縷自從暗影中走出後,就出奇的平靜。也許,不,沒有也許,而是無疑,無疑這是她的最後一夜。
“你背叛了太後。”安公公說。
“你殺了福锟。”翠縷說。
“我沒料到您會來這一手。我小看您了,榮壽公主。”安公公轉向我。
“把門打開。”我說。
“我是不死的。是你,翠縷,你這罪人!”
安公公自言自語,語氣裏已經沒有了自信。
“讓安公公離得近些,仔細看看,可認識這只瓶子?”我說。
“不!”安公公大叫,“讓它離我遠點兒。”
他用袖子擋住自己的臉。
“安公公,你怕什麽呢?那是你的瓶子,上面可是寫着‘安德海之瓶’?”父親說。
“王爺,這的确是我的瓶子。這就是我怕它的原因。我身上最貴重的東西裝在裏面,誰擁有這只瓶子,誰就是我的主人。”
安公公雙眼閃爍着令人生厭的光澤,盡管,這是我們希望看到的。
“瓶子裏裝着的,可是你的忠誠,安公公?”
“王爺,忠誠就是我的命。我的命現在在您手上,王爺,您想要什麽?”
“把門打開。”
“王爺,請解開我身上的繩索。”
父親揮手,侍衛解開餘下的繩索,将一條鏈子栓住他的脖子和手。
“王爺,您确定要去親自驗證惡咒和邪靈?您對後果是否有所準備?”
“我等了很久,不願再等了。”
父親低沉的聲音在延春閣回蕩,連我也不知道父親是否有所準備。父親腦子裏的畫面漆黑遙遠,我只看見決鬥的念頭和勇氣。
安公公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伸出左手,轉動拇指上的扳指。牆上奇異的花閃現,整面牆像水波一樣顫動着。花在張開,越變越大。安公公邁步走了進去。所有的人都緊随其後,從花朵中心邁了進去。
安公公佝偻着腰在前面帶路。然後是父親,我,拿着瓶子的翠縷,之後是十二名侍衛。牆外留下許多侍衛,以做接應。
“安公公,那天從積翠亭出來後,你帶我去了哪裏?為什麽我對此毫無記憶?”
“公主,這都是為您好。”
安公公并不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
“邪靈在裏面?”
“是的,王爺。您将會看見惡咒和邪靈。如果您準備好了的話。”
“據我所知,邪靈必須依附在一個人身上,才能顯現。”
“王爺聖明,邪靈若是願意讓您看見,您就能看見。對于邪靈,王爺還知道些什麽?
“這正是你要回答的問題。”
“奴才其實并未真正見過邪靈。只有很少的人能看見她。都是被邪靈選中的人。我剛才說如果她願意,您就能看見,正是這個意思。可見,奴才并不被邪靈看中。被邪靈選中的,另有其人。奴才照看的,只是這偌大的花園。說到底,奴才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園丁,為太後的奇花異草培培土,澆澆水而已。上一次奴才陪公主來,走的是橋上,因而公主并未曾看見這些奇花異草的根部,所以也就未曾看見……”
“安公公,別繞遠了,說惡咒的事兒。”
我們走下樓梯,倒轉過來。父親的十二個侍衛,異常警覺,手都握在腰間的劍柄上。只有安公公自如有加。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盡管翠縷手裏緊握“安德海之瓶”,可父親是否意識到其中的危險,難道我們不是随着安公公進入了一個瓶頸?雖然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說法,可父親一行進入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父親有的只是一柄除邪劍,父親何以有如此大的勇氣,深入這不可預料的境地呢?
