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4)

是一個被夢魇住的地方。

“福锟,去,幫幫公主。”

福锟一言不發,走過來。鏡子裏的福锟。我知道,別想騙我,這是一個偷天換日的把戲,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夢。只是夢魇,醒來後其實什麽都沒有改變。只是現在我無法阻止他,我想躲開這個人,卻無法移動,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走近。他毫無懼色,态度從容。他更換杯盞,斟滿茶水,将杯子送至我的唇邊,另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将茶水送進我的嘴裏。在夢裏人也能喝水,但我被茶水嗆住了,咳了起來,将一口茶噴濺在福锟身上。我醒了過來,但是茶水噴濺過的地方,卻像是被水浸壞了的紙張一樣,變得透明,水漬在福锟身上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空洞。哦,這個是紙做的人,這個紙做的不堪一擊的福锟!

接下來的一幕是不能用“瘋狂”二字形容的,但未必意味着我從夢中清醒,我只是從剛才那個僵硬的狀态裏清醒,僅此而已。我很快恢複了平靜,事實上我在宮裏以冷酷著稱,我對打擊奴才從來不感到有什麽不妥,我因為冷酷的沒有表情的外表成功掩飾了恐懼與孤單。這樣做,只是為了不讓別人将我視為恭親王的女兒。這個做派看上去十分奏效,但我的冷酷在這裏變得單薄而脆弱。在安公公面前,我知道,掌握着這個世界的鑰匙的人不是我。可我會掩飾,這是我在宮裏的日常功課。

“安公公,你的茶的确很好喝,是我從來沒有嘗到過的。這是一次讓人難以忘懷的經歷。”

“我什麽時候騙過公主呢?”

“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剛才發生的事情:福锟已經死了。”

“您說呢?”

“這正是我迷惑的地方,如果說福锟已經死去,那麽站在這裏的人是誰?若是福锟沒有死去,可我親眼所見,他在我眼前消失了。安公公,福锟死了,還是沒有死?”

“您看到屍體了嗎?在上面的世界,總歸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公主,您看到‘屍體’了嗎?或者說,您看到‘人’了嗎?”

“如果這是一個人的話。”

我瞟了一眼那個被水漬透的福锟。福锟的影子和夢。

“在這個倒立的世界,我們允許影子活着,前提是,如果我們需要他的話。”

他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麽。

“也就是說,在上面那個世界,福锟已經沒有了?”

“福锟大人一直對自己的夢心存好奇,也一直惦念不忘,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夢去了哪裏,今天我讓他如願以償,與久違的夢打個照面。福大人真是沉不住氣,看見自己就迷惑了,再也無法從自己身上掙脫。這能怪誰呢?既然他已經做好準備,既然他已經準備好拿回自己的夢,如若他比夢中的自己更強大的話,他是可以拿回夢。但是他充滿了疑惑,充滿了不自信,被一個影子弄得颠三倒四,這又能怪誰呢,一個人對另一個自己的熱情又如何能阻止呢?夢的吸引力如此強大,沒有人不在迷惑中舍棄自己,去與夢合二為一。公主,福锟已經與他的夢合二為一了,我無非是成人之美罷了。”

“好個成人之美!這一切,難道不是你的圈套麽?福锟怎麽能預見這樣的結局,安公公,你無須掩飾,你當着我的面處決了福锟,我想知道,你可是還打算處決我?讓我一點痕跡也不留下,幹淨地消失呢?!”

“公主您多慮了。您說得沒錯,我當着您的面處決了福锟,這是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在宮裏,只要一個人願意以失去夢為條件而獲得好處的話,他就不該再費心惦念自己的夢,不該心存僥幸,将好奇心用在找回夢上。他應該全身心投入辛勞,記得承諾,忘了夢。這麽多年,福锟做得很好,他是個好奴才,可為何堕落到今天的地步?這說明夢出了問題。夢有時是會出問題的,它反過來幹預人的生活,而無夢人,有時也樂于幹擾一個已然獨立的夢。福锟損害了我對他的信任,所以他的夢才會随着腐敗。瞧瞧,幾點水漬就能弄壞他,這意味着,他是該被處決了。所以福锟的消失,是一個必然的、合情合理的處決。不過,他是在心滿意足的情形下離去的,他的走雖然歷盡苦楚,結局卻是令人滿意的,因為他符合他的承諾。一個人死于承諾,便是死得其所。如此,您還認為,這是我有意為之的處決嗎?”

