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思凡回了張公館,便迎來了阿四,說是三爺找她,讓她收拾幾件貼身的衣物,跟着他出門一趟。
季思凡被阿四請上了張嘯林的專車,張嘯林并不在車上,阿四一直把車開到郊區山上,駛進一個歐式風格的大宅院,畢恭畢敬的請季思凡下車:“三爺說,請季小姐在這裏暫住幾日。”
阿四拎着箱子把季思凡領到了張嘯林事先安排好的房間,與卧室相鄰的是一個大書房,季思凡的目光被書房書架上的書吸引過去。
“三爺說,季小姐若是覺得悶了,就看看書。”阿四說完這話,便出去了,留下季思凡自己在房間裏。
季思凡一本一本的看着書的封面,心中好笑,這定是張嘯林特意弄來取悅她的。各種書籍刊物,也沒有分類擺放,胡亂的就插到了書架上。大抵是辦事的兄弟目不識丁,連一些赤色□□都在其中。
突然間,她的手停住,從書架抽出一本書來。
她記得周氏兄弟的這本《域外小說集》裏面,第二篇就是王爾德的童話。
城中有柱石峙立、安樂王子之象在焉。象身襄以金葉、碧玉為目、劍柄上飾瓊瑤、爛有光輝、見者嘆賞。有市會議士曰、“美哉、如占風之雞旗也!”言時頗欲以風雅自見、繼複懼人诮其虛華、則曰、“獨惜其無用耳。”其人蓋信更事者也。
有小兒啼欲得月、其母語之曰、“若胡弗效安樂王子者!安樂王子未嘗啼泣有所求也。”
騷人過此、則視象而言曰、“世間猶有安樂之人、吾心怡悅矣。”
貧兒自聖寺出、綽衣素帔、群言曰、“彼貌如天使也。”數學師曰、“杖安知者?’汝輩未嘗見天使也。”兒對曰、“然。第有之、嘗見諸夢中耳。”師則蹙額疾視、蓋不悅小兒夢也。
周氏兄弟文言文翻譯的晦澀,作者也是譯成了“淮爾特”的。她讀過這篇童話的原裝書籍,那時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季先生在沙發上看報,她在沙發上看着這本書。
“呦,怎麽這堵樣子,像是要哭出來似的。”季先生看完了報紙,不經意間向她瞧上一眼,從宋媽端來的果汁與咖啡中拿走果汁遞給她。
她接過果汁,吸上一口:“明明是童話故事,這些故事寫的都太過悲慘,太過現實了。”
“如果不喜歡,可以不看。”季先生喝了一口咖啡,斟酌着開口道。“小年,也許以後你會發現這個世界很醜惡。但是,你也可以選擇,只去注意它的美好。”
“可是這些故事寫的很好,很好看。”當時的她并未聽懂季先生的話。
“什麽故事?我瞧瞧。”季先生坐到她旁邊,看着她手裏的書笑了。“這些洋文,寫的跟小蝌蚪似的,我是一點也看不懂,還好你像你媽媽。”
話已出口,自覺失言。正巧文顯明來了,季先生便笑着站起身來與文顯明打了招呼,拍拍文顯明的肩道:“小年看書看傻了,你開導開導她。”
“是,季叔叔。”文顯明沉穩點頭,溫潤一笑。“家父讓我告訴您,說是晚上在大華飯店請客,您非去不可。”
“好啊,那我去準備準備。”季先生看着她,“小年,爸爸先走了。”
“爸爸再見。”她乖巧的說。
文顯明在她身邊坐下:“在看什麽書?”
她對他揚了揚手上的書。
“哦,這本書我看過。”文顯明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怎麽,被裏面的安樂王子還是夜莺打動了?”
她搖了搖頭:“我總覺得,‘安樂’這個詞有些奢侈過日滿足現狀的意思,那個王子若是安樂,又怎麽會委托燕子做那麽多的事情?”
他從前住在沒有憂愁的宮殿裏,很歡樂。後來他死了,他的雕像有着純金的葉片,他的眼睛是用藍寶石做成的,他的佩劍劍柄也鑲嵌着大的紅寶石,可是他看到了那麽多的民間疾苦,他哭了。
“那麽你說,怎麽翻譯才好?”文顯明雙手接過小大姐遞來的茶水,道了一聲謝,看着她,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
“不如叫‘歡樂王子’?”她想了想,“‘歡樂’二字偶寫輕佻了。王子之前的無憂無慮是快樂,幫助別人之後的滿足也是快樂,應該叫‘快樂王子’才好。”
“小年真聰明。”文顯明淡淡笑着誇她。他的贊美總是恰到好處,哪怕說的贊美之詞并不出彩,也不會讓人覺得敷衍。
她一聽他誇獎來了興致:“我還覺得如果故事結局到王子的雕像被清理掉那裏結束會更有某些現實性的諷刺意義,你覺得呢?”
