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我不是主子。我來這裏就是為了受困于這裏;我不屬于這裏,我不是太後的人。這裏如此陌生,不為我了解,在這裏僅僅憑聲音就可以形成有力的刑罰,我完全預料不到會遇到什麽、發生什麽。我是不是能從這裏走出去都是一個問題。甚至,在我知曉這裏的秘密後,我極有可能被拘禁在這個地方,像那奴才一樣被呵斷筋骨、喊碎內髒。這是一個沒有限度的地方,深不可測,目不可及,像大殿周圍的四壁和門,缥缈而不可觸。我雖是在向某個方向走去,但我也許永遠到達不了一個地方,一個事實上我一無所知的地方。大殿如此廣闊、無邊,又霧霭重重、模糊難辨,我差不多認定自己不是也許,而是确實很難再走出這裏。
當殿裏的情形更加具體和清晰後,大殿的空間似乎有了限度。我們最終穿過人群和不斷升騰的蒸汽,走出大殿。像乾清宮前一樣,殿外是一個空闊的廣場。這裏,所有的地方,無論建築內外,都空闊無比。站在這兒,會覺得自己很小、很弱。紫禁城給外來者以威懾,威懾最終是為了使人恐懼,心生敬畏。在紫禁城,恐懼是必須的氛圍,而這裏的無邊讓人虛弱。因為虛弱而恐懼。我盡量讓自己心思平穩。我一直在做這件事,使自己與恐懼分離。我個性堅定,生性冷酷。為了不讓父親失望,我只能選擇無懼。然而我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樣勇敢,我僅能做到假裝盡可能平靜地望着眼前這一切,還要不斷說服自己随時準備承受壞消息、壞結果。
此時的福锟,已是面色如蠟,一臉惶然。
“既然來了,不如見識見識此地。”我故作輕松。我們脫離了聲音的控制。
福锟的神色已不像來前說“願意用未知的代價換取秘密”時那樣堅定,雖然連連點頭,可他額頭上已滲出汗珠。福锟忘了掩飾自己的狼狽,竭力壓低聲音說:
“倒并非我後悔來這裏,而是因為剛才在殿裏所見,着實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恍惚,難道公主沒有認出,那些忙碌的人,不過是每天在绮華館做工的奴才?”
我無暇分辨他們是誰,我為大殿裏幻術般的氛圍分神,根本無法看清那些人到底是誰,來自哪裏。可他們是誰,來自哪裏呢?
“即使如此,這意味着什麽呢,福锟?”
“公主,”福锟更加沮喪,“這意味着,在這裏,我有可能遇見自己。”
“怎麽可能,你會分身術嗎?”
我差點兒笑了。我太緊張了,想要緩解心情。可福锟的臉色更加慘淡,我的表情跟着僵硬。我意識到福锟其實是在說,他會遇到那個失去的夢裏的自己。不過,這難道不正是福锟所希望的嗎?
“福锟,即便遇到了又如何,也許你懇請安公公,安公公看在你服務多年又忠心耿耿的分兒上,會将夢還給你。”
“借您吉言,公主。”
福锟欲言又止。我們一同看着安公公,安公公詭異地笑道:
“福锟,可記得我曾說過,等你出宮的時候,會将夢還給你。”
“安大人,您是說過這樣的話,不過出宮需要太後的恩準,太後沒有恩準我出宮,那也就是說,即便這裏真的藏着另一個我——我的夢,您是不會将他交給我的,就像當初您不由分說拿走他一樣。”
“這件事還未嚴重到需要驚動太後的地步。”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很樂意滿足你。福锟,你在宮裏服務多年,正如公主所言,你忠心耿耿,完全配得到這個恩準與優待。雖然,在這個地方,這樣的要求,還是頭一次。”
福锟還是不安。
也許他想到了失夢那個艱難而痛苦的過程。他的疑問是,他是否要經歷與失夢同樣的痛苦以得到自己的夢?無論福锟是怎樣想的,他不再說話了。我回頭看看大殿上懸挂的匾額。顯然是漢字,卻與漢字完全不同。許是另一種漢字?我怎麽也辨識不清匾額上的字跡。在走過許多步後,我才想到,這其實是些反寫的字。在上面的世界,绮華館裏,紋樣反着畫,拓在布料上便是正的了,繡片上的字也同樣反着寫。我将這些筆畫暗自在手心複原。是“閣春延”三字。我們來的地方。這裏豈非是另一個延春閣,另一個绮華館?我着實沒有看出這兩座建築的相同處——我回味福锟方才說,有些奴才是上面宮裏的太監時,安公公并未否定。這就是說,那些無夢人,他們夢中的另一個“我”被關在這裏繼續做工。他們在這裏缫絲、抽絲、紡絲。自然,上面绮華館所用絲線,全來自這裏。
“安公公,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公主,您一直想要知道一個秘密,而我一直都在遵照您的意願,帶着您參觀這個秘密。”
“這的确是一個出産秘密的地方,超出了我的預想,但是安公公,既然有剿絲的地方,想必一定有養蠶的地方,你何不帶我們去看看養蠶的地方?”
