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if線
又是一年秋。
李鶴珣科舉入仕,連中三元,一時名聲大噪,前來說親的世家絡繹不絕。
自上次及笄後,沈觀衣便察覺自個兒與李鶴珣之間不再像以往那般相處自然,且自他入仕後,便忙的腳不沾地,從前那些閑情逸致的日子似乎已經過了很久。
今日又來了一家主母,原本沒放在心上的沈觀衣,在瞧見來人的模樣後,差點按壓不住蹭蹭往上冒的戾氣。
唐氏。
她想為誰說親?沈觀月嗎?
沈觀衣雙目通紅,這幾年所思所學,在唐氏出現的那一刻全都化為灰燼。
她知曉前來府中探信兒的夫人臨走時都會帶一盒精致的馬蹄糕,那是夫人的待客之道。
沒見着唐氏時她還能安慰自個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可唐氏如今就在她跟前,她也不是幾年前的小孩子了,如何能眼睜睜看着她好好的離開。
沈觀衣趁着廚房四下無人,将前些時日用來驅鼠的藥全都灑進了糕點中,只要唐氏帶走吃下,不死也殘。
只是今日的這些糕點不是自家做的,瞧那模樣倒像是外邊賣來的。這樣正好,讓水渾起來,才能讓李家從漩渦中脫身。
做這一切時,她緊張的咬住口中的軟肉,直到嘗出一絲腥味兒來,才垂目掩門,佯裝不知的離開。
那是仇人,她不該心軟。
可這般下作龌龊的手段與她這些年所認知的相悖,無形的兩只手在心口撕扯,害怕與惶恐伴随着詭異的興奮讓她坐立難安。
直到月挂樹梢,屋外下人道:“觀一,大公子讓你去一趟書房。”
天幕早已烏沉,李鶴珣顧及她是女子,酉時已過便不會再與她單獨相處一室。
她不願多想,卻也知曉,今夜的不同尋常定是與她白日下毒一事有關。
走進書房,李鶴珣負手而立,望着窗外,襕衣早已褪下,穿着他慣來喜歡的青衫。
沈觀衣從不曾覺得書房這般壓抑過。
“觀衣,你沒有什麽要與我說的嗎?”
平靜的聲音亦能驚起波瀾,沈觀衣知道瞞不過他,便将今日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的講了。
如她所料,李鶴珣并不贊同她的行事。他合上窗,回頭看她,“倘若沈夫人出事,你可知你的下場。”
“将李家陷入不仁不義,便是你所說的報恩。”
沈觀衣垂下頭,咬着唇角,“糕點是外面買來的,只是夫人轉贈罷了,便是查,也不能怪在李家頭上。”
“不知所謂。”
李鶴珣被她氣笑了,“你可知那糕點是誰送到府中的?”
“靜王府。”李鶴珣打開桌上的雕漆木盒,取出一枚做工精致的點心。
“沈觀衣,害人終會害己,人在做天在看,業障加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些話連三歲小兒都知道,你不會不知。”
她當然知道,可她眼下就是李家的一個小小書童,連這一方院子都出不去,她如何去對抗唐氏,對抗沈家。
今日好不容易有的機會,換做任何一人,都不會甘心放過。
沈觀衣拭去眼角水漬,梗着脖子道:“他沈書戎害了那麽多人都好好的,我有什麽好怕的,我不怕死,但我怕看到沈家繁榮,怕我娘死都不能瞑目。”
“大公子的教誨,觀衣一直銘記于心,可今日這話,觀衣不認。”
寬大的灰袍包裹着她嬌弱的身軀,芙蓉面上淚珠滾滾,我見猶憐,誰能當真忍下心腸,說她的不是。
李鶴珣立在她身前,遞去一方絹帕,聲音總算溫和幾分,“我那話不是在說你。”
沈觀衣拭淚的手一頓。
“藏在根深處的屍骨給予了養料,才會讓大樹越發繁榮,砍去其枝桠,斷其首尾,痛是痛了些,可春風吹又生,來年它依然昌盛葳蕤。”
李鶴珣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報仇心切,方才那話我是在告訴你,沈家罪惡遲早會見光,只有連根拔起,才能斷絕重生的機會。”
“便是唐氏死了,對沈家而言,或許連枝桠都算不上,你還徒惹一身騷。”
沈觀衣知曉自己沖動了,可那一瞬她被仇恨沖破理智,哪裏管得了那般多。
“大公子,我錯了。”
李鶴珣将手中糕點扔至一旁,“唐氏在回府的途中翻了馬車,糕點用不得了,她傷了胫骨,估摸着要養個幾月才會見好。”
他站在桌案邊微微側頭,指尖從堆積的書冊上劃過,慢條斯理的翻找着什麽。
聽着十分随意的話,可沈觀衣卻能感受到他在護着她。
“大公子,我當真知錯了,日後再不會沖動。”
他輕應一聲,并未回頭,拿起一本泛舊的書冊翻看,“回去歇着吧。”
她不想回去,至少現在不想。
屋子裏點着好幾盞油燈,李鶴珣就站在其中一盞燈下,光暈明亮,金輝灑在他的側臉上,本就冷硬的線條更加分明。
沈觀衣說:“大公子,我能喚你一聲……哥哥嗎?”
