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了。父親自那夜之後便老了,而我甚至比父親更老。現在,我的目标是被奴役囚禁的我自己。我時刻想要殺死她——我的夢和我自己。
安公公的位置換上了另一個人,李蓮英。就是翠縷說過的“蓮英”。花園的鑰匙在他手裏。當安公公“沒有了”的時候,也并非跡象全無,他一直戴在右手的翡翠扳指,從衣物間滾落,成為他曾經存在的唯一證明。如今,翡翠扳指戴在李蓮英手上。
在經過那激烈的一夜後,我發現我與福锟并無分別。安公公說,我和他是一樣的人。是的,這奴才倒并未言過其實。一直以來,我也是一個無夢人,或是如白薩滿所說的半人。只是我自己不知道、不認可而已。倒并非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是別人灌了我迷魂湯、忘憂水,而是我的記憶回避了這些。背叛是痛苦的,尤其是背叛父親。當我看見寶座上的自己時,仿佛頃刻間大夢初醒,接着,我看到了許多“我”不曾看見的東西。它們其實就藏在我的記憶裏,與我一直以來自以為是的我自己,形成對照。哪一個是更加真實的我?是騎在南榮樂背上在翊璇宮的夕陽中游蕩的榮壽公主,還是在地下花園中坐在寶座上,上了封號的固倫榮壽公主?我的另半個自己,我的夢,摧毀了父親的計劃。我認可安公公的說法,我與他并無二致,我們是一路貨色,我也是一個奴才,而且是所有奴才中最危險的一個。這危險來自我體內的一種聲音,那聲音告訴我該如何做,它控制和分裂了我,使我無法支配自己,使我的所作所為都與自己原本的意願相違,而且惡毒之極。當我這樣看自己時,我的形象便符合了衆人眼中的我。衆人像怕安公公一樣怕我,躲着我,而我卻自以為冷酷的外表是我隐蔽真實自我的僞裝。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是父親的眼線,最終,我卻是在關鍵時刻出賣父親的人。
安公公只是整件事一個微不足道的犧牲品,目的是為了換取父親手中的武器——白薩滿。父親信任我,帶上了他尋找多年的武器。我們讓父親進入密室,是為了獲取父親的武器——白薩滿。
許多記憶的碎片一點點浮現,累積,當我看清這一切時,已經是一個已婚的成年女人了。我回到紫禁城,脫下色彩濃豔的吉服,換上色彩平淡的常服。我向太後請安,問起了那個夜晚,我所有記憶有意回避和排斥的一幕。我問,當我視野變得一片雪白時,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怎麽就錯過了這場精彩的對決。
“我們降伏了白薩滿,他做了我們的俘虜。恭親王今生都不可能東山再起了。白薩滿是唯一威脅我們的武器,恭親王白白浪費了他。白薩滿,我們留着他,用最好的牢籠囚禁他,只為看他一眼,就知道天下是太平的。
“你奔向你的夢,這個舉動徹底擊敗了恭親王,使他俯首認輸。你天資聰慧,我并未教你,你卻做了聰明之舉,所以事情才這麽快這麽輕而易舉地結束了,就像吹了一口氣。恭親王一掌擊落了白薩滿的手中劍,将寶劍交給我,他的态度非常恭敬,讓我滿意。我知道他的想法,如果他用白薩滿刺殺你,他就依然是被詛咒之人。你父親交出寶劍,實則,是為了與詛咒對抗。但是無論他心裏是怎樣想的,我接過了寶劍,因為我知道,我要的,無非是解除這一威脅。随後不死之靈飛向白薩滿,像雄鷹展開翅膀,又像一片龐大的網,将白薩滿緊緊裹住。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幾個宮女動手将白薩滿捆個結實——事情快如閃電,瞬間就決定了勝負。”
“太後,為什麽我沒有像安公公那樣消失呢?”
“因為你是我的人。”
“在我撲向自己,觸到自己時,為何卻沒有像安公公那般倒下去,又為何沒有像一張廢紙那樣起皺,又像煙霧一樣散盡呢?”
