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公的目光落在福锟身上,像在說,我說的效果,将在福锟身上應驗。我最初并不懂安公公這番話的意思,然而,很快,我就懂了。我相信,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會汗毛倒豎,陷入無以言狀的驚恐。不會有人将看到的告訴別人,因為不會有人相信。确如安公公所言,秘密畢竟是秘密。這秘密,卻是一場我醒不來的噩夢。
無夢人
“母後,這件紅色織金牡丹八仙一字襟緊身衫的圖樣,已經修改了十次,您看這次可中意?”
“就這麽定吧,你來就為這事?”
“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問問母後。”
“說。”
“我本不該問,但這件事一直困擾着我。我想問,我在母後心裏到底占有怎樣的一個地位?雖然我已經被母後封為公主,本不該懷疑母後對我的寵愛,但是,在我一再奉獻熱情、時間和全部的精力時,我還是不能停下來問自己,怎樣才能跨過最後的距離,成為母後真正的心腹?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織造事務上,讓我覺得,我每天都在接近一個目标。我的目标,就是成為母後最貼心的人。但是當我看見安公公後,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越過這段距離。這個人離母後更近。也就是說,母後寧可信任一個太監,也不肯将信任交給真正值得您信任的人。難道我沒有付出自己全部的心思和熱情?難道我沒有用我原有的生活來換取您為我安排的命運?難道還有什麽疑慮,讓母後不肯使喚您親自選定的人,去完成任何一件或小或大的事情?”
我一口氣說完這一長串的句子,又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面紅耳赤。三年來我所有的壓抑這會兒都變成淚水,從眼眶裏湧出。
她平靜地望着我,直到看見淚水沿着我的面頰落下時,才伸出手。我握住太後的手,将臉埋在她的手掌裏,輕輕抽泣。她用另一只手,撫摸我的後頸。然而,我抽泣得更厲害了。
“你在宮裏過得不高興嗎?”她嚴厲地問。
“如果無法獲得您的信任,又有何高興可言呢?”
她的嚴厲在緩和。
“安公公只是個太監,即便身為後宮主管,也還只是個奴才,他的地位怎麽能與你相提并論?你不該嫉妒他。或者,你另有所指?”
“我怎麽會嫉妒一個太監呢?我只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無法讓母後滿意,因而憂煩。”
“你做得很好。你該知道,從一開始,我就是以一個心腹的眼光和要求來訓練你的。你沒有讓我失望。現在看來,反而是我讓你失望了。告訴我,我的兒,你想要什麽?”
“我在绮華館待了三年,卻不曾看見養蠶制絲的地方。福锟對此事避而不談,可我料想,宮裏必然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制絲養蠶之地。我将您所倚重的人想了個遍,覺得能進入這個地方的人只能是安公公。身為一個監督服飾,熟知服裝工藝各個環節的人,對蠶絲的制作過程卻一無所知,這未免可笑。況且,一個太監能去的地方,我卻無法進入,這無疑是說,母後對我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而如果母後對我的信任有任何瑕疵,都會讓我覺得我的所作所為不夠完美,讓我懷疑自己的能力和繼續下去的意義。每次,當我想着這件事時,便覺得我在宮裏的地位其實并不如一個太監重要。母後,雖然我對于織造之事所抱有的熱忱并未有絲毫松懈,但是請您告訴我,支撐着這份熱忱的動力是否真正存在呢?”
她笑了。
“你在試探我。你想知道一個秘密?我喜歡聰明人,卻厭惡聰明人自以為是。”
“我只想得到您的信任。如果您覺得有必要對我保守秘密的話,我就不再過問了。”
她的目光移向別處,沉吟了一下,才說:
“這是最後一個了。不讓你知道秘密,是為了保護你。我用太監來保守這個秘密,那是因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選。保守并服務于這個秘密,需要一個人成為真正的奴才。而你不是,你是大清的公主,難道,你想做一個奴才嗎?”
“難道我不配知道和管理那個秘密嗎?”