“公主,您是說,您想看看花園?”
“我只是想看看養蠶的地方。”
“福锟福大人,你是否有同樣的想法呢?”
“安公公,既來之,則安之,這個地方由您掌管。”
福锟狐疑地四下望望,廣場上空無一人,也空無一物。
“奉公主之命,我們正走在去往花園的路上。”
“安公公,你的做法倒讓我不解。一開始,我想要知道那個秘密,而你說,那是一個別人不可能知道的秘密,你因為職責所在,不會洩露秘密的半點內容。你拒絕了我。可如今,你為何又如此爽快地帶領我們來了解這個秘密,你難道真的願意将秘密洩露給我?這樣做,太後不會責罰于你?”
“公主,您有所不知。我帶你們進來,是因為我想到,您并不是外人,福锟也不是。我們都在為太後勞作,只是我們分工不同。你們在一個有光的世界,而我在一個無光的世界。有光與無光,就是我們之間的分別。公主,您第一次來這裏,恐怕您并未覺出,這裏與上面的世界,其實是相同的——公主,剛剛您聽到了,我稱我們來自的那個地方為‘上面的世界’,我是在說,我們現在正走在一個相反的世界,顯然,這是相對于上面那個世界而言。當然,我們也可以稱上面那個世界為下面的世界,因為現在它正好被我們踩在腳下。當你和福锟白天在碧琳館裏忙着鑲嵌、核對紋樣與花式時,你們腳下的這個世界也正在十分忙碌地運轉着。公主,您是一位敏銳且善于觀察的人,您對于秘密有着超乎常人的熱情,我雖然不知道您為何一定要了解這個秘密,僅僅是出于好奇,為了解開心頭之謎,還是您聽從了別人的指使——也許,您是為了回答一個人對您提出的問題,因為這個人想要知道這個秘密,所以……”
“安公公,”我不得不打斷他,“并沒有什麽人指使我來了解這個秘密。如果你在绮華館忙碌三年,卻根本不知道你織造用的最基本的材料來自哪裏,是如何産生的,難道你就不會對此生出疑問和好奇嗎?每天,我們都在重複勞作,勞作沒有盡頭,我們的手在不停忙碌,眼睛緊盯着花式與紋樣,挑出其中最小的錯誤,與此同時,難道我們不能為自己尋找些樂趣嗎?難道我們不能用解密這樣的智力游戲,來愉悅我們的頭腦,磨練我們日漸單調的心智嗎?”
“公主,您的回答倒也言之有理,在您這樣的年齡,也許正是好奇心正盛的時候,您的回答無非是在說,您只是為了好玩,為了類似于游戲的心情。不錯,我認為換作太後來聽您的這番解釋,想必也會信以為真。但是在宮裏,一個女孩子應該考慮的頭等大事是婚姻。像您這樣一位公主,難道不曾想一想未來的額驸,為自己準備一些稱心如意的嫁衣嗎?”
