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剛滿十七不久的李鶴珣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他未曾娶妻, 也不曾與女子……
方才她那般作為,已算是他自小到大,除了娘親外, 唯一與他親近之人。
親近……
想到這個詞, 李鶴珣下意識蹙眉。
而沈觀衣還等着他回答,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只好道:“不需要。”
小姑娘頓時笑開了,又覺此舉或許不妥,咬着唇壓着嘴邊的笑意,雙眸亮晶晶的,“那你娶我好了, 這樣我就可以為你上藥了。”
娶她?
李鶴珣險些咬到舌尖, 但詫異之後, 他冷聲道:“姑娘莫要胡說。”
“我沒有。”她似乎有些急切, 吞吞吐吐的道:“我、我喜歡你,願意嫁你的。”
話音落下,她含羞帶怯,欲語還羞的瞧着他, 那張容色稚嫩的臉,像是一朵滿身露水,将将從枝丫中冒出的花苞, 清豔明麗的傾城之色,只會令人過目不忘。
他呼吸漏了一拍,可轉瞬又恢複如初。
李鶴珣掩去眸中的神色, 冷漠道:“先前多謝姑娘搭救, 但時辰不早了,我還要趕着回京。”
沈觀衣頓時急了, 不管不顧的想要伸手拉住他,卻在半空對上他警告的視線後,又焉噠噠的放下,咬唇道:“可你臉上的傷還沒上藥呢。”
她小聲道:“你這樣回去,若是被你的家人瞧見,他們會擔心的。”
李鶴珣驀然怔住,神情頓時肅穆起來。
先前,他着實沒有想到這一點。
阿意離世,他便成了家中唯一的牽挂,娘親還未從那件事中緩過神來,他若是這副模樣回去,定會令他們擔憂。
“我家房間很多的,你可以留下待傷口好些再回去。”
沈觀衣小心翼翼的道:“大夫爺爺說了,最多三日便會愈合,你、你可以留下的。”
她眼中的希冀太過明顯,李鶴珣其實大可以去找處客棧歇腳,待傷好些再走。
可對上這樣一雙眸子,他竟鬼使神差的點了頭,待回過神後,沈觀衣已經高興的去吩咐仆從為他收拾屋子了。
李鶴珣抿唇,站在原地,半晌未動。
沈觀衣為他準備的屋子離她的房間很近,屋內擺置更是如出一轍,只是相較于清幽安靜的廣明院,這處更為金碧奢華一些。
李鶴珣有些不習慣被金銀堆砌出來的屋子,入眼所見皆是名貴之物,那些本應放入庫房的諸多物件,皆擺放在掏空整面牆的多寶閣中。
若不是知曉這是卧房,還以為入了什麽珍寶鋪子。
他抿唇走向床榻,看着層層紗帳中,用寸錦寸金的雲錦制成的薄被,陷入了沉默,片刻後才合衣躺下,緩緩阖眼。
如沈觀衣所言,他在莊子上待了三日。
這三日中,她幾乎時時都黏在他身側,叽叽喳喳的像只漂亮的小麻雀,盡管大多時候,他都從不理她。
可她仍舊樂此不疲的如同孩子般,将她所有的好東西都獻寶似的拿來給他瞧。
“公子哥哥,你喜歡這幅畫嗎?我可以送你啊……”
“公子哥哥,你理理我嘛,理理我……”
“我好像有些困了,公子哥哥,你……理我……呼——”
離開莊子的那日轉眼間便到了,沈觀衣依依不舍跟在他身後出了莊子,虛虛的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眸中滿是失落,“你真的不能娶我嗎?”
他沒有猶豫,嗯了一聲,并委婉道:“你年紀尚小,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日後莫要再挂在嘴上了,不合禮數。”
她似乎很難過,笑得比哭都要難看許多,只問道:“那你日後還會來看我嗎?”
他半晌無言,默不作聲的看着她,看着她眼尾噙着一絲淚珠,被她擡手快速抹去,她輕聲道:“我知道啦。”
“你走吧。”她揮了揮手,似乎在一瞬間恢複如初,“這幾日的事情我不會與旁人說的,你既不願娶我,日後就将這幾日的事忘了吧。”
她眉眼彎彎,眸如秋水,如同孩子心性,難過來的快去的也快,“我也會快快忘記的,願公子哥哥,一路順遂。”
李鶴珣颔首道謝後,便迎着晚霞,策馬離開。
那時的心緒,他現在都還記得。
一向平靜的無波的心湖,像是不知何時有人往裏扔了一塊石子,在離開莊子後,瞧上去與尋常無異,可那石子總會在秋風乍起時蜿蜒動蕩,令他不自覺的想起那座莊子。
離開侯府時,寧長愠臉色出奇的難看。
外面不知何時下了一場雨,馬蹄從泥濘中淌過,李鶴珣低頭看去,污濁卻又透明的水中,他的神色與寧長愠如出一轍。
從前李鶴珣覺着,他總會想起那座莊子,不過是因為那時的他心中茫然空洞,可如今才發覺,莊子對他而言,是意外與變數。
上京人人都道他是不世之才,是李家這一輩的佼佼者。
若是阿意還在,這些贊揚之詞,本該落到他身上的。
就連爹娘,都将他當作下一代家主培養。
但阿意死了,他整夜輾轉難側,許久不曾睡過好覺,心緒緊繃到常常頭疼欲裂。
只有在莊子上那段時日,沈觀衣日日糾纏,總是一股腦的将好話往他身上堆砌。
她說他的字最好看,他日後定會比他爹爹做的還要好,他……是一個好哥哥。
若是尋常,這樣谄媚的話,李鶴珣不會放在心上。
但那時他內裏燃起過一把大火,所過之處,湮滅枯萎,是沈觀衣無意之中的字字句句,播下了新的種子。
他甚至想過,會不會是沈觀衣故意為之,故意令他回京之後總會偶然念起莊上的日子。
但他們已然成親,若沈觀衣當真是故意,他還能如何?
