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3)

太長了。也許我該為自己占了他的位置而抱歉,但我還是認為,影子皇帝将我從毓慶宮驅趕出來,至少是粗暴的。皇帝不該有那樣近乎仇恨的粗暴。

但這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在于,皇帝當然需要面向未來的朋友,而不是只記得過去的魂魄。過去是一片沼澤,在其中只會越陷越深,只有未來能将皇帝從沼澤裏拉出來。我這樣想,不僅因為文師傅說,大清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危機,還因為我們年輕。未來,是我們一見傾心的理由之一。從書籍上,皇帝已經開始接觸到另一個世界,念一遍王商抄寫的新書名單:《孟德斯鸠法意》《歐洲新政史》《民法原論》,等二十多種書目,就知道,他已經走在離經叛道的途中。

然而誰都知道,皇帝背後坐着太後。在不上朝、不讀書的時候,皇帝埋頭修理玩具。皇帝的玩具可謂五花八門,有時他會将所有武器類玩具全都擺在地上,旗艦、大炮、槍,甚至是武裝起來的外國士兵。他修補被他弄壞的船舷,修複大炮基座上的齒輪,擦亮槍支。他的表情十分專注。我默默地看着皇帝,常常想問,他何時能從這些嗜好中掙脫呢?

然而王商說,這一切是從見到我開始的。

當我還在為做一個嫔妃努力研習宮廷禮儀的時候,一天下午,皇帝讓人打開一處堆滿玩具的舊殿。皇帝浏覽滿屋子的玩具,為自己曾經的擁有目眩。他随手打開一個音樂盒,發現發條被抽出。他拿起一只玩偶,發現玩偶的頭掉在一邊。會鳴叫的竹鳥折斷了翅膀,小自鳴鐘停止了走動,琉璃樽上滿是裂痕。每樣東西都被損壞了。他問王商,那是誰弄壞的。

皇帝在一處積滿灰塵的椅子坐下,想起那些堆在他身後的日子。

載湉的名字是聖母皇太後賜予的,賜給他名字後,她又賜給他皇位。他四歲入宮,從此沒有了父兄姐妹。盡管每天,他都能見到生父醇親王,但父親不比一個大臣更親近。父親根本不看他一眼。盡管一年中有一次,一次中有一小時,醇王福晉進宮來,和他坐在一起,可她拘謹的樣子不比宮裏的奶媽更從容;讀書時,有陪讀的兄弟,皇室也會請朝中官宦的孩子在節日的游戲中扮演皇帝的随從,可有幾十雙眼睛緊盯着每個孩子的一舉一動。每個孩子都無法快樂,甚至無法輕松些。傷痕累累的玩具,記下了他失去一切時的憤怒,他從它們身上,辨認出自己的傷痕。那件是他剛進宮,見不到母親時摔壞的木馬;那件是因害怕黑暗,尖叫着想要逃離而踢壞的鳥籠;還有在閃電和雷鳴時摔成兩半的音樂盒。皇帝在成年後依然任意摔壞大臣的進獻之物,它們嘲笑他被限制的自由。

載湉凝視着數不清的玩具,為過去的作為深感驚異。每件東西上都留有他壞心情的印記。

他決定抹去這些印記,他要修複所有玩具。

修好它們,他就與過去那個狂躁易怒的少年徹底分手了。

翁同龢師傅說,皇上要獨自掌管一個國家,一定要有完善的個人修養——說主政還為時過早,他只是簡單地願意為一個人的到來做些準備。他想使自己變得更好些。

一個冬末的下午,皇帝拿起幾件較小的玩具,帶回養心殿,擺在三希堂裏。他盤腿坐在榻上,仔細打量這些缺胳膊斷腿兒的玩具,為自己羞愧。侍郎家的小姐很快就要入宮了,他的缺憾不能這麽多,這麽觸目驚心。

載湉長時間坐在榻上或是地上,修理損壞的玩物。養心殿的大案子上,放滿了各式工具,也招來了工藝精湛的手藝人。他花了更長的時間,去弄懂音樂盒的原理,尋找丢棄的發條,為木制品刷上油漆;竹器,漆器,要找到專門的技工,那些需要針線縫合的傷痕,甚至,讓他拿起了針線,至于軍艦巡洋艦這類複雜的東西,他還需要閱讀專門的書籍——這件事,就這樣持續下來,一直進入他的婚後生活。有三年時間,我們在黃昏、午間,或是夜間一言不發,一件又一件,我們讓玩具身上的創口漸漸愈合。