“沒錯,我也許正經該想一想未來的額驸,但是這些事向來都是太後在做安排,太後喜歡撮合門當戶對的婚姻,而作為大清的公主,我的婚姻又如何能由我做主呢?安公公竟然也能說出這樣的渾話,倒令我吃驚——還有所謂的嫁衣,平常人家的孩子才有這樣的權力,為自己縫制嫁衣,将自己的希望、祝願與才藝在衣服裏全盤展示,可作為大清的公主,我哪裏會有這樣的自由?我的希望、祝願與才藝,必須圍繞着皇室的利益,必須符合皇室的品位,我們所有的喜好都須服從宮裏的制度,我們是制度的載體,就像我們并不是穿戴衣服的人,而是衣服穿戴着我們一樣。”
“公主所言已然是一個成年人的語調了。公主智慧超群,能言善辯,奴才今天算是領教了。一開始奴才拒絕說出這個秘密,是因為奴才認為宮裏是一個講規矩的地方,我們各司其職,分別在同一件事情的不同階段和領域裏供職。但是公主您如此急切地想要進入別人的領域,了解他人的秘密,我後來想,這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秘密總歸會産生強烈的吸引力,包括像福锟這樣的老奴,也有自己一直想要了解的秘密,而且已經到了不惜代價的地步,那麽我為何要因為設置障礙,阻礙你了解秘密,從而引起你們更加強烈、更加不計後果的好奇之心?好奇之心只有在得到滿足時才會消除,為了消除你們的日益增加的好奇,我覺得不如就帶你們來一探究竟,況且,福锟大人的……”安公公沒有說完,餘下的話都咽了回去。
“安公公,您為何只說半句?”
“福锟,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如果說這只是一個倒立的世界,那麽這個地方的花園就會不同于上面的世界。在走過一段石砌的路面後,我們上了一座陡峭的小橋。橋是花園不可缺少的建築飾件,沒有橋,沒有亭子、臺榭,就不能稱為花園。尤其是皇家花園。即便是最小的花園,裏面都會有這些構件,亭臺樓閣,以及橋。在這個倒立的地方,由于空間都被放大了,所有的建築都顯得無比高大和廣闊,有這樣一座陡峭高聳的橋,差不多,是合乎情理的。只有上了橋,才能看見安公公所說的花園。就是說,這個花園離地面有一定的高度。橋上下起伏,處在浮雲之中,正如方才的大殿從霧霭裏浮現,花園從浮雲中漸漸現身。這是一個牡丹園,一簇簇牡丹在橋周圍簇擁着。太後喜歡牡丹,雖然寝宮裏也養着些蘭花、水仙,太後真正愛的,卻是牡丹。但這也許并不是牡丹,而是一種類似于牡丹的花——它的花盤要比牡丹更為柔媚,顏色也更豔麗。仔細端詳每一朵花,我發現,花一直在持續快速地盛開,新的花瓣不斷從花心湧現,猶如延禧宮的噴泉。每朵花都是這樣。不斷湧動的花心裏,一股不斷增強的吸引力吸引我,好似花心裏有一個地方、一道門,可以走進去,又好似有一道聲音在我耳邊不斷地重複着呼喚我:進來,進來,進來。
我很想進去,這是很大的誘惑。
“公主,這是榮壽花園。這裏的花園可是不同于上面那個。您得當心,您不能總盯着一朵花看,您會掉進去的。您得時常看看您腳下的路,或是看看遠處,看看花旁邊的葉子,才能讓您遠離花的誘惑。”
“安公公,若是一個人一頭栽進花裏,又會怎樣呢?”
我收回目光,卻依然能感覺到花的誘惑。
“您将看到另一個自己。但您其實什麽也沒看到。您看到的,只是倒影。這本身沒什麽危險,只是您将無法分辨自己,無法分辨哪個是真實的自己,最終……”
“最終會怎樣?”
“想想看,一個自我的倒影。想想您若以為倒影就是您自己,會産生怎樣的後果?”
“我無法想象……”
“倒影會慢慢獲得您的能量,取代您。”
“夢……這些花是一朵又一朵噩夢。”
“公主,這不是夢,只是在這裏,什麽樣的事都可以發生。”
“這是什麽妖花?”