“王爺一定聽過口吐蓮花的說法。這是佛經上的說辭,但是對于邪靈而言,口吐黑蓮倒是別人并不知曉的事情。簡而言之,先有邪靈才有惡咒。而惡咒一直在保護着邪靈的靈力。邪靈與惡咒難解難分。它們幾乎是同一種東西,同時又分化為兩種不同的形式。王爺,您有所不知,倒并非奴才有意隐瞞,而是因為,奴才實在沒有看見過邪靈的真面目。奴才聽說,邪靈只會在與其相關的人面前現形,像奴才這種身份的人,所盡的只是奴才的本分。王爺是否聽說過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在歷史之外,百年來,這個名字被人遺忘了,尤其是被皇室的人遺忘了,她成了一個不曾存在過的女人。如果沒有惡咒,她的确不曾有在世的證據,同樣,如果沒有惡咒維系的邪靈,她也早已灰飛煙滅。
王爺,盡管皇室一度絕對控制了這場噩夢,但是很遺憾,無論惡咒也好,邪靈也好,這兩樣不祥之物,都是真實的。王爺您看看這大殿,這花園,可不正如咒語中所預言的那樣,在末世盛開?也足以證明,她已從數百年前來到了現在。王爺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為咒語培育的花園。而奴才正是這個花園的看護。
王爺,很多年前,邪靈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與王爺您有着世仇。仇恨沒有被時間沖淡,相反,随着預言的迫近,變得愈發深重。無論您稱呼她邪靈也好,還是稱呼其為惡咒,她就在這所園子裏。她怨恨王爺您的姓氏。王爺姓氏裏含着祖先的光榮,在邪靈眼裏,這光榮就是罪惡。奴才并不知道邪靈怨恨您高貴姓氏的真正原因,總歸,她想報複您。由于覺羅沒有給這個女人施展報複的機會,最終,她将自己獻給了世上最邪惡的邪靈——摩羅。她讓自己成為摩羅的寄居之所。她以肉體和靈魂供養摩羅,與摩羅相融,成為另一個邪靈。這是漫長的過程,其間細節無法知曉。當這女人與摩羅真正融合,化身為仇恨和複仇之心,她發出的咒語便如劇毒般難以消散和化解。她肉身消融,只留下一頁紙片和一件衣服。任憑其他人用盡方法,也無法銷毀那片紙和那件衣服。她是紙上無字的咒語和衣服裏的無形之身。”
“這麽說,你真正看護的,不是什麽花園,而是一張紙和一件衣服。”父親加重語氣。
安公公瞟了眼翠縷。
“惡咒,王爺您想必已經聽翠縷說過了。”
“我要你再說一遍。”父親說。
一行人即将穿過地下绮華館的大殿。大殿裏那些人影尚未顯現。大殿裏霧霭重重。安公公止住聲息,否則我們和他,都将被聲音震碎骨頭。無論這裏出現何種景象,現在都不是父親關心的事,父親想要去的是藏有一片紙和一件衣服的地方。
在殿前空闊的廣場上,安公公的聲音也無比空曠。他本是一個空盒子,聲音從空盒子裏流散。
“惡咒是一朵紙上花。摩羅口吐黑蓮,顯現惡咒,但惡咒卻并非蓮花,而是黑摩羅。黑摩羅應摩羅之咒而生,當黑摩羅開始發芽,邪靈以特殊的方式培育它,将它變為植物中的吸血鬼。黑摩羅以人或動物的血滋養長大,可唯有吸食人血才令其保持邪惡的力量。怎麽說呢,就像傳染病,這朵紙上花,能繁衍出許多花來。王爺您看,這一園子的花,每一朵都來自惡咒——黑摩羅。它有着旺盛的活力,它吸食處女之血,才會有如此鮮豔的顏色與純度……”
“這麽說,太後一直用它,也就是‘惡咒’來織造衣物?”
“王爺,太後用摩羅花織造衣物。您不也穿着用這精妙絕倫的絲線織造的衣袍嗎?太後宅心仁厚,總是願意與人分享最好的東西——在太後眼裏,只有摩羅絲線,才是世間珍寶,但凡擁有太後所贈之衣物者,都是太後看中的人,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人。王爺,您難道不為此而感到榮幸嗎?”
“這麽說,我倒是要感謝惡咒的犒賞了?難道,這不就是在說,誰穿了這衣服,誰就是惡名單上的人嗎?”
“王爺您聖明,奴才并不這麽看。奴才認為既然是被太後選中,太後自然要對所選之人另眼相看。衣服就是證明。您難道沒有覺察到,在所有大臣之中,最光彩奪目、最被人一眼看見和記住的人,只有王爺您嗎?您難道不明白太後的心思嗎?您對大清國勢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太後用此世間珍奇表達對您的敬意,您不會沒有半點感覺吧?”
