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自己”充滿畏懼,我一路越是靠近密室,就越是心驚膽戰,原因全在這裏,我的夢穿着裹屍衣,盡管他們叫它衣服或是邪靈,可我清楚地知道,我身上裹着的,是件屍衣。那沉睡百年又醒來的邪靈依附在我身上,而我卻感覺不到她,也看不見她;她附在我的夢的身軀上,那麽,我就是父親的噩夢!
影子
許多野蜂在我耳邊飛舞。太後的聲音嗡嗡一片,她沒有回答我最關心的問題:從積翠亭出來後,我去了哪裏,我是怎麽回到寝宮的。我使勁想也想不起來。我腦子裏有一只塞滿東西的木盒子,當我想要碰觸它時,它變成空白。我的心離開了我。
從儲秀宮出來時,天很晚了。安公公一直沒有出現,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地下花園。福锟沒有了,绮華館誰在照料?太後的意思很明确,我應該是她全身心的擁戴者,不能為自己留有餘地。她說了那麽多,每一句都是威吓,卻并未能讓我放棄初衷。我沒有忘記,我進宮,是為了回答父親一個問題,我要給父親一個确鑿無誤的答案。翊璇宮處在微弱的光亮裏。我适應了黯淡,現在,只有黯淡的地方适合我。
我在暗處坐着,看見一個人向我走來。太後說了,父親并不曾來宮裏看我。依宮裏規矩,父親的确不會來翊璇宮,而且我們的談話也只能三言兩語,我不可能将所見向父親和盤托出。太後說的沒錯,我看見的,只是父親的幻影。父親的手,是我幻化出來的。此時,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想念父親,懷着委屈和歉疚。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眼裏幻影重重。如果我眼裏全是幻影,那麽剛才我去儲秀宮,見到的太後,不也是幻影嗎?我躺在床上,想着這一切,結果徹底糊塗了。因而,當一個影子由遠及近,走到我面前時,我只是望着她,無動于衷。像是翠縷,太後身邊的宮女。貴重的珠寶都由她送到碧琳館或延春閣。這個幻影來做什麽?如果儲秀宮和她不是一個幻影,那麽剛才她一定聽到了福锟沒有了的消息。她是除安公公外能證明福锟存在的人。可我憑什麽信這個幻影?
她看上去逼真,像儲秀宮一樣。即便翠縷是個影子,何妨跟她說說話兒?我不在乎她是誰。翠縷跪在我面前,我跟她說,起來說話。翠縷并未起來。翠縷說,她跪着說話更自在些。我說,既然你願意跪着,那就跪着吧。一個影子跪在地上又有什麽相礙的。
翠縷
福锟已經不在了。我是去送珠寶時知道的。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方才在儲秀宮裏聽公主說,我才知道,他已經沒有了。宮裏只有太後身邊的人才知道“沒有了”的意思。正如公主所見,“沒有了”,就是什麽都不曾留下的意思。不會有遺骸或是別的什麽痕跡。他僅僅就存于幾個人的記憶裏,而且要不了多久,就連記憶也會變得虛幻而經不起推敲。這樣,我們倒寧可相信,根本就沒有福锟這個人。所以太後才會說,“宮裏有過這樣一個人嗎?”太後倒并非想要否認這個人,而是在太後眼裏,我們這些人都是可有可無,随時可以扔掉,或是被替換的。我們這些奴才,早已習慣以這樣的眼光和态度看待自己。奴才就是這樣,卑賤和無足輕重就是我們的含義。所以太後這樣說,是沒有什麽錯誤的。我們也常常做着這樣的準備,有一天,會消失,被替換,那是輕而易舉的事,而且不留痕跡。所以福锟“沒有了”,并不意味着恐慌和畏懼。對太後而言,對我們而言,就只是意味着他已消失和被替換。由于我們早已接受,因而遇到這樣的事,才能保持平靜。福锟從“沒有了”的那個時刻,就已經從他人的記憶裏消散,這遠比死亡來得徹底。然而,“沒有了”的福锟對于奴婢而言,卻并非消失,而是缺失。我來這裏,是因為奴婢曾深蒙此人眷愛。現在他不在了,只有公主還在提他的名字,想要證明他曾經在過,這讓我感動。公主離開後,我心裏的缺失感愈加強烈,一時間,我很想跟公主您說說這個人,或者僅僅只是念念他的名字,也算是對他的懷念和祭奠了。所以我只能來這裏。
