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距離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李暮昀就醒了。

其實他昨天幾乎一夜沒睡,直到淩晨才迷迷糊糊睡着。這段時間一直在外奔波,從首爾,到S市,半月湖,D縣,然後又是巴黎,科爾馬,最後是這裏。他的身體感到非常疲累,可是腦子卻異常興奮。一閉上眼,從第一次與葉曦相遇,到昨天再次見到她,所有發生的事情都一一浮現在眼前,她的笑,她的嗔,她的淚,她的冷漠,在夢裏都讓他心痛。

李暮昀躺在床上發了半天呆,心裏想要立刻見到葉曦的願望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越來越洶湧,她近在咫尺,他卻還什麽都沒有來得及說。

他迅速地從床上起來,收拾好自己出了酒店。小鎮的清晨十分寧靜,輕微的晨霧還沒有散去,就像是走在夢境中。李暮昀依着昨晚的記憶很快找到了Bruce的家。他毫不猶豫地敲響了門。

出來應門的是Bruce。

李暮昀看到他,抱歉地說:“對不起,我要找葉曦。”

Bruce看着眼前這個有些憔悴的東方男人,猶豫了一下,“她不在。我一大早就聽到她出去了。”頓了一下,Bruce又說:“她去葡萄園後面的山坡上了,她總是這樣。”

李暮昀一聽,轉身就要走。Bruce卻又叫住他:“你認識嗎?”

李暮昀想了想,不确定地搖搖頭。“我帶你過去吧。”Bruce說着走向院子裏的汽車旁。

一路上,兩個男人都沒有說話。李暮昀一直在想着心事,Bruce卻是不知道怎麽開口。他看得出來葉曦和這個男人的關系非常特別,他們似乎是戀人,可是這麽多年,他從未聽葉曦提過,而葉曦看着這個男人時的眼神,他也從未見過。

東方人的情感深沉而內斂,他不能完全理解。他知道自己其實并不真正了解葉曦。

Bruce把李暮昀領到葡萄園裏,指着面前通向山頂的小路說:“你從這裏一直往上走就可以到山頂。葉曦一定在那裏,她喜歡看日出和日落。”

李暮昀點點頭向他道了謝,急切地轉身順着小路向上跑去。

輕薄的晨霧籠罩着整個葡萄園,除了一排排整齊排列的葡萄架,什麽都看不清楚,到處只有靜谧安詳,李暮昀不由放慢了腳步,唯恐驚擾了這安寧。

已經是九月底,清晨的風微涼,他沖動而炙熱的心此時也漸漸冷靜。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現了個小小的黑點,越走越近,他看清楚是葉曦正背對着他坐在草地上,雙手抱膝,看着前方。那背影纖細而脆弱,透着傷感,他的心一下緊了起來。

他慢慢走過去,在葉曦身邊坐下來。察覺到有人,葉曦轉過頭,她的眼中有種奇異的平靜,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又轉回視線,繼續看着遠方。

李暮昀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眼前是廣闊的連綿起伏的丘陵,長滿了綠海般的葡萄藤,一直蔓延到遠方的山脈處。而天邊,山巅,已經亮了起來。

“看,太陽要出來了。”葉曦輕輕地說。

說話間,一輪紅日躍上了山巅,萬束光芒穿透薄霧傾灑下來,整個丘陵霎時霧霭蒸騰,如墜夢境。看着這景色,李暮昀有片刻的窒息,心裏卻是難得的平靜。

不一會兒,霧氣慢慢散去,葡萄園的綠色越來越明亮,小鎮的棕紅色屋頂點綴其中,恰似一張明信片。天空是純淨的藍,空氣裏彌漫着青草的味道,有微微的山風掠過耳畔,還有葉曦輕柔地聲音:“看,這裏就是我找到的雲鄉。很美,不是嗎?”

李暮昀忍不住側頭看她,她的側臉線條柔美,神情安詳,嘴角帶着微微的笑。感受到他的注視,她也看向他:“我已經知道了,全部。”

李暮昀愣住了,她的語調輕緩,帶着微微的嘆息:“我沒有勇氣聽你說,昨天晚上我打了電話給彭越,他都告訴我了,所有的一切。看,我們之間是多麽奇妙的緣分。本來以為只是偶然的相遇,卻不知道早在多少年前就注定了我們這一生終要碰面。我現在終于知道為什麽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你那麽熟悉,原來,你是媽媽的兒子。”

“對不起,我沒有早點告訴你,讓我們白白錯過了這五年。”