文顯明愣了一下,伸手像哄小孩子一樣摸了摸她的頭發:“小年,像你這個年紀,真的不該去看這個世界那黑暗的一面。”
“爸爸也這麽說。”她把季先生的話學着說了一遍。
“季叔叔是對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文顯明的笑意有些苦澀。“如果他有能力保護你,那麽便在他的羽翼下慢慢長大,讓他保護你一輩子吧。不需要看這世上的不公平,不需要在乎那些粉墨上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醜角們。只看到這個世界的美好,只在美好之下生活……”
“顯明哥?”文顯明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最後似是在喃喃自語,她叫了他一聲。
“恩?”文顯明再看向她是已帶上了微笑,“我很喜歡王爾德的一句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自私,讓別人按自己的意願生活才是。王爾德的個性狂妄不羁,他卻是可以依從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為自己而活。”
“那麽顯明哥,你不是在為自己而活麽?”她似懂非懂。
文顯明搖了搖頭,苦笑:“身不由己,這是一個很無奈的詞彙。”他喝了一口茶水,又對她一笑。“不過,我會努力,為自己而活。”
她點點頭:“我覺得,我們都是應該為自己而活的。”
“我向往以後的中國會出現那樣的一個世界:它沒有侵略,沒有壓迫,沒有紛争。中國人不會戴着有色眼鏡去看洋人,外國人不會瞧不起中國人,中國和各國都可以和睦相處相互尊重。”文顯明看着她,壓低的聲音中有些許的激動。“工人和資本家也是平等的,農民和官僚也是平等的,不再分什麽三六九等,每一個人都可以為自己而活!”
“上了大學以後,突然明白了許多道理。”文顯明一向冷靜自持,大概覺得自己方才的樣子有些忘形,緩和了語氣說。“呀,差一點把正事給忘記了,小斐讓我來接你一起去看今天晚上的電影,我約了徐青,你們正好見一見她。”
“徐青?”她問。
“恩,我的女朋友。”文顯明又補上一句,“大學同學。”
那時她第一次聽到徐青的名字。
那時她沒有想過,大概文顯明那時也沒有想過,最後文顯明娶的那個人,是她。
季思凡看着書發了一會呆,嘆了一口氣,把書合上了。門邊挂着一個鏡子,鏡子下邊放着洗手盆,她站在書架這邊,都能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的樣子:燙着最時髦的頭發,精致修身的暗紋旗袍,到了一定年紀的女人,不用太多動作,都可以是萬種風情。
徐青……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徐青時徐青的樣子:在女學生中随處可見的短發,學生式樣的藍布衫黑裙子白襪子小皮鞋。五官有幾分的清秀,面部線條卻有些僵硬,笑得不多。她對文顯明解釋遲到的原因:“妹妹發燒了,我帶她到附近的醫院打了一針。”她的身後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柳葉彎眉丹鳳眼,櫻桃小嘴一點點——那是徐蓮。
正回憶着,被人從身後抱住。張嘯林嗅了嗅她的頭發:“給你找的這些書,喜不喜歡?”
爸爸,顯明,好可惜,你們沒能夠保護我一輩子。
“喜歡,”季思凡把書插回了書架,“有書看,在屋子裏就不會太悶。”
“若是嫌悶,便出門去逛逛。”張嘯林說。
“恩,”季思凡答應着,“這可是你說的,我要是嫌悶想出去逛逛,你可不許讓人攔着。”
“好,我說的。”張嘯林笑着應道。
“最近不忙麽?怎麽看你好像清閑了許多。”季思凡裝作無心問道。
“是不忙,剛剛結束一些事情。”張嘯林顯然不願多談,向季思凡脖頸處偷香。“怎麽,嫌我煩你?”
“我怎麽敢。”季思凡象征性的推了推他,“別鬧,小心被人給瞧見了。”
張嘯林吻著她,含糊的說:“他們敢……”
季思凡不再出聲,反正她也掙不開他。摸透了他的脾性,只要一切順着他,他就不會在別的事情上面亂發脾氣。她最近累了,也不願再和他鬧。他們兩個這麽處着,倒也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