指尖在書頁上掐出一個月牙型的坑來,眼神輕閃,他握着書冊的手打了個璇兒,背在身後,看向沈觀衣。
那神情分明在說:緣由?
“我将你與阿意都當作家人,大公子為我盡心盡力,而我似乎沒有什麽能為大公子做的,心中不勝惶恐,所以想與公子親近一些。”
還有便是,因她給李鶴珣添了亂子,她自覺羞愧之餘,卻仍舊忍不住想起李鶴意那番話來。
從前不覺得,今日之事後她才發覺,她與李鶴珣,沒有一點相配。
她不聰明,容易被情緒左右,身份低微又有仇恨在身,除了這副皮囊還算可觀,她沒有一點能拿得出手的。
況且,李鶴珣待她,也從沒有兄妹之外的情誼。
“可。”
做兄長也沒什麽不好的。
沈觀衣這般想着,笑意加深,眸光潋滟,她年紀本就小,這放開了笑起來,甜的像是參了蜂蜜的糖水,“哥哥。”
只是心中到底有些酸澀,不過被她刻意忽視了。
李鶴珣攥着書冊的手咻的一緊,“時辰不早了,回去吧。”
“哦。”沈觀衣方才情急之下在地上跪了半晌,膝蓋有些麻了,她顫顫巍巍的站起來,還未說話便聽見李鶴珣喚來婢子送她回去。
“沈家一事,我已派人在查了,別再沖動。”
“嗯嗯!”沈觀衣心下感動,忍不住親昵的道:“哥哥,那我便先回屋了,夜安。”
李鶴珣沒說話,可這個夜晚,卻因為那兩聲哥哥,再也靜不下心來看書。
之後二人似乎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只是令沈觀衣如何也沒想到的是,她掩藏了這麽多年的女兒身,竟在一次意外中暴露。
那日她如往常般去袍屋給公子拿些吃食,誰料管家的兒子忽然從門外進來,對她上下其手。
這些年她容色越發嬌豔,雖着男裝,可那張臉足以令人忘卻男女,掙紮之下,衣衫破碎,夫人身邊最信任的岳姑姑推門而進,正好瞧見衣襟之下,半遮半掩的雪白胸脯。
跪在正堂之中時,沈觀衣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她瞧見老爺夫人盛怒之下似乎大吵了一架,他們說她品行有缺,更對李鶴珣這麽多年的隐瞞而憤怒。
知覺漸漸回攏,沈觀衣不記得自個兒說了什麽,她只記得清者自清,她從未與旁人有過龃龉。
“便是你與下人清清白白,那瀾之呢,你們二人朝夕相處多年,可有逾矩,說!”
李誦年氣的臉色漲紅,咳嗽不停。反觀岳安怡,還算是鎮定。
事關李鶴珣清譽,沈觀衣不敢有任何隐瞞,可她的話堂上兩人如何能信。
“老爺,瀾之向來潔身自好,他的性子冷,你又不是不知,及冠幾月,你可有聽說他提起過哪家姑娘?別說姑娘了,連個通房都沒有。”
說起這個,岳安怡總算有些頭疼,看向沈觀衣的神情也蘊含幾分不滿,“他可是因為你,才對其他姑娘不假辭色的?”
“回夫人,我與大公子清清白白,只有恩情,沒有男女之情。”
“沒有男女之情?”岳安怡不信,“就憑着你這模樣,便是聖人,日日瞧着也難免不會動心。”
岳安怡輕嗤,“我還道他當真要學那些老道清心寡欲一輩子呢,原來是身邊早就養了個最好的。”
旁的不說,就論姿容,沈觀衣有資格傲視群芳,可不是最好的嗎。
“他回來沒有?”李誦年頭疼欲裂,撐着額角催促,“去府外等着,待那逆子回來,讓他立馬過來!”
沈觀衣戰戰兢兢的跪着,一言不發,不多時,門外傳來一道聲音,“爹、娘,這是怎麽了?”