我與福锟雖然常見,但總共說過的話,也不過寥寥幾句。在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疑問,他是怎麽知道我的心願的?我是一個伺候人的宮女,按吩咐做事,對主子的一切東西都不該抱有非分之想,福锟卻知道,我心裏想要一件绮華館織造的春衫。有一次,福锟問我,姑娘,你要的東西,我可以送你。我愣住了,問,我可曾要過什麽嗎?福锟說,你想要一件繡滿海棠花的春衫。我對他笑了一下,就離開了。在宮裏,這是天大的罪責,無異于偷竊,但福锟願意為我承擔。在問完那句話之後,又過了一陣子,我再去绮華館時,他将一只小包裹遞給我,說,拿去吧,是你想要的。
我摸了摸包袱皮便知道,這是我向往已久的東西,一件绮華館織造的,繡滿海棠花的春衫。我沒有穿這件衣服的機會,只能在自己狹小的住所,等其他宮女不在的時候,偷偷看一眼這件春衫,摸一摸上面的花紋。夜裏,我枕着這件衣服入睡。這就是女人的虛榮,願意冒死去換的虛榮。福锟願意滿足我,因為這件薄衫,福锟打動了我。每天,即便我不來绮華館,我也知道有一個人陪着我,有一束看不見的目光在遠處注視着我。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從此,我只有想着這個人時,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我們之間有一道神秘的感應,我能知道他是否在想我,能感覺到他的愛護。我就這樣過着每一天,心裏充滿了柔情蜜意。這在宮裏是不被允許的,因為你愛一個人,就意味着你懷有私心,那麽你對主子的忠誠就摻了雜質。但我一點兒愧疚都沒有,我發現,即便是一個奴婢的生活,也會因為他人的關愛而變得不同凡響,我,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從此便獲得了自己的分量。我每天都在體味被愛的感覺,這隔着一重重宮殿而默默陪在身邊的暖意,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有形。他就在我身邊,一刻也不曾離開過,伴我做每件事,與我說話,撫平我不小心做錯事而帶來的挫折。譬如說,我不小心将香灰撒在太後的扇子上,留下難以去除的痕跡。太後眼裏可是不揉半點沙子的,太後的這些習慣已經滲透到我們的習慣裏,若不這樣,我們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能令太後滿意。所以我看着這扇子上的污點,覺得犯了天大的罪過。我當即跪在地上,向太後屋裏供奉的白衣大仙祈禱,卻難以平息心裏的不安與愧疚。我回頭問那一直陪着我的人,他就在側旁,我問他,該怎麽辦呢,我要不要為這件事去死呢?他搖搖頭,示意我将扇子放好,太後永遠不會用那把扇子,有那麽多扇子,用的人又只會是太後的奴婢,所以,将扇子收好便是了……福锟替我解決了很多難題,從未間斷過。一直到前幾天,忽而,關于他的一切,我再也感覺不到了。我不能打聽,只覺異常孤單,我焦慮地想要知道他去了哪裏,但願他是出宮了,我一直不敢想,他是“沒有了”。“沒有了”,是最為嚴厲的懲罰,一個人會像霧氣般消失,蹤跡皆無。宮裏有這種死法,安公公經常以此法處決犯錯的人,這遠比鞭打來得更方便更有效,我不願将這種死法與福琨聯系在一起。