“在這裏我們不該說這花的名字。”
“莫不是牡丹花?”
“我只能告訴您,它不是牡丹。”
為了不被花朵迷惑,我向遠處望去。這裏沒有遠處,只有望不到盡頭的花海。橋如樹的枝條般分出許多枝杈,通向花海中不同的方向,很像耕田裏的阡陌。這裏,除了橋,還有船。花海中漸漸顯現出這些船。有人駕着船,如同行走在陸地上一樣行走在花海中的每一株花樹之間。這多少有點像西苑的蓮花池,只是我們看不見水。
“這是一座懸空的花園,安公公,我很好奇,難道這些花不需要土和水嗎?”
“當然需要。公主初來,一時無法理解這個地方。簡單地說,這個地方其實是上面那個世界的倒影,就像一個平靜的湖面,可以清晰地映出岸上的景致。岸上的樹木花草是如何紮根在土裏的,湖面就會反映出相同的景象。所以,湖水裏的花草也是長在土裏的。如果我們現在是在上面的世界,那麽我們在這裏看到的,就僅僅只是一個倒影。但現在,我們進入這個倒影,情況就不同了,上面的世界已然是這個世界的倒影,真實變成了虛幻,而虛幻變成了真實。所以說,公主,您現在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是真實的花園、真實的花木,還有真實的人。您正走在花園裏,您之所以走在橋上,是因為這是一個湖泊。花都種在湖水裏,要不怎麽會有船呢?”
船在花的枝葉間穿行。船像細長的柳葉,兩端高高翹起。每條船上都有一個人劃槳,另一個人則不斷地撫弄着花瓣,在花朵上放些東西,又取走一些東西。到底是什麽,無法看不清。
“以公主的聰慧,您難道真的猜不出嗎?”
“這麽說,這就是養蠶的地方了?為什麽我一條蠶都看不見?”
“公主,您看,每朵花的顏色都十分豔麗?”
“是的,絲綢般豔麗。”
“也都十分光滑?”
“是的,綢緞般光滑。”
“又十分閃亮?”
“珠寶般光彩奪目。”
安公公露出滿意的笑容。
“盡管如此,這些花只不過是那些會吐絲的蟲子的食物。它們吃花。它們的身體是透明的,它們吃下什麽顏色的花,身體就會是什麽顏色。兩種完全相同的顏色疊在一起,肉眼通常難以辨別。每朵花上,都有許多不停吞吃花瓣的蠶,胃口極大,這就是花需要不停分裂,或者說重生的原因。在這裏,蠶不吃桑樹的葉子,而是吃這些花。所以我們才會得到這世上最好的織物的原料,最最上等、最最不可思議的蠶絲。”
“這就是我要知道的秘密。安公公,我很好奇,為什麽一開始你并不向我解釋而只是一味隐瞞,現在卻毫無保留地向我洩密?安公公,在上下兩個世界裏,你判若兩人。”
安公公陰陽怪氣地笑了。
“公主,我是一個奴才,既然您已經随我進來了,做奴才的還會有別的選擇和退路嗎?我知道終有一天我們會在绮華館見面,而如果我們見面,我必然會向您和盤托出這裏的秘密。這是因為,我相信這個秘密有着足夠大的能力,它會保護自己,不需要為它憂慮過度,刻意維護。一般來說,當一個人知道某個秘密後,往往會有兩種選擇,要麽洩露秘密,要麽嚴守秘密。這要看秘密對于他的意義。而我有這個信心,我确信任何一個人若是知道這個秘密,都會無一例外地選擇沉默,繼續履行守秘的職責。秘密畢竟是秘密,總會産生意想不到的效果。這個效果,我們很快就要看見了。”
安公公的目光落在福锟身上,像在說,我說的效果,将在福锟身上應驗。我最初并不懂安公公這番話的意思,然而,很快,我就懂了。我相信,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會汗毛倒豎,陷入無以言狀的驚恐。不會有人将看到的告訴別人,因為不會有人相信。确如安公公所言,秘密畢竟是秘密。這秘密,卻是一場我醒不來的噩夢。
處決
離我們很近的地方,坐落着一座亭子。走了這麽一大段路,看見亭子便會覺得舒适可人。我們順着蜿蜒的小橋向亭子走去。一路我沒有聽到福锟說話,一路,福锟滿腹狐疑地望着四周,望着亭子,目光裏是越來越濃重的疑慮。
亭子上反寫着的,是積翠亭。上面延春閣外的假山上,也有一個積翠亭。
“福锟大人,你在擔心什麽呢?你來時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信心現在似乎有些變了。福大人,請問你在憂慮什麽呢?”
