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太平軍耗費他太多的精力,而夢中,父親常常被圓明園的大火驚醒,還有那火光中的女人的臉。每逢此刻,父親就會默念道,惡咒。
在1865年3月的這個夜晚,所有的事都在向我證明,那令父親即便在夢中也深感憂患的詛咒,的确存在;父親看見過的,火光中的幻影,也存在。太後稱那幻影為“她”。可以肯定的是,我離父親想要的答案已經很近。秘密握在安公公手裏。地下花園經歷的前半部分,我清楚記得,而我不記得的後半部分,安公公是不會老實說出的。幸好,翠縷已經找到了瓶子,只有這個瓶子能撬開安公公的嘴。有那麽多人的夢裝在瓶子裏,即便是奴才,即便懷着深入皮肉和心肺的恐懼,終會有人從恐懼中得到勇氣。福锟是,翠縷是,我也是。
我知道每個白晝,父親都與我共處內城,仰頭看着同樣一片天空。我們之間隔着二十八條巷子,五十九個拐角,六十五道門和兩百五十七名太監。我心裏默數着這些巷道,穿過長廊,推開一扇扇門,拐過無數個轉角,繞過許多奴才的注目,一直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身為內務府主管,卻不知道有個叫绮華館的地方,更不知這地方原來比他管轄的內務府還要廣闊,不僅有一片地上的亭臺樓閣,還有一個倒立的地下花園。這一切,講給父親聽,父親會相信嗎?若是不親自前往,沒有人會相信我說的話。更何況,有那麽多被掠去夢的太監,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我靜候時機。绮華館的秘密壓得我無法喘氣,噩夢連連。太後說了,我是她的女薩滿。我就是那督查衣物織造的薩滿,因那衣服的花樣裏充斥着咒語。我必須重新回到绮華館,做以前做的事情,還要比以前更加盡心盡力,更加心悅誠服。每天一早,我會去儲秀宮向太後請安。我在她面前,更溫順,更懂得贊美的妙處。我贊美她所有的衣服、首飾,贊美她年輕不變的容貌。她用過的鮮花我收集起來,不讓人扔掉,而是存入一個特制的錦袋裏以示珍重;太後所用之物,我也一一過目,看看其中是否存有瑕疵。于是我看到了儲秀宮,紫檀木雕花床上的懸挂之物,花形的荷包,安德海之瓶。我驗看過了,與福锟的瓶子并無二致。
绮華館有批新裝已經完工。衣服用綢匹包好,放在寫着名字的木盒子裏。每個盒子在經過太後過目後,在太後眼皮子底下密封,以備賞賜之用。太後說過,要賜一件蟒袍給恭親王。這件蟒袍經過太後查驗,收進标有恭親王字樣的匣子。太後命我當面将匣子親手捧給恭親王。我看着父親,用中指點了點盒子,父親應該知道這匣子裏是有文章的。隔層裏夾着我寫的紙條。我的紙條非常簡短,只有一句:拘安,秘密在他手上。
父親該在晚上看到我的紙條。父親一定坐在祠堂的蒲團上,打開那只木匣子。木匣內部只有一個非常小的标記,一個墨點,父親只要按一下墨點,隔板就會松動。
我回到了绮華館。
福锟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他坐過的椅子,用過的房間,現在,一個新的福锟坐在他的椅子裏,在他的房間裏走動,用他桌案上的茶具。他原是福锟的助手,早已熟悉所有的事務。他做得分毫不差,絲毫不亂。
“有一幅夏裝的草圖要修改,我把他交給了福锟,不知道,這張圖是否已經改好?”
新福锟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像不知這個人是誰。
“你不認識他,還是忘了他,還是,你假裝不知道假裝忘記了他,別跟我說,你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個人——你不曾是他的助手嗎?”