“因為你并沒有真正撲向自己,你撲向的,是不死之靈,她借你的手戰勝了白薩滿。”
“為何安公公連一點夢的殘渣都未曾留下?”
“這取決于手持瓶子的人。翠縷一心只想安公公徹底消亡,她詛咒他。”
“……您是說衣服飛起來裹住了白薩滿?”
“不錯,你也是衣服,不死之靈住在你夢的軀體裏,她變成了你,而你變成了她,當衣服飛起來的時候,你也飛了起來。”
“我……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我頭痛欲裂。
“這是很大的榮耀,不死之靈視你為衣服。”太後說。
“可是,她利用我,您也利用我!”
“你必須向我證明你的忠心。”
“太後,您讓我穿着三百年前死人的衣服,拿我當刀槍使,您根本不顧惜我的生死。我是您的人質,您以我對付恭親王和白薩滿。您并不看重我,您看重的只有勝負。”
太後沉下臉。
“我自然看重勝負。從一開始,我就說,你是我的人。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就是說,你要将你和你的夢都交給我,要對我絕對信任。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你,讓你不死。我看重你,才會保護你,讓你不死。你難道沒有想過嗎,當不死之靈以你為房屋或衣服時,它會讓這房屋着火嗎?或是它會讓這房屋漏雨失修嗎?不會的,它會讓它無比堅固,堅固到可以對抗死亡與詛咒。穿着你夢之衣的不死之靈,用比剎那還要短的時間,用比意念還要快的速度,捕獲了白薩滿。我們必須成功,我們必須擒獲白薩滿,讓绮華館重獲安寧。”
我不知“我們”是指太後和邪靈,還是指作為半人的我和太後。
我知道了,為何安公公稱那園子為榮壽花園。它的全稱,該是固倫榮壽公主夢花園。
“如果沒有我,想必恭親王會取勝吧。”
“絕不會。”太後的語氣平靜而堅硬。
沒有萬一。在摧毀父親這件事上,我們的計劃可謂周密而萬無一失,只是我耳邊一直回蕩着父親的聲音。父親說,不。父親拖長的聲音裏,有恐懼、絕望、不忍、憐愛,還有太後所說的對抗。這聲音在我蒼白的記憶裏留下很重的陰影,此後三十年裏,都揮之不去。
邪靈
邪靈囚禁我,我卻看不見它。有另一個“我”服從于邪靈,我卻對此一無所知。即便我想起許多事,知道更為接近事實的事實,我卻對邪靈無能為力。況且,還有惡咒。太後說,我無法通過與夢中的自己合二為一而令自己消失。因為,我飛奔而去觸碰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邪靈。那麽,既然我穿着那件屍衣的結果是與邪靈合一,那麽,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即是邪靈的居所。
我就是邪靈。
我懷着對自己的厭惡回到宮裏。太後知道,即便有一天将我趕出宮,我還是會回到宮裏的。因為,我不僅是威脅父親的人質,我還是我自己的人質。我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我得到的回報是不死。我在宮裏的日子,像患了一場大病,除非消除自己,我無法痊愈。至此,我不再信任自己。我的想法和行為一樣不可靠,一樣可能被太後或邪靈利用。我用盡辦法清空頭腦,使自己沒有回憶,沒有思考,沒有憤怒,沒有情緒。即便做到這一點,是否能擺脫控制也未可知。我一直想,如果我的想法不是出自我自己,那是誰在想,難道是邪靈?難道不是邪靈?是邪靈在通過我思考,用我的思考實現她的目的——我找不到答案。我是一個他人之夢,我找不到夢的源頭,因為我無法離開這裏,這一切。
我第一次入宮的時候,父親問了我一個問題。父親沒想到,他要的答案,卻是我。現在,父親不會再問我了,有一個問題卻留給了我。我問自己,我是誰,我來自哪裏?如今我知道,我其實是無眠無夢的人,我的時間多得像江河水,我有足夠的時間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那個以我為衣服,父親稱之為邪靈,太後說她是不死之靈的人,這個不滅不亡之人,她是誰,她來自哪裏?
