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了如指掌。這并非我愛得有多深,也并非我有異于他人的怪癖,而是時間太過漫長,我的技藝——如果這可以稱之為技藝的話——我的技藝随着黑夜增長,我無法控制這種能力。如果,一個人有種能力,還有一個想法,而他又有着可供支配的時間,無疑,他的能力會随着想法無邊施展。
我知道昨天發生在這裏的所有事情,也知道安公公的某些秘密。因為後來,我将用在翠縷身上的心思,用在了安公公身上。
這又有何不可?既然我有用不完的時間。在我用盡心力,在聽覺中靠近一個我喜歡的姑娘後,可以說,我用長夜為自己恢複了某些夢。我像一個無形的夜游人,陪伴在我聆聽的姑娘身邊,直到她酣然入夢。之後,我被關在了門外。這時,翠縷除了均勻的鼻息,再無響動,我試着聆聽一個人的夢,借以和她擁有同一個夢。我失敗了,我發現夢是唯一能将我關在外面的東西。就像屋子,我被門留在了屋外。我無法聽到一個人夢裏的動靜。我能聽到她的心跳,卻無法聽到她夢裏的腳步聲,她去了哪裏?在夢裏,她跟誰在一起?這一切都是我無法分享的。我的聽覺止步于夢。因而在翠縷睡着後,我便無事可做了。我又一次陷入無聊。我得為自己找到另一個樂趣。很自然地,我想到了安公公。我跟安公公的共同之處在于,我們都是無夢人。一個無夢人自然可以揣測另一個無夢人。黑暗中,我一邊聽着翠縷輕微的喘息聲,一邊想,此時,這位太後身邊的紅人在做什麽呢?我很快就熟悉了安公公的一切聲音特征。熟悉他的腳步聲,他說話時聲音的尾音,熟悉他的氣味。晚上九時一刻,那是翠縷睡下的時間,我的聽力自覺移向安公公。我聽到他在儲秀宮逗留,陪太後玩骨牌,我聽到他手裏的骨牌嘩嘩作響,他的牌技很好,總輸給太後,是為了讨太後歡心。之後,他出了儲秀宮,上了轎子,從西長街繞一個大圈子前往绮華館。這時恰好是十時零五分。他下轎,腳尖着地,貓一樣走動,無聲無息。安公公不僅搽粉還抹香水。香水是太後賞賜之物。香味兒近似某種植物的花香。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何種花香,我從未聞到過這古怪香味兒。每次安公公都會帶來這種氣味,安公公離開後,這氣味在半個時辰後才散盡。
轎子停在延慶門外,兩個小太監前面掌燈,安公公從延慶門進延慶殿,過廣德門,走一段長路,進建福門,過撫辰殿、建福宮、惠風亭來到存性門。安公公在存性門前整理衣裝,兩個掌燈太監退去,安公公提燈,進門,從靜怡軒廊下走至慧耀樓。慧耀樓、吉雲館、敬勝齋、碧琳館、凝晖堂,這些他都不曾進入,而是直奔延春閣而去。
想必公主您已經見識了绮華館夜晚的景象。您已經看到,衣服會發出五種顏色的光。我曾經跟您說過,绮華館的衣服,是有魔力的衣服。這不只指它們會在最黑的地方發出光亮,它們還會形成某種圖案。至于這衣服裏的圖案,我并未破解出其中的含義。除了令穿衣服的人顯得耀眼,我猜測,它可能是某種特殊的印記和記號,表明它專屬于太後,也可能它本身就是符咒,會給人帶來好運或晦氣。但無論如何,能穿戴绮華館織造的衣服,都是地位顯赫的人,是太後另眼相待的人。