“毫無疑問,我被詛咒了。安德海,你方才還在說邪靈是來複仇的,這會兒工夫,又變成了恩典,安德海,我警告你,小心你的狗命!”
“王爺,我的命在您手上,我只想說,太後慷慨,她願意将最好的東西與她看中的人分享。”
“安公公,現在就帶我們去見惡咒和邪靈。”
“王爺,您準備好了嗎?到了那裏,好似站在海角天涯一般孤苦悲哀。”
“安德海,那件衣服呢?”
“我從未見過那件衣服。我看不見它。那衣服,只有被人穿在身上才會被看見。我在這園子裏時,常常覺察到一件女人的袍子四處飄動。這多半是錯覺。奴才怎配瞻仰這件衣服呢?這衣服就是邪靈。”
我們走過這片空曠的廣場,上了那些枝杈般四通八達的橋。又走過積翠亭,接着,是一個緩坡。我們又回到了地面上,這段路正是我上次走過,而沒有記憶的地方。這是我記憶裏的死角,即便再次來到這裏,我還是找不到哪怕一丁點似曾相識的地方。我隐隐覺出一絲擔憂,然後是陣陣恐慌。我放慢腳步,想沿途返回。我對這裏沒有興趣,越來越厭惡。眼看要進入一個大門時,我蹲下身子,用雙臂抱緊自己,避開門上的匾額。我對父親說我不舒服,不想再向前走。我虛弱地問父親,是否可以帶我回府。我們不要再向前走,我預感到不詳,我們憑什麽要相信一個閹人的話?他難道不會編一個謊言将我們套進去,我們在進來前為什麽不探明,是否還能出去?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冒險,也許是一場災難,而父親,您不該冒這個險,您不該出現在這麽邪惡的地方,去接近什麽邪靈和惡咒,既然詛咒是對覺羅發出的,那麽靠近它,什麽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我不希望看見父親受到傷害。
什麽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發生的事,卻遠在我的準備之外。父親拒絕了我的請求。沒有人能倒退着走出這裏,安公公說,這裏只有一個進口和一個出口。父親決然前往,而至此,我們的确已無退路,即便能退出這裏。我揣好不知為何狂跳不已的心跟着繼續往前走。越是接近這道門,我便愈發清晰地意識到,我們來這裏,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有許多門在我們面前開啓。這一幕,我在第一次觐見太後時,看見過。這是她腦子裏的畫面。我還記得有許多庭院不斷閃現,每個庭院都蕭瑟破敗。我們進入的盡管不是庭院,可門打開時,忽然而來的空曠與蕭瑟寒意,是相同的。門不斷開啓,沒有聲音,房間陳設簡單,每件物品都光彩灼灼,充滿了危險。
“安德海,這是哪裏?”
“王爺,這是玉壺冰室。”
玉壺冰室,這幾個字敲打着我,我拒絕的,正是這幾個字,盡管它也如倒影般反寫。
“玉壺冰室,不就是上面積翠亭南邊的靜室?你老實說,這裏是惡咒和邪靈的藏身之處?”
“王爺,您難道真的不怕邪靈和惡咒嗎?這兩樣極惡之物……王爺,您會失敗的,盡管宮裏宮外都站滿了王爺您的人。”
“安德海,你可知道這惡咒和邪靈懼怕何物嗎?”