但是,一個人如何做到既思考又不被思考蒙蔽呢?我沒有辦法時刻看着自己的思緒,所以,我常在宮中徘徊。
我出嫁後,便不再去绮華館了。我在绮華館會老惦記着地下花園裏的另半個自己,所以,不必去了。你去哪裏都可以,就是不必去绮華館了。太後說。绮華館的新主管福锟熱情很高,比舊主管還要稱職、忠心。當然,還有李蓮英,他們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我與太後“合謀”擊潰父親後,緊跟着,同治皇帝大婚,宮裏來了一批新人,新的皇後和嫔妃,新的太監和宮女,绮華館的地下花園想必又擴充了許多半人之夢,而那最顯赫的椅子上端坐着我的夢。這個夢與我無關,不屬于我,她是邪靈的獵物。绮華館不需要我了,我在不死的時間裏,緩慢地走向我日後要維持的形象。
在宮裏,我是太後的心腹。大家都這麽說。绮華館驗證了我的忠誠,忠誠是人們怕我的理由。我的确忠誠,我将绮華館和地下花園的秘密洩露給父親,我促使父親設伏拘捕安德海,我促使翠縷偷來鎖夢的瓶子,導致太後的親信“沒有了”,這一切,最終證明了我的忠誠。不,這不是我的忠誠,而是太後對邪靈的絕對信任——怕我的人,卻不知道,我就是邪靈。看見我的人全都倍加小心,戰戰兢兢,萬一躲不過我,便硬着頭皮賠上笑臉,心裏卻巴不得趕快離開。有時,我攔住一個問,你到底躲什麽,你看見了什麽?告訴我,你們看在眼裏的到底是什麽?我知道她們無法回答,我拿她們取樂。她們腦子裏的圖畫混亂無形,不值一提。我懶得理她們,也無顏再返王府面見父親,我像父親一樣成了孤家寡人。父親終日戴着一頂舊氈帽在樹下垂釣,我們周身埋着同樣的孤獨。我常常騎着南榮樂在翊璇宮裏和宮牆外游蕩,無論白天夜晚,像喪失了知覺般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我将我昔日的公主服穿在南榮樂身上,将首飾嵌鑲在馬鞍上。每天一早,宮女圍着我,将我打理得紋絲不亂,古板而嚴整,我的容貌已經改變,脂粉下藏着一張毫無生機的、蒼白瘦削的臉。若有人走進我的心,會看見我的心已是一座荒廢的園林,滿目瘡痍,殘垣斷壁,荒草叢生。如果繼續看,會發現在一片蒼白的池水邊,有一個垂垂老矣的背影,那是退出紫禁城的父親的背影,父親身上披滿了雪和鹽粒。
我是一位少婦了,我甘願荒廢,變得幹癟而無趣。
我難得回一趟公主府,剛進門,額驸的随從就會問,是否要召見額驸。當然,要召見額驸,否則就不是夫妻了。額驸來了,我們枯燥無味地吃了頓飯,像兩個老年人那樣坐了一會兒。我們無話可說。我知道,額驸在等我發話離開。這個我會,而且我已經想好,等額驸走後,我要花時間想一想白薩滿的事兒。是的,是白薩滿,還有他的劍,我險些忘了這重要的一環。白薩滿危險而重要,卻沒有被太後處決,而是被關在一處地方,這難道不奇怪嗎?雖然太後說,以“眼見白薩滿”為天下太平的證明,但是,難道最放心的做法不是處決他,令他徹底消失嗎?讓額驸走,我要将這件事想想清楚,白薩滿。然而,我脫口而出的,卻是相反的意思。我說,額驸,你知道白薩滿嗎?