公主,您最感興趣的是安公公将要去的地方。您知道有一扇門,通向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只有太後和安公公知道。即便是對我們這些與安公公一樣的無夢人而言,也是秘密。安公公不允許別人跟随,一個人走向那扇門,去和秘密幽會。安公公像貓一樣絕無聲響,這對我的聽力是一個挑戰。要想準确判斷他的方位,的确有難度。此外,他的喘息聲也很輕。雖然我能分辨出翠縷的呼吸聲,但安公公是一個沒有呼吸的人。我的确很難聽到他鼻翼邊的響動。我只好用我的另一種技藝,嗅覺。我的嗅覺跟随安公公身上的氣味兒,我聞到,他順着建福宮的中軸線一路向前走。他沒有碰觸任何東西,連同绮華館裏的寂靜。這是安公公異于常人的地方。沒有哪個奴才能像他那樣無聲無息走過——從慧耀樓開始,他離開中軸線。我的嗅覺跟着他,我聞到他在延春閣西室,停了下來。除了牆,沒有別的東西。那面牆後,我不再能看到也不再能聞到,我只聽到一個很小的聲音,好似玉石相碰。之後,安公公身上那種奇怪的氣味兒便減弱了,香氣的源頭消失了。唯一的推斷是,他進入了這面牆。這樣說您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但的确是這樣,安公公穿牆而入,進入了牆後面的世界。這時,我便會像被關在翠縷夢鄉之外般,再也難探究竟。白天,我曾仔細察看西室那面牆,尋找破綻。但那只是一面普通的牆,沒有任何縫隙,任何能讓人與一扇門聯想在一起的提示,一道劃痕、一個标記、一點暗淡的影子都沒有。
公主,您所說的秘密,我知道的就是這些。我的結論是,安公公從一堵牆前消失了,而公主想找的那扇門,我确定,在延春閣西室的北牆上。
那是一面沒有标記的牆。但是既然,衣服在黑暗中可以發出微光,那麽,一堵牆為什麽就不能在黑暗中呈現另一種樣子呢?也許,牆會像衣服一樣發出某種圖案的光亮,而安公公手裏的鑰匙,會啓開隐含的門。這一切在白天是看不見的,就像衣服上隐秘的圖形一樣。
盡管我的推斷已經十分具體和詳細,我卻并不想知道牆後面的世界。因而,我遵照規矩,從未在夜間進入延春閣。我知道,洞悉秘密是要付出代價的,尤其是绮華館裏的秘密。
公主,您一直盯着我,您從我眼睛裏已經看出,我其實很想知道那堵牆的秘密。公主,請您假設,若是一個人聽了很久,若他知道太後最信任的太監每天都會進入一堵牆,隔着牆卻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這是多大的一個誘惑,甚至比翠縷夢裏的誘惑更有吸引力。而這也并非只是單純的好奇,當安公公所有的聲息都靜止消失,在我陷入後半夜難耐的寂寞與無聊後,我無法不去想一個問題,我的夢去了哪裏?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也許,我的夢就在那堵牆後面。那麽,安公公除了是一個秘密的守護人,還将是一個夢的管理者,他管理着所有無夢人的夢。這個想法對于我有着根本的誘惑,一想到牆後面有可能藏着我那丢失的夢時,我就坐立不安。事情總歸是,當你失去某樣東西後,你才會明白它對你的意義。我無數次将耳朵貼在牆壁上,想要聽到牆那邊的響動,但那裏死寂一片。真的,像死一樣寂靜。
唉,我沒有想到,當我承認自己想要找回夢後,想要找回夢的欲望便立即占據了我。我的眼裏是掩飾不住的焦灼,這個,公主也都看見了。我知道,您很想知道這個秘密,那麽現在,我和公主約好,今夜,我們就等在這裏,我們就親眼看看安公公是如何啓開那堵牆的。
那天,時間一直在表殼裏兜圈子。在福锟和我約定晚上再探绮華館後,我仔細查看福锟提到的延春閣西室,我像福锟一樣一無所獲。一個時辰後,我又叫來福锟,詢問他是如何交出自己的夢的。福锟沉吟良久,像是在醞釀很大的決心。