與她置氣?還是将她休了?
眼下,她或許壓根不在意與她成親之人是他……還是旁的什麽人。
她不在意他,便是他做什麽,她都能坦然接受,就像當初她能因為一些緣由,輕而易舉的去找長公主退婚。
李鶴珣回過神來之時,已然到了公主府外。
夜裏寒涼,萬籁俱寂,他翻身下馬,遞出拜帖,随後大步流星的入了府內。
這頭,沈觀衣與孟清然吃酒後剛被送入廂房,睡下不久。
她酒量算不得差,但奈何被孟清然算計,瞧上去給她喝的是清甜果酒,實則裏面卻參雜了無人能過三杯的相思釀。
沈觀衣在迷糊朦胧中躺下,屋內漆黑,沒有點燈,所以她也沒有發現除她之外,屏風後還坐着一人。
那人只着一件雪白中衣,烏發披散在腦後,模樣清和雅致,俨然是白日裏被沈觀衣推開的宋淮。
宋淮步伐很輕,幾近無聲。
他手中拿着一盞蠟燭,微弱的燭火随着他來到床榻邊。
帷帳落下,遮住了裏面正酣睡不醒的人兒。
四周靜谧無聲,火光下宋淮的雙眸黝黑異常,像是被烏墨侵染,沒有一絲光亮。
半晌後,他才輕聲道:“你我都不過是殿下的趁手的玩意兒罷了,人在浮塵,唯有向權勢低頭,才能活得好些。”
“姑娘莫怪,宋某,得罪了。”
夜風乍起,窗棂被人輕緩的關上,孟清然腦袋疼的厲害,剛要睡下就聽見下人來報,李鶴珣在府外求見。
不過一瞬,先前還氤氲的酒氣便醒了大半。
孟清然差點咬到舌頭,“你說誰?”
“回殿下,是李大人。”下人猶豫道:“大人莫不是來接李少夫人回府的?”
孟清然怔愣了片刻,随後蹙眉道:“去告訴他,沈觀衣吃醉了酒,已經歇下了,明日待她醒來,本宮親自派人送她回府。”
“可、可是殿下……”下人苦着一張臉,“李大人已經朝着廂房過去了。”
‘噌’的一下,孟清然猛地掀開被子,雙目圓瞪,“誰讓他過去的!”
下人支支吾吾,心中發苦,“殿下,李大人不但遞了拜帖,還拿了您的令牌,奴才不敢不放人啊。”
孟清然與李鶴珣往來許久,先前為了以示誠意,她的确是給了他一塊令牌,而那令牌的作用便是,若有急事可不用通傳入府。
沒想到眼下他第一次用,便是用在去見沈觀衣身上。
孟清然頓時慌張道:“快,快去告訴宋淮,讓他趕緊離開。”
夜裏更深人靜,整座府邸都籠罩在烏沉之中,時而下人提燈走過,但不過片刻又只剩下瑩瑩月光,勉強能看清前面的青石路。
長靴踩過泥濘,停在西邊廂房的屋檐下。
木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打開,屋內昏沉沉的,隐隐能聽見內裏,從床榻之上傳來的摩挲聲。
欣長的身軀立于門中,他身後皓月當空,雨水正滴滴答答的從屋檐往下落,在落入地面濺起細小水花的同時,李鶴珣頭也不回的關上了門。
他邁着緩慢的步伐,在昏暗中朝着床榻走去。
還未靠近,便聞到了一絲酒氣。
攥住紗帳的手微微一頓,李鶴珣眼底暗流湧動,灰暗的瞧不出一絲情緒。
周遭安靜的只有稀疏的雨滴聲,紗帳被人緩而慢的撩開,露出半人寬的縫隙之時,床榻之上的場景便已然一覽無餘。
少女睡在裏側,長至腰際的烏發如瀑散開,落于枕上,藏于被中。
天氣似乎仍舊有些燥熱,薄被只堪堪搭在她的腰際,哪怕是這樣,她仍舊覺得熱,睡得并不乖覺,身上的薄衫似是被扯開來,欲墜不墜,露出白皙圓潤的肩頭。
她睡的很熟,似乎都沒有察覺床榻邊有人已經站了許久,如窺視般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