額驸的母親是壽恩固倫公主,也就是我的姑母。人人說,這是福上加福。這是皇室的慣常做法。我們只願好處、財富和權力在皇室內部流通,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因而,覺羅有兩位公主嫁給了一家子的父親與兒子。“白薩滿”一出口,我就知道說錯了。然而,我那看上去斯文而瘦弱的丈夫在聽到這三字時,卻顯得若有所思,似乎對這幾個字并不陌生,或者還略知一二。因此,我約略覺得,我的婚姻,似乎可以有一點題外話了。
我年輕的丈夫陷入沉思,拿不準是否要将他知道的告訴我。他無辜而怯懦地望着我,等我發話。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額驸若知道,就請告訴我吧。白薩滿,知道的人可是不多呢,而額驸,您的父親以博學名聞朝野,額驸從小耳濡目染,想必也是博學之士……這恐怕是我對額驸說話最多的一次。我沒有想到,額驸用他那雙衰弱而清澈的眼睛望了我一會兒,講述了一段關于白薩滿的道聽途說。
額驸
公主,像您這樣身份尊貴的人,不該跟人提起白薩滿。即便是向自己的丈夫提起。家父說到白薩滿,是為了跟我說明一個規矩,在宮裏,懂規矩的人從來都是閉口不提白薩滿。而母親跟我提到白薩滿,顯然,是将白薩滿當成了一個神話人物。家母對白薩滿的看法與父親截然不同,這是因為,父親姓富察氏,與覺羅或葉赫的姓氏并無牽連,父親認為一個清白的姓氏,是不該介入一樁舊案而招致災禍的。母親就不然了,母親姓覺羅,說起白薩滿,猶如提及一個護身神符。就像父親認為不提白薩滿,能避免禍事一樣,母親認為時常念叨這個神秘人物的名字,會得到護佑。
其實,白薩滿沒有姓名。白薩滿不是一個名字,只是一個叫法。
我父親姓富察,因為與覺羅聯姻,姓氏便與皇室形成了言說不清的關系。父親極為謹慎地想不介入覺羅這個姓氏,是因為,父親相信,總有一天,一條可怕的咒語會在覺羅身上應驗,災禍将遍及覺羅的血脈,并因這血脈的近疏承擔不同等級的災禍。但這又如何避免呢?我身上就流着一半覺羅的血,雖然我姓富察。父親認為這件事很嚴重,否則,他不會叮囑我該注意的事項。然而,令父親憂慮的事現在已無可更改。我迎娶的,也是一位姓覺羅的公主。
白薩滿,是不能随意提起的名字。父親說,當有人問起你時,便佯裝不知,禍事總是從那些不設防的頭腦中衍生而來的。因而,公主,“白薩滿”這幾個字豈是能随便提起的?盡管,這幾個字包含了傳說、神奇的法術、撲朔迷離的緣由,但這個名字最好不要說出口。我提醒公主,是為了日後公主不再提及這幾個字,希望公主能理解我的用意。
盡管我一再提醒公主,最好避開和不提白薩滿,但是,我自己居然無法繞開這個話題。今天,我恐怕要違背父親的忠告。事實上,我是一邊想着父親的忠告,一邊經受着這三個字的誘惑。它的确是一個誘惑,作為秘密。如果不說它就顯示不出它是一個秘密,而一旦說出,它又将不再是一個秘密。我很需要一個人來與我分擔這個秘密,只因這個秘密被父親視為災禍的根源。恐怕正是由于上一代額驸和公主的争執,在很長時間裏,我以研究白薩滿為生活的唯一樂趣。了解秘密是極具挑戰和刺激的事,風險越大越是如此。不能不說,對白薩滿的研究豐富了我百無聊賴的侯門生活,滿足了我從幼年到少年的好奇,盡管,這是一個無比孤獨的研究。