新福锟吓壞了,慌忙跪下磕頭。
“回公主,奴才并不曾記得福锟這個人。绮華館也許有過這個人,也許從未有過,奴才對這個人毫無印象。您方才說,奴才曾是這個人的助手,果真是這樣嗎?又或者,果真不是這樣?您的說法令奴才無以分辯。對奴才而言,所有事,都是主子說了算,奴才并不想為此多費思量。公主,每天有這麽多事務等着奴才,您又有那麽多吩咐要奴才一一完成,奴才付出所有的努力,唯恐有誤,哪有空閑去琢磨一個人是有過還是沒有過?這件事太複雜,超出了奴才的智識。照奴才的想法,福锟這個人是有,是無,完全要看主子您是否高興。您高興說有這麽個人,那麽肯定,他是一個活人;您不高興說有這麽個人,那肯定,這個人便是死的,或者從未有過。對主子您而言,福锟是活是死,都只看您的心情好壞,因而這個問題,您不能問我,我也無法回答您,更無權追問您,您就不要為難奴才了,所有的事,奴才都只聽從您的吩咐。”
我差點沒将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好好好,我現在就叫你福锟,你可願意?”
“奴才聽從公主的吩咐,奴才的名字從現在起就叫福锟了,奴才多謝公主賜名。”
“我吩咐你,去把我說的那張圖找到,現在就要。”
“福锟這就去找。”
新福锟從地上爬起來,在案頭一大堆草圖裏搜尋,他沒有問我是什麽樣的圖,他沒有必要問,他見過。他很快就拿到我想要的圖,捧給我看。
“你怎麽知道我要的是這張圖?”我挑着眉毛問。
“回公主,您将圖親手交給福锟,吩咐福锟修改。”
我奪過圖,心說,這個活鬼,雲裏霧裏說話,倒沒将自己繞進去。
我查驗草圖,監督每個奴才。他們是被安公公裝在一只只瓶子裏,終日操勞,不得安息的奴才。還有一些奴婢,為一朵神秘的紙上花提供血液。我屬于哪一種?翠縷說麗妃的女兒小公主,也被吸食過,我卻為何能逃此一劫?有許多疑問在我心裏,烏雲般盤旋着,這一切都要等父親撬開安公公的嘴,打開密室,少不了,會有一場争鬥……每天,我将自己掩飾得很好,面沉似水,豎起耳朵,提着心,等父親的消息。五天後,消息來了。
父親遣人送來的一盒芸子糕裏藏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已妥。
父親說“已妥”,只有一個意思,就是安公公已經被控制。芸子糕是剛剛做好的,做得倉促,火候也大有欠缺,這說明,這件事其實是剛剛辦妥的。做好芸子糕,最快也要二十分鐘,送來這裏需要半點鐘,那麽拘押安公公的時間最多就在一個時辰之內。在這個時辰,安公公剛從太後寝宮出來不久,正走在西長街。父親的人想必已在延慶門設伏,擒拿了安公公。
在父親送來這盒糕點的五個小時之前,我就知道,我該做些什麽。我知道今夜是父親與紫禁城秘密對決的日子,父親會來绮華館。這種預感強烈到我眼裏布滿了父親走來時的幻影。幻影重重,我不得不問我的貼身宮女,門那邊站着誰?或是,你聽到腳步聲了嗎?黃昏時分,父親沉重的腳步聲令我雙手顫抖。我要去绮華館與父親彙合,我不會錯過今晚。為了平息緊張與亢奮,我坐下來拆了一只荷包。我用針挑開花朵、花蕊和葉片,讓自己鎮定下來。是的,這個時候需要的,是我在宮裏練就的與年齡不符的沉着和平靜。當我繡完一朵小蓓蕾時,我的心像無風的湖水般平靜。我去儲秀宮面見太後,一切都像往日那樣,太監擺好晚膳,宮眷們分立左右,為太後布菜。我必須找機會告訴翠縷,今夜我需要安德海之瓶。到最後一道湯菜時,我對太後說:
“母後,前日您吩咐翠縷送來的八珍糕味道最是不錯,孩兒今天饞了,想要向母後讨些拿回去當零食吃呢。”
“這有什麽難的?翠縷,吩咐下去,讓他們現在就做,做好了送去翊璇宮。”
太後離桌後,我和宮眷們站在桌子兩旁默默用餐。我什麽都吃不下,勉強咽下幾口湯水就向太後跪安。太後卻并未放我走,飯後,許多人要陪她去禦花園遛彎消食。