她看了我一會兒,眉頭挑起。
“知道秘密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知道你已經丢棄了一切,入宮只是名義上的榮譽,實則是來受苦的。你失去了父親和母親,而我取代了他們的位置。我想你一定恨我,可我發現,你自入宮以來,一直在努力做我的公主。盡管如此,我對你保守這個秘密的理由,卻并非對你缺乏信任,而是,我不能讓你付出更高的代價,因為進入那扇門,意味着要失去半個自己。”
“半個自己?”
“你是否知道安公公為此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你知道一個真正的奴才的含義嗎?讓我來告訴你,一個真正的奴才,不僅是在早晨醒來的時候是一個奴才,而且在他睡着後,也是一個奴才。他沒有為自己保留一丁點兒餘地,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時間,每一分每一秒統統奉獻給我。為此,他失去了睡眠。他是一個無法入睡的人,他失去的,還有夢。就是這樣,他将他的夢交給我。你願意将你的夢交給我嗎,我的兒?”
“這個說法讓我糊塗了。您是說,安公公是一個無法做夢的人,還是說,他根本不會睡覺,永遠不睡覺?”
這的确是我沒有想到的。
“一個無法睡覺的人,是不會做夢的。他每時每刻都清醒,他随時都用心于主子的傳喚和洞察主子的心情,一刻也不能松懈。即便是在主子睡着後,他依然要睜着雙眼,守護着主子,将她吩咐的事情一絲不茍地予以執行。”
“不……不就是不再做夢了嗎?做夢多累啊,我倒寧願失去夢。一個人若是不睡覺,就會擁有大量的時間,這難道不好嗎?能做更多的事兒。”
我有些口吃。
“你能這麽說,我很高興。但我不得不告訴你,夢對于我們的意義。我們生活在一個如此複雜的地方,普通人會說,我們處在權力的最高點,但你知道權力是什麽嗎?權力,就是讓人失去夢的東西。權力讓人無法安眠,甚至,像種田人那樣在夜晚做一個好夢的想法,都将變成奢望。權力取代人所有的生活樂趣,權力只讓人專心于權力本身,即便是在看戲、打牌、吃飯、喝茶時,你也只傾心于權力,無法真正享受吃喝玩樂的樂趣。人時刻要保持最佳狀态,以最好的精神來矚目權力,權力讓人在睡着時也睜着雙眼,留心周圍人的一舉一動。随時都會有人觊觎你手中的權力、你的寶座和榮耀。當權力入侵你,就像一劑毒藥侵入血液,你所有的快樂都會讓位于權力,讓位于一個至高無上的指令。權力就是你的全部快樂。一旦你嘗到權力的滋味,你無論如何也不願失去它,讓他人從你手上奪走。在權力取代你的一切樂趣時,夢就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為什麽先祖們要不惜重金修造龐大的園林?不,圓明園不是一座園林,它是一個人造的夢鄉。我們在權力中損耗的一切,都将在夢中修複。對于一個皇帝而言,僅僅有陣容強大的嫔妃是遠遠不夠的,女人只是裝點,而夢卻是一個可以讓他放下和修複殘缺的地方,所有在權力中遭遇的創痛,都可以在夢中得到修複。這就是夢的意義。
“夢是另一個帝國。是為你所有的國土,一個人可以索要別人的性命,卻無法掠奪別人的夢,即便是噩夢。這是最後的自由和領地。還有什麽比夢更自由的游歷?還有什麽比夢能讓你得到更好的補償?我看沒有了。倘若一個人願意将自己的夢交給我,那意味着什麽呢,那意味着他将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了我,從此他沒了自己,只有我。但這并不是意味着,我的權力就是他的權力。這僅僅意味着,我的權力得到了強化與保護。他的存在将不會對我構成任何威脅與損耗。去仔細瞧瞧安公公,你能看到他與別人的不同。那是因為有關夢的一切他都無法享用,他只服務于幹巴巴的現實。他是一個真正的奴隸,而我是他唯一的主人,我對他的回報,僅僅是給他一個虛名、一些珠寶和衣物。宮裏塞滿了這些東西。我自然也會給他幾個笑臉。這些都是無夢的補償,僅此而已。你會羨慕這樣的人嗎?”