“王爺,據奴才所知,它無所畏懼。迄今為止,還沒有什麽應對之物能摧毀它。要麽是惡咒,要麽是邪靈,只要摧毀其中之一就大功告成,但問題是,想要摧毀哪一個,都是不可能的。”
父親望着最後一扇門。
安公公忽又改口說:“王爺,想必您是有所準備的,既然您有對付我的辦法,”安公公不安地瞟一眼翠縷緊緊抱着的瓶子。“您也一定有應對惡咒與邪靈的法子,您不會毫無準備就來這裏。”
父親沒有回應。也就是說,父親默認了。
“您請來了白薩滿(通靈者)……我早該想到。”
安德海恍然說,向父親身後望去。
父親身後有十二名個頭和身材相仿的侍衛,戴着甲胄,手中握劍。
“我認不出他,王爺,他會僞裝,他沒有臉,沒有身子,他會僞裝……”
父親打斷了語無倫次的安公公:“安德海,我說過,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
父親的語氣,好似已準備好怎樣去制服邪靈和惡咒。到底如何應對,我卻一點要領都不知曉。
最後一扇門打開了。
這是一個空曠的所在。在倒立的地方,大與小總是随意轉換着的。看似很小的地方,空間有可能卻是十分廣大的。空間随着人的走動而不斷擴展。當我們進入最後一扇門時,我無法判定這地方到底有多大。它與我們剛才走過的房間不同,整個房間裏只有一個空空的寶座,像是在等着王的君臨。
“王爺,您即将見到等候已久的東西。王爺,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您可以放我走了。”
“安公公,你不想看看這千載難逢的好戲嗎?”
“王爺,盡管,也許,也許您請來了白薩滿,可您的勝算依然很小。”
“為什麽?”
“惡咒并不在這裏。這裏只有邪靈。”
“刺死邪靈,咒語會自行解開。”
“是,王爺,白薩滿可以露面了。”
我的心随着“白薩滿”這三個字再次狂跳起來。
白薩滿
我聽說過白薩滿。
我應該想到,既然父親決意尋找邪靈與惡咒,并毫不猶豫地進到這裏,父親一定是有所準備的。許多年來,有一件事是我所不知的,父親除了尋找邪靈與惡咒,還在尋找白薩滿。宮裏有專職薩滿,只在特殊日子做祭祀。沒有祭祀的時候,薩滿與常人無異。他們是普通薩滿。說來,沒有人見過白薩滿,卻也沒有人否認過白薩滿的存在。白薩滿沒有臉,沒有身子。據說白薩滿會聞着刀劍的氣味而來,白薩滿有一柄桃花陰劍,而若是有人有另一柄桃花陽劍的話,白薩滿會尋劍而來。當白薩滿到來,有道行的人在黑暗中能聽到風吹竹葉般的聲息。他沒有臉,沒有身子,他戴頭盔,穿白色铠甲,沒有人真正看見過他,他住在一首嬷嬷唱過的神詞裏。
關閉門窗,
熄滅竈煙。
壓住炭火,
人聲斂息。
金雞屈頸,
犬無吠聲。
正是馬牛入圈的時辰,
正是飛禽盤旋歸巢的時辰,
正是野獸進窩的時辰,
正是萬星出沒千星閃爍的時辰,
正是七星眨眼的時辰,
正是彗星閃光的時辰。
薩滿着裝收拾停當,
從田野來,
從山谷來,
從雲端降,
踏着青雲來,
站在金子般的窗戶邊,
白色大神來了。
白薩滿要來……
父親從未跟我提起過白薩滿,我在父親的腦海裏也從未看見過白薩滿。我對白薩滿的認識只限于兒時聽到的這首神詞。
白薩滿被嬷嬷唱起,是為吓唬小孩兒。嬷嬷說,若是晚上不好好睡覺,白薩滿會牽走你的靈魂。但我相信白薩滿其實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有一個像空氣一樣的人,我不相信這世間會有這樣一種無形人,要有,就是鬼魂了。但是嬷嬷說,他不是鬼魂,他有身體,有臉。他是不為人所見的人。如果能被看見,他就不叫白薩滿了。即便如此,這空氣一般的人怎能斬除邪靈呢?但是嬷嬷說,白薩滿善于捕捉各種靈魂,包括邪靈。白薩滿在哪裏呢?嬷嬷說,他在杳無人煙的地方,有時又混跡于市街;他沒有形體,出現時會僞裝成一個有頭有臉有身體的人。