“這是你的地盤,我能說什麽!”

“您看上去并不害怕,也未見驚慌。您将自己藏得很好,掩飾得很好,雖然您一度陷入恐慌像是被凍僵了一般,但是您醒過來之後卻這麽平靜,毫無錯亂,令人佩服。不過,公主,在這個世界,您的見識,還有待增長。”

“你一直都是個窮兇極惡的惡奴。”

安公公從懷裏掏出一只小瓶子。

“您說得沒錯,窮兇極惡的另一個稱謂是盡善盡美。您的評價很好,很中聽,在上面那個世界,我就是盡善盡美。您說得沒錯,福锟可以離開了,我現在就來成全福锟。”

安公公拿起旁邊一個裝水的罐子,當頭朝福锟潑去。福锟被澆濕了,像一卷打濕的紙,軟塌塌倒了下去。千瘡百孔的福锟,被卷起來時,已經所剩無多。福锟的夢,一小卷又濕又爛的廢紙,被塞進一只小瓶子,蓋上蓋子後,他将在那裏腐爛。

“瞧,這就是殘渣,最後的遺留物。事情并不像您說得那樣,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現在,福锟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琉璃瓶兒。一寸高,半寸寬,瓶子上貼着标簽,标簽上寫着“福锟”兩個字。現在,他就剩下這麽多了,一只還沒有丢棄的瓶子上的兩個漢字。

惡果

我的鎮定只持續了很短時間。我無法梳理我在倒立花園看到的景象,許多畫面在我腦子裏糾纏。我的思緒是一團纖細的蛛絲,一陣小風就讓它混亂如麻。

我大病了一場。在之後漫長的時日裏,我每天都在吞咽惡果。沒有疑問,惡果将伴我一生,無法解除。我躺在翊璇宮的大床上,記不起自己是怎樣回來的,在出了處決福锟的亭子之後,我去了哪裏,看到了些什麽,走了怎樣的路,這些,我都無法回憶。若是使勁想,我會像被鑽洞一樣頭痛欲裂。我喜歡黑暗了,我喜歡暗淡的燈光了,明亮的光線讓我懼怕,它太強了,我覺得我随時都會被強光傷害。我不敢想象自己完全走在亮光中的結果,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也許,我會像冰塊一樣融化。我總有這樣的擔心和憂慮,我變得弱小而膽怯,與原來的我判若兩人。回到翊璇宮後,對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蜷縮在帷幔後、被子裏,只要一點蠟燭的燈影就可以了。完全的黑暗也會令我恐慌,許多影子在我周圍聚散着,揮之不去。蠟燭微弱的光影裏也有影子在晃動,但是比徹底的黑暗要好很多。至少,我知道,是我在看着影子,而不是影子緊盯着我。

我清楚地知道,我正在被無法消除的影子和幻覺摧殘着。它們讓我難以對那一夜的整個行程作出思考和判斷。花朵,透明的、色彩各異的蠶,許多夢中人,紙片一樣單薄的人。我無法将這兩種人排列在一起,加以比較。白天在绮華館做工的人,他們的夢則出現在另一個地方。我無法理順這些思緒,我被弄糊塗了,我衰弱無力地躺着,難以分辨夢與真實的區別。這就是惡果,我分不出自己處在一個夢的世界,還是處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上面的世界與下面的世界在我這裏合二為一,我看到的,時而是可以信賴的人,時而又變成幻影。我出了很大的問題,我一直高燒不退。弄碧喂東西給我吃,可我覺得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石塊和尖刺。我強烈地感到被食物弄傷了,在流血,我讓弄碧幫我擦拭血跡,帕子上卻沒有半點血痕。弄碧問,公主,您醒了嗎?您在做夢嗎?您得吃點兒東西了,要不您會生病的。這至少是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人,我想,這一定是鏡子外面的人在說話,但是當我伸手觸碰弄碧,她卻像影子從我手中脫離,遙不可及。于是我對自己說,哦,這些說話的人只是一個夢。她們在我的夢裏,而我陷在枕頭裏,糾纏于無法理順的思緒。我努力思考,竭盡全力,最終發現所有的努力只是讓自己變得更加虛弱和混亂。