“一個從來不睡覺的人會死嗎?或者,會不死嗎?”
“與常人沒什麽不同,除了失去夢。他不會因為失去夢而死去,只不過,他的靈魂會枯萎幹癟,剩下一副軀殼。太監沒有後人,若連夢也交了出去,可就什麽也沒有了。就是說,死後,他的靈魂不會再有機會醒來,他是永遠地死了。他僅僅是一個工具,與一把花鏟沒什麽分別。宮裏有那麽多人厭惡安公公,想要除他而後快;可他們不知道,安公公驕縱也好,進讒言也好,對錢財貪得無厭也好,這些,都無關痛癢,因為,他其實已經死了。告訴我,當你知道安公公是這樣一個人時,還會為自己沒有知道一個秘密而惋惜嗎?還會為沒有得到安公公那樣的信任而遺憾,因為我對你保留一個秘密而懷疑自己嗎?”
我愣住了,望着她,心裏塞滿聽到這種解釋的後果——惶恐。我盡力克制惶恐,讓自己語調平常。可我的聲音明顯低了下去,喑啞而不自信。
“我從未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可安公公為什麽要付出這麽高的代價,來換取做一個秘密的守護和管理者?我猜,他一定得到了某些別人無法企及的回報,才會心甘情願地去做這件事,那麽,這是一個怎樣的回報?”
“當一個人心裏的貪欲之門被打開,而我又是滿足他的唯一可能,他還會有別的選擇嗎?”
她始終沒有告訴我那個秘密或是允許我進入秘密所在之地。最後,她讓我仔細斟酌她說過的話,然後再想想,是否還想知道那個秘密。
當我從太後寝宮裏走出時,那句“他其實已經死了”的話總在我耳邊回響。太後沒有說養蠶織絲的地方到底在哪裏,又是如何的景象,可我已經感覺到那地方的恐怖。那天夜裏,只要想起“安公公”這幾個字,就像有利刃刮過我的皮膚。
雖然太後說安公公與死人并無分別,但是第二天見到安公公時,我還是不能将他當作死人看。他無疑是個活物,會呼吸,會說話,臉上依然挂着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依然趾高氣揚,站在太後身後,一只手轉動着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扳指;大家依然得将怕他的心思藏起來。我問自己,我是否可以以死為代價去換取一個秘密呢?而那又是否是一個值得以死去換取的秘密呢?它是否是父親想要的答案——一個隐匿邪靈的地方?邪靈,還有傳說中藏在石函裏後來不翼而飛的東西,是否就在秘密裏?這些問題纏繞着我,在我腦子裏亂成一團。我回避太後的目光,怕她洞察我的所思所想。每天早上,兩個侍女為我梳頭着衣時,我都會問鏡子裏的人,你願意失去另一半自己,去換取那個秘密嗎?
鏡子裏的我說,如果那秘密是父親想要知道的。
在绮華館,我從未與安公公打過照面,可我知道,他每天夜裏都會去那裏。在我就寝後,躺在紗帳裏,便想,這個時候,安公公正走在西長街上。再過一會兒,他就會用一把神秘的鑰匙打開一扇神秘的門,進入一個神秘的地方。問問路上值夜的太監便可知曉,每天晚上,有一乘四人小轎将安公公送至惠風亭。那乘轎子是太監都認識的。晚上,我不能尾随安公公再次進入绮華館,绮華館的規矩素來最嚴厲,即便是對公主而言。我不能問安公公我最想知道的問題,這無異于直接問太後。何況,一個将夢交了出去的人,能指望他說什麽呢?不過,我時常有機會單獨見到安公公。宮裏大大小小的節日、祭祀,尤其是太後的生日,安公公會特意提醒宮眷們準備禮物和禮服,并送來太後的賞賜。這年端午節前一天,安公公照例來提醒過節事宜。譬如朝賀設在哪裏,在哪裏看戲,要備的禮物。他說完這些,我并未像往常那樣對他視而不見,而是說:
“安公公,慢走,宮裏的規矩,我正要向你請教一些呢。”
“自公主入宮這三年來,兢兢業業,已經熟知宮裏的禮儀規矩,還有什麽是公主不知道的呢?”