再過三個小時,我就會與父親在绮華館會面,時針一直在我耳邊滴答作響。太後對此毫無察覺,安公公不知道在他陪太後擲完骰子後,會被父親的人拘禁。安公公一路攙着太後,我一直忍着不去看這個人,我一直在找機會,告訴翠縷,我要這個人的瓶子。父親需要安德海之瓶,否則如何讓他說出實情?四十分鐘,我強忍着在禦花園裏閑逛。翠縷跟在太後身後,手裏捧着煙具。安公公盯着所有的宮眷和宮女太監們。我不想做任何妨礙父親的舉動,對于安公公這樣的人來說,不經意的動作或表情都會令他警覺。因而,在這漫長的四十分鐘裏,我沒有找到接近翠縷的機會。這樣,翠縷便不能在送八珍糕時連同瓶子一起送來。我不免焦慮。焦慮中,我輕輕敲擊着廊子下的扶手。安公公湊了過來。我看了一眼太後,翠縷正服侍她吸水煙。安公公在旁邊站定,讓侍茶的太監送來茶盞。我望着別處,但安公公并不退去。
“公主,您一路盯着我的後背看,我一路猜測,許是我背上出了問題,所以除了奉茶,我特意來請教公主,您有何事吩咐奴才?奴才願為您效力。”
“安公公,你腦袋後面可是長眼睛了?”
“公主,您若是沒有吩咐,奴才就告退了。”
“好,這會兒也是機會,不妨直說了吧,安公公,想必你是知道的,我一直讨厭你,從見你的第一面開始,就讨厭你,我覺得你跟蟑螂和白蟻沒什麽區分,看見你,我就渾身不舒服,一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像你這樣一個人怎麽會出現在宮裏頭呢,而且離太後這麽近。我想,差不多所有人的感覺都與我相同,如果你聰明,就會知道,我說的全是實話。”
“公主您真是心直口快啊,這正是太後厚愛您的原因!即便是奴才我,也很欣賞公主的直言不諱!公主方才所言,奴才是相信的,所有人都厭惡我,希望我遭遇不幸。但是很遺憾,奴才的身子骨可是健壯得很,至今,還沒有人找到應付我的法子,即便是當今朝廷地位最顯赫、最強有力的人,又奈我何?請大公主也容我直言,您知道,我說的是恭親王。我知道王爺對我恨之入骨,恨不得除掉我,心裏才能踏實,怎奈我這個奴才但凡一般人可是收拾不了的,如果有人想要設計謀害我,那就讓他來試一試,看看能奈我何?即便像大公主這般太後身邊的紅人兒,也只能将厭惡藏在心裏。公主您說得不錯,所有宮人,都厭惡我,想要除掉我,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我很享受這種被人憎恨的滋味。你看,人人恨我,卻又不得不将恨意藏在心裏,即便是公主這樣尊貴的人,也不例外,這難道不是一個非凡的成就嗎?厭惡也好,恨也好,倒毋寧說,人人怕我,這才是最重要的。您不覺得,秩序、規矩,就是靠這個,靠人人心裏的恐懼建立起來的嗎?您不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成功嗎?我用了十年時間才做到令人厭惡和憎恨,即便是像恭親王這樣不可一世的王爺,也以除掉我為樂事,這表明我是何等的舉足輕重!所以,您,大公主,您對我的厭惡更增添了奴才的信心,令我滿足;您毫不吝啬地對我的價值作出評估,無疑,您給予了我崇高的贊譽,這真是讓我倍感欣慰。還有,公主有沒有想過,人人恨我、怕我,卻并不知因何而起,這正是整件事情最高妙的地方。公主,您知道其中的原因嗎?”
我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他喜歡炫耀,一個人若是偷得某種自認為珍貴的東西,而沒有炫耀的樂趣,那麽偷竊也就沒有意義了。
“還有什麽好說的,安公公,安大人,你這是已經修煉成精啦,這宮裏宮外,難道真就沒人能制你的?你服侍的人,面對她,恐怕你心裏也藏着恐懼,就像別人怕你一樣,你怕太後。我想你該知道,無論你取得如何的成就,有何等高妙的手段,你終究都是奴才,你在無人的地方好好看看自己,就知道那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有一點你忘了,終究,人人藏在心裏的,除了恐懼,還有鄙視。自然,你以此為榮,但我們何不将眼光投向未來?我先提前祝賀你了,希望你有個善終,你可要記住我說的話!”