事情變成這樣,我無法觸到真實,也無法讓夢消失。這些人,連同我自己,都懸浮在我的理智之外,而我的理智細若游絲。我中了邪咒,世界和它的影子合二為一,将我的腦子變成一片沼澤地。我在帷幔中蜷縮着,知道自己将被摧毀,毀于夢和真實間的屏障,我将被擊碎,而且無法重建。夢游離在我的現實中,令我的現實腐化,散出臭氣。在回來後的許多天裏,我數不清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着眼,看見自己的夢在屋子裏漫游。我看到了父親和福晉。在夢裏,在翊璇宮,他們永遠是主角,父親和福晉。他們不像以前那麽慈愛,他們對我十分失望。福晉遠遠望着我,面無表情,也不說話。而父親将堅硬的背影留給我。我想我會向他解釋的,将我看到的講給父親聽,然而父親卻說,孩子,你的腦子亂了,讓我怎麽相信你呢?

這是一個夢。夢中的我時常忘記這一點,以為自己真的到了另一個地方。在夢和現實糾纏不清的日子裏,別人的夢進入我的夢裏,而我似乎只學會了辨識一件事,就是将別人的夢與我自己的夢區分開來。我一直都記得福锟是怎樣消失的。這就是原因,正是這一幕摧毀了我對現實的信任,讓我對所見之人之物充滿疑慮。在懷疑的背後,是無法掙脫的恐懼。但恐懼裏卻含着力量,正是恐懼引導我去看看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也是恐懼在我最難以自拔的時刻,讓我生出想要不顧一切地去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麽的念頭。恐懼會造成相反的反應。我戰栗着向恐懼的核心靠近。我穿過了秘密,只是有一部分記憶模糊了,離散了。我抓住福锟消散的線頭想要将自己從思維的泥潭中拽出來,多麽細弱,多麽危險,多麽無助。我只能自己拽着自己,一直拽下去。我想,如果我遇到夢中的自己,将會怎樣?我會像福锟一樣消散麽,而夢中的我将會被安公公收進瓶子裏?瓶子我還記得。一個人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自己,這個我也記得,而且我知道,當他們相遇,想要合二為一時,其中一個自己會消失。積翠亭以前,所有的事我還記得,有一條魚線穿着記憶的珠子呢。可這些,也許便是安公公的恐吓,他的咒語。他知道一個人陷入無法自拔的懷疑和現實被弱化退後的後果。

所有人都以為我中邪了,神志不清,甚至發了狂。在這種情形下,一個發了狂的公主會被怎樣處置?她不會放我回恭王府,她會像對待獲罪的妃子一樣,将我囚禁在荒廢的院落裏。翊璇宮會随着我一起荒廢。正是在這樣艱難的情形下,父親來了。