那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相當于第二次被閹割。進宮三年後,安公公問我,願不願意做太後忠實的奴才?我當然要說願意。安公公又問,你如何證明自己的忠心?我問,要怎麽做才能證明忠心?安公公說,交出你的夢,這是唯一可以證明你忠心的舉動。你花時間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那時我年輕,我知道懿貴妃母以子貴,現在我既然被安公公選中,該是天大的福氣,而交出夢又有什麽大不了的?況且,做誰的奴才可不都是奴才?幾乎是略略想了想我就回答安公公說,我願意。我必須快速做出回應,我的回答越是不假思索,就越會贏得對方的信任。安公公只說了一句:記住你說過的話,永生都別提“後悔”兩字。
在我做了平生最快的抉擇後,我開始對如何失去夢,充滿好奇。
我想一個人要怎樣才能失去自己的夢呢?等我經歷那個過程時,我覺得自己被第二次閹割了。的确是又一次閹割,同樣的死亡體驗,甚至更加痛苦。那天,我和另外六個太監被關在一個偏遠的宮殿裏一個密封的房間裏,四面都是燈,亮得讓人睜不開眼。我們被告誡說要一直保持清醒,要不停地在大殿裏走動、說話,為的是不睡覺。雖然有吃有喝,但到第五天時,所有人都瀕臨崩潰,眼前不斷出現重影和幻覺,幾乎站着就可以睡着。但不允許我們睡去。為了不睡着,我們的雙腳被吊了起來,又不斷用冷水刺激。我覺得我生不如死。就這樣我們挨到了那個時刻,崩潰的邊沿,意識渙散,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清醒的,每個人都氣若游絲。我吐出了此生最後一口氣,而我正随着這口氣離開軀殼。
我走出軀體,站在對面看着自己被倒挂的樣子。而同時,那個倒挂的我也在看着另一個倒立的自己。我被掏空了,血液也似流盡。有人将一條細絲線穿過我的鼻子,将離開軀體的我牽走了。然而我還有意識留在身體裏,這餘下的意識從麻木中醒來。被牽走的我,我看出,他想要扯斷那根很細很細,從鼻子裏穿過的絲線,重新回到軀體裏來,然而那絲線像鐵絲一樣強韌,他很快被制服了,被一根絲線,像制服一頭不聽話的山羊那樣被制服了。之後,我被放下來,躺在地上,其他六個太監也躺在我旁邊,像我一樣睜着眼,恢複了活氣。我們互相問候,問對方有何感覺。我們那時其實什麽感覺也沒有,只知道自己好像撿回了一條命。回到住處後,我們以為這下可以好好睡一覺了,但是盡管我們閉着眼,卻完全沒有睡意。夜晚變得空洞而失真。我們從此便不需要睡覺了。公主,您還不知道吧,在绮華館裏埋頭做工的太監,都是無夢人。當然別的宮裏也分布着這類無夢人,他們是最忠誠的奴才,他們混跡于正常人中間。他們時刻清醒,無夢是他們忠誠的标記。
安公公在我們失去夢之後說,有一天,若是你們被恩準出宮,夢還可以還給你們。可我們都知道,這只是一句空話。失去夢的人,除非死,是不能出宮的。
地下花園
天黑了下來。在平日出館的時間,我和福锟滞留在延春閣。福锟向我展示了他令人稱絕的技藝。福锟傾聽翠縷的動靜,講給我聽。我們以此打發這過于漫長又緊張的時刻。要越過許多重門,聽到儲秀宮裏那麽多宮女太監中一位宮女的動靜,着實讓我驚愕。翠縷是圍繞在太後身邊的十二名宮女中的一個。她面皮白皙,眼睛細長,嘴唇豐厚,心思靈巧。她們都是千挑萬選而來的旗籍女子,不僅長相端正,舉手投足間也要靈巧聰慧。宮女要熟悉太後的所有喜好,知曉太後表情裏蘊含的要求。太後的每個動作都表明了一項指令,宮女便是熟悉這些指令并依照太後心意實施的人。宮女和太後朝夕相伴,自然是太後的心腹,但奇怪的是,這些宮女卻沒有失去夢。福锟說,這是因為她們沒有必要進入那堵牆後面的世界,何況,她們沒有介入绮華館的織造事務。否則,連公主您也早就是一個無夢人了。