“大公主,您喜歡奚落奴才,奴才也并無怨言,但是奴才有件事一直沒有告訴公主,如果您願意聽的話,奴才不妨就說出來。”
“狗嘴裏吐得出象牙來嗎?”
“公主,您誤會了,奴才只是想告訴您,終有一天您會發現,您和我,其實是一類人。”
“放肆,要麽立即滾開,要麽自己掌自己的嘴!”
安公公選擇了滾開。他穿過衣衫豔麗的宮眷時,像一道傾斜的灰影。
翠縷在掌燈時送來了八珍糕。父親的人此時已經設伏,再過兩個鐘點,安公公就會被父親的人帶走。可若是沒有安德海之瓶,父親即便拘禁了安公公,也無用處,反而不利。
“你該知道,我要的不僅僅是八珍糕。”
“翠縷明白公主的用意。在禦花園,我幾次想要到您身邊去,但安公公總是盯着我。況且衆目睽睽,反會讓公主遭人懷疑。在體和殿那會兒,公主與我對視,我已得知今晚的事,事關重大,我用早先準備好的一個與安德海之瓶相仿的瓶子做了替換。公主有所不知,這只瓶子卻是與衆不同,這只安德海瓶子會發出聲響。這也是先前我沒有預料到的。當我将瓶子揣在袖子裏,剛剛邁出儲秀宮時,瓶子就哐啷哐啷響個不停。我倒不是被吓壞了,而是怕被太後聽到。我用一塊很厚的黑絨裹了瓶子,擱在太後床下,太後睡熟後,我才能取出瓶子。”
“翠縷,盡快回到太後身邊去。今晚便是除掉安公公的最佳時機,而安德海之瓶就是關鍵。沒有瓶子,誰也治不了安公公,千萬記住,午夜,你要将瓶子帶到延春閣西室,在北牆邊等着。你一定要準時,遲到了,全盤皆輸,會牽連很多人,你該知道其中的利害。”
翠縷跪下,在我腳邊磕了三個頭。這是翠縷的承諾,我知道今夜對翠縷意味着什麽。待翠縷磕完頭,我也跪下了。
“這一夜對我,對恭親王至關重要,不僅僅為了除掉安公公,還有更為重大的秘密。事情緊迫,不容細說,記得我說的時間,你要做到萬無一失。”
翠縷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是太後的貼身侍女,舉止輕柔如夏夜的涼風,面容白皙如月下的蓓蕾。自上次夜談之後,我們便小心翼翼,不流露出親近的感覺。我很想保護她。我時常想,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若是有未來的話。今夜,我會失去她。我望着她離去的背影,默默道別。今夜,如果我們遇到最壞的結果,如果翠縷未能帶來安德海之瓶,我要失去的,就會是父親,或者父親會失去我。方才,我将除掉安公公的使命交給翠縷,這是今夜行動的第一步。更大的使命,其實在父親那裏。父親肩頭承載的風險之大,不可預測。
安德海
我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它們在無光的地方熠熠閃爍。我除去頭上最小的首飾,它們叮當作響,會暴露行蹤。我一向不喜歡首飾。太後一身珍珠寶石,又穿着世上最繁瑣難織的衣服,這一切都是為了顯示尊貴。我不需要尊貴。我生來尊貴,我的尊貴來自父親的血脈。在我眼裏,父親是王。我愛父親,也愛父親身上真正的尊貴。難道父親不是乾清宮裏那尊龍椅最理想的駕馭者,不是最能扭轉乾坤的人?用衣服僞造尊貴,那是太後;而父親,生來無須作僞,即便穿着普通的衣衫,父親也能令萬衆臣服。父親今夜要做的,就是拿回屬于自己的尊貴,去除咒語,摧毀绮華館的地下花園。父親為此等候了許多年。說來可悲,我一直在為自己,為皇族督造邪惡的衣裝!
