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探春與阿莺對視一眼, 神情愕然。阿莺率先回過神來,可還不等她開口,便有人來禀, 說是聖上有旨。
除沈觀衣身子不适, 聖上特允外,李家阖府上下皆去正堂接旨。
二人走後, 沈觀衣覺着屋中悶熱,便去院中的軟榻坐下乘涼,不多時,探春與阿莺疾步回來,瞧見的便是沈觀衣一人斜靠在軟榻上半眯着眼, 手中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打在胸脯上。
“少夫人, 太醫方才說的話您都忘了是不是, 如今您還未出月子, 見不得風,日後身子若有個病痛可如何是好。”
沈觀衣眼都不擡的道:“有便有吧,我還能長命百歲不成。”
探春頓時急了,“呸呸呸, 少夫人您這是什麽話,您命長着呢,定會比奴婢活得久。”
“行了, 說吧,聖上都說什麽了。”
微風徐來,落葉從樹枝松落, 晃晃悠悠的停在沈觀衣發間, 探春上前将其拿走後,咽下因沈觀衣方才那番話而心酸的情緒, 牽起嘴角道:“聖上說夫人此舉形同抗旨,但念在李、岳兩家乃是朝廷肱骨的份上,是以薅褫夫人封號,将其送回祖家,吃齋念佛,終生不得入京。”
聽了這話,沈觀衣沉默許久,沉默到探春與阿莺都兩股戰戰,覺着沈觀衣下一瞬便要起身,攥着刀子去找岳安怡拼命時,卻聽她悠悠道:“知道了。”
探春猶豫問:“少夫人,您不覺着罰的輕了些嗎?”
“覺得。”沈觀衣睜開眼,手腕有些酸澀,将團扇遞給了阿莺。
“那您……”
沈觀衣瞧了一眼探春,知曉她是個藏不住事兒的,心中想法全都擺在臉上,讓她不由得笑了笑,“我還能動手殺了她不成。”
從前倒是可以,畢竟她無牽無挂,大不了玉石俱焚,可如今她想要這條小命了,如何能與人換之?
說來也好笑,她不想要的時候偏偏讓她重活一回,待她想要之時,卻又不知在哪一天會被奪走。
不遠處,奶娘抱着孩子緩慢走來,滿臉笑臉,“少夫人,小小姐來了。”
沈觀衣盯着奶娘懷裏的孩子,這麽熱的天兒,那小小的一團仍舊裏三層外三層的裹着,白白嫩嫩臉蛋兒上,眼睛眯成一條又細又長的縫兒,小嘴扁着,咕嚕咕嚕的往外吐着唾沫。
奶娘見沈觀衣一雙眸子盯着孩子不放,可卻沒有半分要伸手将孩子抱過去的意思,不由得看向一旁的探春和阿莺。
探春回過神來,喚道:“少夫人,您不抱抱小小姐嗎?”
沈觀衣略帶嫌棄的看了一眼将自己糊了滿臉口水的崽,猶豫不決,左思右想之後,還是伸出手從奶娘手中将孩子接了過來。
說來也巧,她剛将人抱入懷中,方才還安靜的孩子頓時也不咬肉乎乎的小手了,小嘴一撇,哭聲嘹亮,吵的沈觀衣面色陰沉,連忙将孩子還給了奶娘。
“少夫人,這……”奶娘手忙腳亂的将孩子抱穩,這下神情更懵了。
沈觀衣也不知為何,在見到孩子時并沒有她以為的那般激動,都說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可如今瞧見這塊肉,她卻有些沒有實感,甚至并不覺着這是她自個兒生下來的孩子,只覺得一點都不乖,又吵又髒,長得還不好看。
奶娘知曉沈觀衣的想法後,哭笑不得,“少夫人,孩子剛出生時都這樣皺巴巴的,長長就好了。”
“少夫人頭一回生孩子,還沒适應做母親,是正常的,日後我每日都将孩子抱來給少夫人帶帶就好了。”
沈觀衣點點頭,覺着奶娘說的頗有道理,不過……
她掃了一眼仍舊哭個不停的女兒,蹙眉道:“帶下去,煩死了。”
“那夫人給小小姐取個乳名吧,孩子的大名少夫人可以與公子商議一番,但乳名……”
“就叫吵吵。”沈觀衣揮揮手,示意她趕緊抱下去。
奶娘:“……”
她短嘆一聲,這才抱着孩子離開,一邊走一邊輕聲哄道:“乖啊,不哭了,不哭了……”
待哭聲漸遠後,阿莺走至沈觀衣身後,熟稔的替她按揉着太陽穴。
探春一心都記挂在沈觀衣身上,連帶着孩子都沒看幾眼,沉默片刻,她跪坐在沈觀衣身旁,替她垂着腿,“夫人那邊,少夫人之後有什麽打算?”
探春平日裏瞧着雖然心大了些,可到底陪在她身邊多年,知她不會就這樣算了。
“俗話說殺人誅心,既殺不了人,那便誅心。”
岳安怡為何給她下毒其實不難猜,她與她之間并無仇怨,且她在上京得罪的那些人與岳安怡之間只是泛泛,她不可能為了那些人将自己兒媳毒死。
想起先前在張府的一幕幕,岳安怡相看張寶瑩時的目光,想來那才是她心中有家世學識還乖巧懂事的兒媳。
因為不滿意,所以想要換一個?