皇帝開始學習英文。他已經看了大量的漢文古書和許多滿文書,他放下它們,這些書讓他看不到未來。宮裏請來了翻譯,他将服侍他的太監變成了助手。以前,他們為他搜集新奇玩意兒,現在,他們為他搜羅各式新版的外文書籍。他太急迫,難以耐心聽從英文老師的發音,記住那些彎曲連續的文字,于是,他成立了譯書局,專門翻譯英文、日文書籍。他每天都要遣太監去問譯書的進度,那樣子像太後關注她的新衣。新事物向他湧來,舊的東西就在他周圍,他聽聞饑民與暴亂的聲音,有人在搗毀使館,驅逐傳教士,而他的大臣依然用陰沉的聲調向他表奏國事太平。翁師傅向他推薦康有為,他讀了這位號稱聖人的康先生的書,他在頤和園接見康有為,和他促膝交談,免去了一切禮儀,傾聽對方對國家的見解,絲毫不在意這位侃侃而談的人曾是律法拘捕的對象。他以皇帝的眼光審視自己的國家,然而,他看到的,只是紫禁城裏的一個庭院,而窗棂上印着太後走過時的魅影。

這些事沖擊着皇帝的大腦,嗡嗡亂叫,讓他無法平靜。他坐下來,繼續修理音樂盒、鐘表和樂器。他有時默默看着一列艦隊的模型。他有一輛自行車,他讓一個太監嘗試着讓車子動起來,可太監摔倒了,他沒有笑,沉默地望着車輛倒下去的地方。他提出的建議被太後否決,只用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一根手指,變革與新理論都被放下。放那兒吧,太後說。太後說的是成堆的奏折。然後,再無消息。于是,皇帝坐下來用锉刀锉平蜷曲的金屬,重新扭動音樂盒的發條,發出聲音,這些,都作為禮物,出現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床榻上,景仁宮門前的堆雪中,一本我必然要翻開的書籍旁。他專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纖細的金屬絲與木條上,有時,他停下來,默默看着模糊不清的遠方。

而太後注視着她親手放在寶座上的皇帝。

1892年中元節的前一天,太後身着一件光芒四射的新衣。皇帝來跪請晨安,太後發現,他并沒有看到這件袍子。他的目光輕易掠過,匆忙而無動于衷。即便是禮節性地流露出一點兒興趣的樣子也沒有。他舉止得體,禮儀無可挑剔,可他的心思在別處。太後注視着皇帝,目光直逼他心腹,她發現皇帝心裏的敬畏雖說沒有蕩然無存,留下的部分卻已十分稀少,她的控制力大面積削弱了,因而她的華服,跟着變輕,失去色彩。失去的部分去了哪裏?太後咽下她略帶苦味與甜味的花茶,再次将目光移到我身上。

太後看上去興致不錯,身上的綢袍用藍色和灰色兩種絲線織成,走動時,變換出兩種不同的色彩。皇帝離開後,宮眷們在前殿侍候太後吃罷早餐,一直等她離開座位。太後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她吃得不多,将餘下的食物留給我們。照例皇後站在桌子最前面,其餘人都圍在桌子兩邊。大夥兒無聲咀嚼,只有太後的木鞋底在金磚上踩出咯噔咯噔的聲響。

木鞋底的聲音漸漸嚴厲起來。沒有人想要在這聲音裏逗留,即便是皇後。每個人小心應付筷子和勺子,好讓食物不必粘去唇上的丹蔻,食物在嘴裏輕輕蠕動,要保證沒有咀嚼的聲音,也不要讓杯盤撞出聲音。為了不發出聲音,很多宮眷放棄吃湯和粥。我被皇後喚到身邊。一直以來,她身上有煙和火的味道,今天卻是木屑生澀的味道,還有一丁點兒松脂的味道。皇後面前擺着一盤芸豆糕。芸豆糕原封未動,我聽到的,是一陣細碎的奇怪聲響。若不是在她身旁,還真聽不到也看不到,她在吃一只木調羹。她很輕松地咬下一小塊,像在嚼一塊鍋巴。我低下眼皮,心想那必是把糖做的調羹。可她将咬過的調羹放在我手邊,以便于我好好觀察。我吃驚地看着她,她若無其事,将帶齒痕的調羹藏進袖子裏。