父親來時,我依然無法分辨狀況。我避免看他,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眼裏的瘋狂。我能聽到宮女們在小聲議論,說我瘋了。這是一個結論,禦醫們只是來出具結論的,無論這個結論是否正确,總之我是鬼迷心竅了,可無論父親是真實的還是我的幻覺,我都要對他說,有一個倒過去的世界,它的瘋狂超過了任何人的想象。父親将我的頭轉向他,讓我看着他。難道我真的要失去你嗎?父親的聲音好似來自天邊。我一直都在說話,但也許他并未聽到。即便聽到了,也未必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可無論如何我必須說話,既然大家都認為我在說瘋話,那麽說什麽都無妨。我說了花,剿絲的地方,處決福琨的積翠亭,安公公和瓶子。父親望着我。将我的臉托在手裏細細端詳的父親,是在鏡子裏,還是在鏡子外?我努力辨識,淚水順着臉頰淌下來。我在流淚。我想起茶水潑灑在福锟身上的那一幕,水,水提醒了我,我用手指蘸着自己的淚水去檢測父親的真實與否。如果我摸過的地方像被弄濕的紙,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父親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裏,就像從前在嘉樂堂裏一樣。父親的手暖而寬闊,将我從爛泥般的境遇裏拉了出來。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父親面容清瘦,眼裏滿是憂傷。父親有着堅毅的額頭,硬朗的下巴,此時憂傷使他飽受打擊。我說我看到了,秘密,一個邪惡的作坊,還有殺人的安德海。父親,你要相信我。

父親點了點頭。

我睡着了,到了一個夢和現實無法占據的地方。我睡得很沉,如果有夢的話,我的夢空無一物。當一個人能睡去,也就意味着她能醒來。

在我神志清醒後的一個黃昏,我看着正在下沉的夕陽,擡腳向儲秀宮走去。事實上我并不知道要去做什麽。好吧,我去向西宮太後請安,就這樣。

“禦醫說你病了,孩子。”

“母後,我已無大恙。”

“這就好,就說呢,好端端的,怎麽說病就病了呢?我想你是太累了,休息好了,你就會好起來。看見恭親王了嗎?禦醫說你病得不輕,我讓恭親王去看你了。”

“多謝母後恩典。”

“我惦記你,時刻為你操心,你知道自己大多了嗎?該是想想婚嫁之事的時候了。我十六歲進宮,年齡已經算是大的了,那時我無法為自己做主。現在不一樣了,我會為你選一門好親事。”

“母後,我才十歲呢。”

“不小了。選親,定親,還要修一座公主府,這都需要時間。公主出嫁,得有個像樣兒的地方住。當然,宮裏會一直為你留着住的地方。”

“是母後厭棄我,想趕我早早出宮吧?”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即便我心疼你,也終要将你嫁給一個男人的。”

“全憑母後做主。”

“其實呢,我早就看好了一個男孩子。他的父親也是額驸,可說是門當戶對。這個孩子我見過,眉目也清秀俊朗……”

我默默聽着,我知道這個男孩是誰。

“你難道沒有什麽要說的?”

“母後,您為什麽不問我,那天夜裏我去了哪裏?”

“你倒是說說看,你不好好睡覺,去了哪裏呢?”

“我在绮華館裏。”

“哦。”

“你就不問我在做什麽嗎?”

“你在做什麽呢?”

“我在等安公公。”

“說下去吧。”

她端起茶盞,用蓋子掠去浮茶。我一時無從說起。

“說吧,我聽着呢。”

“绮華館有一面牆通向另一個地方。安公公是這個地方的管事,想必母後您知道這個地方。”

“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吧?”

“像夢一樣離奇的經歷。”

“當真比戲文還要離奇?”

“母後,安公公當着我的面處決了福锟。”

“等等,你是說福锟麽?”

“绮華館的主管,福锟。”

“我怎麽忘了有這麽一個人?你看,我是上年紀了。你是說有一個叫福锟的人?讓安公公把這個人帶來我看看,現在就去。孩子,我但願你說的不是一個夢。在這宮裏,還沒有人敢不跟我說一聲就随意處決一個人。你是說安公公當着你的面處決了一個叫福锟的人?現在叫安公公來說說這事兒。”

安公公像往日那樣出現了。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誰在替他傳太後的口谕,他又是怎麽聽見的。總之,他總能在太後召喚的時候出現。

“小安子,剛才我和公主的談話你可都聽到了?”