若她這一生都無法如願,賠了夫人又折兵,待年老時,會後悔今日所做的一切嗎?
奶娘抱着孩子剛走上長廊,便在轉角處遇見了得知沈觀衣醒來,從府外匆匆回來的李鶴珣。
“見過公子。”
李鶴珣腳步一頓,看了一眼奶娘走來的方向,“她如何了?”
“公子是問少夫人嗎?”奶娘晃着懷裏的孩子,回道:“少夫人醒了,方才還給咱們小小姐取了乳名呢。”
“乳名。”李鶴珣的目光這才移到孩子酣睡的臉上,“叫什麽……”
“吵吵。”提起這個名字,奶娘就忍不住埋怨道:“就算是乳名也沒有這般随意的,方才小小姐就哭了兩下,少夫人覺着吵,便取了這個名兒,也不知小小姐長大後會不會見怪。”
李鶴珣并未回話,吩咐她将孩子抱回去後,便大步流星的朝着廣明院走去。他剛跨過月亮門,瞧見熟悉的枝杈與不遠處坐在院中的幾人,忽然便停了腳步。
猶如近鄉情怯,瞧着不遠處那好端端坐着的女子,先前那些擔憂與痛苦盡數化為了膽怯,他此時才發現,他竟不敢見她。
如若不是他向聖上提出賜婚,若不是他沒有早些察覺,也不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日頭正好,風攜帶着塵沙吹進了李鶴珣的雙眸中,他仍舊眼都不眨的站在那處看了許久,久到沈觀衣忽然回眸,他才回過神來,轉身離去。
往日的書房擺置規整,一塵不染,空中被多年的書墨香氣浸染,肅穆莊嚴,不忍亵渎。
而如今,那些久遠的氣息被酒氣覆蓋,屋門處書卷散落一地,而角落斷裂的琴弦上沾染着未幹的血漬,李鶴珣坐靠在軟榻旁,腳邊是散落一地的團紙,墨點揮灑,與倒下的酒水融為一體,化作黑色的水流,緩慢的向前漫延。
沈觀衣進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她看着坐在地上,雙手環膝的男子,抿唇一步步朝着他走去,他好似睡着了,将頭埋在臂彎中,一聲不吭。
沈觀衣從未見過他這副脆弱的模樣,好似一根被掏空了心的樹幹,一折就斷。
方才歸言來與她說時,她還以為是歸言過于誇張,她無法想象前世她那般對他,都依然不顯山露水的男人,會因為她身體中的一味毒,而落到這個地步。
可當她真正親眼所見之時,竟會覺得心中翻湧出來的情緒,比酸果還要難挨幾分。
掌心輕柔的落到男人的發上,沈觀衣一點點的為他束冠,整理烏發,不過轉瞬,手腕便被人抓住。
李鶴珣雙眸通紅,看着她的目光像是要吃人般淩厲。
熟悉的眼神将她瞬間拉回了前世,原來這樣的眼神下,掩藏着的是裝滿悲拗的深淵萬丈。
“李鶴珣……”
話音未落,他的手微微用力,便将人拉進了懷中,緊緊抱住。
下颌抵在沈觀衣的肩窩,他酒量不好,喝的不算多,淡淡的酒氣伴随着聲聲道歉傳入她的耳畔,“對不起,對不起……”
忽然,沈觀衣察覺到肩窩處濕漉漉的,她猛地怔住,在明白那是什麽後,指尖輕動,緩緩将手擡起,搭在他的頸後,如從前的千萬次般,揉捏安撫着。
李鶴珣喉嚨發出一聲哽咽,他忽然從沈觀衣肩上擡起頭來,通紅的雙目淚意朦胧的盯着她的唇,不給她片刻喘息,虔誠又小心翼翼的吻在了她的嘴角。
冰涼的軟意拉回了沈觀衣的思緒,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面龐,包裹着無數的不安與愧疚,令沈觀衣輕而易舉的便能察覺。
不知為何,她原本堅定的心似乎也有了一些松動,像是陷入了某種粘膩的撕扯之中,一邊是為自己,一邊是為李鶴珣。
就在這時,李鶴珣突然在喃喃着什麽,沈觀衣有些聽不清。
“你說什麽?”她将人推開了一些。
“我們離開上京好不好……”
“他答應我,替你解毒,答應了的。”
沈觀衣下意識問道:“誰答應你了?”
李鶴珣目光緊盯着她,“魏蓮。”
原來是他,如今的魏蓮還只是百姓心中的活菩薩,前世她無意中救過他一次,那時的他早已聞名天下,醫術卓絕。
只是如今的他,醫術可有後來那般高超?
“我們離京的話,去哪兒呢?”
李鶴珣如今酒意未褪,半醉半醒,思索了半晌,才動了動唇,“漳州。”
秦家先前管轄之地,亦是李鶴意身死之地。
沈觀衣不知李鶴珣為何要去漳州,但比起留在京城,漳州或許也是個不錯的地兒,更何況早些時候她便準備與探春離開這處,若不是因為沒銀子,又與李鶴珣成了婚,或許她早就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