在宮裏,我們不能問這樣的問題,他犯了什麽罪。犯任何罪都是可能的。因為無論何種樣的罪過,都可以被命名和發明。安公公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恐懼,我們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像貓一樣身姿輕巧,狗一樣嗅覺靈敏。想逃出這個人的眼睛,是十分困難的。我們也不能問,那個人去了哪裏?甚至我們将要去哪裏,在何時何地被以犯罪的名義“沒有了”,我們也不能問。在宮裏,我們知道的東西只限于我們所服務的事,我們除了知道有“沒有了”這種刑罰,對一個人是怎麽“沒有了”的,也是一無所知。所以,公主,我只是知道福锟“沒有了”,卻不知道他是如何“沒有了”的,而且,我不該知道更多。我來這裏,只為了說說這個您剛剛提到過的人,為了對他曾經給予我關愛的一些緬懷。
公主,您說,您目睹了福锟“沒有了”的過程。我錯怪了安公公,因為您說您親眼看到,福锟是被另一個自己殺死的。安公公并未動手。福锟是在觸到另一個自己時,被那另一個福锟……融化了……
這不可想象,公主。我們竭力回避談論這種神秘的死法,我知道,每個人都在心裏猜測過這種死法。“沒有了”是如此平常而為大家接受的事,因而,很有可能下一個要被“沒有了”的人,就是我。安公公是不會讓人目睹這個過程的,對一件可怕事情的想象會加深恐懼的等級。無可否認,我們一直被關于這類事的想象所震懾,這就是原因,也是我們對一個從身邊消失的人無動于衷,漠然視之的原因。我們假裝他沒有存在過,這樣可以讓我們的恐懼減弱,而“反正我們都是要被‘沒有了’的”這種想法又将每個人都拖入其中,讓我們分享恐懼。我們并非沒有擔心,而是恐懼到了只能用漠視來使自己平靜的地步——您說福锟有另一個自己,據我所知,绮華館裏的太監,都有另一個自己。他們是“半人”——這是我們私下裏對他們的稱呼。他們的另半個自己被剝離了,他們比別的太監更加殘缺,也更可悲。
我想,恐懼總會令人想要做點兒什麽。要麽極盡全力将手邊的事情做好,要麽完全讓自己淪為任人宰殺的雞鴨。每個人都怕安公公。鞭打、關進黑屋子裏,或是喝有毒的茶,這些其實都算不了什麽,每個人最想知道的,是“沒有了”這件事。他到底是怎樣做的?伺候安公公的,一個剛入宮的小太監,我們中有人用酒哄他,讓他說出實情。小太監只說安公公住的地方,內室裏存着許多小瓶子,每個瓶子上都寫着人名,每當有人激怒安公公,他就會命人從內室取出一個标有此人姓名的小瓶子放進袖子裏。小太監說,這些被取出的瓶子從未再回過內室,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小太監只知道這麽多。
瓶子,讓我們陷入更加難以琢磨的猜測。我們私下其實并不交流對這件事的看法,在宮裏,說話是冒險,極有可能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雖然我們已經抱着注定被屠殺的心态,但是每個人都願意活着,或是多活些時日。因而,我們總是在做着活計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用不相幹的語言、手勢和表情來交流所想。這是長期在一起生活的人才能懂得的語言。我明白大夥兒對瓶子的看法大致有兩種:一種是,瓶子收着那些人的靈魂;另一種看法是,瓶子裏裝着惡咒,或是毒蟲,只要安公公念一下咒語,惡咒和毒蟲就會襲擊目标。無論哪種看法,瓶子裏裝着讓一個人“沒有了”的法子,是肯定的。
終于有一天,我去了這個地方。
我是太後身邊的人,小太監是給我這個面子的。我想好了來的理由,就說要轉告安公公,有件氅衣的花色太後不大滿意,安公公得拿去重做。我是來找福锟的瓶子的。既然福锟可以送我春衫,我為何不能将這個瓶子偷來,送與他呢?當一個人感受到愛時,愛便成了必需品。我不知道這個瓶子是如何殺人的,想象擊潰了我。我設想福锟被“沒有了”之後,我的生活,将是難以忍受的,就像屋子裏最後一支蠟燭也熄滅了。我害怕這樣的景象,可以說,我因為害怕而生出想要一探究竟的勇氣。即便弄不出福锟的瓶子,看看這件事是否屬實,也是必要的。總之,從恐懼裏生出了相反的力量,我在午夜潛入安公公的住所,我跟守在屋裏的太監扯東扯西,最後用一瓶酒擺平了他們。太後睡前也喝一小口酒的,為了盡快入眠,酒裏放了睡藥。我拿了太後的酒和睡藥。