此時才晌午,李鶴珣從衙邸回來還需得一時半刻,沈觀衣便是不回頭也知曉來的是李鶴意。
“這件事,你是不是也知曉!”李誦年看着他,仍舊沒什麽好臉色。
甚至不等李鶴意回話,他便拍案而起,“你自小就與他形影不離,怎會不知曉這件事,他心思慣來深,他不說便罷了,你也幫他瞞着!”
“爹,你也知曉兄長是個有主意的,他想留下的人,我如何說的動。”
李鶴意自顧自的走到圈椅上坐下,輕笑道:“況且,我并不覺着兄長此舉有何不妥。”
“李鶴意!”岳安怡蹙眉,大有警告之意。
眼瞧着李誦年面色愈漸難看,李鶴意不但不知收斂,反而言辭鑿鑿,“路見不平伸出援手乃是善,兄長救她有何不對?”
“救她并無不可,如今我與你娘說的是他将一個姑娘放在身邊數年,這是尋常兒郎該做之事嗎!”
李鶴意颔首,把玩着手中折扇,“姑娘又如何?兄長授以觀一所學所思,讓一個連活下去都艱難的姑娘,長成如今這般善良懂事的模樣,她一點都不比男子差,而這一切都歸功于兄長将她留在身邊悉心教導,他何錯之有?”
“你——”李誦年被他氣的眼前一黑,可心底卻又有幾分欣慰。
長子冷漠內斂,卻事有見解,心有良善。而次子更是七竅玲珑,萬般事物皆剔透,那雙眼睛總能瞧見人性之中的真善美。
“老爺,意兒所言,确實如此。”
見岳安怡幫他說話,李鶴意頓時調皮的對着她眨了眨眼,岳安怡唇畔揚起一絲無奈的笑意,“事已至此,也難分對錯,好在我們察覺的早,如今也不是不可挽回。”
“你可是叫做觀一?”岳安怡看向沈觀衣。
沈觀衣颔首,“回夫人,是。”
“欺上瞞下的奴仆,若以府中規矩,便是亂棍打死,逐出府去。”
在沈觀衣蒼白的面色下,岳安怡繼續道:“念在你當初年幼無知便入府中,想來也不是故意欺瞞,既然有意兒為你作保,亂棍打死之刑,便免了。”
“但你乃女子,留在我兒身邊着實不妥,是以逐出府去,你可有怨言?”
有,如何沒有。
她去年拒絕李鶴意便是因着不想出府,可如今東窗事發,似乎輪不到她來選擇。
“夫人,觀一跟在公子身側多年,早已将李府當作自己的家,觀一知曉孤男寡女日日相對不合規矩,故而觀一想求夫人網開一面,讓觀一留在府中伺候夫人。”
她身板挺得直直的,盡管衣衫淩亂,盤好的發髻也搖搖欲墜,但她毫無卑躬屈膝之意,若不是方才那番求人的話,還以為是哪家貪玩的貴女被長輩抓住,撒嬌讨饒呢。
“李家不是什麽不三不四的人家,就憑着你隐瞞身份與瀾之多年相處,便已經不清白了,你可知曉?”
“莫說是我身邊,便是府中最下等的丫鬟奴仆,你也做不得。”
岳安怡神色淡然,從頭到尾都只是站在一個母親,一家主母的位置上思慮。
她的話沈觀衣何嘗不明白,可她一想到離開府中後便再難相見,便心中澀然,好像堵着一團東西,不停的往她的脊梁鑽去,密密麻麻的疼後知後覺的出現,讓她再支撐不住,癱軟在地。
李鶴意起身,“娘……”
“住口。”岳安怡隐含警告的眼神,讓他莫在幫沈觀衣說話。
似是早有預料,李鶴意短嘆一聲,如今也只能等着兄長回來了,屆時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念頭剛一出來,便有一人大步流星的從門外進來。
李鶴意頓時喚道:“兄長!”