我看看對面和周圍的宮眷,沒有人發現皇後的舉動。

一個月前,我看見皇後吃掉了一雙筷子。我沒有将這件事告訴皇帝,也沒有跟別人提起。皇後在警告我,也許她只想讓我震驚和害怕。我的确很吃驚,為皇後這怪異的舉動深感疑惑。她是皇後,有什麽想要說的,想要責罰的,可以用比這更厲害的方式,可皇後選擇了吃下筷子和調羹。

早餐撤去,桌上重新鋪了一塊布。宮女們拿來剪刀、尺子和綢布。一望而知,這是要進行裁剪比賽了。皇後展開布匹。剛剛圍攏在一起用餐的宮眷,現在都要卷起袖口,準備量裁衣服。宮眷們等着太後吩咐,是去裁一件緊衣、馬甲,還是繡鞋,或只是些小物件,腰帶、香包之類。太後歸政了,不久就要移居頤和園。這類活計是太後新近開始的游戲。

第一個被叫上前的居然是我。我滿腦子想着那半個被皇後塞進袖口的木調羹。

“珍嫔,會做鞋嗎?”

“我自幼學着做過些鞋子。”

“來,量一量我的腳。”

“只需要量一量太後的鞋子就可以了。”

“我說,量一量我的腳。”

我跪在太後腳邊,撩起她長袍的一角,露出雙腳。我小心褪下鞋子,将她的腳托在左手掌上。腳上是雪白的手工襪。太後的襪子,是同治皇帝那些備受冷落的嫔妃們特意制作的。襪子質地柔軟,針腳密集。一雙襪子,只在皇太後的腳上停留一個白天。要快速量好腳的尺寸,将襪子起褶的地方撫平,中央的縫隙,對準鞋口,不容許有絲毫馬虎,這些活兒,本是宮女幹的。我扶着她的腳,撫平襪子上的皺褶,剛要起身,太後說,跪着吧,我有話問你。可她并不說下去,而是将眼光移向別處。孩子們,做些香包,或是做些帕子吧,選你們喜歡的布料。于是,宮眷們開始圍向桌面,或是翻看那些堆在旁邊的綢料。盒子裏,盛着香包用的香料。

她們全都忘記了我,對跪着的我視而不見。

太後将兩只腳并在一起,端詳我替她穿好的鞋子,然後起身,走向裏屋。又從裏面出來,她頭上沉甸甸的冠,已經換成用珍珠攢成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在頭頂一抖一抖,形成了第三種色彩。

“今天我很高興,孩子們,別這麽沉悶,在一起做做手工,不是極有趣的事嗎?”

宮眷們都笑了,肩膀松弛下來,有人開始用剪刀剪裁布匹,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聽聽,多好聽,我就喜歡聽剪布的聲音。這是女人的本分。女人天生就該熟悉剪刀和布的聲音,你們說呢?”

“老祖宗說的極是。”

宮眷們在這個時候也是可以撒撒嬌的,今天她們不必像往日那麽拘謹。今天有一個人跪着,承擔着未被公布的過錯,因而,大家可以比平時放松一些,大家知道,既然有個跪着的人,太後是不大再會懲罰第二個人的。

儲秀宮原先并不像現在這樣龐大。在太後将前面的三座宮殿與儲秀宮打通後,儲秀宮便是一個很深的院落了。整座宮打理得一塵不染,瓦片在空中熠熠生輝,地上的金磚映出人影兒。宮眷們身上的綢緞花色都映在金磚上,太後的影子,踩在許多絢麗的顏色上走來走去。有人開始用硬紙殼包香料,藥香落在我跪着的地方,太後坐在宮眷們攏起來的喜滋滋的氣氛裏,而我,跪着,如此矮小,我的雙膝和腳,仿佛有許多針在皮肉裏穿梭。她們在我旁邊說笑着。在宮裏,這就是懲罰。以我的痛和羞恥為樂。