我換上一襲黑衣,為了讓自己與黑暗相融。我暗自讓弄碧在宮外做了這套黑衣。我要求用漢人手織的粗布,裁剪的工序全都依照漢人的手法。這樣我就不會亮閃閃地在黑暗中被人認出。這件衣服我準備了很久,我不要別的宮女觸碰這件衣服,我命她們退出寝宮,只留弄碧一人侍奉。我穿好衣服,不許弄碧跟從,獨自走出翊璇宮。
無論太監、宮女都已習慣了穿着亮閃閃的公主服踩着高底鞋的我,如今,沒人認出我了。這件事說來不可思議,可就是這樣,他們看着我,我還是我,卻是一個無關的人,我身上少了顯著的标記,我不是公主。我被一身普通黑衣保護着,向父親所在的地方走去。
我很自然地知道,該去哪裏找父親。我從未走過這條路,一旦走起來卻駕輕就熟。紫禁城廣闊複雜,我平時又多在绮華館,每條路都是陌生的,但是我知道該怎樣走。我明确地知道,我在一步步走近父親。父親拘禁了安公公,卻不知道安公公的秘密,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我。
父親命人将安公公拴在一根柱子上。此時安公公臉上的胭脂香粉一定讓父親驚愕又厭惡,安公公身上的香水味兒讓父親不自覺掩住鼻子。在離安公公一丈遠的地方,父親坐了下來。我要盡快趕過去。無論父親說什麽,對這個奴才都沒有用。我一邊走,一邊聽,我聽到遠遠地,內務府裏,父親密室中的對話——其實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長廊各處都挂着燈籠,不經意看,我可能被誤認為傳口信的小差役。穿着這身衣服,像隐身一般。而我進宮前已經喪失的能力,看見別人腦子裏畫面的能力,這時卻恢複了。問題全出在衣服上,為什麽我沒有想到?像現在這樣清晰地聽到父親和安公公的對話,這并非幻覺,也并非我忽然有了新的能力,而是我的心早已飛到父親那裏,我渴望在這個時刻幫父親一把。我的聽覺比我的腳步快了許多倍,已先于我的腿和腳,抵達父親的密室。
我聽到父親問:“安德海,從十三歲進宮,算來,你在宮裏已近二十年,是宮裏的老奴了。我一直留意你,如今你與當年的小太監可是判若兩人。你該知道,我一直在找一個殺你的機會。殺你并非難事。難就難在何時殺你。我一直留着你,讓你守着秘密。是時候了,說吧,安德海,我們不妨做個交易,你出賣這個秘密,而我給你補償,滿足你的條件,你可願意?”
“王爺,總歸是有這一天的,您和我,以這樣的方式見面。您平日裏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今日,您坐着,我站着,您前前後後打量我,想要将我看穿,這可真是奴才的榮幸!奴才也不是不知道,王爺您一直想殺我,只是我沒有料到王爺您能忍這麽久,理由卻僅僅只為選一個恰當的時機。這正是王爺您的過人之處。王爺是做大事的人,怎肯将精力浪費在我一個奴才身上?王爺,您浪費了太多時間,連我都替您惋惜。剛剛,就在一個半時辰前,我跟榮壽公主在禦花園裏有過一番理論。公主也說要殺我。看來在殺我這件事上,公主和您倒是心照不宣。其實想要我死的人,在這宮裏不在少數——王爺,您隐忍了這麽久,在今晚才實施您的計劃,想必,您所等的時機已到。既然如此,您不妨攤出您的底牌,看看您手裏握着的牌是否真能将我打倒。您不必對我這樣一個小奴才大動幹戈,我是說用刑。榮壽公主方才提醒我說,我再怎麽有權勢,終究不過是個奴才。榮壽公主有些健忘,忘了我之前跟她說起過的話。‘奴才’這兩個字,在我聽來,不僅僅是一個動聽的詞彙,而且是世間最美妙的兩個字。