上如何服侍丈夫的房術。
她才不需要。
‘啪嗒——’
殘蠟落入燭臺,火光搖曳,屋內就剩下他們二人。
暗香彌漫,混雜着一些清涼的藥味,李鶴珣垂頭看向自己的衣擺,問道:“腳如何了?”
在他衣擺上晃悠的腳趾圓潤嫣紅,沈觀衣似是為了讓李鶴珣看清楚一些,指頭用力翹着,“鞋中有長生果,硌的我好疼,探春才揉了一下,你就進來把他們都吓着了。”
李鶴珣籠統的掃了一眼,放下酒盞,從容的看向沈觀衣,并未接她的話,“你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
沈觀衣莫名,“我們成親的日子啊。”
李鶴珣眉眼冷淡,點頭道:“我還以為你覺着自己是來吃酒的客人。”
沈觀衣:?
“鞋中的東西确定是長生果?”
不等沈觀衣回話,他又道:“會不會是刀子銀針之類的,否則怎會疼的你不顧後果,差點毀了自己的成親禮?”
她停下晃晃悠悠的腳,歪頭看他,他這是在與她算賬?
若是旁人,沈觀衣早就拔簪子了,但李鶴珣不同,她願意給他幾分縱容。
所以,她輕聲哄道:“是我不好,你別生氣。”
向來只管自己死活的人破天荒的沒鬧脾氣,倒是讓李鶴珣怔愣一瞬。
他嗯了一聲,有些忘了後面要說的話。
等他想起來之時,一擡頭,眼皮突然一跳,蹙眉道:“你做什麽?”
沈觀衣嫌頭冠太重,一股腦的摘了下來,碩大的金縷镂空冠被她随手扔在床上,百忙之中,她抽空回了一嘴,“好重。”
眼前沒有銅鏡,繁瑣的發飾珠釵若是沒有精細的手法,會扯掉頭發的,“李鶴珣,你将銅鏡拿給我。”
屋內的銅鏡是鑲嵌在桌案上的,拿不過來。
沈觀衣道:“那你抱我過去。”
李鶴珣覺得她在說笑,冷眼瞧着她并不說話。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沈觀衣覺着李鶴珣分明就是蹬鼻子上臉。
他們都已經成親了,抱抱她怎麽了!
沈觀衣蹭的一聲下了床榻,提着衣裙,便要赤腳下地。
可想象中的冰涼并未襲來,腳腕被一只大手緊緊扣住,比起沈觀衣,李鶴珣顯然更加不滿,“将鞋穿上!”
沈觀衣不服輸的看着他,“你不抱我,我自己走過去還不成嗎。”
“放開!”
簡直幼稚。
李鶴珣抿着唇,手背青筋暴起,就在他眉目冷懔的欲要松手之時,沈觀衣覺着發絲絞進了簪子裏,頭皮被扯的生疼,“好嘛,我不過去就是了。”
她指着滿腦袋珠釵,“那你幫我把它拆掉。”
李鶴珣:……
見他不動,沈觀衣動了動腳腕,催促道:“快點,我腦袋快掉了。”
一肚子火氣被堵在心口上不來下不去,李鶴珣松開手,默默走到榻邊,瞧着那搖搖欲墜的腦袋,第一次生疏無措的替女子解發。
“嘶——你輕些。”
“我沒用力。”
“不可能!我這麽疼,你一定是故意的。”
窗外鳥雀驚飛,守夜的下人紅着臉低下頭,男子忍着愠怒的聲音再次傳來,“別亂動。”
沈觀衣覺着李鶴珣就是在報複,畢竟半刻鐘前他還在與她算賬呢!
她心疼的瞧着落下的發,發狠的道:“你再讓我掉一根頭發,我便将你的頭發拔了!”