地面越來越亮了,太後的女官小心繞過我,送來茶盞和甜點,輕微的杯盤聲和咀嚼聲,在我耳邊轟鳴。聲音放大了,塗抹着厚厚脂粉與丹蔻的嘴,遙不可及。我和她們分開了,我們之間隔着一片洶湧的海,儲秀宮四面漲起海潮,而我想要抓住一條船舷。我似乎抓住了一條船舷,并随着海浪搖晃起來。

太後背對着我。

透過眩暈,另一雙眼睛穿過她,在持久地注視着我——它不同于毓慶宮裏的“看”。它穿透我,帶着刺和痛。它從太後的身體裏分離出來。

這是兩個不同的人,一個從另一個裏顯露。一個在弄荷包,繼續羞辱我,一個從衣袍裏走出來。

“擡起頭。”她說。

我從未見過這麽古怪的裝束,漆黑的頭發,像巨蟒纏在頭上。還有一些頭發纏在身上,是這條巨蟒餘下的部分。她在近前,一張我看不見的椅子上坐下,手放在膝蓋上,她筆直,莊嚴,像是來自地下。在黑蟒蛇一樣的發叢裏只有一朵花裝點着。她緊盯我的臉。

“你是誰?”

她不回答。

“你從哪裏來?”

她只是看着我。

“你總該讓我知道你是誰?”

她笑了,聲音像細碎的雨點。她從我看不見的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

我想抓住她。你,總該讓我知道你是誰——可我跌倒了,頭重重磕在金磚上,一群飛蛾由遠及近,漫天漫地,組成一個又一個複雜的圖案,在飛蛾完全遮蔽我的意識前,她走了回去,一直走進太後那條炫目的袍子裏,坐下來,顫動着,與太後回轉過來的臉重合為一張面孔。

許多白蛾子占據了我頭腦裏最後一點空白。那裏有霜雪的祭壇,薩滿,還有奇怪的儀式。我想要牢記從白色中湧現的景象,然而我的意識,我支配自己的力量快要散盡了。唯有一絲桂花的香氣,能讓我從白色中醒來。可我聞到的,是一股黏黏的腥味。

警告

莺絡的背被一盞宮燈映成了紅色。我拿不準這是晚間的哪個時辰,我還未從白色的眩暈裏完全清醒。粉色紗簾籠罩着我,莺絡在我背後墊起許多蘇繡靠墊,我雙腿發麻,身上每根骨頭都隐隐作痛,我不知如何才能讓自己舒服一些。我在景仁宮裏。

我想這是一個幻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從太後的袍子裏走出來,逡巡片刻又走了回去。我跪得太久,屋子裏溫度又高,宮眷們恥笑的目光炙烤着我的後背,是想要從羞恥中逃離的想法,讓我産生了幻覺。這是不真實的。後來我跌倒了,鼻孔裏流出鮮血。是血液讓我産生了幻覺。

我在臉上蒙了一塊薄紗,透過薄紗,我聞着自己屋子裏的空氣。我命人将香爐撤去,将窗戶打開,我讓黑夜到屋裏來。莺絡想拿去覆蓋着我的綢紗,我說,站遠些,別碰我。黑夜從屋外進來了,我安靜地躺着,兩張交疊在一起的臉重新顯現。它最好是我的幻覺,但我不能肯定,那一定是一個幻覺。畢竟,有一個影子皇帝曾站在載湉身後。我命人熄了燈。在黑暗裏,我記憶裏的影子會更清晰些。

一刻鐘後,我又讓莺絡重新點燈,我讓她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不要說話,不要張望。我問,你看到過兩張臉疊在一起時的臉嗎?莺絡搖頭。我又問,就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坐在一起,就是一個人從一個人衣服裏走出來,你從未見過?

我其實說不清看到的景象。

莺絡說,小主今天的問話很是奇怪,一個人怎能變成兩個人,一張臉怎能變成兩張臉呢。我說,我看見過。莺絡說,那一定是小主瞧花了眼。

這樣說可以終止我不停在原地打轉的思緒。是我眼花了,看到太後袍子裏還藏着一個……一個人,或是一個魂魄。皇帝從薄紗的圖案裏走來。我拿掉臉上的覆蓋物,請皇上坐在對面,讓我仔細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兩個皇帝坐在一起。我看了好一陣子,只有一個皇帝,身後也并未跟随影子皇帝。我重新蒙上薄紗,将自己遮掩起來。

皇帝瞧了我一會兒,揭去我臉上的薄紗,可我不肯罷休,我請他辨認,這兒坐着一個珍嫔還是兩個?

