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第32章

沈觀衣是在近辰時被探春叫醒的。

朦胧之中探春伺候着她洗漱, 見她将醒未醒的模樣,探春提醒道:“小姐,前兩日夫人免了您兩日請安, 今日怎麽說都得去了。”

沈觀衣有些煩, 沒睡醒便更煩了。

她擰着眉,雙眸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細縫兒, 嗓音還有些沙啞粘膩,“将我的琴抱來。”

她得彈一曲兒,醒醒神。

眼下正值夏日,也就早晚才會有絲兒涼意,沈觀衣坐在李鶴珣晚間喜愛看書的窗棂前, 微風徐來, 裹着清香的濕意彌漫。

昨夜下了雨, 半夜才停, 房檐上的水還未幹,順勢而下,落在積滿雨水的石缸裏,發出清脆的嘀嗒聲。

下人将琴抱來後, 沈觀衣低頭撫琴,琴聲流淌清泠,如窗外被雨洗過的風, 驅逐一夜過去的倦意。

探春瞧着在廣明院伺候的幾人紛紛怔住,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她的眼底不由得蔓延出一絲得意。

讓他們平日總覺着小姐除了那身皮囊沒有半點可看, 如今可瞧見了?

怕是姑爺都比不上她家小姐的琴藝。

探春心情甚好, 一邊為沈觀衣梳妝,一邊用餘光打量着周遭的下人。

原來揚眉吐氣這四個字, 令人如此愉悅。

沈觀衣指法娴熟,先是彈了些平日裏常聽的曲兒,之後她便沒了耐心,随心而動,琴聲亂七八糟卻又能品出別樣的滋味。

待琴聲停止,探春已然為她梳好頭髻,左挑右選,選了一支較為端莊的雲扇珍珠步搖插入發間。

門外天□□亮,沈觀衣瞧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擡手摸了摸探春替她梳好的婦人髻,竟生出了一絲闊別已久的悵然。

她回過神,捏着帕子擡步離開,“走吧。”

給岳安怡問安去。

沈觀衣前後兩世,給人問安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數時候都是別家婦人來給她問安,還要看看她有沒有那個興致。

崇心院外栽着幾棵梅樹,還沒到時節,瞧上去只有零星的幾簇綠葉。下人在院中灑掃,窗棂上隐隐能瞧見在屋內左右行走,忙碌的烏影。

知曉她來請安,岳安怡沒出來,派了岳姑姑來打發她。

“少夫人,夫人近來身子不好,需要靜養,您啊,日後若無事,便不需要來請安了。”

還有這等好事?

“岳姑姑,娘免了我的早禮,莫不是因為夫君前兩日與娘說了些什麽?”

岳姑姑眼珠子左右轉了轉,身子微傾,伸手擋着嘴角,小聲道:“少夫人,這事兒還真是被您說中了,但夫人叮囑過奴婢不要外傳,所以……”

沈觀衣嘴角緩慢的牽開出一絲笑意,“姑姑放心,我不會說的。”

她猶豫片刻,這才嚅嗫着唇道:“前兩日公子因少夫人的事将夫人氣着了,奴婢沒怎麽聽清他們說了什麽,但大概知曉是少夫人行事做法的原因,後來公子走後,奴婢進去伺候才聽夫人說,是公子拒了夫人想要管教少夫人的念頭。”

沈觀衣本覺着以李鶴珣的性子,能為她說情已然不易,沒曾想他竟會做到這等地步。

可先前他找來嬷嬷不也是想要教導她,眼下讓她親娘來,他又拒了?

所以他到底是不想讓她被旁人約束,還是不想岳安怡受累?

岳姑姑繼續道:“奴婢看的出來,公子待少夫人定是有情意的,這些年公子從未忤逆過夫人,唯有在少夫人的事情上,公子不願讓步,所以夫人才被氣的狠了。”

“若是如此,娘不會怨我嗎?怎的還送來補藥?”

沈觀衣到底覺着岳安怡應當不是這般容易妥協的性子。

岳姑姑嘆道:“少夫人應當知曉二公子的事情吧。”

李鶴意?

沈觀衣颔首,又聽岳姑姑道:“自二公子離世後,夫人便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公子身上,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心疼公子,便也會因為公子而憐惜少夫人。”

是如此嗎?

沈觀衣自崇心院離開時仍在想着岳姑姑的那些話。

但若不是如此還能是什麽,總歸不能是怕了,特意讨好她吧。

“小姐,咱們回去嗎?”

沈觀衣擡眸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備馬車,聽曲兒去。”

“啊?”