多年來,我從不曾遇到過一個知道白薩滿這個名字的人,也從未聽到有第三個人知道白薩滿,就更別提有人對這個名字有興趣,可以和我分享這一顯示我的學識和發現的人。所以,說出一個秘密,或者說,說出我的秘密,對我而言更是一個誘惑。更何況,漫漫長夜,我和公主相對無言,而白薩滿是你我之間唯一的談資。而或許,公主您也知道某些白薩滿的秘密,又或許公主知道的部分正好可以彌補我所知的不足,也未可知。
公主,時至今日,我也未能弄明白,白薩滿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盤附在人身上的魂魄。白薩滿的傳說早在太祖時代就已風傳。就是說,在太祖時代,他已經存在。此後的二百多年裏,白薩滿卻奇怪地銷聲匿跡。雖然銷聲匿跡,卻也并非完全沒有蹤跡,只是幾乎無人能将他召來罷了。關于白薩滿,一直就有多種說法,一個流浪的僧侶,一個出神入化的修煉者,一個隐匿的人,一個他人無法看見的人,一個亡靈,或是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傳說。這些,都是對白薩滿的描述——既然,公主說到白薩滿,想必公主一定風聞了什麽,或是看見了什麽?請公主賜教。
額驸對白薩滿似頗有研究,時間尚早,我只想以此為談資。事實上,我見過白薩滿。好吧,任何人都有可能見過他,也許他現在就站在你我之間,只因他像空氣一樣無形。額驸,權當我是在自言自語吧,你我既為夫妻,又是近親,想必你不會将我們今天所談說出去。小的時候,嬷嬷曾以白薩滿吓唬我,我一直以為白薩滿是人所共知的,今天方知并非如此。他是一個秘密的傳聞。今天,忽而想到,便問你一聲——沒有衣服,白薩滿将無法顯現。他僞裝成人,像穿着衣服般穿着他人的肉身,這一點跟邪靈又是多麽相像——這麽說,其實沒有人能真正消除白薩滿,也沒有人能真正殺了他。我知道了,這就是太後只能将他囚禁的原因。脫下衣服,他就是空氣,反倒将他關起來,便可以知道,他在,還是不在,是死了還是活着。我想我弄清了一個問題。是這樣。額驸,別信我的這些胡言亂語,無非,是為了找點兒樂子罷了。
好吧,公主,您的确像是在自言自語,而且我很樂意我們繼續從中尋找樂子。
白薩滿出現的地方會有邪靈。這就像有了獵人必然會有獵物一樣。白薩滿出現,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寶劍。當白薩滿與寶劍融合,就會成為邪靈的克星。至少與邪靈勢均力敵。白薩滿其實是一件被有意隐藏的武器。他也許藏在宮裏,也許藏在宮外。以我看來,白薩滿最初是一個幽靈,現在卻只是一個名字。因為某種原因,白薩滿與無形之劍分離,也正因此,終有一日,劍會召他返回。那召他歸來的人,必然念着古老的滿語。古滿語已經失傳,即便是我博學的父親,也只會幾句簡單的日常用語,而記着這古老語言的人,一刻不停地叨念着,是為了向白薩滿指明劍的方位。
白薩滿出現時,帶着時間的青苔和發黴的氣味——他出現了,為了找回分離的劍。一直以來,我有一個設想,也許白薩滿從未離開劍,他一直出沒于藏劍的地方,守護着劍。白薩滿無法帶着劍離開,這證明他只是劍的守護者,或者他就是賦予劍體的魂魄。這種說法并不能令我信服,因而,它僅僅只是一個說法。自然,有人召白薩滿來,無非是為了除邪這類事由。由此看來,上一輩的公主額驸談論白薩滿,定是與那則讓人憂慮的詛咒有關。白薩滿能應對的絕非普通邪靈,而是一個更古老更厲害的邪靈。從白薩滿被人提及到現在,已有近三百年的歷史,那麽,豈非說,這個被父親視為災禍的邪靈,差不多,已有近三百歲?
公主,你問我,是如何知道的?