載湉仔細研究我。通常我們無法久視,我們會一起笑起來。可今天我們笑不出來。已經是七月了,宮人們換上了夏衫。皇帝的手涼而潮濕。我的手很燙。跌倒後,我一直昏睡,甚至沒有被夢打擾。我昏昏沉沉,跌在一個滿是白蛾子的軟榻上。

“她不過是用懲罰你的法子懲罰朕。”皇帝說,“因為你與朕互換衣物。”

“是因為你給我的寵愛多了些。”

在祖法規定皇帝與皇後共處的日子,除夕和中秋之夜,皇帝也都埋首修理玩具,将皇後擱在一邊不理不睬。皇後要麽在養心殿呆坐一夜,要麽移居偏殿,在黑暗中吮吸自己的手指。太後罰我的,是這件事。

“所有對你的懲罰都是對我的警告,我跟你一樣痛。”載湉說。

莺絡已經将餐桌擺好,而我們的手指在棋盤上移動。五子棋,餐前最适合的小游戲,但這個游戲無法占據我全副的注意力,上午發生的事讓我嘴裏滿是苦味兒。

五子棋以我為勝。載湉眨眨眼,埋頭研究我的棋路。我喝了些蓮子銀耳羹。這時,三位宮眷帶着太後的賞賜到了。是八只餐盒。謝恩後,宮眷一一打開餐盒。八珍糕,芸豆卷,乳卷,紅棗糕,茯苓糕,薩其馬。還有幾樣晚膳用的菜蔬。算是對我受罰的安慰。

我從食盒裏拿了一塊紅棗糕送進嘴裏。恥辱感随着咀嚼襲來,我必須将所有的恥辱吃下去。我不斷向嘴裏塞入東西,眼裏積滿淚水。茯苓糕的渣子簌簌落在我的胸前與袖口上,我又吃下一塊乳卷、一塊八珍糕和一只甜膩膩的薩其馬。宮眷在看到我大口咀嚼時離去了。她們會禀告太後,一切都好,珍嫔對皇太後的慰問感恩戴德,而且服從了太後吃食的安排。

宮眷走後,我就将剛才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不是因為吃得太多太急,而是因為我的喉嚨裏似塞下萬千根細針。我只顧往嘴巴裏填東西,無暇顧及吃下去的東西是什麽滋味。我拼命幹咳,想将喉嚨裏的針全吐出來。我臉頰漲得通紅,精疲力竭地咳着,差不多要将五髒都要咳了出來。我勉強喝了幾口水,症狀沒有減輕,反而忽然在喉嚨裏引燃一把大火,這把火穿過我的雙眼,遮蔽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我瞪大雙眼,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想對載湉說,離開這裏,但我聽到的聲音卻是,皇上救我。我看不見載湉,不知道他在哪裏,景仁宮在旋轉,我需要水澆滅我身體裏的火。火舌變成萬千只蟲子在我身體裏湧動,穿過皮肉和骨血,向着更深更痛的地方鑽進去……我的身體從內部被圍攻,不斷縮小。我渴望從痛苦中飛去,飛得越遠越好。

載湉說,你一直在喊着要水,要更多的水,你說你的身體着了火,屋外救火的水都端來,潑在你身上,才能救你,你是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載湉将目光投向皇太後送來的食盒。

侍女們給了我很多水。我坐在椅子裏時,水嘩嘩地從衣服裏淌出來。她們将我的衣服剝離,用一塊絲綢遮住我,莺絡拿一塊幹巾擦幹我的頭發。她們七手八腳弄幹淨我,将我放回床上。身上的力氣抽空後,我多像一片灰暗的雲。

我想對載湉笑一笑,卻發現載湉不知何時已經不在屋裏。我又看了看剛才擺在八仙桌上的食盒,食盒也不在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從床上站起,一言不發,向外走去。