“我才入宮三年,而安公公你從鹹豐年間就已經是先皇身邊的人了,這宮裏頭的規矩,我知道的又怎麽能跟公公你相提并論呢?何況我年輕,心高氣傲,平日裏對安公公多有得罪的地方,也想找個機會跟公公道聲不是呢。”
“公主您太客氣了。如果公主想說什麽,奴才可聽着呢。”
“安公公,不久前,我問過太後一件事,這件事卻是與你有關。太後跟我說了些你的事,讓我對你刮目相看。我得知,你是一個秘密的守護人和管理者。既然你是守護人,我也就不為難你了;你可以不回答我那個秘密到底是什麽,但是你要回答我,為什麽是你,而不是別人會成為那個秘密的守護人?”
“回公主,太後既然已經告訴您我的一些事,我也就不必隐瞞了。想必您已經知道,我從來不睡覺,也不會做夢。睡覺和做夢的滋味,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太後也許還告訴您說,我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最後,或者還要加上一句,我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我不反對這樣的評價。即便太後這樣說我,嘲弄我,我也毫無怨言。因為從進宮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接受做奴才的訓練。所有的訓練都在告訴我,我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一個女人。奴才,這兩個字就是我的全部定義。我發現,如果我理解和接受這兩字,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而如果我反抗,哪怕只是一個念頭,都會遭到鞭打和痛斥。在我面前只有一條成為奴才的道路。認識到這一點,我并不悲傷,相反,我是在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才心甘情願地接受我是一個奴才的命運的。我發現,成為一個奴才并不像別人想得那樣可悲,相反,當我認清自己後,我完全放松下來。
“我唯一不安的,是我真正的主子并未出現。恰在此時,有人将我的衣服扒去,将另一個,真正的我,從我心裏的泥潭裏打撈出來。作為一個聰明的奴才,我很快發現了值得跟随一生的主子。對于一個真正的奴才而言,跟對主子,是成為奴才的第一步。奴才要有一個值得他信服的主子。如果一個奴才沒有找到令自己信服的主子,那事情可就颠倒過來了。你不能心悅誠服地做主子的奴才,不能将自己完整地交出去。當我第一次看到太後時,信服感便蜂擁而至,打從娘胎裏出來,我就從未感受過這種幸福。
“事情是從衣服開始的。當時我站在金磚上,宣讀皇上的旨意。太後那時還只是一個貴人,剛剛誕下皇子,我帶去了皇上的封賞。在我歌唱般的宣讀聲中,太後從一個貴人升為了貴妃。太後那天不僅僅賞了我銀兩和衣服。那天,太後端坐堂上,而一個宣讀聖旨的人卻跪在了地上。聖旨在我手裏像棉紙一樣單薄。因為我已經嗅到,真正的主子,就坐在面前。我在她認出我之前,先認出了她。所以我久久跪着,幾乎沒有任何知覺地,褪去身上的一件件衣服。我聽到了她的命令。我聽到她說,想要當真正的奴才嗎?那就褪去舊主子賜你的這身皮。我幾乎是在無知無覺中脫去一件件衣服的。在她面前,我是多麽醜陋!但是我願意暴露我全部的醜陋。因為每脫去一件衣服,我都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我其實是在脫去我的舊習氣。我正在蛻變,變成一個真正的奴才。太後平靜地看着我,将我裏裏外外看了個透,随後是鞭打,随後是伴随着疼痛而來的快感。我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沒有半點掙紮,完全心悅誠服。即便我的鮮血染紅了執鞭人手中的鞭子。事情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的,一個儀式,在經過這個儀式後,我什麽都不在乎了,夢、靈魂,這些,我早該失去。在這個地方,一個做夢的太監是可笑的,一個有靈魂的太監是可悲的。只有将靈魂交給真正的主子,我的沉重才會消失,我會真的輕松起來。