“回太後,奴才都聽到了。”

“你倒是說說看,公主說,你當着她的面兒處決了一個叫福锟的人……”

“在宮裏奴才哪有膽子随意處決人?奴才學太後念佛,誦經,連殺只雞都覺得有罪,更何況是處決一個人呢?公主,您說有一個叫福锟的人被奴才處決,可有什麽人證物證拿來讓太後過目呢?”

“安公公,我想你也不會認賬。我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我的證人就是你!我的證物就是你手上戴着的那枚綠扳指。這就是你處決福锟的理由吧,他本來可以做我的人證。所以,現在,你來說說那一夜發生的事。我重提此事,是想知道從積翠亭出來後發生了什麽,你得說明白,我是怎麽回到寝宮的?那絕不是一場夢,而是一次經歷,因為,沒有人能将夢裏的事記得這般清晰,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安公公,你心知肚明,不必再裝腔作勢,我說的事,全都發生過,只要你打開那扇門。你向我說起那個倒立的花園時可是毫無隐瞞的。你抱着炫耀的心情,向大清的公主炫耀你在那地方的權威。我還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奴才,在主子面前如此恬不知恥!既然你有如此膽量,現在光天化日的,你不妨再炫耀一次。你已經讓我領教了一次處決,你在恐吓我,想讓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可怕,那麽,你将我帶出來的理由是什麽,我已經知道你藏在牆後面的秘密,你盡可以像處置福锟那樣将我裝在小瓶子裏,随意丢棄,任其腐壞。你懷裏難道不曾揣着一個殘缺不全的福锟嗎?福锟難道不是中了你的惡咒而失去了真實的自己嗎?是誰瘋了,是誰更瘋狂!沒有人知道這宮裏藏着這麽一個徹頭徹尾瘋狂的地方,為什麽要有這個地方,是為了殺死所有讓你感到有威脅的人嗎?我知道你的目的,你的目的就是制造瘋狂,你是要摧毀一個正常人的心智,摧毀我!你讓我陷入瘋狂,被所有人遺棄,關在黑屋子裏,整天被夢與現實紛亂的影子分解到支離破碎。你,卑鄙的奴才,又何必掩飾!你說,你到底是為了摧毀我,還是為了摧毀恭親王?你不要忘了,我早已不是恭親王的女兒,我現在是大清的公主,你要毀掉大清唯有的兩位公主中的一位嗎?安公公,你手裏有武器,可以殺人滅跡,卻為何留我活命?如果是為了從茍延殘喘的獵物身上得到更多的快感,那麽,你已經達到目的,就是現在,索性拿出你的手段,這裏,儲秀宮,宮裏宮外,都受你控制,這個地上的世界也歸你管,但是你要明白,你只不過是我們的一條狗,可惡的奴才,你現在就回答我,你本來可以将我留在下面的世界的,為什麽要帶我回來,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秘密嗎?”

我希望激怒安公公,我希望他像在下面倒立花園裏那樣蠻橫,以洩露秘密為榮。我有意提到惡咒。可安公公将自己掩飾得很好,讓我束手無策。

“公主,我沒有秘密可言。您說的一切都讓人難以置信。只要您回一趟绮華館,您就會發現,許多事并不如您所想所說。譬如,您為什麽要虛構出一個叫福锟的人呢?這個人存在嗎?曾經存在過嗎?您說他是绮華館的主管,可是能被提拔為绮華館的主管,必然是因為他事情做得好,做得周全,既然如此,那麽太後又何必讓您監督绮華館呢?您一定是太孤單了。像您這個年紀的人,若是整天做同一件事情,想必枯燥會令您發瘋。可即便您孤單,您也不必在幻想中為自己虛構一個伴兒吧?如果您需要,我随時都會伺候在您左右,我是太後的奴才,當然也是您的奴才。雖然同時做兩個奴才有一定難度,但依老奴的忠心,老奴是願意分身來照顧公主的。”他轉向太後,“太後,公主之所以說出今天這樣令人難以解釋的言辭,追究起來,是奴才的失職,奴才沒有考慮周全,沒有理解公主的意願和需要,所以,奴才懇請太後治奴才失職之罪。”