莺絡跑來阻止我,我怒目而視,指着她腳下的地面。站着別動。我說。莺絡不敢動,除非我允許。我繼續向前走,福子提着我的鞋子跟來。我從她手上扯過鞋子,指指地面,站這兒,別跟着我,我說。

我提着鞋子,邁出景仁宮大門,向養心殿的方向走去。我的腿是軟的,腳下厚厚地鋪着很多棉團。我提着我的腿和鞋子向前走,我跟我的身體有了間隔和距離。當我走出景仁宮外的甬道,向禦花園方向走去時,我才感到地面的堅硬與冰冷。我沒有時間穿上鞋子。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太後的食盒不見了,除了載湉,沒有人敢在主子發話前動它。我急匆匆向養心殿走去,心急如焚,腳觸到木質的廊道,細碎的石子路,和雕花的石階。我不想被人碰到,我一邊走一邊将散開的長發挽成發髻。若這時太後看見我這副樣子,可是死罪一條。好在長袍遮住了我的雙腳。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甬道,穿過很多扇門。夜晚讓這許多路陡然增添了十倍的長度。

皇帝坐在養心殿的寶座上。幾十個太監跪在周圍。皇帝雙手放在扶手上,身體後靠,頭半仰着,像在等什麽發生。所有的人都像在等着一件事情發生。養心殿裏一片安靜。我光着腳,無聲無息,出現在載湉面前,令主子和仆從都吓了一跳。太後的食盒放在載湉身邊的小幾上。我來晚了,他已經吃下去了。

發生在我身上事,并未在載湉身上發生。看見皇上沒事,圍在皇帝周圍的奴才們開始分食點心,結果也是什麽事都沒有。

“皇上不是有驗毒官嗎?”

“朕想知道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沒法說清楚那是什麽感覺。”

“皇上……”

“宮裏傳言說,東宮太後就是這樣離世的。”

載湉看見我赤裸的雙腳,腳底板上有斑斑血跡。載湉将我的腳捂在手中,直到太醫來用白酒擦拭傷口,又用白布條加以包紮。

“為什麽同樣的點心,有人吃了會有反應,而有人吃了卻什麽事兒也沒有呢?”

載湉将半個芸豆卷遞給太醫。

太醫小心接過,仔細端詳,然後撚一小塊放進嘴裏,又吐了出來。

“回皇上,微臣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吃下去。”載湉面無表情。

太醫重新掰了一小塊點心放進嘴裏,很不自在地咀嚼着。

“你去,把太醫院所有的太醫都叫來。”皇帝對王商說。

太醫院的六位太醫都跪在了皇帝座前。已是午夜時分。六位太醫戰戰兢兢,懷着恐慌吃下皇帝賞賜的糕點。皇帝挨個盤問太醫,只得到些混亂的答非所問的回答。

我留載湉一個人在養心殿,也留自己一個人在景仁宮。我一路走,一路流淚。這是太後的警告,也是她賜予我的咒語。我們不能在一起。載湉吃了我餘下的半塊乳卷後靜候。載湉懲罰自己與我一起受罰。可這個咒語只屬于我,我領悟到了。我緩緩走回景仁宮,站在石階上,向惡意重重的深宮望去。天色漸白,可惡意深重,恐懼在我的骨頭裏咔咔作響,可我還是想要用這恐懼做些什麽。我想讓皇帝遠離這片沼澤之地。

攝影師

我有意的退讓并未能使皇帝和皇後離得近些。即便在長跪發生後,又發生了鳳辇一事。太後砸碎了皇帝送與我的一架辇車,理由是越制。這件事比長跪更令我不堪,擡鳳辇的兩個轎夫被杖責斃命,可太後的警告對皇後并無助益。皇帝并未因被砸碎的鳳辇,而将視線移向皇後。事實上,皇帝連對皇後禮貌性的笑容也收回了。盡管,那不過是裝出來的笑容。