尤其當太後喚着這兩個字的時候。王爺您聽,‘小安子,咱們走。’或是‘小安子,來攙本宮去那禦花園裏走一遭。’王爺,您難道沒有聽出這其中的妙處?您一直都在誤解我。您以為我在宮裏效力,只是為了權勢。沒錯,我是得到了一些權勢,而且,終究在這一點上,我激怒了您,我唯一的過失,是沒有當面向您致歉。您是大清國一等一的親王,我的權勢勢必使您的權勢受損。這就是您厭惡我的原因,您以為我像小偷一樣在竊取您的家私,竊取您至高無上的權力、財富和榮耀。但是,王爺,您要好好看一看,想一想,我是在偷竊嗎?我是賊嗎?王爺,您要向以前看,将您的眼光投向更遠的年代,您可看到,您的祖先是如何從他人手上竊取這一切的?幾百年來,您的祖先一直在小心掩蓋着故事和傳說,到頭來,連您這種身份的人都不曉得事情是如何開始的。王爺,您猜謎猜了這麽多年,卻離答案還有一段距離。我很同情您的處境,為您這麽不明不白活着,深感憂慮。要我告訴您最終的答案嗎?王爺您其實不用跟我做交易,我反正已經被您控制了。但我一點兒都不怕您,因為您對我無能為力,像我這樣死心塌地的奴才,盡管招人嫌棄,盡管人人想要殺我,想讓我消失,但說句實話,怎麽就沒人能殺了我呢?這于我乃是一種絕大的孤獨!
王爺,您想想看,我其實不僅守着這宮裏最大的秘密,我還守護着我自己的命。我怎麽能輕易死去呢?我會長久地活下去,如果不是為了不死,我何以會用這麽大的代價去做奴才呢?我這麽愛聽太後喚我時動聽的音調,我定要長久地活下去!并不為了權勢,權勢可真算不得什麽,比權勢更重要的是忠誠。王爺,您一直誤解我,您一定認為像我這樣的人不配擁有這種美德,或是享有這美德所帶來的榮光,您認為忠誠是一定要奉獻給寶座上的人的,或是獻給您,如果我效忠于您,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這就是王爺您想要的。但您不明白,即便一個奴才,也有選擇主子的權利。不是主子選擇了我,而是我選擇了主子。如果您有一天能了解事情的真相,您就會知道,我沒有錯。王爺,您不必與我做交易,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東西能打動我,黃金、女人、土地,這些您若是拿來擺在我面前,老奴連眨都不會眨一眼。若是您現在想要老奴的命,奴才要說的,僅僅是,這很難。”
父親聽到安公公說到忠誠,不由大笑。
父親說:“許多年前,一則惡咒被以石棺裝殓,置于圓明園,上面又用一座宮殿壓着,以确保萬無一失。洋人火燒圓明園時,建築被焚,石棺裏的惡咒得以釋放。一直以來,皇族中都有惡咒的傳言,而這石棺裏不僅收斂着一條惡咒,還殓着一個邪靈。如今看來,一切屬實。安德海,你初入宮時,服侍先王,那麽,你不僅是先王的奴才,也是大清的奴才,你有何權利為自己選主子?這麽多年,你守着惡咒和邪靈,與忠誠為敵。忠誠這樣的字眼,也配你這樣的人拿來為自己辯解?安德海,我以大清國的名義要你說出惡咒與邪靈的藏身之地。無論惡咒,還是邪靈,都為積怨所至。怨恨,看來是無法平息了,無論當初,是誰的過失,是誰導致了深重的仇怨,都已無法追溯和彌補,難不成,我愛新覺羅要将國土和寶座都讓給邪靈,任由其糟踐作惡嗎?我又怎會允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此勾當?你與邪靈共處,已中毒過深,你說我無法取你性命,難不成你已練得金剛不壞之身?那麽,我們不妨從最簡單的手段開始,我倒要看看你這身皮肉,到底與他人有何不同!”