做這件事時,我心裏充滿內疚。我是一個誠實的人,從未偷過宮裏的東西,我總是口對心,心對口,從不說謊。我一心想要服侍好太後,這是我的本分,我的心願就是完美無缺地做好太後吩咐的每件事,在某一天拿着太後賞賜的銀兩出宮,嫁個體面的人,過體面的日子。盡管每個奴才随時都有“沒有了”的危險,可我一直認為,這是由于奴才們沒有将主子吩咐的事做到盡善盡美而應得的懲罰。我想,只要一個人盡心盡力,總是可以将事情做好的。可當一種好感覺來臨時,這些想法會被輕易改變。
一切都源自我奢望得到一件绮華館織造的春衫。而一切的一切又都在于,有人猜透了我的心思,幫我實現了願望。這是比說話更大的冒險,有人願意為我冒這個險。我枕着這件衣服入眠的時候,就會為這件事,為這個人所震撼。這件事改變了我,讓我願意冒同樣的風險,去為他做點兒什麽。
我并不清楚能為福锟做些什麽,福锟從未要求過我。當班的四個小太監睡着了,我從小太監手裏取走鑰匙,徑直朝內室走去。我忐忑不安,神經繃得很緊,最小的聲響都會讓我驚跳起來。可這裏沒有聲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內室看上去像一間巨大的藥房。越往裏走,越是陰冷,還有一股香水和香粉的混合氣味。
我進了安公公的內室。
我聽小太監說過內室的情形,我也曾想象小太監說的小瓶子,但是耳聞不如眼見。真的,那是一場噩夢。平靜下來後,我想,那些瓶子無非是一個又一個囚禁之地。屋裏放滿了類似中藥鋪裝小抽屜的櫃子。每個抽屜上都寫着人名,一排排,讓我眼花。有一個抽屜上,寫着蓮英的字樣。前陣子,我見過一個剛進宮裏的小太監,太後賜名蓮英,我記得這小太監,是因為他太醜了。我打開這只抽屜。抽屜裏裝有一個倒放的瓶子。瓶子裏有一團煙霧,別的什麽也看不清。我拿出瓶子,放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桌上有盞長明燈,我挑了挑燈芯,打量瓶子裏的東西。瓶子擺正後,裏面的煙霧漸漸凝聚成形。
是一個赤裸的、縮在一角的人。我竭力想看清這個人,恍惚中似被帶入另一個地方。我使勁兒眨眼,瓶子裏的人很小,帶着手鏈腳鏈。這就是他們說的地牢吧,我看着他,他漸漸轉過臉。我大吃一驚,原來他是一個活物,但未必就是一個人——一個人怎麽能被裝進瓶子裏呢?以我在宮裏的全部經驗,也無法相信和理解。不容否認的是,他看見了我。他的臉正對着燈光,我認出,他就是剛入宮,太後賜名蓮英的小太監。我吃了一驚,下意識拿出帕子,遮住自己的大半個臉。他根本沒認出我。他只進儲秀宮一次,由安公公帶着。他是安公公的同鄉,該是安公公選中的人。他來儲秀宮求一個名字。太後說,将臉擡起來。這小太監根本不敢四處亂看,只将臉擡起一秒種後就慌忙低下。一秒鐘他不可能看見我,他甚至連太後都沒看清,他不可能認識我。即便如此,我不能大意,我用帕子遮住臉,盯着這叫蓮英的人。
他的頭在瓶子裏忽然膨脹,變得極大。後來,整個臉都充滿了瓶子,鼻子、嘴唇在瓶子裏擠壓變形。這無疑是我在儲秀宮見過的小太監,但又不是他。他的臉像水中倒影,時而逼真可信,時而似被搖曳的水波拉長歪曲,模糊不清,失去形狀。我想我們常說的妖孽無非就是這樣。我說不清是為何故,一面懷着巨大的恐懼,一面卻充滿了勇氣,眼睜睜看着這個變幻莫測的人。他與我對視,眼裏充血,無比兇險。印象裏那叫蓮英的小太監是非常恭順卑賤的;瓶子裏的這個人,則是無比的狠毒與兇惡。他被鏈子鎖着的手忽然伸到胸前,卷縮的手指張開,想要抓住我。我雖然清楚他在瓶子裏,還是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可怕的一幕出現了,他的手竟伸出了瓶子,跟着那雙手,他的頭也正在努力擠出瓶子!