“當我失去所有我該失去的東西後,補償便來得炫目而充分——稱號、品級、榮華、富貴。在兩千名太監中,只有我能站在離太後最近的地方,甚至在深夜,坐在她身邊,陪她打骨牌、說話兒,為她揉腳趾。但這還不是最高的榮譽,比之宮裏人對我的畏懼、羨慕、奉承,至今,我還未曾看到有一件事,可與太後分享和守護一個秘密所帶來的滿足相提并論。我不可能和第二個人分享這個秘密。我甘願當這個秘密的看門狗,無論晝夜都睜着雙眼,洞察周圍的動靜,讓主子安心入眠,放心入夢。公主,我已經回答了您的問題,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看着安公公消失在宮門外,一陣無法抵禦的冰冷與厭惡占據了我。這奴才讓我再次意識到,除非抛棄夢,才能獲準進入那扇秘密的大門。就在安公公自我表白的時候,我已經決定,要除去這個人。唯有如此,我才能取而代之,觸及秘密,卻未必一定要失去夢。
我要找到開啓那扇門的鑰匙。
每天,安公公與我在不同的時段,出入于绮華館,我們在绮華館從未遇到過。既然安公公每天出入于這個地方,那麽,绮華館,必是那秘密的藏身之地。在此後的日子裏,我每天都在查看這個看似熟悉的地方,卻并未發現有什麽特別之處。也許在一間屋子的牆壁後面,就是那個神秘地所在。我總這麽猜測,眼光掠過每一堵牆。
我問福琨,安公公管理的,到底是一個什麽地方?福琨說,安公公像守護着身家性命一樣守護着那個地方,別人絕無可能進去。鑰匙只有一把,他随身攜帶,片刻不離。當福琨說到鑰匙,我們四目相對,我們都想到了安公公右手食指上的翠玉扳指。
我問福琨:“你想到了扳指,為什麽?”
福琨說:“自我第一天見到安公公,直到今日,他手上的扳指從未更換過,也從不離身。這很奇怪,扳指是王公貴族的佩飾,安公公雖是大內主管,再怎麽說,也不過是個奴才,奴才戴不合法度的東西,是一定要被嚴懲的。但是安公公從未受到懲罰,也從來不曾隐藏這枚扳指。綠扳指是安公公身上的招牌,安公公随時随地都在撫着摸着這塊翠玉,生怕有人不知道這是太後的賞賜。安公公養着這塊翠玉,就好像這塊玉長在他身上。”
“你說這塊扳指就像他的命根子?”
“閹人的命根子早就被割了。一個閹人一生中總在尋找自己丢失的東西,卻總也尋不到,就只能用一件東西來代替。閹人總得戀着些什麽,要不在這宮裏,日子可就沒有盡頭了,尤其是像安公公那樣的人。”
我與福锟的看法不同。那奴才炫耀,是因為,那塊翠玉值得炫耀。
安公公與福锟,他們并不隐瞞,一個秘密的确存在。
太後讓我小心斟酌,也許是在試探我,到底對秘密抱着什麽樣的想法。如果我說自己願意失去睡眠與夢,那就意味着,我想要知道秘密的願望十分強烈。而若我再用獲取太後信任的說法,來打消她的疑慮,顯然結果并不會如我所願。所以,最好是裝作什麽也不想知道,而只專注于自己手邊的工作,只有這樣才能讓太後放心。但是,太後也許是在用是否甘願失去睡眠與夢,拿到神秘之門的鑰匙,來試探我的忠心。當然,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她也未必會将鑰匙交給我。在已經确定的奴才和尚待考量的奴才之間,太後自然不會将秘密輕易交付于我。而如果太後說可以,那意味着當我成為秘密的保管者之後,對她而言,我,的确就沒有半點危險可言了。如果是這樣,知道秘密與不知道秘密之間又有何區別呢?