從父親身後的暗影裏走出一名執鞭行刑官。鞭打通常是行刑的第一步,行刑官能準确測試犯人的疼痛等級,通過犯人對鞭打的反應,準備下一步施刑方案。安公公的衣服已被剝去,露出蒼白的皮肉。我聽不到鞭打的聲音,但我聽出,鞭打沒過多久就停了下來。因為行刑官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從鞭痕裏滲出的不是紅色的血液,而是一種暗藍色的液體。密室燈火通明,行刑官清楚看出,伴随着鞭打,安公公蒼白的皮肉漸漸變成一種妖魅的藍色。他向上翻起的眼睛,則呈暗藍色。這雙眼在密室的燈火下顯得尤為可怖。這張臉青筋暴起,藍色的不斷滲出的血液與條紋狀鞭痕,在身體上形成了不可思議的圖案,顯出來的,不是悲慘的境況,而是難以言表的邪惡。現在,安公公看起來是一種非人即怪的活物,在捆着他的柱子和繩索裏扭動,發出嘶嘶的叫聲。那叫聲,像是某種不明來路的怪獸在深夜嘶鳴,格外刺耳。頃刻間,安公公又癱軟成一股湧動起伏的藍黑色潮水。這景象令人迷惑又驚恐。父親的行刑官,呆呆地望着這個怪異的階下囚,手臂上的氣力驟然消退。
父親吃了一驚。盡管事先父親有所準備,眼前的景象還是讓父親大為驚駭。屋內火燭驟然暗淡,仿佛密室裏忽然刮進一陣怪風。這更令行刑官毛骨悚然,手中的鞭子滑落在地。父親這時發現安公公身上剛剛留下的鞭痕卻在奇異地愈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父親盡量按捺備受刺激的心靈,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不為所動。
安公公狂笑起來。現在他完好無損,只是整個人變成了藍色。
父親緊鎖眉頭,狠狠吐出兩字:“怪物!”
安公公的笑聲戛然而止,藍色的瞳孔緊盯着父親,神情兇惡。
“王爺,我說過,也提醒過您了,我是不死的,但我不是怪物!我讨厭人家說我是怪物,即便是王爺您。我請您收回這個稱呼。王爺,您怎麽能稱我為怪物呢?我可不是怪物!我用我最昂貴的東西換來了這個饋贈,您養尊處優,怎麽能想象我的失去?王爺,您可以鄙視我,但您絕不能說我是怪物,您無法想象我有多厭惡這種稱呼。哦,這無疑是在殺我——”他将臉轉向父親身旁的行刑官,“想要殺我,來,我倒是想看看,誰能殺了我?你連我的皮毛都動不得,如何殺我?你可真是自不量力!再來試試看,去找一把上好的砍刀,去把大清最厲害的劊子手叫來,讓他來,砍下我的頭!快去!快去……哦,王爺,您竟然說我是怪物……”
安公公聲嘶力竭,刺耳的聲音令父親煩躁,父親想立即離開這間密室。他本能地将椅背上搭着的一件黑鬥篷,随手向安公公扔了過去。這件鬥篷像一片展開的烏雲,遮住了那頭狂亂的、嘶叫不已的怪物。
安公公在黑鬥篷裏劇烈扭動着。行刑官揮手,幾個侍衛上前一番捆綁,才讓黑鬥篷平靜下來。
父親撫着自己的額頭,走出密室。我已經來到外面的大堂。父親臉色蒼白,深吸一口氣。看見了我,他并無驚訝,只是皺了皺眉,他向我施禮,我連忙攙住父親的臂膀。父親在顫抖。方才那一幕在他心裏遠未平息,父親眼裏充血,滿是疲倦。我快速向父親講述地下花園和安公公的瓶子。若是沒有剛才一幕,父親不會相信我。他緊鎖眉頭,瞳孔的顏色越來越深。
“父親,我們得将安公公帶往绮華館,在延春閣的牆上有一扇門。安公公手裏有門的鑰匙。父親,那個地下花園就在門後……”
有極大的可能,父親所說的石棺裏的惡咒和邪靈就在那裏。我應該看見過,經過過,可我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了。
“邪靈就在後宮,也許,正在窺視着我們。”父親說。
“‘她’是誰,是誰發出了詛咒?”