皇後對此的反應是,在又一次宮宴上,若無其事吃下了一只別在發髻上的木梳。做法同前幾次一樣,她将梳子放在我的手臂旁邊,以便我細看梳子被咬掉的部分。她吃梳子的樣子,像在吃一塊軟糖。令我詫異的是,旁人總無法看見皇後的舉動,而我又總是無法避開。由于無法避開,皇後這類舉動便變成了僅限于我的警示。皇後駭人又不動聲色的做法,換做旁人也會過目不忘。然而我并不想流露出對這件事的過多在意。我的驚駭與在意,也許是最終造成皇後吃手的原因,可我不想将自己和皇後牽連在一起。她身上木屑的氣味越來越濃,還夾雜着模糊的焦煳味兒,我時常擔心,有一天,她心裏的怒火會點燃胃裏的木頭,變成烈焰與火炬。我只想避開和遠離她。為了避開和遠離皇後,我也有意避開和遠離皇帝。我有意退讓。不是退讓令我郁郁寡歡,而是受阻讓我郁郁寡歡。我的自由不斷縮小,我和皇帝在一起的難度在不斷增加。

太後和皇後拿去了我心裏一半的自由。然而,我壓抑在心裏的另一半自由,卻試圖填補和改變另一半的憂郁,并随時尋找機會。

為了彌補我在鳳辇一事上遭受的驚吓,在過十九歲生日的時候,皇帝送我一架照相機。照相機是駐在英國的外交大臣的進獻之禮。大臣還送來了在英國留學歸來的兒子。大臣的兒子說,洋人稱拍照片的人為攝影師。大臣的兒子是攝影師,皇帝命大臣的兒子為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洗出來,裝上相框,皇帝将照片擺在養心殿裏。皇帝也有照片放在景仁宮,這樣,我們每天都能看見對方。

我郁郁寡歡的表情,在照片裏一張張變得歡快起來。我被拍照這件事吸引。這是迄今為止,皇帝送我最好的禮物,而且不逾矩。宮裏沒有祖制規定相機該為誰所用。

拍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攝影師總是抱怨光線太暗了。屋裏要點很亮的燈,但即便所有的燈統統點上,都還不夠。攝影師甚至搬來一套照明用燈,這些奇怪的燈,常常使景仁宮煙霧缭繞。一開始我們在屋子裏拍照,洗出來的照片總是暗黑而缺乏生氣。後來我們在庭院裏拍,在午時前拍,還要等天空的浮雲被風吹散。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記下了我的一段時間,我想,在我很老的時候,可以拿這些照片,看看現在年輕的樣子。

我發現,當攝影師樂趣無窮。我很快就學會了拍照,我不需要大臣的兒子,我自己已經是攝影師,身邊的侍女當了我的助手。

當我是一個攝影師的時候,我同樣抱怨光線不夠用。燈光太暗,灑進宮裏的陽光太過稀薄。作為無數失敗的例子,一開始拍出的照片,總會留有一個模糊不清的暗影。影子是光的伴侶,光線在一張臉上形成亮與暗兩個部分,臉上的光線越集中,影子就會越深重。這是光與影的道理,可在宮裏,我們避諱暗而黑的影子。我們覺得一重影子看着似有不祥。我們習慣了墨筆工整沒有半點陰影的肖像畫作,因而對照片裏的陰影總是心存疑慮,所以拍照時,要把影子盡可能去掉,或是變得弱些。

在浪費了一定數量的膠片後,我拍出了像樣兒的照片。我在兩個月裏拍了上百張照片。膠片都拿去宮外沖洗,大約十天後,大臣的兒子會将照片送進宮裏。大臣的兒子在奉上照片時,還會送給我一些建議。看照片是我打發午後和傍晚時光的消遣。照片越來越多,我的技藝越來越好,可有一個技藝是我無法突破的,我無法拍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不同。當然,每張臉都不一樣,可我拍不出一張臉有別于另一張臉的特征。連續翻看照片,就會得出這樣的印象。

從照片上看,我沒能拍出更值得拍的東西。為了找出一個有特征的人,我将所有的照片都鋪在地毯上,拿放大鏡一張張看過。為什麽照片裏,每個人的眼睛和表情都是一樣的,就像一個人?這跟技藝無關。這不是我的原因,也不是照相機的原因。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但光線不會讓人改變表情。他們的表情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們的眼神,是相同的。