“安公公,老實說,您說的每句話都讓我震撼。這個地方我雖然沒有來過,但看着每件東西,經過每一處地點,都讓我不安。至于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我也說不清楚。也許因為我是一個無夢人,看到這個地方,便有恍然如夢之感。我已經覺得自己有些醉意了,可一路上我們甚至連一口茶都沒有喝過。”
“我們是該坐在亭子裏歇歇,喝杯茶,欣賞一下湖光山色。”
“安公公,湖光倒說得過去,可這裏哪來的山色呢?”我說。
“花園又怎麽能缺少假山呢?我待會兒就命人去搬過一座山來。”
“這豈不是說昏話了,哪裏有山可以搬來,誰又能搬來一座山?”
安公公臉上的笑容讓我厭惡。這個笑容太有把握了,太絕對了。一踏進這處所在,我和福锟就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我們所經過的路、所看到的東西,都仰賴他的引導和解釋,若是沒有安公公,可不就是恍然如夢了?我們難道沒有被他劫持嗎?難道這不是一個瘋狂的、任其所為的所在?恐懼,我們已經來不及恐懼了。
亭子中擺着桌椅,亭子後面蜿蜒伸出的一條路,當然是通向那些無邊無際的花叢的,若是像安公公所說,每朵花都能引人墜落,致人死地,我們已無路可逃。既然如此,不妨就在這亭子裏喝壺茶,歇歇腳,看看會發生什麽。
“既然如此,公主不妨在這裏歇歇腳,賞賞花,索性把心思放平穩了,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麽。”安公公是這麽說的,跟我腦子裏想得一樣。他無非是想告訴我,連同我想什麽,他都知道。
“你……”
我覺得被操控的、無奈的憤怒正在我胸中膨脹,我本來想說,你就是這麽嘲弄主子的?但話說出來卻變成了“泡壺茶來,我還真有些渴了”。安公公對着向亭子後面延伸的空無一人的橋拍了拍手,然後像一個真正的奴才那樣,扶我坐在主子的位置。而他和福锟都站在一邊。
橋上走過來奴才模樣的四個人。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就那麽出現了。在亭子一邊,竟也顯現一縷假山的影子,阻隔了半片花海的漫漫無際。前面一個該是領頭的,後面三個人,一人手裏托着一個巨大的托盤,盤子裏放着茶具,後面兩個太監擡着燒茶用的炭爐。每個人都佝着腰,看不見他們的臉。在這所謂的榮壽花園,奴才們不像上面宮裏那樣陪伴在主子左右,随時聽從吩咐,而是從不知什麽地方的地方冒了出來。狗奴才,他就是用這種完全陌生的方式,完全陌生的所在威吓我的,這就是他信心十足的原因。我專注地看着這幾個人,他們由遠及近,模樣漸漸清晰。在宮裏,我們随意變更他們的名字,責罰或是誇贊,我們從來不正眼瞧這些奴才。可這幾個奴才,我一直注意看着。我想知道,這幾個奴才是不是像福锟所言,也是白天在绮華館做工的匠人。
領頭奴才的衣着與上面宮裏的太監并無二致,一直低着頭,舉止動作都安詳從容。請過安後,領頭兒的便指揮其中一個擺好茶具,放好茶炊,另兩個司爐的奴才揭去爐子上的鐵蓋子,撥旺爐火,放上茶壺。領頭太監一直密切注視着手下的一舉一動,察看他們的動作和禮儀的細節。無疑他們受到過嚴苛的訓練,在我這麽苛刻的人看來,他們的禮儀也是無可挑剔的。水很快就開了。領頭太監以更加恭順和熟練的姿态侍候茶飲。我始終看不見他的臉。他倒了三杯茶。我拿起茶杯,對安公公說:
“安公公,既然這是你的地盤,這地方所有的東西,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我所不知的秘密,而且暗含殺機,那麽,我在這裏也就算不得一個主子。你和福锟不如坐下來,我們仨安安穩穩地喝杯茶如何?”