日日夜夜,我陷入種種複雜的思索和揣測中無法自拔。我的睡眠越來越少,我嘗到了不能順利入夢的危機。這很痛苦,在我失去睡眠與夢之前,“秘密”,已經在吞噬我的睡眠與夢了。由此我了解父親為何急切地想要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因為這個問題也同樣在吞噬着他的睡眠和夢。父親想要用一個答案來熄滅夢裏的大火,可那場大火反而愈燒愈烈。
我父親腦海中的大火,漸漸變成了我睡眠裏的大火。我在父親愈演愈烈的火光中,輾轉難眠。終于有一夜,我起身,只攜貼身侍女弄碧從西長街,過百子門,經惠風亭,來到存性門前。
三年來我遵守绮華館的規則,只為表現得如太後所願。将一切禮儀約束執行得完美無缺,意味着完全承認太後的權威,并将威懾傳遞給他人。真正的貴族是尊重禮儀的。正是繁複的禮儀,鑄造了我們這樣與普通民衆格格不入的少數族群,同樣,我們以完美的、無懈可擊的服飾制度樹立起來的等級,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和确立我們的權威與尊貴,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呢?沒有人看到在禮儀和規矩之間,那在恐吓與畏懼中建立的秩序。雖然,我在宮裏已經樹立起嚴密而審慎的形象,但是這個夜晚,我無法顧及丢棄禮儀和規矩的後果,挺身前往。我倒要看看,安公公到底從哪個房間進出,夜晚的绮華館又有何不同。
夜晚,除了值房的四個太監,绮華館是一座空園。織、染、鑲的地方沒有一個人影。幸好我穿着千層底荷花緞鞋,否則我會被自己的腳步聲驚吓到。雖說我已頗具膽量,還是需要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弄碧掌燈照亮我,我威吓值房的四個太監,無論誰問起,都要說今晚并無人造訪,尤其是安公公;也少不得說,誰若透露風聲,我會削了他的腦袋。我向來嚴厲,我的恐吓還算有效。弄碧提燈走在前面,我們一起進入了我其實已經十分熟悉,此刻卻一團漆黑的靜怡軒。
我們小心翼翼,不碰到任何東西,不發出聲響。我命弄碧沿着牆壁走。我看過所有日間被打開過的門,沒有一扇門,在我眼裏是被禁止開啓的。但安公公卻有一把鑰匙。那是說,有一扇我所不知的門,和一把我從未見到過的鎖頭。門在哪裏?如果沒有一個明顯的門,那麽,每一堵牆都有可能是一扇門。父親的書房裏有一間暗室,機關就藏在一副對聯的後面。那扇門是一堵牆,可以像屏風那般折起。
我們沿着牆走,不時将耳朵貼在牆上傾聽動靜。宮牆厚而涼,牆壁長期在織造的氛圍中染上了絲綢和染料的混合氣味兒。我們緩慢前行,并沒有聽到絲毫聲音。這多半是一個無望之舉,我在黑暗中對自己說。宮燈的圓形光環籠罩着我們,我們只能看見光環內的情形。雖然我對靜怡軒可謂熟悉,卻還是無法避免磕磕絆絆。有時我的裙子被一柄伸出來的織機挂着了;有時我的袖子被一只沒有放好的鐵鈎挂住;忽而,一面高懸的幕簾和布匹,在我們身後無聲滑落。深夜,在靜怡軒走動是險惡的,這種印象又被我的緊張放大了,我們好似走在一處茂密的森林中,不時被藤蔓和斜倚的樹樁牽絆。最終,我們摔倒了。弄碧踩到一個盛着各種工具的工具盒,腳下一滑,向前傾身。我伸手去攔,衣袖被一個伸出的鈎子挂住,我卻并沒覺察。殿裏到處都是這種東西,是挂織好的小幅綢緞用的。