我笑了起來。我不得不笑,我知道自己落入了一個圈套。我知道對手強大,而我還有在這裏繼續待下去的必要。所以我毫無顧忌地笑了,直笑到眼淚淌了下來,還是不能停止。太後和安公公看着我,既不驚奇,也不好奇。

我讓自己安靜下來。

“母後,我說這一切,只是為了做到向您毫無隐瞞。但是從頭至尾,這個奴才都在向您隐瞞事實。我尚且不知,每天是這樣一個人陪侍在您的左右。由這樣一個口是心非、颠倒黑白的人完成您吩咐的事,我不知道該為此高興還是憂心?如果安公公是在執行母後的懿旨,需要對自己的一份職守守口如瓶,那麽,安公公無疑是做到了。他演得很好,以假亂真,真到讓人難以分辨。如果安公公是在自作自為,在您不知道的情形下做着令人不齒的勾當,那麽這奴才可就罪該萬死,不在他身上千刀萬剮,就不能平息我心裏的怒火。現在,只有母後您能做出裁判,判這個奴才是繼續活下去呢,還是讓人拿刀來,将這奴才的一身皮剮去?”

太後嘴角挂着一絲笑容。

“狗奴才,聽到公主對你的判決嗎?你好大的能耐,讓公主生這麽大氣,千刀萬剮也是便宜你的。”

“請聖母皇太後賜奴才死罪。”

“去把福锟叫來。”

“回太後,并沒有福锟這個人。”

“你沒聽到公主的吩咐嗎?”

“是,太後。”

安公公影子一樣退下去了。

太後側倚在座椅上,只将半張臉對着我。

“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冷酷、咄咄逼人,對任何人不留情面,即便是在我面前。我時常問自己,我為何要橫刀奪愛,從恭王府接你進宮?想知道理由嗎?好奇絕非理由。你的好奇心太強了,你對所有的事都好奇。我可不喜歡好奇的人,更不喜歡追根究底的人。可即便如此,你依然是我喜歡的一類人。這類人很罕見。你有特殊的氣質,從看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會留你在身邊,而你會跟随我。你年紀小小,卻已飽經人情世故,你的聰慧甚而可以稱為狡猾,你有膽識,也有魄力,你該是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可你卻姓愛新覺羅。我有必要糾正你,讓你認清方向。很多人從一出生,就再也無法糾正,而我将給你機會。我認你做女兒,我還會給你更多更好的機會。你在恭王府能做什麽?在園子裏捕蝴蝶,學針線,等着嫁人。你很可能早夭。在紫禁城就不一樣了,我會看護你,像看護皇帝一樣看護你,我還會幫你成為最有能力的人,一個能左右別人而不被別人左右的人。你,我和你,我們将一起組建一個令人滿意和放心的後宮。你要知道,世界的中心在這裏,紫禁城,控制好這裏,就等于控制好了所有地方和所有人。你将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你要出現在我讓你出現的地方。

你身上愛新覺羅的血液無法更換。不過,覺羅與葉赫的血,很多年前就混合了,難分彼此。有誰能說清血液裏的記憶?比我們一生還要漫長許多倍的記憶,超出了我們能理解的範圍,超出了我們能力所能左右的程度。我是說,愛與恨,這不是一次會面、一個印象、一個小事件所能決定的,它們來自更為久遠的年代,來自遙遠的、已經灰飛煙滅的年代。我知道,它從未消失,它的記憶,每個細節,每一秒鐘,每時每刻,都保存完好。我和它,我們在一起,我們在一起就是為了恢複一個年代,潛藏在記憶裏的年代。所以,你又怎麽能躲過我,躲過咒語?你剛剛提到惡咒,我相信你不是偶然說起。不錯,是有一則咒語,将愛與恨緊密相連,難以分辨。血早就混合了,愛與恨一直以來糾纏不清。人們喜歡說,這都是天意。可你問天,天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一個人,若要理解自己的命運,就該揭開過去的秘密。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我知道你血液的組成。你一直在努力理解我,你卻不了解自己。我不需要你理解我的所作所為,我只需信任。它一直在支持我。如果你仔細聽,仔細看,就會感覺到這股力量。你能感覺到,整個紫禁城,都在這股力量的護佑下。我要做的,就是信任它,順應它,讓位于它,讓它占據我。你也要順應它的安排,你會得到更好的饋贈……