“公主,雖說我掌管着進入此地的鑰匙,也掌握着這個地方的所有事務,但是公主,以您高貴的身份,在這裏,您依然是主子。奴才們即便換了一個地方,也還是奴才,所以怎麽能在主子面前落座呢?”
“能證明我身份的事,是要看我說的話,我發出的命令是否有效。現在我命令你們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
他們在我面前的椅子落座,他們只讓臀部挨了一丁點兒椅角,其實這樣坐着不如站着舒服。可這若是在上面的宮裏,就已經是天大的面子和榮耀了。
“安公公,這是什麽茶?既然這地方如此詭異,這茶水難道不值得懷疑麽,它們到底能不能喝,喝下去又會怎樣?”我索性直來直去了。
“公主,這是這裏最好的茶。您瞧這茶湯、茶色,還有茶葉,都是世間絕無僅有。在宮裏,自然,公主您什麽樣的好茶都品過,可我敢保證,這裏的茶您從未嘗試過。”
這的确是我未曾見過的茶。我用的茶杯是一件絢麗的瓷器。杯子剛好可以托在手中。杯體內部潔白無瑕,杯子底部勾勒着一朵淡黃色的微小的花。杯體外部畫着規則的藤蔓圖案。沸騰的水澆在茶葉上,茶葉發出吱吱的聲音。底部的茶葉升起來,卷曲收縮的茶葉散開,像煙霧一樣在杯子裏旋轉着。杯中水漸漸呈現清澈的淡綠色。葉片明顯長大了,每一片葉子都從杯子底部向上伸開,環繞在杯子四圍,形成一個靜止不動的螺旋形的花柄。杯子底部那朵淡黃色的花正好處在葉子散開的中心,從杯口向下定睛細看,總覺得那朵花在向上浮動,這圖樣很像榮壽花園裏的牡丹,只是形狀縮小了許多。再細看那朵花,才發現它竟然如這地下花園裏的花那樣不斷地張開,從中心處送來複生噴湧的花瓣,而有茶杯和茶水是靜止的。只有杯底的花,無限地分裂出更多的花瓣。
“公主,所有的花,都是這樣的。”
“即便是茶杯上的花?”
“即便是茶杯上的花。記得我曾提醒過您,不要一直盯着花看。”
“即便是看着一朵杯子裏的花?”
“是的,公主,即便您是在看着一朵镌刻在杯子上的花。”
“如果連一個茶杯都這麽兇險,這茶還怎麽喝呢?”
“您真該品一品這茶。喝茶絕無風險,我保證。只是別盯着那朵花。”
我看看福锟,福锟自落座後就十分警惕地看着自己的那杯茶,眼光有如夢游。但福锟無疑在仔細聽安公公的每句話,他打算為我分憂了。
“既然安公公說這茶在世間絕無僅有,那今天福锟托公主的福,有幸品茶,福锟顧不了許多了,就先替公主嘗嘗這茶如何?”
不等我發話,福锟一口飲盡了杯子裏的茶水。福锟喝茶的架勢像是在喝毒藥,喝完後便等着不測的發生。但什麽也沒發生。
“福锟,這麽珍貴的茶得慢慢品,先聞它的香氣,看它的茶色,再略略看一看杯子裏絢麗的茶花。你一口飲盡,我真為你遺憾。我敢肯定你沒有嘗到茶的滋味,真是浪費了一杯好茶。”
“安公公,我沒見過什麽世面,跟着安公公走這麽老長的路,一路的見識可是平生想都未想過的,頗有恍然如夢之感。加上安公公介紹得這麽誘人,便急不可待地喝了下去,不僅魯莽,還有辱斯文,竟然沒有品出這茶水的滋味。不如公主将您的那杯也賜予奴才,讓奴才再品品看?”