他們是宮裏的太監和宮女。我原以為他們會很樂于得到一張照片,可他們并沒有高興的表示。他們統統低着頭,一雙眼睛盯着地面和腳尖。讓他們擡起頭來可真是不易,要解釋很長時間,迫不得已還要下命令或是動用刑罰——有時我不得不命福子假意抽他們幾鞭子,不然光線就白白浪費了。最終,還是有很多光線白白浪費了。這時,他們擡起頭和眼睛。為了抓住時間,往往只要他們擡起頭我就會按下快門,我無暇控制他們的表情。

一開始我只求拍下人影兒,後來我只求将人臉拍得清晰,再後來,我向他們索要表情。他們沒有表情。沒有表情總算是一種表情,可從拍攝的角度看,沒有表情并不能算作一種表情。因為這張臉與那張臉沒有區分。若細瞧,狗和貓,都是有表情的,是有特征和顯著區別的。從特征和表情上看,照片裏的人無法以人的特征加以區分。我們叫他們奴才,他們與狗或貓倒是沒有太大區別,可他們甚至不比貓狗更具表情與特征,也了無生氣。

讓我驚駭的其實不是特征,而是,他們看上去沒有生命。

我不斷掃視這些照片,雖然終至雷同,可我還是拍出了某種東西。在空洞而沒有神采的眼睛裏,當我退到足夠遠,所有相似相同的眼睛裏散發出相同相似的眼光,這眼光空洞,讓人害怕。我問自己,我到底害怕這些沒有特征和生命的人什麽呢?

壽康宮

我架起照相機重新拓展自由。我去了遠僻的宮殿,拜訪了一些前朝妃嫔。我想我該在冬末的祭禮上見過她們,可我的記憶裏沒有這些人的影子。即便見過幾面,又用照相機拍下,我依然記不住她們。她們在照片上形同虛設。

在遠離中軸區的偏遠宮苑中,住着一些被遺忘的女人。她們并不拒絕我和我手中的機器。她們衣飾過時,靜悄悄的,聚在一起,我拿不準她們是否真正看見了我和我帶來的照相機。她們像一群順從的夢游者,任人擺布,無所事事,卻又很忙碌。大多時間,她們在刺繡,做針線。太後偶爾會穿上她們做的一雙襪子,當太後的護指觸及襪子縫合的縫隙時,有幾秒鐘,也許會想到她們枯萎的身形。

三個老太監抖抖索索,一刻不停地清理灰塵,可毫無進展,整個京城的灰塵都落在這裏了,連光線都無法擠進來。莺絡推門的時候,眼前揚起的一陣飛塵讓我們又退了出去。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适應這裏的光線,看清光線裏的人。她們十分緩慢地擡起頭,眯起眼睛望着我和我的随身侍女,像望着兩束從窗縫擠進的光束。她們又都低下頭,倒并非懼于我的闖入,而是這兩道牆外的光,弄痛了她們已經十分脆弱的視線。

我不該這麽貿然闖入。

我很快發現,在她們看見我之後,她們便将我擱置了。忽然的一瞬間的閃亮只是忽然的一瞬間的閃亮,僅此而已,這束光與她們并無關系。她們無所謂我是誰,手裏拿着什麽,打算做什麽。倒是我為她們的無動于衷而心驚。她們忘了自己是誰,沒有人能準确說出自己的姓氏、名號,以及受賜的尊稱。她們是老而不死的前朝王妃,然而她們早就忘了自己曾是誰的妃嫔。她們對過去與未來都毫無興趣,與燈火通明的中軸線上的宮殿格格不入,她們蹑手蹑腳,輕言細語,失去了嗓音和笑聲,也失去了被遺忘的恐慌。她們一點兒也不害怕,臉上無憂無喜。她們不知疲乏,也沒有倦容。卻毫無生氣。她們像被閑置的燭臺,任由灰塵一層層落滿。

在我眼裏,那些金黃色的灰塵,一到這裏就變得晦暗與落寞。我看到的其實不是灰塵,而是陳舊肮髒的光線,變質發黴,一層層堆積在所有器物上,堆積在光滑的地磚上。牆皮在脫落,穹窿上的手繪黯淡褪色,重重帷幕陳舊破敗。一切都荒蕪了,連同她們露在衣服外面,蒼白起皺的皮膚。

清掃的太監說,坐在最遠處的女人,是同治皇帝的惠貴妃。她從未得到過寵愛。她從暗處轉過頭,看看到來的訪客。她看見我,用手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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