我在儲秀宮見過翠縷。翠縷負責保管太後的首飾。太後頭上那許多的珠寶簪花,都是翠縷以極輕巧的手法簪上又取下的。翠縷能從太後的眼神中得知,她今天想要用哪些珠寶,而哪些珠寶又與太後今天的心情相匹配。不僅是心情,還有服飾。翠縷也是為太後擇衣的宮女。她熟悉太後的服飾制度,知道每件衣服存放的地方、保存的方法。太後有一個儲衣間,就像安公公擁有那個秘密的鑰匙一樣,翠縷擁有儲衣間的鑰匙。她像熟悉自己的指紋一樣熟悉那麽多複雜的服飾。我以為,這該就是福锟喜愛翠縷的原因,除去她外表的靈巧秀麗,她每天捧出捧進的,是绮華館織造的衣物。每天晚上,翠縷取出太後第二天可能要用的衣服,用特制的香料熏香衣物和随時要用的手帕、被褥。天天與這些光彩照人的衣服相處,難免會生出想要擁有這類衣物的想法。福锟從翠縷的舉止行動間洞察翠縷的心思,她想要一件绮華館織造的衣服。哪怕不穿,或只是在睡前偶爾試穿一下,對翠縷而言,都是莫大的滿足。福锟滿足了她的想法;而我滿足了福锟想要滿足翠縷的想法。我在登記簿上忽略了那件春衫所用去的布料和寶石。福锟說,翠縷将那件春衫小心疊好,放在一只枕頭裏,每天都會枕着那個枕頭睡一會兒。怕壓壞衣服,翠縷有兩只枕頭。一只用來藏衣服,一只用來枕着睡覺。她時常抱着那只藏衣服的枕頭入眠。
當翠縷在暮色中用香料熏烤太後的寝衣時,我們離一個神秘的時刻越發接近了。我雖然極度鄙視安公公,卻無法使自己免于緊張。我難以預料會發生什麽,面對安公公這樣貓一般靈敏又極為嚴酷的太監,不緊張實在很難。我問福锟安公公在做什麽。福锟說,只有等翠縷睡下後,他才能将注意力移向安公公。這是他幾年來的習慣。如果不能等到翠縷安眠,他是無法放下翠縷,而将全部聽力和嗅覺移向安公公的。绮華館陷入黑夜,而翠縷今天似乎比往常睡得晚些。福锟說翠縷今天不知為何多熏了兩件衣服,也許是拿不準明天太後到底會用哪件。我焦躁地等着福锟告訴我安公公的動靜。在翠縷将熏好的寝衣和被子交給另一個宮女,在床上躺下後,事情才算結束。翠縷總能很快入眠,這和熏衣香料有關。香料有催眠安神的作用,往往在将睡衣熏香後,翠縷也會因為衣香而很快入睡。
福锟說,今天安公公與太後玩的小游戲與往日并無分別。依然是骨牌。天天玩骨牌而令太後不生厭倦的,恐怕也只有安公公了。今天,安公公小勝一局。這樣做只是為了勾起太後獲勝的欲望。果然,接下來,太後連連獲勝,而安公公自認運氣不佳。之後,六位伺候太後洗浴的宮女進屋,安公公這才退出。安公公回到自己的住處,喝了幾口茶,在臉上撲上香粉。福锟說,安公公有這樣的習慣,就是在進绮華館前,将自己修飾一番,臉上搽香粉,唇上塗唇脂,衣服也要灑上香水。若在晚上忽然遇見安公公,一不留神,是會受到驚吓的。不過,一般,沒有誰會在晚上遇見安公公。安公公晚上差不多就是貓,蹑手輕足,更何況,他要去的,是一個秘密的所在地呢。