我吓壞了,使勁咬咬舌頭讓自己保持清醒,我想,無論如何要将瓶子放回原處才好。那些小抽屜是一個又一個小棺材,回到裏面就會沒事兒的。我拿起瓶子,盡量避開從瓶子裏伸出的手,一心想要将它放回抽屜,可那雙手四下抓撓,似有天大的力氣。我被它們抓住了。我想抽回自己的手。抓着我的那雙東西濕漉漉、黏糊糊,惡心極了。我不得不竭盡全力。忽然我心頭湧起莫大的自信,我想,就這麽一個小瓶子,就你一個剛入宮的、卑下的小太監,就想将我拖入你那肮髒不堪的境地,好大的膽子!一面想我就罵出了口,我将我所能想到的吓唬、鄙視的話一句句吐出,糾纏我的那雙手松弛下來。我抽回自己的手。慌亂中,瓶子掉在了地上。我想,這下完了,這是一個琉璃瓶,會碎的,不僅安公公會發現,而且瓶子裏叫蓮英的妖孽會出來撕碎我。幸虧地上鋪着地毯。瓶子沒有破碎,而是向着一個方向滾去。我立即撲向瓶子,截住它。我發現了秘密,當瓶子放倒時,裏面的人就會變為一團霧氣。我癱坐在瓶子旁邊,緊盯着這團霧氣,大口喘息着,生怕它又聚為人形。我不能浪費時間,喘息未定就将這瓶子送回抽屜。合上抽屜,屋子又如之前一樣沉寂。我驚魂未定,一面想,若這叫蓮英的妖孽,手能伸出瓶子,而這瓶子又摔而不碎,莫非,這瓶子被施了咒語?
我不能停留太久,我深深吸氣,像是潛入深水,開始尋找标有“福锟”字樣的抽屜。這無異于大海撈針。粗略看去,這些櫃子裏至少有上千只抽屜,僅是将每個抽屜上的字都看一遍,也要花大半天光景。我後悔給小太監用了睡藥。若是沒有知情人,很難找到福锟的名字。事實上,我只認得福锟這兩個字。我就這樣焦慮而無奈地一排排看過去。到第三排時,我扭頭,發現另一列櫃子的一個抽屜拉出後,卻并未關合。我走向抽屜,抽屜是空的,上面的字,是福锟。福锟的瓶子被拿走了,能看出是在十分匆忙的情形下。我預感到不好,我為福锟深深憂慮,為自己沒有早一天來這裏而懊惱。蓮英的瓶子裝着一個可怕的妖孽,可如果是福锟的瓶子呢?如果是福锟從瓶子裏伸出手,他一定是在撫慰和邀請我,他不會那麽可怕。而我會接受邀請,任由他帶我去任意一個地方。在這雙耳嗡嗡作響的時刻,我的思維反而異常活躍,我開始想,既然太監們都有一個瓶子存在抽屜裏,那麽安公公是否也有一個瓶子呢?如果有,這個瓶子在哪裏?這些瓶子是不能被人看見的,若一個人看到裝在瓶子裏的自己,會怎樣想怎樣做呢?這是瓶子必須秘存的道理。那麽,安公公的瓶子會放在這裏嗎?不,他不會自己保留瓶子。安公公盡管是太後的心腹,但以太後深不可測的心思,太後是不會讓一個奴才的權力大到難以控制。安公公的瓶子應該是被太後收着,他的瓶子也只能在太後屋裏。我努力回想在儲秀宮見過的各種瓶子,然而,這樣一種琉璃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儲秀宮的琉璃器,一般裝香水和洋酒。太後不喜歡這些洋玩意兒,每次送來,總是收在庫裏。這些東西,太後是不會看第二眼的。宮裏所用,多為玉器和瓷器。瓷瓶都有着細長的頸口和勃然擴大的瓶體、繁花錦簇的裝飾。安公公櫃裏的瓶子,最多只能稱為罐子。三寸高,上下一般大,沒有瓶頸,除了一只花形蓋子外,沒有任何裝飾,十分簡陋。這是我的看法。我已經知道,倒放的瓶子沒有威脅,離開前,便又打開幾只抽屜。瓶子的形制都是相同的,只是大小略有不同。瓶子裏,一股煙霧狀的東西,有的濃重,有的稀薄。我挑出幾個平日裏看着極為溫順的太監的瓶子看,發現并不是每只瓶子裏的人,都像蓮英那般恐怖。有的瓶子放正後,裏面的“人”抖縮在一角,眼裏滿是畏懼;有的瓶中人的面色是十分憂傷的,讓人可憐;有的一臉癡呆,使人生厭。瓶中,有的将手伸出來,只是想摸一下瓶子外面的活物。在看過十數個瓶子後,我合上抽屜,快速離開了這陰森的、潮氣蒙蒙的地方。