只有一些特殊的人能認出他,一般人,即便他站在旁邊,也一點都覺察不到。若是問,白薩滿是男是女呢?嬷嬷會說,他是男女同體。這正是我難以理解的地方。但是嬷嬷說,他當然是男女同體!若他是男人,他可以捕獲女人的靈魂;若她是女人,他可以捕獲男人的靈魂。因而,他自然是雌雄同體。雌雄同體這個說法也是我無法想象的。嬷嬷說,你不能這樣理解——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而應該這樣理解:當白薩滿要捕獵男人的靈魂時,她就是女人;而當他要捕獵女人的靈魂時,他就變成了男人。一切都因需要而改變。是的,嬷嬷講過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形象,為我幼年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今天看來,嬷嬷無意中告訴我的,其實是一個将會應驗的傳言。雌雄合體意為陰陽合一。眼下,嬷嬷所說的白薩滿,就站在父親身後的侍衛群中,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回頭,驚訝地望着父親,我希望父親給我一個肯定或是否定的回答。父親在我肩上拍了拍,轉身望着身後一個侍衛。只有他的頭盔下有護臉。如果他是白薩滿的話,現在,是他出場的時候了。
他走到所有人之前,直盯寶座。金燦燦的寶座,與乾清宮裏的寶座并無二致。兩盞長明燈照亮了它。它空着,像是在等候威武無比的王。這是父親的寶座。它空着,在等父親。我忘了上面的世界,被這尊貴的座椅深深吸引。
白薩滿向寶座走去。我們跟在他身後,保持一定距離。在離寶座一丈遠的地方,他停下腳步,我們也跟着停下來。他将身上的侍衛服脫下,露出裏面的白色甲胄。從身後看,白薩滿身材魁梧,腰間挂着一把亮閃閃的銀柄寶劍。他該是将手放在劍柄上的,可我看不見握劍的手。
他轉身,拉下護臉。頭盔裏沒有臉,舉起的箭袖裏沒有手。一身白盔甲的白薩滿,确是一尊空空的甲胄站在我們面前。
安公公驚叫:“白薩滿!”他只能叫出這個名字。
我看不見白薩滿的雙眼,卻能感覺他異常嚴厲地瞪了安公公一眼。從盔甲裏傳來嗡嗡的,帶有回音的聲音,這聲音像是來自大地深處:“你這半人,嗓子可真難聽!閉上你的嘴!”這是一個失真的男人的聲音,但這聲音足以證明白薩滿的存在。
“劍來。”
白薩滿以我們看不見的動作抽出一柄寶劍。與此同時,父親抽出另一柄寶劍。白薩滿接劍,兩柄劍在相互碰觸的瞬間合而為一,像影子和形體一樣重合在一起,成為一柄劍。
父親用一把桃花陽劍和一柄桃花陰劍招來了白薩滿。
“你們都在原地別動。”嗡嗡聲說。
他舉起這柄剛剛相合為一的劍,指向空空的寶座,同時念起我們聽不懂的咒語。
寶座上升起一團白霧。就像從旋轉樓梯下來,進入大殿時我們看到的,影子從霧霭裏顯現。白霧凝聚,顯現出衣服的樣子。
一件精雕細刻、晶瑩剔透的衣服,像是用寶石和水晶織就的,它端坐在寶座上。
我嫉妒這件衣服,它占據了父親的寶座。我巴望看見這一幕,白薩滿用劍剁碎它,我巴望看見它的碎片在空中飛舞,像凋謝的花瓣兒。我異常緊張地望着白薩滿,屋子裏光線閃爍,若明若暗,握在白薩滿手裏的劍變成了白色光柱,漸漸地,它居然像白薩滿的手一樣無形——一柄隐形劍。這柄隐形劍又似與白薩滿融為一體。三股力量。也許它們本來就是一種力量。安公公說,邪靈和惡咒是無法摧毀的。但這把無形劍卻可以,我堅信。
我屏息,等着白薩滿的劍刺入寶座上的衣服,目光無法移動。卻見太後與随身的六名宮女從寶座後面顯現。她一直在這裏,我們卻才看見她。太後突然升高的嗓音,令所有人為之一顫。
“恭親王,今兒早上我們還在養心殿裏見過,商議過紅毛子的事,不想,今晚又見面了。恭親王,你帶着這一大班人在這裏做什麽?可是在排演新戲嗎?”