整個挂衣杆随着我的用力而倒塌,光滑的綢緞傾瀉下來。我們埋在了綢緞堆裏。弄碧手裏的宮燈會着火的。我拼命想要扯去身上的緞匹,結果根本理不出頭緒,心越急,手越忙亂。我聞到了焦煳味兒。無疑是弄碧的宮燈着了。我顧不了太多,喊道,快撲滅,別燒起來,千萬別燒起來。然而我被更多的綢緞纏繞,頭上的簪子又挂在絲線上,根本無法掙脫。我閉上眼。待會兒我們會被熊熊火焰包圍,不等大殿化為灰燼,我們先就被點燃燒化了。阿彌陀佛,這裏全是最易起火的東西,絲綢、絲線、染料、木質的織機……我五內俱焚,停止一切動作,等着葬身火海。
這個可以預見的結果并未發生。我聽到弄碧在喊,公主,您還好嗎?我這就幫您出來。我身上的布匹正在被一雙手拖開。火沒有燒起來?沒有,公主。我吐出一口氣。又聽弄碧說,這綢子根本燒不起來。我埋在一大堆絲綢中快被悶死了。最後一塊布料拿開,什麽都看不見,我們坐在黑暗中喘着氣。
适應這種黑暗後,我發現,我們處在一片微弱的光環裏。
我的寝宮裏點着長明燈,一年四季不滅。宮裏各處在夜晚都是燈火閃爍,有些地方更是宛若白晝。只有這裏是完全黑暗的。這裏沒有半點燈燭。我在從未有過的黑暗中坐了一會兒,圍繞着我的光斑更加清晰。弄碧壓低聲音叫道,這些布匹會發光!我越是墜于這裏的黑暗,越能看見不可思議的光的斑點。是布匹上的圖案在發光,我從未見過的五色光斑。我确信,五色光斑不是珠寶散出的。這一處大多是女裝衣料,光斑顯現花形不足為怪,奇怪的是,光斑呈現的是一類單一固定的圖形,像徽章,印在織物上。在绮華館,每件織物的設計都是獨一無二的,這意味着沒有兩件衣服的圖案是相同的。我望着這些星星點點的圖案,心裏起了很大的疑惑。
這些花紋為何都一樣?
我身上的衣服散發出同樣的色斑和圖案。我在星星點點的光斑中站了起來。今夜并非一無所獲,我從未想到要在暗處看看這些布料,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衣物會有這般奇效。挂衣杆傾倒的聲音驚動了守夜太監,兩名太監提着燈貓着腰出現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我發現,哪怕有一點燭火,衣服上的光斑便會黯淡下去。衣服似乎有一種意識,它們不打算在有光的地方暴露自己。我擺擺手說,沒什麽事兒,只是不小心絆倒了。去把門口另外兩個太監叫來,掌燈,将這裏重新收拾好。
我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我眼見他們将所有弄亂的東西恢複原樣後才離開。
在這漫長的一夜裏,我并未遇見安公公。紫禁城裏有衆多人所不知的暗道,不難設想,安公公從一個入口進入,又從另一個出口出去了。回到寝宮,我讓弄碧點燃一只火盆,又命她捧來我的一件春衫。
“把它放在火上。”
“公主,您該不會要燒掉這件衣裳吧?”
“我倒想看看,這布料果真燒不着?”
這件缂絲工藝的華麗春衫,弄碧手裏握着,不忍放進火裏,只在火焰最近的地方懸着。再近些。弄碧又近了一些。衣服沒被點着。弄碧大着膽子将衣服的一角放進炭盆。依然沒有變化。我吩咐兩個宮女撕扯這件春衫。也沒有絲毫損傷。去拿把剪刀來。剪刀也不能将它剪開。這是一件無法摧毀的衣裳?看來是的。公主,這太神奇了。弄碧說。
福琨說過的,這是有魔力的衣服。
第二天,我不動聲色,坐在碧琳館。福锟進來,我冷眼看着他。我在紗帳裏想過了,福锟知道的事情一定要比他說出來的多很多。不想,福锟先開口問。
“公主,您昨晚在館裏可遇到麻煩?”
“你說,我會遇到什麽麻煩?”