“福锟,你身為绮華館的主管,平日我也沒少賜你茶水,怎麽今天連茶的滋味倒品不出來了?索性你就喝了這杯,我就不信,你的舌頭在這裏就嘗不出滋味了。”
看來福锟今天是豁出去了,不等安公公阻止,他已經拿過我的杯子。福锟只不過是為了保我一命,保不齊我的這杯就有毒呢?福锟斯文地喝下我的那杯茶,坐在一邊的安公公這時縱聲大笑。
“安公公,你可真是放肆!”
我呵斥道。但安公公根本停不下來,邊笑邊說:
“公主,若是我想對您和福锟大人做什麽手腳,我又何必警告你們別盯着那朵花看?僅僅一朵花就可以令人喪命,我又何必費這麽大功夫呢?”
“安公公,虧你在宮裏待那麽久,不會不知道主子吃飯時,總要有驗菜官先嘗菜,難道換一個地方,這個規矩就要廢了不成?”
安公公的笑聲戛然而止:“既然公主不放心,不如我親自為公主檢驗一次?”安公公飲下了自己那杯茶。
“公主,這次奴才仔細品過了,茶的味道甘甜,醇厚,單純,絕無雜質,您盡可以放心。”福锟說。
領頭太監為我更換杯子,安公公親自為我斟茶。茶杯裏還如剛才那樣,有一朵極小的牡丹樣兒的花在杯子中央不停分裂,轉動。四圍環繞着展開的葉片。豔麗的色彩,清澈的茶湯,不斷分裂的花心。我呷了一口茶。
“茶的滋味很好,勝過我在宮裏喝過的每一種茶。”
安公公笑了:“瞧,公主,我說什麽了?我說的沒錯吧。”
“在這裏你又怎麽可能說錯話呢?安公公,錯的只有我和福锟。這是你的地盤,你說了算,即便我是主子,你是奴才。”
“公主,在宮裏信任一個人是件難事,即便他答應和已經交出了他的夢,但是他心裏想的卻可能是另一回事。奴才的心應該聆聽真正主人發出的聲音。福锟,太後是你真正的主子,你卻将信任交給了公主。公主和太後雖說是一家人,可一家人也應有主次之分。當一個奴才将自己分別交給兩個主子時,福锟,你可知道,你在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安公公,您說錯了,我并未犯下錯誤。您難道是在挑撥太後與公主的關系麽?太後讓公主監督绮華館織造事務,這說明……”
“福锟,你太放肆了!這裏豈是你說話的地方?你不覺得你來這裏一直就精神恍惚麽?這是因為你即将看到自己,你真正的自己,現在,福锟,是時候了。”
“安公公,我不就在這裏嗎?”
“不,你不在!你在喝茶嗎?你在說話嗎?不!現在來看看真正的你自己。福锟,為福锟大人再斟上一杯茶!”安公公的聲調驟然嚴厲。
“安公公,你在說笑吧?”我問。
一直低着頭的領頭太監過來為福锟斟茶。
“把頭擡起來。”我說。
“奴才不敢。”
“恕你無罪。”
他擡起了頭。跟福锟一模一樣!他是另一個福锟,不,這個說法不夠确切,他簡直就是福锟本人。這兩個人一點兒區別都沒有。福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另一個自己。
“你是……?”他指着這個人問。
那個人,那個福锟并不說話,只是望着福锟,目光冷漠而堅定。他們就這麽對望着。
“安公公,你這是開什麽玩笑?這,這不是太吓人了嗎?”