“太後,您的到來讓微臣頗感意外。”
“怎麽,王爺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太後自然可以來。太後說得不錯,這裏正在上演一出斬妖除魔的大戲呢。”
“王爺,您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在宮裏,日日研究戲文,怎麽就沒看過這出呢?”
“宮裏藏着惡咒和邪靈,本王在盡臣子的職責。”
“哈,好一個臣子的職責!那麽,這個無臉無手之人,莫非就是白薩滿?”
“太後明鑒。”
“好,既然有所謂的惡咒與邪靈,恭親王又好心請來白薩滿,可謂費盡了心機。而我,是來成全王爺的,我為王爺您帶來了另一件東西——王爺您猜猜看?”
“太後一定帶來了邪靈。”
白薩滿手中的劍恢複了形狀。我不知道是太後的出現擾亂了白薩滿,還是那件衣服擾亂了他。我注意到,當邪靈兩個字出現時,空氣好似一匹忽然繃緊的布匹。
“過來,我的公主。”
我正在胡思亂想,聽到太後叫,像中了邪,直直走了過去。
“公主!”
父親叫我,可我還是走了過去。我懷着異常的感傷和歉疚,每一步,都踩在我自己的心上。太後臉上帶着平日裏似笑非笑的表情,牽着我走向寶座。
“公主,請回到寶座上。”
我照着她說的話做,并無反抗。我坐在寶座上,向父親望去。我看見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像看着一出好戲裏最緊張危險的一幕。而我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景象。我是從父親身邊走過來的,但是父親身旁,還站着一個“我”。這個發現,讓我一時不知自己到底在哪裏,又從何而來。我怎麽會離開父親,我剛剛聽到父親在叫我的名字,怎麽她說過來,我就過來了?怎麽她說去寶座上坐着,我就坐着了?我坐在那件衣服裏,統共有兩個我,一個用驚詫的、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另一個。
她領走了我的意識。
父親萬分驚愕地看着這一幕。他看到了兩個我。他眼見我一分為二,成為兩個人。
“這是怎麽回事?”父親問。
“她就是那件衣服,您不明白麽,王爺?”太後說。
我就是那件衣服,這怎麽可能?當我問自己的時候,我發現,那些我一度失去的記憶,在腦子裏閃現,像一些鋒利的碎片割傷了我。我其實與安公公并無二致,從我入儲秀宮,被剝去原來的衣服,換上太後為我量身定做的衣服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這就是太後何以那樣自信地喚我為“女兒”的原因。而從我第一次進入地下花園,就将另半個自己留在了這裏。安公公扣留、拘禁了我的夢。
我早就分為了兩個我。我并不是從父親身邊走到那件衣服裏去的,而是,我本來就在衣服裏。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是因為,我意識到我即将看見另一個自己。我為此興奮又懊惱。我并不是嫉妒寶座上的衣服,而是為自己占了父親的寶座而懊悔和憤怒。
我的憤怒,是對自己的憤怒。因為我被囚禁在衣服裏,無能為力。失敗不是我預感到的,而是我本就知道。
我假裝忘了這裏,玉壺冰室,因為我無能為力,因為我無力承擔失敗的結果。
我像一枚糖果,被一件精雕細镂的屍衣包裹着。