我說的,是太後說過的“她”。父親說的,則是火光中顯現的那張臉。父親稱它為邪靈。
“我不知道它是誰。我只知道,它是一個女人,一個被遺忘的魂魄。惡咒與它牢牢連在一起。要去除咒語,就要除掉邪靈;要除去邪靈,就要去除咒語。它既詛咒了愛新覺羅,又詛咒了自己。自古,還沒有人用過這麽惡毒的方法,用詛咒自己的方式令自己不滅。公主,你看見過我腦子裏的畫面,你也看見過那張臉,它就是我要找的邪靈。”
“不,父親,我只看見了大火,我沒有看見火光中的臉。”
“它從火光中逃走,那張臉。它遠離,藏匿,它藏在死亡裏。死是斷絕,而它的死,卻是不滅。聖祖将裝殓它的石棺放回原處,因這中了不死之咒的邪靈沉睡不醒。驚醒它是危險的,它只能被原樣秘存。詛咒預言的時間在末世,可末世到底是哪一世,誰都無法預知,更何況是聖祖。以聖祖的豪邁和聖明,聖祖相信,祖先的基業不會有衰亡的時刻,而聖祖所開創的輝煌,會一直延續下去。所以,末世之說在聖祖看來荒誕不經。末世不會到來,聖祖以極大的信心掩埋了邪靈。可這無法銷毀之物也顯示出它不滅的意志,這在聖祖心裏又布下陰雲。詛咒的惡意令聖祖惱怒,聖祖将發出詛咒的女人從歷史中抹去,就像她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遺忘為我們換來了沒有陰影的安寧。她肉身粉碎,灰燼也被風吹散。最初,許多人還記得她的名字,後來,連名字也忘記了。現在的她,僅僅是一則詛咒的傳說。這是與它有關的僅有的消息。
“皇族不相信邪靈會逃逸。可在皇室衰微之時,憂慮喚起了族人對惡咒的畏懼。因為邪靈的魂魄終究沒有散去,而且無法散去。作為傳說存在的詛咒和邪靈,是提醒,也是彌漫于皇族中綿長不滅的恐懼——它醒來,逃走。末世終究還是來了,詛咒的惡念也已醒來,如果不加阻止,勢必将完全應驗。今夜,也許是我覺羅一族最好的機會……紫禁城已被我的人控制。大內一如既往,是為了不驚動邪靈。我雖有一把除邪的寶劍,卻不知是否有獲勝的可能。至于安德海,他長期服用施了咒語的草藥,普通刑具無法對付……可你說,會弄到安德海之瓶。看來,這是唯一的法子。卻不知,那叫翠縷的宮女是否能如約而至。”
父親從懷裏掏出懷表。離我與翠縷約好的時間還差半個時辰。要從安公公嘴裏掏出什麽已不大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押着這怪物去延春閣,與翠縷彙合。我們的希望在瓶子上。瓶子,是唯一能令他消失的東西。若他對消失,或是如翠縷所言的“沒有了”還心存恐懼,那麽這件事,就還有勝算。
安公公被黑鬥篷蒙着,又被繩索捆了個結實。侍衛扛着他,一同進入存性門。父親眼見各個工坊裏的織機、布匹,雖然事先我已跟父親有所交代,父親還是深感震驚。這裏規模的龐大和分工的細致等同于父親管轄的內務府。
父親迫切地想要看到,地下倒立的另一個绮華館。
翠縷果然來了,帶着一只咔咔作響的瓶子。父親讓人将延春閣所有的燈都點亮。父親的侍衛手裏提着燈,腰間佩劍。父親在冒險。僅憑這一班人手中的武器,就可以治父親謀逆之罪。黑鬥篷裏,安公公扭動着,喉嚨裏發出嘶鳴。父親命人解開他上身的部分繩索,褪去半截鬥篷,露出臉。翠縷将瓶子倒着擺在一張桌子上。瓶上的标簽寫着‘安德海之瓶’幾個字。安公公顯然已經聞到了瓶子,聽到了瓶子的咔咔聲。現在,他親眼看見了瓶子。在父親密室裏變成藍色波紋的安公公恢複了原狀,面色蒼白、蒼老。不死的信念正在安公公心裏褪去。安公公轉向翠縷。這張臉由邪惡轉為兇狠,由兇狠又轉為可憐。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