起風了。除了花園裏那片青竹的簌簌聲,再沒有別的聲音。竹葉飄搖的聲音像漸漸逼近的腳步聲。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福锟說,他來了。安公公的腳步混淆在一片竹葉的聲響裏,無論如何是我無法分辨的。我也聞不到福锟所說的香水味兒。延春閣裏充斥着各種氣味兒,綢緞、金銀器,還有許多人身上的味兒,只有福锟,像訓練聽力那樣訓練過的嗅覺,才能聞到單屬于某個人的氣味兒。福锟在說完“他來了”後,便不再說話。我們事先約定,屏住氣息,不發出任何聲音。安公公,一個極度靈敏的人,既然身為太後的寵臣,誰也不知道他有着怎樣異于常人的能力,說不好,他的聽力和嗅覺都更甚于我呢?福锟早前如是說。嚴謹而慎重的福锟說出的,正是這個晚上我擔憂的原因,我不知道安公公有着怎樣的過人之處——我暗自想過,也許他比福锟更勝一籌,也許,他有別的本事,畢竟沒有人見過他在夜晚出現在織造間的情形。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暗上。墨汁般的黑暗裏,張挂着的衣料已漸漸散出光斑,星星點點,又透出難以捉摸的色彩。我一時靈魂出離,深陷于幻覺中,這或是在一個難以醒來的夢裏,而并非在紫禁城,也并非在绮華館。來不及細想,我們各自披上一塊布料,混跡于星光閃爍的布匹。今夜,我只求看清安公公怎樣打開那扇門。
我雙眼一眨不眨,衣服上的微光讓我覺察到,一團漆黑的東西,在向前移動。那當然是一個人的影子。他該是穿着件鬥篷樣的東西,身體被嚴密遮蔽。他比周圍更黑,他熟練地避開所有羁絆。我們隐蔽在衣料下,只露出眼睛。盡管如此,我依然不自覺恐慌,擔心被聽到聲音,被聞到氣味兒。黑影兒筆直地走向福锟指認過的鑲嵌室的北牆,站住。許是我精神過度集中,或是布匹散出的光比剛才更強烈,我能清晰地看見黑影兒。安公公伸出右手,在那面毫無印記的北牆上摩擦着。牆上漸漸出現了一個花形圖案,像衣服上的圖案一樣,有五個花瓣兒,花的邊沿和花芯都散出藍光。若不是親眼見證這神奇的一幕,我如何也想不到,那堵牆會顯現這般奇異的景象。這是一朵藍色的花。花芯處的圓形就是鑰匙孔。安公公手上的扳指,就是鑰匙。這一點,我們事先是猜對了。福锟聽到的那聲玉石相碰的響動,是鑰匙與鎖子相互咬合的聲音。我聽到了,那聲音清脆而短促。花形在牆面擴散,散開的花形,像湖上漣漪,波動着。這面牆,是一泓豎起來的湖,又像在風中展開的絲綢。牆怎麽會變得這樣柔軟,又流動着水波般的波紋?而牆上閃亮的花,漸漸演變為一朵巨型花。一直盯着牆面,會暈眩,我在逐漸加劇的暈眩裏,還是清醒地意識到,那就是通往秘密的門。安公公是從那扇門裏,進去的。
安公公卻沒有進入,而是在牆前站了一會兒。這一會兒工夫足以讓我們心跳加快。而當我聽到安公公開口說話時,心簡直停止了跳動。因為他說,出來吧,你們不該錯過這個機會。我們依然保持不動的姿勢,這也許是訛詐。但是,安公公已經朝着我們所在的位置轉過身。
“瞧,你們披着布料,就像我披着鬥篷一樣。我們共同的目的是,不想被別人發現。”
我和福锟依然僵硬地坐着,我們身上的綢料正在滑落。被一個奴才揭穿,讓我焦灼。牆在安公公身後依然如水和絲綢般波動,而那朵藍色的花,牆的入口,時而張開,時而合攏。像是一抹奇怪的笑,在嘲笑我和福锟。福锟立即跪下。這是一樁天大的罪。安公公沒有發話,福锟已将前額貼在地上。安公公并未向前走,他摘下頭上的鬥篷,露出臉頰。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如果那是一張臉的話。那臉上塗着很厚的白粉,眼睛像京劇旦角的彩繪描畫得漆黑而狹長,唇上一點猩紅的口脂,雖是宮裏女人們常畫的櫻桃形,可在這張慘白的面具上,着實醒目駭人。安公公并不看福锟,而是像往日在宮裏遇見我時一般請安。這不是尊重,而是譏諷和嘲弄。他在說,公主,你怎麽像個奴才一樣偷偷摸摸,身上還可笑地披着塊衣料?