我接你來,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你。恭王府不是一個生兒育女的地方。我希望你能說服恭親王,在必要的時候吓吓他,讓他對後宮心存敬畏。我發現,恭親王,越來越難以約束,越來越想與我對抗。他早該知道的是,當我生下載淳時,這個國家就變了。百姓已經認清事實,國家不再姓愛新覺羅,而是姓葉赫那拉。姓誰的姓,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百姓也可以繼續認為,皇帝依然是靠功勳,靠收複土地和人心而被上天選中的最強大的人,百姓依然可以将忠誠投于愛新覺羅。我呢,我坐在紗簾後面,做我的聖母皇太後。可百姓也知道,愛新覺羅最有能力的人,拜倒在我的腳下。這就是問題的重點。你的父親,恭親王,卻從不願承認龍旗的顏色已經更換。好吧,誰叫他是六王爺呢?我給他面子,讓他繼續做我的面具和僞裝。我的兒,難道你沒有看出事情的原委嗎?你沒有聽說過葉赫那拉的故事嗎?這故事已經變成了傳說。傳說,卻也并非僅僅只是傳說。愛新覺羅只願承認那是一個傳說,沒有人願意相信傳說會應驗。但那是一個預言。咒語與預言其實并無分別。稱預言為詛咒,是對預言的恐懼和污蔑。

咒語早已發出,怎麽能讓事情後退到原來和起點呢?

回不去了。六王爺能讓我回到十六歲選秀女時的那個時間,讓一切都從頭開始?

這不可能。

從一開始,我就說,孩子,你是在做夢。那不是騙你。還有安公公所言,也沒什麽錯。我沒有理由和必要騙你,讓你随他進入一個世界,或者叫一個夢。那是經過我允許的。所以說,我知道你經歷了什麽。你看,你并不認為那是一個虛幻的世界,你有這樣的智識,有足夠的判斷力。你從積翠亭裏出來,哦,孩子,你一定親眼看見了一幕,一幕讓你終生難忘的景象,但是奇怪的是,你忘記了。這是為什麽?你一定有你的理由,難道你真的忘了?你不需要勉強自己,想起被你忘記的東西。孩子,在我看來,你該去勸勸恭親王,別費力跟我過不去,你已經看出來了,還有什麽堪比下面那個世界的威力?僅僅一朵花就可以除掉一個人,你看到了,你知道了我們的秘密,在我與你分享了所有的秘密後,你也該與我分享些什麽。你想想看,是什麽,所有你願意拿來與我分享的,能配得上我對你的饋贈?對你,我還有更好的安排,剛才我們只談到了事情的一半,你的婚嫁,我說到要為你尋一門好親事,嫁一個好男人,其實,我真正的想法是,你應該嫁給皇帝。你永遠想不到我的慷慨與大度。如果你成為未來的皇後,事情就圓滿了。當然,還有一些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可你要知道,我腦海裏有一個無比寬闊的世界,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

“不,太後。您留我在身邊,是因為恭親王。您讓我嫁給皇帝,是因為……”