我從三個地方得出結論,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史書。我很小的時候就聽到父母關于白薩滿的争論,父親想要說服母親脫離覺羅一族的恩怨,不要提及白薩滿。我聽父親說,白薩滿就是兵器,如果有人召喚白薩滿,那一定意味着那則古老的詛咒開始應驗。咒語藏了這麽久,仇怨一定比最初更加深重,因而邪惡是難以衡量和預計的。從對覺羅的詛咒中解脫出來吧,虔誠地更改自己的姓氏,将自己視為與覺羅一門無關的人,這樣才會得到平安。但是母親的反應卻是相反的。母親說,血液豈是可以更改的?在覺羅的血液中,雖是潛藏着這一毒素,時刻都會被喚醒,令詛咒應驗,然而,在壞事來臨前,不該準備好最好的工具嗎?不錯,白薩滿是一件武器,也許是唯一一件可以破除詛咒的武器,所以,覺羅們應該早做準備,召回白薩滿,給他無形之劍,等待最佳時機。當然要這樣做,我當然要提醒哥哥,提早做好應戰準備。
父親始終無法說服母親,只好作罷。而我聽多了,便在書房裏仔細搜尋關于白薩滿的記載。我知道,所有記有白薩滿的書籍,父親都小心翼翼藏在書房的一口樟木箱子裏。我偷偷打開箱子,發現,被父親視為危險的書籍,其中對白薩滿的記載卻也近乎鳳毛麟角。不過,即便是鳳毛麟角,連同父母吵架時所說的只言片語,我差不多已經勾勒出白薩滿的畫像。但是,公主,你知道,沒有哪個畫師能夠描繪白薩滿。他無形,隐于空氣;他來時,帶着青苔和發黴的氣味;他僞裝,像穿着衣服那樣穿着他人的肉身——
額驸,回去吧,別再看那些書,聽從你父親的忠告,別再對白薩滿和邪靈抱有興趣,別去研究他,也再別提他,子虛烏有的事情,說着說着,就會成真。思考他,說他,他就會損害你,他們——白薩滿和邪靈——他們就像一件東西的兩面,正的那面是白薩滿,反的那面是邪靈——我這麽猜來着,僅僅只是猜測。
額驸,你有所不知,住在宮裏的人都擁有兩個世界,一正一反,一明一暗,每個人的末日都在于正反兩面的相遇與重疊。白薩滿之于邪靈,我之于夢中的我。我有許多問題需要解答,但無論我是否得到答案,我的命運已經确定。而你,你的命運卻還有另一種可能,你有可能不必介入邪靈的詛咒,只要你聽從父親的忠告,并且遠離我。我們其實是兩個不相幹的人,我們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但你姓富察,我姓覺羅,這就是區別。我中的咒語不可解脫,而你卻還有機會。額驸,回府後,讀些別的書,別再讀那些損害你壽命的書。把它們交給我,而你要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記,如果做不到的話,就假裝忘記,這樣的話,你才能躲開災禍。也許會有一天,你終會明白,我說的沒錯。
我不知哪句話刺痛了公主,讓公主止住話題,不願再續,不過,這一夜總算過去了。公主說了些我沒有完全聽懂的話,這些話看似淩亂,卻給我以啓發。好吧,公主,我告退了。
故人
額驸說,白薩滿善于僞裝,他像穿衣服那樣穿着他人的肉身。這句話刺痛了我。額驸說,邪靈,像穿着一件衣服那樣,穿着我的肉身。盡管,是另一個我。我不由自主皺起眉頭。我讨厭這種說法,我讨厭邪靈,也讨厭白薩滿。但是,既然白薩滿是件可用的武器,卻為何沒有殺死邪靈,反而被邪靈捕獲?我失去了記憶中的那一幕。事情果真如太後所說?自然,如果白薩滿當場刺死邪靈,另一個我也就跟着消散了;而餘下的這半個我,就不會坐在這裏,跟額驸對坐,說起白薩滿了。
那一夜最後一段時光,我看了看額驸,覺得疲倦而傷感。我看到額驸腦子裏裝滿了古舊書籍和父母的教誨,這些東西像沉重的箱子和櫃子塞滿了他。他滿載着這些東西,卻不知這東西的重量已超出了承載。最後,我說,額驸,回去吧,別看那些書了,聽從父親的忠告,別再對白薩滿和邪靈抱有興趣,別去研究他,也再別提他,回去吧,白薩滿,放在我這兒,而你要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記,若是忘不掉,就假裝忘記,這樣的話,你才能躲開災禍。