安公公伸直腰後,話聽着是說給福锟的,那張臉卻一直面對着我。
“福锟福大人,你身為太後信任的奴才,在绮華館做了這麽多年,怎麽就忘了這館裏的規矩呢?太後可是頂頂讨厭破壞規矩的人。”
福锟除了說“奴才知罪”,便再無應對。
我穩穩心神說:
“安公公,是我讓福锟陪着來的。”
“這麽說,福锟,你是明知故犯了?”
話是說給福锟聽的,臉還是朝着我。我們就一直用這種方式對話。
“難道我不該知道更多與織造有關的事宜嗎?以我對太後的忠心,我服務于此處的熱情,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奴才,更配知曉這個秘密?”
“福锟,你是知道的,想了解這個秘密,要得到太後的允許。我問你,你有太後的口谕或手谕嗎?你帶着公主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藏在這裏,到底居心何在?”
“好奇!我好奇我白天工作的這堵牆後面,進去後會是一番怎樣的狀況。安公公,既然門已經打開,你不妨帶我們進去看看。”
“福锟,你我同為無夢人,你也知道,要了解牆後面的秘密,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再問你,無論這代價是什麽,你都願意領受嗎?”
“安大人,”福锟說,“從我失去夢的那天開始,我白天安心在绮華館為太後做工,晚上,我就抑制不住地猜測,我的夢去了哪裏?我無法回避這個問題。當初,我眼見從嘴裏吐出來的另一個我,被一根絲線拴着帶走,他去了哪裏?時間越久,我便對這個問題越是好奇。這欲望像一枚鐵釘嵌在我腦子裏,刺得我生疼。您說過,有一天,等我離開宮廷的時候,會将夢還給我。我雖然信任您的承諾,但直覺告訴我,不會有這一天。我,以及和我有相同經歷的太監,是終生為奴而不得離開的。我一直想做一個明白人。我想我也許可以弄清楚,您到底用夢做什麽?而您又是如何處置自己的夢的?這些問題像鈎子一樣勾住了我,使我無法放棄。這就是今天晚上我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和理由。”
“福锟,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願意用一個未知的代價,來換取知道這個秘密的機會嗎?如果願意,我這就滿足你。”
“安大人,奴才願意。”
契約就這麽簽訂了。安公公又向我屈膝彎腰。
牆上的花朵一張一合,我們随安公公從張開的花心邁了進去。這便是福锟說的穿牆而入。當我們走過閃着藍光的花心,接着,是一個隧道。光芒環繞着我們,什麽也看不見。我回頭看看我們剛剛穿過的牆,發現它并不是一面牆,而是另一個幽深的、被藍光遮蔽的隧道,通向相反的方向。若是沒有指引,進來後就會同時出現兩個無底的洞口,像岔路一樣難以分辨。定下心神後,我才察覺,我們走在一條兩面有扶手的旋轉樓梯上。我離福锟和安公公只有幾步遠,我看清這個樓梯其實是帶着傾斜的彎度向下方延伸。安公公和福锟在前面走,他們的身體随着樓梯的坡度和斜度而傾斜。
從我的角度看,他們在一點點地掉下去,掉進無底洞裏。但他們依舊走着,似乎并無掉落的危險。當然,我會跟他們一樣,順着樓梯的斜度傾斜下去,我也沒有要掉下去的威脅。再瞧走在最前面的安公公,傾斜得更厲害。此時樓梯已經扭曲到幾乎翻轉。我緊抓欄杆。欄杆很光滑,像是藤蔓和樹枝,我握着的地方,留下手的痕跡,我陷入光滑的扶手裏,像握着一捧雪。這讓我恐慌,擔心手無所扶,然而,在我松開手後,扶手被按壓的地方,又恢複如初。扶手是堅硬的,又是柔軟的,這到底是什麽?我來不及想,福锟已經跟在安公公身後傾斜到接近倒立的樣子。樓梯螺旋般旋轉,無疑,我也在旋轉傾斜着走向地下。