“如果您遇到安公公的話,會很麻煩。”
“福锟,跪下,別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
福锟跪下了。
“公主息怒。請公主明示,我什麽地方不慎,惹惱了您?”
“福锟,我問你,你在绮華館供職幾年?”
“回公主,奴才在绮華館供職的時間只比公主多三年。”
“也就是說你有六年的時間思考和弄清楚安公公守護的那個秘密,然而你向我隐瞞。”
“奴才并不敢向公主隐瞞。”
“別裝糊塗。除了安公公,這宮裏,你可也是一個無夢人?若你不知道安公公守護的秘密,至少,你該知道有一扇秘密的門。”
“回公主,奴才并非有意隐瞞,而是,這的确是一個秘密。既是秘密,便不能像談家常那樣随便說起。請公主到側室敘談。”
我們換到鑲嵌室旁邊的一個屋子。這間屋子不大,我在中間的座椅坐下,一言不發,等着福锟吐露他知道的事。
那天,時間在座鐘的玻璃罩子裏緩慢地兜着圈子。那天,時間走得很慢。
福锟
公主,奴才在绮華館供職多年,有些事是天大的秘密,奴才并不敢知道或是探聽。有些秘密,知道後就會是死罪。正如公主所言,這宮裏,除了安公公以外,福锟,也是一個失去夢的奴才。我與安公公的區別在于,太後并未賜予我绮華館織造的衣服。宮裏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地方,穿着绮華館織造的衣物是一個有力象征,象征着離太後很近。我只是一個普通太監,我的活動範圍僅限于绮華館;而安公公不同,安公公出入于太後的寝宮。對安公公而言,內宮并無禁地可言。可像我這樣的普通太監,除了供職之所,處處都是禁地。
在這宮裏,無夢人并非鳳毛麟角,而是大有人在。這些人都是奴才,是太後選定的忠實仆人。這是為了守護太後睡夢的平安無恙。太後即便是在睡着後都能清楚地知道宮裏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所有的事,事無巨細,都要向太後禀報。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太後是一個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的人。有那麽多雙無眠的眼睛盯着宮裏的角角落落,黑夜甚至比白天還要亮堂。太後要的,是一個沒有秘密的內廷,一個沒有影子的後宮。除了太後,這宮裏處處都是秘密和陰影。
公主,您說得不錯,我,我們,一年四季睜着雙眼。即便合攏眼皮,我們也是醒着的,我們的耳朵專注地聽着宮裏所有的響動。白天和夜晚都是漫長而無邊的勞役,不得休息,無法在夢裏獲得安慰。當一個太監被迫交出做夢的權力,最初的那些日子,真是苦不堪言!白天有許多差事要做,還好些,到了晚上,每一分鐘都是漫長的煎熬。我小心留意黑暗裏的動靜,如果外面的世界毫無聲響,我便聆聽自己身體裏的響動,注視自己的手指、皮膚和毛發。我時常聽着我胳膊上的脈跳而到天亮——後來,我有了翠縷。我暗戀這個宮女,倒并非出自真正的情誼,而在于,我為自己找了個可以在黑夜打發時間的法子。我聆聽她,聽能夠聽到的一切;熟悉她的腳步聲,從衆多宮女的腳步聲裏辨認出她;從衆多說話的人聲中,分辨出她的聲音。除了聽,我還嗅。要從衆多宮女使用的香粉聞到她用的香粉,她頭發的氣味兒,她貼身衣物的氣味兒;她是走在長春宮的甬道裏,還是走在儲秀宮的回廊裏。這一切,在開始時都是我打發和消磨時間的練習,可久而久之,我走火入魔,變成了深藏不露的絕技。翠縷,我即便是身處绮華館,也能清晰地知道她的方位,她穿什麽樣的衣服,梳什麽樣的辮子,辮梢上系着紅綢還是綠綢,知道她早上用的香粉與晚上不同。雖然我們只見過短短幾面,翠縷每次來绮華館,不過幾分鐘,可她的坐卧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