現在看來,我去安公公內室的那一夜,正是公主您去一個神秘地方的時刻。我去得太晚,從此失去了回報福锟的機會。第二天,福锟便“沒有了”。“沒有了”的可能最大,宮裏若是有人無比幹淨地消失,便是“沒有了”。“沒有了”其實是唯一的可能,可我還是抱有一線希望。自福锟離去後,我每天都無法擺脫自責,若早一天去安公公的內室,若早一天找到福锟的瓶子,結果就不會這樣。若我能更早些得到瓶子,若福锟,僅只是半個福锟,也會與我相伴相随,度過這無比黯淡、時刻不得輕松的宮中歲月。真的,一半的福锟就夠了。
一切都無法挽回,所有的遺憾,都轉化為對安公公的恨,我希望有一天,能目睹安公公以同樣的方式消失——“沒有了”。只有這樣,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愧疚與憤恨。
在宮裏,沒有人不希望安公公盡快“沒有了”,安公公是恐懼的化身,我明白這一點,我願意幫助大夥兒,讓這個人“沒有了”。也許,安公公“沒有了”之後,我們只會得到片刻的喘息,但僅僅喘息片刻,對我們也是彌足珍貴。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安公公是殺不死的,之前我也這樣認為。他養護得很好,宮裏他只怕太後一人,所以太後必然握有殺死他的法寶。我确定無疑,能殺死安公公的法寶是一只瓶子,這瓶子在太後手上。
明白這一點後,我的目标就很清晰了。儲秀宮我早晚都去,輪流值夜,可以說每個角落,我都是熟悉的。但我怎麽也找不到這樣一個琉璃瓶。我每天萬分仔細照料太後,這本來就是我的心願,儲秀宮的宮女都只有這一個心願,就是做一切令太後愉快的事,千萬別惹太後不高興。這種盡心盡力倒不是出于恐懼,而是出于愛。我們都愛太後,我們懼怕她也是出于愛。事實上,在太後面前,我分不清愛與恐懼的區別,只能盡力忠誠。我們自進宮之日起,就将接近太後、在太後身邊服侍看作最大的榮耀。若我們有朝一日出得宮去,這種榮耀會伴随我們一生,也會令我們的子孫臉上有光。我相信,安公公将這宮裏所有的惡聚集一身,太後重用他,自然有太後的道理。太後英明睿智,自不會給我們解釋其中的原因,既然太後認為有必要,那麽安公公就是必要的,連同他的邪惡也是必要的。那麽,他的邪惡就不能稱為邪惡,而是工具。他,安公公,僅僅是為太後所用的一個工具。這也是我之前從未仇視安公公的原因。太後使用他,就像使用我們一樣。
我确信每個宮女都想安公公“沒有了”,還因為一件秘事。公主,您請看,我兩只手的手心裏都有一個唇形的印記。儲秀宮裏的宮女都有這個印記。這個印記很淡,像是用極淡的墨畫在手上,但它卻無論如何都洗不掉。這個唇形,不仔細看,不大能看清。我們供養着這個唇。公主,若您見過一種花的話,您就會明白我的意思。您別驚詫,依我看,您遲早是要知道這事兒的。月亮從滿月開始走向缺損的每一個夜裏,都會有一個宮女,被領去供養一朵花。