前面是吉是兇?我在決定進入這個秘密時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我沒有準備好參與到一個完全超出想象的地帶。我不得不重新準備,準備接受最壞的結果。我會死去嗎?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死,可在宮裏待久了,我已經知道,還有比死更壞的懲罰,譬如失夢。死不過是最尋常的結果。我,榮壽公主,宮裏若平白無故地死去一個公主,是否會引人注意?當然,我的死可以被冠以合理的解釋,暴病、墜馬,或是自殺。這類事随時都在發生。然而此時,我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是,在這件事後,我被宣布死亡,而事實上我卻再也無法從這個地方走出去。我會被囚禁于此!可我得回答父親的問題,我要将答案交給父親。我得接受眼前的一切變化和不可思議,我還要活着離開這裏。我離福锟五步之遙,若是我走到福锟的位置,也該像福锟那樣傾斜而倒轉,可我自己感覺不到,一如走在平常的路上。樓梯扭曲的幅度更大,福锟前面的安公公已經完全倒挂在兩個扶手之間。看到他們根本就沒有用到扶手,我也不再扶着扶手,而是加緊步子跟了上去。
在完全倒過來後,我們走完了旋轉樓梯,來到了一個地方。事實上,當我踏上樓梯下的地面時,我感覺不到自己是懸空倒立着的。我逐漸适應了新的空間。
什麽也看不見,眼前布滿了濃霧。我使勁眨眼。濃霧在散去,霧裏隐含的東西漸漸向我顯露。等我完全适應,我發現我們所在的地方其實是另一座宮殿。寬大的大堂、柱子,地上也鋪着金磚,只是這裏的柱子似有天際般高遠,支撐着穹頂的柱子更是直入雲霄,但是穹頂上的彩繪卻并不因此而模糊不清,相反,那些藍綠相間的和玺彩繪,紋樣十分逼真,仿佛近在眼前。這裏似乎并無遠近的分別。一切都很陌生,又似曾相識。
“安公公,這是什麽地方?”
“公主,您已經走過秘密入口,您正在看着這個秘密。事實上,它與我們進來前的地方,并無太大區別。如果您已經适應了這裏,您會發現,這不是什麽別的地方,這個地方其實您每天都在經過。”
“怎麽可能,我從未來過這裏……”
“公主,您剛剛進來,您的心情一定非常緊張,這是必然的。”他又回身問福锟,“難道福锟福大人也認不出這裏嗎?”
“安公公,正如公主所言,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裏。紫禁城宮殿林立,宮殿的建造模式看似大同小異,但這并不能說,每座宮殿都是同一座宮殿。即便宮殿的修造做到完全一致,可每座宮殿還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每座宮殿都處在紫禁城獨一無二的方位上,對應着不同的星宿和經緯。安公公,福锟的确不認識這個地方。”
“福锟,你的心情也很緊張。”安公公沉吟片刻,“不過,你為何緊張,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曉。”
我們尾随安公公繼續向前走。在這裏,若是将眼光望向四方,便會有種無法解釋的飄忽感。大殿廣闊無邊,廊柱一直延伸到遠處的霧霭裏,大殿盡頭似在霧霭中起伏晃動。我像是站在船上看堤岸。堤岸被薄薄的霧氣籠罩着,雖說風平浪靜,人和堤岸卻都随着船舶起伏。就是這種感覺,我站在一個輕輕搖曳的船舶上,如果以遠處為參照點,那麽是我自己在輕晃;若以我自己為參照點,卻是遠方在晃動。這是一個在霧霭中輕輕晃動的宮殿。
在我望着遠處時,大殿裏的情形漸漸浮現。并不是我第一眼看去的那樣,這是一座空殿,事實上,這裏人影綽綽。而且,漸漸地,人影兒從薄霧中透出,越來越清晰,轉瞬間,看似空曠的大殿,充滿了忙碌的人群。我們在人群中穿行。這裏的人埋首于手裏的活計,與绮華館裏忙碌的人一樣專注,心無旁骛。然而,我雖則看見每個人忙碌又專注,卻看不出他們到底在做什麽。有人正用力攪拌着什麽,可手裏什麽也沒有。從動作看,他該是站在一口大鍋前,手裏握着鏟子或木棍;旁邊,另有人,正向我看不見的鍋裏傾灑着什麽。兩個人眯着雙眼,似在忍受鍋裏冒出的炙熱蒸汽。大殿裏到處是這種景象,我看不見他們手裏的工具和近旁的設備,只能從舉止行動上猜測他們正在做什麽。