“恭親王,仔細看看咱們大清的公主,現在,我要賜予她固倫的封號。很好,現在,她是固倫榮壽公主。這倒不是為了籠絡你,而是對公主忠心于我的表彰。三年前,她就是我的人了,她是不錯的幫手,幫我做了許多事,要知道,有些事是太監和宮女無法替代的。王爺,您當然知道我指的是什麽——不錯,這宮裏正如你所見到的,有這樣一件衣服,或許我該用你的叫法,邪靈。是啊,這件衣服,承載着一個不死之靈,她的故事,在詛咒裏相傳了十一代,而覺羅的衣缽也傳到了第十位皇帝,有意思的是,第十位皇帝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兒子。王爺您不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嗎?你們将這件衣服收在石棺埋在地下,這一埋,就是三百年。王爺你從未見過它,那麽,王爺不妨仔細看看固倫榮壽公主,現在,她就是邪靈。”
父親瞠目結舌,望着寶座上的我。我也正看着寶座上的另一個自己。我對“她”充滿畏懼。我一路越是靠近密室,就越是心驚膽戰,原因全在這裏,我的夢穿着裹屍衣,盡管他們叫它衣服或是邪靈,可我清楚地知道,我身上裹着的,是件屍衣。那沉睡百年又醒來的邪靈依附在我身上,而我卻感覺不到她,也看不見她;她附在我的夢的身軀上,那麽,我就是父親的噩夢!我看見父親在努力辨認,父親看到我像一團微火忽明忽暗,當衣服顯現時,我的身形便如煙霧;當我顯現時,那件衣服便從父親眼裏隐去。
他們都看着我,而我毫無主張地坐在寶座上。寶座上的“我”對自己很不解,對眼前所有的人都很不解。他們不解地望着“我”,讓“我”無地自容。“我”竭力撕扯我身上的衣服,“我”扯不壞像咒語一樣捆在身上的屍衣。
它長在了“我”身上。
“我”向着父親喊:“王爺,救我呀。”
父親将目光轉向白薩滿。
白薩滿又一次舉劍。
“不。”父親說。
“我寧可死,也不要穿這屍衣!”“我”大喊。
父親用更大的力氣和聲音說:“我不許你死。”
此時,安公公走了過來,毫不掩飾臉上的得意:
“王爺,奴才剛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您不會答應的,您怎麽會答應白薩滿殺死大公主呢?”
父親轉臉看着這個說話像唱歌一樣的閹人,眼裏湧現我從未見過的狂怒。
父親大喊:“翠縷!”
“你敢!”安公公叫道。
已經晚了,翠縷向着安公公跨出一大步,啓開瓶蓋。太快了,煙霧狀的安德海之夢凝聚成形,站在安公公對面。安公公的眼光焦灼而凝固,就像福锟望着福锟,就像我望着我一樣。只是我離自己太遠,夢于我的吸引力尚且薄弱。
安德海之夢,擡起手臂,安公公也擡起相應的另一只手臂,兩個完全一致的人互相打量,目光如黏稠的糖漿。沒有人能救他們,當他們手指相觸,安公公像一座被白蟻蛀空的老屋子,塌陷下去。他們合二為一,化成煙霧,在密室散盡。就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甚至連些許夢的殘渣也沒有留下。
“你殺了他,恭親王!”太後喝道,“還有你,翠縷,你背叛了我,你該知道背叛的下場!”
“你奪走了我的女兒,讓她成了你的傀儡和人質——”
父親的狂怒在升級。翠縷跪了下去。
“那就去殺了她呀,邪靈,惡咒,還有你的女兒……”太後叫道。
“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嗎?放過她!”父親怒眼圓睜,眼睛紅得像要滴血。
“不要,父親,”我大喊,我向寶座上的“我”奔去。我想好了,這是唯一的辦法,“白薩滿,殺我,我命令你!”