“公主,福锟大人來前已經準備好了,現在他夢寐以求的事正在發生。”
是的,事情正在發生,無可阻止。
福锟,那個領頭太監,他們對視,難舍難分,目光裏充滿了過度的熱情,像是要将對方吃下去才肯罷休。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我?安公公,你說他就是我,就是福锟?他就是夢裏的我?是我失去多年的夢?”
“福锟,別移開目光,看着他,看着你自己,你不總是想要回你自己的夢嗎?機會來了,接近他,拿回你的夢!”
兩個福锟對視,目光糾纏在一起,像兩股糾纏在一起的線。福锟伸出右手,像是要确認對方是否真實,對方也伸出相應的那只手,這一幕就像是在鏡子裏一樣,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手指碰到了一起。他就是福锟夢中的自己。安公公說過的,別老看着它,它會殺了你的,花中有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會獲取你的能量。我大喊,福锟,別看着他,別碰他,離開他!已經晚了,他們雙手互相重合在一起,鏡子裏的兩個人如此接近,鼻子觸到鼻子,額頭觸到額頭,膝蓋碰到膝蓋,身體觸到身體。福锟,從上面绮華館一路與我來到這裏的福锟,像紙片一樣起皺,扭曲,最後竟像十分脆薄的牆皮一樣,像一塊冰一樣,化解了,分解了,分解得如此幹淨而徹底,連同衣服鞋襪。他的夢用一股強大的、看不見的力量吸走了他所有的器官。空氣裏,他變得幹癟,淡薄,越來越淡薄,模糊,終至于無。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留下來。他說的最後兩個字是:
“你……你……”
我像塊木頭僵坐在座位上,猶如坐在夢的一端。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也覺不出自己在呼吸,只是緊盯着福锟剛剛消散的地方。這是我親眼見到的一幕,如此真實又虛幻。這個過程依我的理解,也許可以這樣複述:在兩個福锟之間有一面鏡子,福锟看見的,其實是鏡子裏的自己,只是他沒有意識到,那只是一面鏡子,他被自己的影子迷惑了;這時,有人拿走了鏡子,但是消失的卻是鏡子外面的福锟。事情就是這樣,就是這麽瘋狂。
“太瘋狂了,安公公,這……太瘋狂了……”
我在說話,可連我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沒有力氣,只是僵硬地坐在座位上,兩眼直望着福锟的空座位。當我還是一個小格格時,在恭王府裏午睡,福晉曾說過,你被夢魇住了。夢魇就是這樣,我知道是在做夢,眼睛是睜開的,卻并未醒來,我還在夢中,我還能聽見,也能看見周圍的聲音和人,也能思考,我想這時該有人叫醒我,我呼喚福晉、父親,請他們叫醒我,但是沒有人明白我,即便有人來,最多也只是幫我掖掖被子,沒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吧,我繼續呼喚,我張着嘴,沒有人能聽懂我,我僵直躺在床上,就像現在坐在這裏,我期待聲音,期待有人扯扯我的胳膊,推我,将我從魇住的夢裏喚醒。我只能這樣醒過來,福晉輕喚我的名字,或是笨手笨腳的丫頭撞翻床頭的茶杯,或是有人看出我的困境,掐我、拍打我,只有這樣,我才能醒來,喘息着,将缺少的呼吸搶回來。此時,我需要的是聲音,任何一種聲音,我需要從這裏逃離,跑得越快越遠越好。我真的跑了起來,卻沒有喘氣聲,我回頭,什麽也沒有發生,我還是僵直地坐着,原封未動,我盯着福锟離去後留下的另一個福锟。他是福锟,鏡子裏的人,兩手垂立,面無表情。真正的福锟臉上是有表情的,這個福锟沒有。這個福锟無疑也是福锟,是福锟夢裏的自己,他站在桌子對面,這時又轉身對着安公公。安公公十分平靜地看着這一切,他熟悉這個過程。這是一次行刑,一次處決,幹淨而了無痕跡,一個人連半點殘渣也不留地消失了,被殺死了。他,安公公,就在我眼前處決了一個人。就在我面前,用另一個人替換了他——他是另一個福锟,他取代福锟,他要做什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需要聲音,需要有人将我從這裏拖出去。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