“公主,您看到的不是夢。您看到的這些人,也不是鬼魂。他們只是些做工的奴才。”
這奴才,竟知道我在想什麽。
“這麽些人在做工,手裏卻什麽都沒拿。”
“不,公主,他們手裏握着鏟子和棍子。”
的确,那些我剛才還看不見的器械,現在已漸次顯露,與人影兒從霧霭裏顯現的方式是相同的。方才那攪拌着什麽的人,正在用一只大鏟子攪和鍋子裏的蠶繭;而向鍋子裏傾灑東西的人,手裏的大托盤盛着蠶繭。鍋裏冒着蒸汽,蒸汽升騰,在大殿上空形成一層棉絮般的漂浮物,覆蓋在人群頭頂。原來,這就是缫絲的地方。
雖然聚集着這麽多人,這裏卻沒有絲毫喧嚣之感,這裏也并非一片死寂。不,這是一個喧鬧的地方。這裏充滿了無聲的喧鬧。他們用手勢和表情對話,而不用舌頭。走在這群人中間,跟走在一群聾啞人之間并無分別。儲秀宮的宮女也這樣,交談用眼神和手勢,在太後心情好,允許她們說話時,她們才能說話。不過在這裏,他們不說話,并不是為了怕驚擾太後,而是因為聲音若不加控制,就會變成災禍。要非常小心地攪拌蠶繭,控制鍋子裏的水聲;要讓手推車保持平衡,車轍的聲音令人心驚;要控制劈柴和火的聲音,否則就會像炮仗爆裂般讓人驚魂;握拳時,關節似有骨頭在斷裂。所以做手勢時,要盡可能簡化動作。聲音在這裏有着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原本細微到可以忽略的聲響被放大了許多倍。一根針落下去的聲音都會令我心驚肉跳。自然,這是因為我剛來,還沒有習慣這裏的聲音環境,我不得不随時捂住雙耳,以減弱聲音帶來的震顫。我最想回避的,卻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是在大殿裏的人和物都擠進眼簾時,才覺察出這聲音的秘密。如果我說話,我的聲音便如雷鳴般在我胸腔和耳朵裏震顫。在這倒立的地方,只做口型,發出耳語般的聲音後就該止住。
聲音控制着這所大殿,控制着殿裏的人。鏟子碰翻時的落地聲像巨石從山頂滾落,還有心跳的聲音。心跳聲無法掩飾,越是掩飾,聲音會愈加強烈。我忽然想到,我和福锟何以在沒有發出聲音的情形下暴露了自己。安公公說我們是太緊張,确實如此。我尚且被自己的心跳震得目眩,又如何做到不留痕跡地隐蔽自己?安公公比誰都熟悉心跳的聲音,這聲音意味着失誤和對懲罰的恐懼。一個懼怕懲罰的人,無疑是該受到懲罰的,因為懲罰适用于他。懲罰就是聲音。安公公只須命人将犯錯的人拖出殿外,對着他的耳朵吼一嗓子,吼叫聲會穿透他的肺腑,震碎其髒器,令其骨骼解體。我目睹了這一懲罰,目睹了骨骼在皮膚下碎裂時,所引發的抽搐和無聲的痛楚。
我心驚膽戰走在這裏,覺着随時會被聲音的巨石砸碎。
安公公說:“公主,在這裏,您盡可以自由說話。您要知道,唯有主子能發出聲音,唯有主子可使用聲音賦予的權力。因為主子的話,在任何時候都該是威懾力和警告的同義詞,要随時懲罰那些破壞規矩的人,哪怕他們只是出于疏忽。在這裏,聲音便是權力。自然,公主您,以您的身份和在宮裏的地位,您唯一要做的,是不被自己的聲音驚吓,您随時要想到,這是您的特權。當然,我作為一個秘密的守護者,自然也分得了主子賦予的這項特權,但這權力還不能稱為真正的權力,權力屬于太後,我發聲,只為了更好地維護太後的威信。”
話雖如此,我卻并不認為我是以一個主子的身份來到這裏的。還沒有哪個主子披着布料,竭力想要隐蔽自己,在窺視奴才并在得到奴才的準許後,才能進入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