岳安怡與李誦年以及這一屋子的奴仆似乎也都等待許久,瞧見那翩翩兒郎走來時,不由自主的起身。
他停在沈觀衣前方一步的距離,拱手施禮,不等堂上二人的責問,便語出驚人,“我會娶她。”
屋內寂靜一片,安靜到針線落地的聲音都尤為清晰。
就連沈觀衣都怔愣的看着站在她身前的那道挺拔身影,那是兒時,她最落魄之際,為她撐傘擋雨的少年。
如今,他依然站在她跟前,在她低落之時,擋去指責的聲音。
他說:“扮作男子,是我少時思慮不周之過,至于爹娘擔憂的名聲清譽,怎知,我沒想過。”
“我會娶她,所以我珍之重之,酉時之後從不讓與她相處一室,便是白日偶在書房讀書,亦是房門大開,不曾遮掩半分。”
“我問心無愧,是以想問問爹娘,何以在這處指責她,而不過問那個心思腌臜的奴仆。”
“李家上下循規蹈矩,乃是清貴門第,府中出了這般龌龊的奴仆,便是小童都不放過,此行此舉,才是辱我門楣之事。”
岳安怡回過神來,動了動唇,卻欲言又止。
李鶴珣繼續道:“李家向來不屑于結黨營私,以兒女婚事籠絡朝臣,是以母親要的,是一個端方規矩的兒媳,這些年觀一被我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比起京城衆多女子,她只會比她們更好。”
向來沉默寡言之人,今日卻如此咄咄逼人,而他為的——
垂首在屋中的下人們都不由得觑了一眼跪在正中的沈觀衣。
莫說他們,便是沈觀衣也遲遲回不過神來,只覺身處夢中,被李鶴珣牽着離開正堂時,涼風一浸,才堪堪醒來。
周遭清淨宜人,他們所在之處,乃是去年給她慶祝生辰時的涼亭,漆柱泛舊,石桌上還放着手談殘局。
她隐隐聽見李鶴珣問:“我方才還不曾問你,你可願意?”
三步臺階上,李鶴珣還穿着上衙時的官袍,無端多了幾分肅穆莊嚴,仿佛不是在問她是否願意嫁他,而是在商談一件極其重要的國事。
他是李家嫡長子,是新科狀元,更是燕國未來的肱骨棟梁。他這一生,注定耀眼璀璨,無人可及。
而這樣的人,想要娶她為妻。
沈觀衣不知心尖跳動的情緒是什麽,她知曉自己該滿口應下,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公子為何要娶我?你其實不必因我……毀了自己一生。”
“毀?”李鶴珣回頭看向她,眼中竟然罕見的噙着淺淺的笑意。
“自作聰明。”
沈觀衣咬着唇,也不知曉自己到底想聽什麽,下意識道:“難道不是?”
李鶴珣慢條斯理的坐在石凳上,撩起寬大的袖籠,執棋放下,一舉一動都帶着旁人學不來的貴氣,“可還記得熙平三十七年?”
“記得,大公子便是在那年救的我。”
“不錯。”李鶴珣擡眸看向她,示意她坐下手談一局。
沈觀衣抿唇坐下,盡管并未下棋的心思,卻還是執起白子,專注的瞧着桌上的殘局。
“你可知我為何會救你。”
白子落下,沈觀衣微微擡頭,撞進李鶴珣漆黑的瞳仁中,“你像一個人。”
“像誰?”
“我也不知。”說起這件事,李鶴珣唇畔漾開一抹笑意,“自我記事以來,便常常會做一個夢,有一個瞧不清容貌的女子,時常出現在夢中,可每次醒來,我都記不清她的模樣。”
“或許是公子與那女子有前世糾葛,她才會在夢中出現呢。”
語畢,沈觀衣才察覺有絲不對勁,她這話聽着怎麽酸酸的。
“你說的對,我或許與她當真糾纏多世。”
“後來呢?”沈觀衣不自覺的低了聲音。
李鶴珣摩挲着黑子,遲遲不放,“後來有一日,我看見了她的模樣。”
沈觀衣抿着唇,忽而揚起嘴角,“那一定是個很好的姑娘吧?”
“自然。”伴随着聲音落下的還有黑子。
沈觀衣徹底沒了下棋的心思,或許連她自個兒都沒發覺,她臉上的失落如有實質,“所以公子娶我……是因為她。”
“不是。”
“去年此地,可還記得?”
李鶴珣道:“那日是你的及笄禮,而自那日之後,我便在夢中瞧見了她的模樣。”
沈觀衣怔愣半晌,李鶴珣凝着她不放,“她也曾在夢中問過我一個問題,為何娶她。”
“阿意說的對,李家兒郎,若無情愛,怎會甘心嫁娶。”
“觀衣,我不知道她是誰,可自我知曉後,她便已經是你的模樣了。”
雨勢沖塌堤壩時,是否也像她如今這樣潰不成軍?
酸軟脹滿心口,沈觀衣哽咽了一瞬。
旁人不知,她從小就羨慕有爹爹疼愛,姊妹玩鬧的沈觀月。
後來長大了一些她才明白,她羨慕的或許不是那些人,而是那些人給予的愛。
她也曾悄悄對着與她一樣孤獨的月亮許願,願她今後,能得到很多很多的愛。
“李鶴珣。”
這是她六年來,第一次喚他的名字。
“我在。”
一直都在。
“我們何時成親?”
月亮聽見了她的禱告,視她為虔誠的信徒。
此後,烏沉的天幕有了星辰相伴,許願的人,也有他在身邊,歲歲年年。
(全文完)
全文完結啦,下個月開始更《公主失憶後》,下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