她的聲音變了,連同她的容貌。我覺出,另一個人正透過這張臉、這個身體對我說。

“你會成為我。我要讓你成為我。你被選中成為恥辱柱上的女薩滿。這是最大的歸順,心裏的歸順。我要你成為我的仆人。我自然會愛你,像愛一個忠誠的人那樣愛你,像愛我的親生子那樣愛你。我對親生子的愛不及我對你的愛。因為你是女人,你與我心心相印。你要像愛父親一樣愛我,要視我為父親,而不是母親。生你的人,恭親王,将是愛新覺羅最後一代親王。他将替愛新覺羅承擔和驗證所有的痛苦,憂慮而亡;而我會不死,我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我已經活了近三百年,只要一個新的身體,我就會再次君臨。我是聖母皇太後,我也是另一個女人,我們共同擁有一個身體。一半在陽面,一半在陰面;一半在上面的世界,一半在下面的世界;一半是人,一半是夢。你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夢。在紫禁城裏,所有的夢都面向過去,沒有一個夢會面向未來,因為,未來已經注定。我只有緊緊抓住過去,才能抓住現在;我只有緊緊抓住過去,才會擁有未來。衣服,已經将我們捆在一起,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榮辱與共。我要你成為我計劃的實施者,只有當你擺脫受害者的地位,與我同在,你才能獲得自由。然而,這一切都無須費力,你已經看見,讓一個人消失,是件多麽容易的事。當你問福锟時,安公公說什麽都是對的,因為沒有人能找到另一個人存在的證據,你怎麽證明那叫福锟的人曾經是绮華館的主管?你怎麽證明他和你一起去過一個倒立的地方——僅僅只是說出你的見聞,就會被視為瘋子。當你站在這裏,質問我,一個倒立的世界時,你難道沒有覺出其中的荒唐嗎?你一來,我就告訴你,那是一個夢。現在,放松下來,試着将你記憶中的一切看作是一個夢,只有這樣,你才能與別人一樣,你才不會被別人看作瘋子。你知道在紫禁城,瘋子将怎樣度過這一生。

瘋子的一生,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如若一個人想要從深淵裏獲救,只有一條路可走,自裁。自裁是最好的方式,但在這紫禁城裏,一個人處置自己的自由,也要看是否符合我們的安排。對我們來說,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穿上适合我們的,世上最光彩的衣裙,裝扮好自己。衣服讓我們像寶石一樣耀眼,像日頭一樣光輝燦爛。每一個靠近我們的人,都會羞愧于自己的晦暗與虛弱。穿着這樣的衣服,會給人們以不可摧毀的信念。無論是誰,無論是多少人,都會在我們面前屈膝俯首。他們澆灌咒語,精心照料花園裏的花草,是因為衣服要靠這種藥物來編織。

人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形象,人們需要邪惡發給他們一粒定心丸。對于葉赫那拉以外的人來說,那股力量叫邪惡;而對于我們而言,這力量叫善心。我們強大的善心來自別人看不見的事物——恐懼。恐懼是每個人潛在的毒藥,這毒藥可以殺人。以後你就會知道,我們根本沒有殺死任何人,是恐懼殺死了他。這就是秘密。人們不知道恐懼為何物,說不清,看不見,卻無時無刻都能感覺到。恐懼有時是有形的,可以摸到的,這就是夢。少數人會在夢裏與恐懼較量,更多的人用這武器刺殺自己,而不是刺向自己的恐懼。還沒有人能戰勝這個武器,當他被引導到恐懼面前時,恐懼會将他變成水滴或霧氣。那些不怕我的人大多會這樣死去。在夢裏,被恐懼的幻想襲擊。恐懼有時貌美如花,男人們會被迷惑;女人,會被消耗,變成一副空殼子。我得告訴你,恐懼已經盯上了恭親王,自從他看到了火焰中的魅影,恐懼便會不斷糾纏他,令他夜夜難眠。恐懼就是那個魅影,不斷吸噬他的精髓,讓他就像陷入了夢魇。陷入夢魇,便是進入死牢,沒有人能幫他走出來,像病入膏肓的人無藥可醫,像你從绮華館的牆裏出來後,無法區分幻影與真實。跟你說吧,你能醒來,與你見不見恭親王沒有任何關系。其實,我并未召見恭親王,你看到的,全是幻影。你需要的東西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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