“是啊,為什麽不告訴我呢?”她輕嘆:“你知道嗎?這五年來,我一直想要忘記你,可是卻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是你讓我感受到了這世上的美好,讓我覺得相愛就似乎擁有了整個世界。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在盛夏的日光裏相遇,第一次看到你笑,我的心就不受控制地亂跳。哪怕是你隐瞞了自己的身份,我都選擇了原諒,選擇了相信,只因為你為我唱了那樣一首歌,我告訴自己,看,這是你的心意,你也是同樣愛着我的。”葉曦哽咽了,“我是那樣愛你,愛到放下了所有的矜持和自尊,就那樣孤勇地跑去首爾找你。再次見到你時,我也害怕,聚光燈下的你是那麽陌生,可是後來你帶我去濟州島,你告訴別人,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說你愛我,我們是多麽快樂,多麽幸福。但是,也是你,讓我一夜之間一無所有,輕易地就撕碎了一切。我的愛,我的心,你卻看得那麽脆弱,那樣不堪一擊。”

“小曦,我……”

“噓,聽我說。五年了,這五年裏,我反反複複想了無數遍,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為什麽那麽輕易就做了決定?為什麽沒有給我任何的機會?難道對我坦白就那麽難嗎?”葉曦緊盯着他的眼睛。

“小曦,對不起。可是當時,我真的不知道怎麽告訴你原來我們居然是兄妹,這太荒唐了,不是嗎?我自己都沒辦法接受。而且,我的病,我也沒有把握會治好,要多久才能治好。所以,我害怕了,害怕我們的感情沒辦法面對這些,害怕到最後我們還是要選擇分開。這世上有多少愛情能經受住這些磨難,我沒有把握。我知道我很自私,從我們相識,我就沒有做到坦誠,你是那麽美好,那麽純淨,我……”

“可是這愛情不是你一個人的,是我們兩個人的。我也有權利為我的情感,為我的生活做出選擇,不是嗎?難道你以為你推開了我,我就可以得到幸福,我就可以回到過去?”葉曦仰起頭,可是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剛回到半月湖時,我整夜整夜不能睡覺,我閉上眼睛,就看到你冷漠地說你厭倦了,你煩了,我卻不知道到底哪裏錯了。後來,我哥才告訴我你只是在演戲,因為你生了很重的病。可是我卻不敢相信,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是真,什麽時候是假,不知道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多少我不了解的地方。我對自己說,我要忘記你,我要把這一切都忘記,不管你是真是假。可是,五年了,我還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你在我的心裏生了根發了芽,我努力想要拔去,想要全部忘掉,卻做不到。我知道這就是執念,是對你的執念,這樣不好,可是沒有人能夠代替你,沒有人。我的心好痛,好痛。”

葉曦終于泣不成聲。

聽着這心酸的表白,李暮昀只覺得巨大的心痛、自責和後悔,他眼眶濕潤,伸手攬過葉曦,摩挲着她的頭發,帶着哽咽地說:“對不起,小曦,對不起。我來了,所以我來了。我們重新開始,我們忘掉發生的事情,讓我來彌補這五年,彌補我的錯。”

葉曦只是一直搖着頭,她任他抱着,無力也沒有勇氣去回抱他。她要怎麽解釋她的心已經荒了,再也開不出愛的花朵。“我不能,李暮昀,我不能。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已經不會愛了。”

李暮昀說不出話來,他只能緊緊擁抱住她,緊緊地,無措地。

當李暮昀回到酒店,他躺在床上心裏感到無比的愧疚、心疼和即将失去的惶恐。葉曦的傷,葉曦的淚,葉曦的失望,葉曦的無奈,都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久久無法平靜。

葉曦哭到後來已經完全沒有了力氣,他背着她一步步走下山,她伏在他的背上只剩下低低的抽泣。那淚水打濕了他的肩膀,打濕了他的心,也讓他切身感受到她的累和無力。他把她送回Bruce家,她已經疲憊地睡着了。

這一個早上,葉曦敞開了她的心,讓他看到她傷痕累累,看到她萬般痛楚,還有那最後無奈的話語,他的淚忍不住流下來。

葉曦在李暮昀把她放到床上的時候就醒了,可是她沒有動,直到李暮昀關上房門離開,她才睜開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今天,她終于對着他說出了埋在她心裏的話,那些苦,那些痛,那些怨恨,那些委屈,終于告訴了應該知道的那個人。還愛他嗎?她問自己。可是沒有答案。她只是覺得似乎是一段旅程,有開始,也有了結束。她可以放下那個一直背着的背囊,沒有對過去的不舍,沒有對失去的憎恨,只有無盡的遺憾和感嘆罷了。

但是,現在的她不知道要怎樣面對李暮昀,畢竟相隔了五年,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她做不到那樣豁達。