那是我與額驸唯一一次長談。我從未與額驸同床共枕,卻不希望他攪入詛咒。但此後的事證明,額驸沒有聽從我的勸告。額驸在離開的那個夜晚,死期就已注定。他在與我成婚五年後故去。
在我暗自摸索白薩滿被關的地點時,宮中,死亡的氣息越來越濃。死亡像棋子,分布在時間綴成的網格上,詛咒編織着死的消息。死不是這漁網中閃爍的珍珠,而是一座又一座黑漆漆的礁石。誰也說不準會在哪一刻撞上去。事實上,對死亡的欲念像雨打蕉葉般時刻敲擊着我的心。我是邪靈的衣服,我身上裹着邪靈的屍衣。
想到這些,我身體的溫度就會驟然下降,我的表情,自然是冰冷的,越來越給人冷若冰霜的印象。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白薩滿在哪裏,如果父親已經放棄了抗争,那麽作為他的背叛者,我,是否還有機會為自己贖罪?邪靈于我,不是覺羅的家事,而是要如何補上自己欠下的這紙賬單。
死亡名單是由這些人組成的:東太後、東太後身邊所有的宮女、榮安公主、同治皇帝和皇後,還有父親的三個孩子,當然,還有即将二十歲的額驸。壞消息接踵而至,每天我都在消化和吞下死亡的藥丸,我體內背叛的毒液越來越濃。這是無可赦免的罪責,我只求有一天能夠全部償還。我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開始像收藏古董一樣收藏死亡的。這個收藏,來自于一個偶然的看見。
在我以已婚女人的身份回到宮裏後,我習慣了在夜晚四處游蕩的生活。我不需要裝作入睡。夢,我看得見。對于一個夢與身心相互分離的人而言,只要願意,總可以發掘出某種奇異的本領。譬如福锟,可以聽見遠在儲秀宮的翠縷的聲息,知道她一切的肢體活動,還能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兒。聽和聞,代替了福锟的視線,甚而比親眼所見還要逼真。
夜晚,我一直在看,影子一樣游蕩在各個宮苑之間。紫禁城龐大的宮殿群落裏,女眷們只占用了很少的部分。同治皇帝住在養心殿那一溜宮苑,東西兩路分別歸東太後和西太後。這些地方,夜晚總歸有許多太監宮女值班,路上各個角落都被燈光照得雪亮,也還有燈光無法光顧的地方。除此之外,大量的殿堂空着,其中小部分,被一些老的、少的寡婦占據着。餘下的,是一個又一個謎團。事實上,我對探索這些空洞漆黑的宮殿來填補無眠的夜晚毫無興趣。我游蕩,因為我不得不游蕩。有聲音召喚我,讓我走出翊璇宮。這是一種奇怪的聲音,說吸引倒更确切些。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只是自顧自向着一個地方去了。宮裏盛傳我夢游。這樣也好,夢游的人,是沒有人打擾的,宮人不知道叫醒一個夢游的人後,該如何應對。我索性承認自己是在夢游,像夢游人那樣,目不轉睛,目中無物,走向一個方向。我并不知道要去哪裏,看起來卻像一個目标明确的人,腳步堅定,沒有絲毫猶豫。
這一夜,我去了很遠的地方,南熏殿。南熏殿裏尊存着歷朝皇帝和皇後的畫像。殿內正中三間各設朱紅漆木閣,分為五層,供奉歷代皇帝像,每一軸造楠木小匣,用黃雲緞套包裹,分別供奉。東梢間,供奉歷代後妃像,此外帝後冊頁、手卷也依前後順序安奉。
畫像裏,是我那一位又一位勤勉而功勳卓著的祖先。我的祖先表情莊嚴而呆滞,穿着最莊重的禮服。他們生來就是畫像,既不能引起我親近的情感,也不能引發我對于一個過去時代的敬仰和遐想,畫像中,他們甚至無法與一個活生生的人相對應。總之,我的祖先看起來是一群與我不相幹的人,他們目不轉睛地望着我,卻無話可說。他們現在是一群沉默的聽衆,而我卻是南熏殿裏唯一能發出聲音的人。殿裏設長明燈,即便沒有長明燈,月光也足以照亮這裏。我像當年坐在恭王府的蒲團上那樣,盤腿坐下,既不拈香,也不整理祭品以表達恭敬與追思,就只是坐着,聆聽沉寂中的蟲鳴和遠處更漏的聲音。