“啊什麽啊,你家小姐我都幾日沒出府了,再這樣下去我都快長毛了。”

尋藝坊白日裏客人不多,唱的也都是一些清淨雅氣的纏綿之曲,只有到了夜裏,燈火通明之時,才會顯出這座藝坊的奢靡豔絕之處。

沈觀衣喜歡白日的曲兒,前世也常常是白日來此。

她本欲在一樓尋個坐處,但探春認為此舉不妥,好說歹說的要她去廂房坐着。

瞧着周遭零星幾人隐隐看來的目光,沈觀衣勉為其難的應了。

她不喜歡廂房,終歸其因是因為瞧得不夠清楚。

旁人聽曲兒聽的是音,但她喜歡瞧唱曲彈琴之人當下的神情、意境。

沈觀衣不情不願的被探春扶着踏上臺階,一層至二層的臺階修建于拐角,她剛行至轉彎處,便驟然聽見停滞片刻的琴音一勾,如霜華冷月,與先前的意境全然不同,沈觀衣怔住,下意識擡頭看去。

雲臺之上的姑娘梳着垂鬓分肖髻,模樣清絕,年紀瞧上去不大,她垂頭認真的撫琴,似乎聽不見旁的喧鬧,指法娴熟流暢,只是琴音中總是萦繞着一絲怨天尤人的哀愁。

“小姐,這首曲兒奴婢怎麽覺着有些耳熟?”

沈觀衣目光灼灼的盯着臺上的人,嘴角勉強彎起一絲弧度,“是有些耳熟。”

探春蹙眉思索了一番,電光火石間她突然震驚道:“那姑娘彈的是折柳!”

似探春這般聽曲兒都會睡着的人都能記着娘親當年的折柳,她又怎會忘?

沈觀衣如同入定了一般,只有雙腳麻木的朝着雲臺走去。

探春怔住,“小姐,小姐你怎麽了?”

沈觀衣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屏息凝氣,心跳如鼓,生怕驚擾了上面的人,将她吓走了。又怕這只是她的夢,一吹便散了。

探春不知道,娘親撫琴之時有一個習慣。

尾指總是會往上翹着,那姑娘無論姿勢還是撫琴的專注,與娘親都一般無二。

更何況,她們二人就連眼窩上的一點紅痣都長在相同的地方。

沈觀衣看的有些癡迷,俨然聽不見身邊探春的聲音,腳步虛浮的朝着雲臺走去。

“沈觀衣,你怎麽了?”

“沈觀衣!”

直到手臂被人狠狠一拽,她才猛地回過神來,眼神清明了一瞬,這才看清她身前橫了一把梨花木凳,方才若直愣愣的往前走,定會摔個結實。

她後怕的松了口氣,回頭看向拽着她的人。

他劍眉緊擰,臉色看上去雖然有些憔悴,卻依然不減清隽。

那句你怎的在此處被沈觀衣咽了回去,她險些忘了,尋藝坊是寧長愠的地方。

她慢悠悠的回道:“我來,聽曲兒呀。”

随之目光越過寧長愠,看向雲臺上一曲終了,準備抱着琴離開的姑娘,“你知道她是誰嗎?”

這頭,李鶴珣從宮門出來,歸言正在馬車前等着他。

李鶴珣掀袍上了馬車,從旁的小屜裏慢條斯理的拿出一本游記,正要翻看,突然想起什麽。

早晨她無意識呢喃的那句哥哥如蚊蠅般擾了他許久,他不曾知曉她有哥哥,也沒聽說她與沈家哪位庶兄關系親近。

李鶴珣薄唇輕動,欲言又止。

馬車平穩前行,白亮的光從小窗透了進來,照在他修剪整齊的指甲上,他擡眸瞧了一眼天色,忽然問了句,“她可起身了?”

眼下已快近午時,總不能還在床上賴着。

歸言道:“少夫人起了。”

李鶴珣将書冊翻到來時路上瞧見的那一頁,剛看了兩行,發覺歸言遲遲沒有下文,不由得擡眸去睨他,“然後呢?”

“然後少夫人去了夫人那處請安,夫人沒見,還說以後都不用去了。”

手指微頓,将書冊合上後,李鶴珣抿着唇道:“她怎麽樣?”

對于沈觀衣,李鶴珣有些拿不準。

不知她會因此事而高興,還是會因母親沒見她而鬧脾氣。

畢竟上次書房一事,他仍舊覺着沈觀衣腦袋裏的想法,不能以常人的目光看之。

歸言将從下人那裏得到的消息一一告知,“少夫人看上去與往日一樣,從夫人院裏出來後便和探春聽曲兒去了。”

“聽曲兒?”李鶴珣咻然蹙眉。

“是啊,眼下快午時了,少夫人應當餓了,咱們要順道過去接少夫人回府嗎?”

李鶴珣看向歸言,半晌才道:“你讓本官,去接她回府?”

歸言覺着,公子想說的應當是:本官天不亮就起身上朝,她一個悠閑聽曲兒的,還要本官去接她?

“公子,據屬下所知,少夫人出嫁前也總是出去聽曲兒,一聽便是一日,太陽落山才回府。”

意思便是,若不去,少夫人恐怕得那時才會回府。

“況且屬下也許久不曾聽曲……”

話音未落,李鶴珣便幽幽看來,歸言頓時閉了嘴。

馬車內安靜的出奇,一路上歸言都不敢再多說一言。

直到馬車駛入東街,快要回府時,歸言才看見李鶴珣将書冊放回小屜,揉了揉眉心道:“你想聽曲兒?”

啊?

歸言連連搖頭。

李鶴珣看了他一眼,他神情一頓,左右搖晃的腦袋變成了搗蒜,連連颔首。

“念你近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官允了,去尋藝坊。”

歸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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