那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張嘴。這張嘴吸附在我們的手上,吸食我們的血液。我們被警告不能将此事告知第二個人,因此私下裏,我們從不談論。但是,毫無疑問,每個宮女都有這樣的經歷。我就只說我自己吧。我被蒙着眼,由安公公身邊的一個小太監領着,進到一個地方。我被掠去衣衫,跪下,雙手平伸。只有一次,我趁小太監疏忽,看到了我是被何物所吸食。那是放在香幾上的一張紙,紙上用墨汁勾勒着一朵白描花。我被小太監抓着手停在離這朵紙上花一尺高的地方。一會兒,奇異的事發生了,這張紙猛然升起,吸附在我手心上,像蛇和蝙蝠一樣咬住我。有種能量開始在我體內充斥,令我全身震顫,心狂跳不已,像是遭了雷擊。
第一次被“雷擊”會人事不省,失去知覺。
我身體裏的某種東西被吸走了。紙上花落下去時,整個花形變得生氣勃勃。在被“雷擊”後,我一直以為我眼裏出現了幻覺,紙上花忽然有了顏色,從紙上突現,變成了一朵真正的花。在經歷三五次“雷擊”後,我大概知道,這是一朵需要吸食處女之血的花!但我們從來不知道,也不能問,這朵花是作何用的。我手上殘留着血跡,渾身虛弱無力,腦子裏有空洞的回音。我從未看清去過的地方,每次,我都會對自己說,這次,我挺不過去了,我會死的。但每一次我都能活着離開。我們都活着,每月一次,将自己的血獻給一朵紙上花。公主,您看,我們雪白的皮膚,不僅與我們的精心養護有關,還與被吸食的經歷有關。我們的臉色若是不敷粉,就會是一種慘白;敷上粉後,臉上才會是晶亮的雪白色。這種白皮膚只為我們所有,僅僅看臉色,我就會知道一個宮女是否被吸食。從公主您的臉色上看,您并未有被吸食過的痕跡。
儲秀宮的每個角落我都不動聲色地查看了一遍,卻沒有發現安公公的瓶子。我心想,這就怪了,這個瓶子一定是放在離太後最近,最容易取到的地方——座位旁邊,梳妝臺的小抽屜裏,香幾邊,該不會藏在太後的袖子裏吧?不會。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一邊整理太後的被褥,一邊凝神想着這些問題,這時,我覺着後腦勺被懸挂在帳子裏的香包碰了一下。帳子裏挂着許多種香包,香氣四溢,對一般人而言,這香氣太過濃烈,聞着就會打噴嚏。我聞慣了,在這間屋子待久了,衣服上都是這種香味兒。我揉着被撞疼的地方,心想,香包裏全都是些花瓣兒香料什麽的,怎會這麽硬呢?便仔細看了看那只香包。它比別的香包都大。我伸手摸了摸,心跟着劇跳起來。我摸到一個光滑的東西。我四下看看沒人注意,便将香包解下,打開細瞧。裏面果然裝着個三寸高的瓶子,上面的字是,安德海之瓶。我趕忙将香包恢複原狀放回原處,這是太後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東西,不能拿走,只能先将它放回原處。
公主,也就是說,我找到了讓安公公“沒有了”的辦法。可我只是找到了這個瓶子,卻并不知曉該如何使用。公主,我從您的眼神裏看出,您想要這個瓶子。您見過福锟“沒有了”的情形,您知道怎樣用它。如果有一天,您想要它,我會聽從您的吩咐。
翠縷說完這一番話後,停下來,她的眼神在問,難道你不想殺他嗎?
“翠縷,自我從地下花園出來後,就分辨不清哪裏是真實,哪裏是虛幻,現在,你告訴我,我剛才是在儲秀宮裏?”
“是,您在儲秀宮。”
“我跟太後說了很長一段話?”