父親阻攔我的手落空了。我向我自己奔去,越是接近寶座,我越是感到一種熱情和渴望。渴望與另一個自己彙合而化為烏有的熱情,如此強烈,超越了一切阻力。是的,當我明白這個地方,記起這一切,包括“我”的意義時,便不再心驚膽戰。我的眼裏,我的思緒,一片雪白……
幽禁
在1865年3月7日的清宮檔案中,人們會讀到恭親王被免職的記錄。這段記錄裏包含了父親此後三十年的命運與生活。
那天早朝,同治皇帝登上寶座後,太監便宣讀了兩宮太後的懿旨。父親出列領旨,有人摘走了父親頭上的頂戴花翎,拿走了父親身上象征着榮耀的黃馬褂。
父親跪在朝堂之上,他身後的文官武将一陣騷亂後,又都平靜下來,帶着各自不同的表情和心情。此時朝堂上異常安靜,父親聽見一只蛾子稀裏糊塗地撞進朝堂,停在他的肩頭。父親俯身謝恩,這只垂死的蛾子跌落在父親膝蓋旁的金磚上。父親看着這只灰白色的蛾子,心裏掠過一層漣漪。他從金磚上撿起蛾子,握在手心裏,起身走出朝堂。
在1865年3月的這天早上,父親被罷免了所有官職。免職文書裏沒有提到前夜在紫禁城一處不為人知的宮苑裏,一個倒立世界裏發生的事情。沒有提及太後的寵臣,後宮舉足輕重的宦官安德海的去向,更沒有提及惡咒、邪靈、白薩滿和父親的衛隊,也沒有提到翠縷。像翠縷這種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當然不會出現在國家文檔中,也不會出現在任何秘密文件裏,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與她同屋的宮女只知道她因偷竊受到嚴厲懲罰,要麽被遣出宮外,要麽就地蒸發,“沒有了”。翠縷,像一只被摔碎的茶碗,無人過問。
免職後,父親在王府過起了隐居生活。父親每日在自家園林的湖邊垂釣。父親沉默着,誰也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麽。紫禁城此後沒了父親的身影,即便,我平心靜氣透過一重重宮牆,也看不見覺不出父親的絲毫蹤跡。後來父親住進了西郊的戒臺寺。我的記憶又一次擱淺,無法動彈。那個漫長的夜晚,在我奔向另一個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時隐時現的我時,卻并未像安公公那樣消失。之後發生的事,又一次在我腦子裏形成空白,這空白,我當時就看到了,我的眼裏,是白茫茫一片大雪與濃霧。
在那一片雪白之後到底是什麽,我無從問起。所有相關的人,除了父親和我,奉命的衛士和不該知道內情的人都被秘密處決。我沒有記憶,只好對那天的事稍作推斷。
那天,我沒有因為觸碰自己而亡,原因在于,父親放棄了與邪靈做最後較量的打算。父親眼見安公公“沒有了”,父親無法做到眼見我如此赴死。父親俯首認輸,阻止了我與夢重合。父親在當初我進宮時就明白一件事。在他将計就計,讓我去做太後養女的同時,也等于讓我成為了太後手中的人質。我,就是在關鍵時刻拿來逼迫父親就範的王牌。父親原本以為可以舍棄我而拯救覺羅,可末了,父親卻難以做到。總之,父親因我而退出決戰,沉默地離開紫禁城,躲進了王府寬廣的庭院,聽着鳥鳴與蟬啼,手拈魚線,度過無所作為的餘下時日。
再後來,太後為我定了一門親事。
那是在體和殿裏,太後指着一個瘦弱的少年對我說,他是你未來的丈夫。我們冷漠地看了看對方。我未來的丈夫比我高一個頭,臉瘦而長。他極不自然地想笑一笑,結果卻只是露出一排牙齒。除了這一排整齊的牙齒,我對額驸沒有特別的印象。他的父親是前朝公主的額驸,如今,他也成了額驸。
第二年,我們舉辦了婚禮。我穿着紅色婚服,頭上帶着沉重的鳳冠,被一長列馬隊簇擁着前往額驸府;而我的丈夫,臉瘦而長,有着一排齊整牙齒的少年騎着高頭大馬,走在我的婚轎前。我丈夫姓富察,而我依然姓愛新覺羅。我以固倫公主的禮儀下嫁,對我丈夫而言,意味無盡的田産、綢緞和珠寶。我坐在轎子裏想,這一切與我何幹呢?
我在額驸府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回了公主府。依規矩,平日裏,我們各自住自己的府邸。額驸是否能入公主府,得聽我的傳召。當然,我們總需見上一面。我在看我丈夫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個無趣且平庸的人,腦子裏只裝着他父親的教導和剛剛學會的宮廷禮儀。他不僅瘦弱而且拘謹。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我從未說出。
我在公主府住了三天就回到宮裏,婚姻于我形同虛設,紫禁城才是我的地方。我習慣了這裏的黑暗,住在一個陌生的、到處都簇新通紅的地方,我難以适應。在明亮的、喜氣洋洋的地方,我黯淡如一抹影子。我只該待在幽暗的地方。我長大了。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