月光中有簌簌的輕微的聲響。
月光又不是碎銀子,那麽是間歇的雨聲?如此明亮的夜色裏是不會有雨聲的,那麽是我的侍女,悄悄跟在主子身後,不是為了好奇,而是為了大主管詢問時有個交代?不是的,我發下話,若我晚上出去,一定不能有人跟随,即便是遠遠地跟我,也會被我治罪。我嚴厲、冰冷的語氣足以令她們心生畏懼。可不是一般的畏懼,而是深入骨髓的畏懼。我知道,這份畏懼來自我冷冰冰的面孔和她們對我的未知。沒有人了解我在想和做什麽,除了太後。但太後的了解并非了解,而是控制。太後熟悉被控制的大公主,夢都歸了她,餘下的無用的小部分,不必理會。還能怎樣,能翻天嗎?能解開那衣服上的扣子嗎?絕無可能。所以,我可以帶着思緒,四處游蕩。這是我所剩無幾的自由。要麽你拿一個無夢人怎麽辦呢?因此可以說,半個,或三分之一的夜晚是完全屬于我的,尤其是夜間九時熄燈後。那被太後擱置在夢鄉之外的自由,是屬于我的。
這是什麽聲音?我沒有回頭,因為我一點都不害怕。不是風聲。除了禦花園,其他宮苑的樹木是極稀少的,不會有樹葉的聲音,也不是風鈴;不是風,也不是人的聲音。死亡收走了很多人,除了我,沒人敢獨自走在這麽僻靜,又滿是暗影的地方。那麽,是亡靈了?我不大确定。我見證過死亡,我就在她們旁邊,參與驗收裝殓的各個程序。我對死亡這件事,老實說已經無動于衷了。若真有魂魄出現,我倒想問,死去的人,都去了哪裏?包括那些消散了所有形狀,沒有一丁點遺骸留下的人,他們去了哪裏?聲響更清晰了,這不是一個人走過時的腳步聲,而是說話的聲音。她離我很近了,我漸漸聽出,那聲音說:她們最終去了哪裏,你想知道嗎?
分辨不清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似在我的上方,又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聲音并不真切,嗡嗡的,隔着一層屏障。
“入宮這麽多年,終于在今天遇到一個跟我相像的人。你不如過來,到我對面,你是怎麽知道我心中所想呢?”
“我與你不同,恐怕會吓着你。”
“聽出來了,你發出的不是人的聲音。”
“過去,我曾是一個人。”
“你是什麽無關緊要,重要的,過來,在我對面,回答我,你是怎麽看出我心中所想的?”
“你的嘴唇。”
“我的嘴唇沒有動。”
“你的心在動。”
“你會讀心?”
“你該先問我,我是誰?”
“我尚且連自己都不認識,倒來問你!”
“公主是明白人。”
“沒有比我更糊塗的人了。”我嘆道。
“公主,即便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見我。不信的話,不妨看看你的前方——你看到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
“把手伸給我。現在,我的手放在你手裏了。”
“我看不見你。”
“太過分了。”那聲音有些惱怒。
“說這句話的人該是我。”
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可同時,我感覺到手裏有一件東西,從無形變為有形。有形狀,有厚度,有溫度,像雪。
“你是誰?”
“請公主仔細看看。”
在我眼前,有東西在成形,像一團雪從另一團雪中分離,變得堅固。我手裏握着一只雪白的手。出現在我眼前的,居然是翠縷。
“翠縷?”毫無疑問是她,盡管比較模糊。
“我很難看,是吧,公主?”
“看不清,你很淡,像一捧雪。”
“公主,若想看見我,跟我說話,就別放開我。我需要借助你才能恢複一些形狀。如果您累了,或是覺得不舒服,就松手。”
“陪我一會兒吧。”
“我沒有吓着你吧?”
“翠縷……”
“公主……”
“後來,你去了哪裏,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