“是,您在跟太後說話時,宮女們都退下了,只有我聽到了前面的部分。您來時,離開時我都看了時鐘,您在儲秀宮停了有兩個鐘點。”
“你是真實可信的?”
“公主,您摸摸我的手。”
我摸了摸。我感覺到手的溫度,皮膚的光滑,跟夢裏是不同的。
“翠縷,恭親王可曾來這裏見我?”
“不曾。”
“即便如此,我為什麽要相信你?安公公是太後的親信,我為何要殺了他?你難道不是太後派來試探我的人?”
“公主,将我的手翻轉過來,仔細看看。”
我将翠縷的手翻過來,移到燈下。
“上面可有一個唇形?”翠縷問。
“是一個唇形。”我說。
“現在您看仔細了。”
翠縷抽回手,拿出帕子,擦拭自己的臉。她膚色白皙,沒有一丁點兒瑕疵,耳朵上的兩只小翡翠耳環,幾乎将半邊臉都染綠了。這是我見過的完美膚色。翠縷一點點擦去臉上的粉和唇上的丹蔻,結果,我看到了另一張臉。沒有半點血色的臉,慘白到近乎發青,差不多,能看見皮膚下藍色的血管,盡管,她沒有披頭散發,可這不就是一張厲鬼的臉麽?我不忍再看,別過頭。
翠縷笑了。
“公主,別怕,我擦去粉,就是為了讓您看到一個真實的翠縷,每個月都被殘害一次的翠縷。僅僅因為這個原因——我對安公公的恨——還不能令您信任嗎?還有,若太後知道我有件绮華館織造的春衫,僅此一項,就足以讓我死兩遍,更不用提到福锟。”
我再看翠縷那張慘白的臉,忍着厭惡。
“你來的時候太後在做什麽?”
“我服侍太後用下睡藥,看她睡熟後才來這裏。”
“你都跟我說了些什麽?”
“公主都聽到了些什麽?”
“我們一直在說宵夜的事,我喜歡吃八珍糕,而禦膳房送來的卻是春卷,我怎麽能吃得下呢?”
“是,公主,奴婢告退了。”
“等等,若是我有一天真的要那只‘安德海之瓶’,你肯為我拿來?這更是死罪。”
“我已經犯下兩個死罪,再多一個也無妨。公主,看看這張臉,我已經是半個死人了。”
翠縷重新跪下,磕了一個頭,退着離開了。
我躺在寬大的床上,睜着兩眼,直到幽暗的宮殿裏,有了些許光亮。
禦花園
我的生父恭親王,在幫我的表弟奪回寶座後,有一段時間,心理的确得到了極大的安慰。盡管他不喜歡懿貴妃,對這個女人心存疑慮,可他還是以最大的勇氣與膽識,捍衛了哥哥鹹豐皇帝的尊嚴。恭親王為此得到很多頭銜:議政王大臣、軍機處領班大臣、宗人府宗令、總管內務府大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父親聲名顯赫,幾乎獨攬了帝國的外交與內務。後宮裏,東宮太後像隐身人,西宮太後則将多餘的精力都用在衣服首飾上——這是父親最初的印象。父親終日洋務呀,太平軍呀,庫銀呀,但西宮太後會打斷父親,對父親說,六王爺,你的蟒袍看着可是穿舊了,不用你們內務府那些笨手笨腳的匠人,我送你一件袍子吧。父親則說,太後,宮裏除了內務府可還有別的織造處?西宮太後又說,我身為大清的聖母皇太後,難道不能有自己的裁縫和織機工人嗎?是這樣,為什麽不可以呢?應該這樣。父親這樣回應時,也是這樣想的。
恭親王身兼多種職務,自由出入紫禁城。父親處理政務的地點在武英殿以北,右翼門西面的院內。這個龐大的、分工細致的機構,掌管着全部的宮廷事務。它的職責包括辦理宮內財務、工程、祭祀、朝賀禮儀、扈從後妃出入,總理皇子、公主家務,宮內筵宴設席,監視內閣用寶,宮內及圓明園值班,考察,任免,引見本府官員諸事。父親管轄的事務十分龐雜瑣碎,在1865年以前,父親的心力都用在軍機處和外務上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