李鶴珣捏着發簪的指尖泛白,小心翼翼的将最後一根金釵拿走後才冷冷的掃她一眼,拂袖離開。
沈觀衣此時舒坦了,才不管他是不是惱了,反正他都替她将頭飾都拆了,走便走了。
門外聽聲兒的婢女本以為還有些時辰,誰料突然瞧見李鶴珣開門出來,面上一驚,連忙上前,“公子……”
李鶴珣腳步未停,“叫歸行伺候。”
坐在床榻上的沈觀衣聽見歸行二字就知曉了李鶴珣現下應當是去浴房沐浴梳洗了。
歸行天生瞎眼,還是男子,前世她知曉李鶴珣沐浴時只讓歸行伺候洗漱時還詫異了許久。哪個高門子弟身邊不是小丫鬟伺候,再不濟也該是個正常的小厮,而偏生李鶴珣這人不喜歡被人觸碰,更不喜身子被人瞧見,男子也不行。
那時她還以為李鶴珣身子有什麽毛病,擔憂了許久。
也不是她多想,而是前世成親當夜,李鶴珣一雙眼直勾勾的盯着她許久,卻沒有絲毫動作。
她心中着急,覺着只有與他交頸纏綿後,才能坐穩李家少夫人的位置,所以她便主動纏了上去,但她對此事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在他冰涼的唇瓣上厮磨。
後來她嘴巴都磨腫了,李鶴珣也紋絲不動,她洩氣的想要另尋他法時,李鶴珣突然遮住她的眼,周遭氣勢陡然變幻,如同掙脫禁锢的猛獸,折騰的她整宿無法安眠。
所以李鶴珣不是身子有異,而是性子作祟。
但如他那般愛惜身子的人,後來不也任她為所欲為。
沈觀衣啧了一聲,默默的向枕下伸出了手。
從前她不太明白李鶴珣一個男子為何會将自己的清白看的那般重,後來她才發現,李鶴珣将李家的規矩刻在了骨子裏,而在那些規矩中,也有護好家宅的責任與擔當。
但更重要的是,李鶴珣這人與諸多女子一般,雲雨前後判若兩人,似乎只有與他親密一番,才能沖破他待人時的距離,被他真正納入羽翼之中。
半刻鐘後,沈觀衣津津有味的翻着手上的小冊子,上面的畫勉強入眼,不算多好。
不如李鶴珣後來畫的那些。
李鶴珣沐浴回來時,發尾還帶着濕氣,他此時褪下喜袍,只着了一件玉色長衫,比之前更顯溫潤。
他餘光瞧了一眼卧在榻上的沈觀衣。
在看書?
沈觀衣丢下手中的冊子下了床榻,雙腳俨然看不出一絲受傷的意味,甚至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鬧着要人抱,健步如飛的丢下他去了浴房,“李鶴珣,你等等我。”
李鶴珣捏了捏眉心,不知她又是鬧的哪一出。左右都是等,他掀開帷帳,走向了隔室的小書房。
屋內喜色依舊,他端坐于桌前,翻閱着近來的議案,餘光突然瞧見了景寧侯的字樣,原先寧長愠提醒的話漸漸在腦海浮現。
他說:“女子與男子不同,男子若在新婚當夜過于激烈,或許會讓女子的身子留下隐患。”
“大人想必也聽聞過宮中娘娘得病之時的痛楚,那都是因房事而留下的病根,我将大人視作好友才說與大人聽……”
“若大人心疼沈二小姐,便過了今晚再行房,以後在這事上,也要多加節制才是。”
李鶴珣緩緩放下筆杆,思索着寧長愠的話,到底能信幾分。
沈觀衣回來時就瞧見她放在床榻上的小冊子不曾被人動過,想來李鶴珣并不知曉她方才在看什麽。
沐浴時她便想明白了,以李鶴珣如今的性子說不定比前世都還要磨蹭。
與其和他比心性,不若她主動些。
今日是洞房花燭,早日圓房好過夜長夢多,畢竟如今這個李鶴珣,她總歸是有些拿不穩的。
沈觀衣拿着小冊子去到隔室時,一眼便瞧見了窗棂邊蹙眉思索的人,隔室昏暗,只有矮桌上的一盞燭火泛着微弱的光,将他分明的五官柔和了幾分,顯得愈加勾人。
她捏着冊子來到李鶴珣身旁,在他擡眼看來時,一本正經的将冊子遞到他跟前,軟聲道:“我方才想起有個地方沒看明白,你能給我講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