傍晚時分,李暮昀再次來到Bruce家。左小晶走出來,她告訴李暮昀,葉曦已經離開了。“她上午就回巴黎了。不過,她給你留了一封信。”左小晶遞給李暮昀一個信封。

李暮昀默默接過,經過早晨的一幕,他想他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意。

李暮昀慢慢走出鎮外,踏上那個葡萄園裏的小路,一路攀到山頂。

此刻夕陽西下,葡萄園層林盡染,眼前宛如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他打開葉曦的信,只有短短幾句話:“不要尋找,不要期待,不要強求,順其自然,如果有緣,如果注定,就一定會發生。”

李暮昀擡起頭,看向遠處,他知道葉曦也曾在這裏看着同樣瑰麗的景色。

他想,雖然再次分開了,但是已經沒有什麽能成為他的障礙。只要還有愛,只要他還能愛,是的,他一定可以努力找回她。

回到巴黎,葉曦就答應了實習的Le Soleil餐館的聘用,然後全身心地投入了畢業考試的準備中。她已經确定了自己要負責準備的主菜和甜品,以及相配的葡萄酒。剩下的就是每天在家試煮,尋找出最美味的烹調時間和方法。

葉曦回到巴黎後也和Eva聊起了這次的旅程,還有李暮昀。這是四年來,她第一次敞開心扉,向別人講述自己的故事,她的美好而脆弱的愛情。最後,Eva也同樣問她:“你還愛他嗎?”

葉曦搖搖頭:“說真的,我不知道。五年過去了,我變了,他也變了。我不知道他是因為愧疚而愛着我,還是因為想要補償這五年的錯失而愛着我。我也分不清楚自己對他的感覺,是愛,還是因為誤會而遺憾。所以,我回來了。我想現在最好還是保持距離,不要見面,這樣對雙方都好。”

Eva想起那天上午,那個俊朗溫潤的男人彎着腰無聲的哭泣,“他還是愛你的,我看得出來。也許,你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畢竟誰也不能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頓了一下,Eva又調笑道:“不過,葉曦,他可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你可不要後悔哦。”

葉曦悵然一笑,“也許吧,誰知道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經過四年的學習,葉曦終于從克裏斯廚師學校畢業,順利地進入了巴黎的三星米其林餐廳Le Soleil工作。

這裏的工作強度大,時間長,特別是像葉曦這樣的東方人,更是承受着巨大的壓力。幸而她聰慧、靈活、勤勞,還有股不服輸的勁兒,深得主廚Michael的喜愛和欣賞,因為之前已經在這裏實習過近一年,在正式工作一年後她終于被破格升為二廚。

每天繁雜而精細的工作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幾乎沒有時間再沉湎在逝去的感情裏,這樣繁忙的生活顯得時間過得飛快,倒也讓她樂在其中。

自從一年多前埃吉謝姆一別後,隔上幾天,李暮昀都會給她寫封郵件。郵件的內容總是一張拍立得照片,有時是一張美食圖片,配上他的品嘗心得,有時只是某個咖啡館的一角,因為那裏有着特別的裝飾,有時是路邊開出的一朵花,地上的落葉,早晨的光線,傍晚的落日……不談過去,不談将來,只是用這種方式和她分享現在。

開始的時候,葉曦只是看着,沒有回應,後來日子久了,偶爾也會回複他,說說自己的工作,聊聊法國的天氣。這種相處更像是朋友,平淡,悠遠,卻也溫暖。

這一年的聖誕節夜,葉曦和Eva照例選擇窩在家裏。她們兩個已經習慣了在這個西方最盛大的節日躲在家裏。

葉曦下午結束了工作,早早回到公寓,為Eva和自己準備了豐盛的晚餐,最後拿出了Bruce送來的葡萄酒。自從那次埃吉謝姆之行後Bruce就很少來了,只偶爾給她們送些自家釀的酒,葉曦只覺得有些遺憾,畢竟他是個很好的朋友。可是世事不能完美,有些人注定只能是一時的風景。

那一夜,兩人喝完了一瓶葡萄酒,各自回房睡覺。睡到半夜,葉曦被電話吵醒。黑暗中,她摸索着床頭櫃上的手機放到耳邊:“喂,哪位?”習慣性的是法文。

“小曦,”李暮昀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好嗎?”

葉曦一下愣住了,她忘了回答。

“我只是……今天是聖誕節,聖誕快樂!對不起,這麽晚打電話給你。”黑暗裏,李暮昀的聲音有些空曠,他似乎站在大街上,但是周圍卻又很安靜。

葉曦在心裏算了一下,此刻韓國應該是清晨時分,難怪那麽安靜。“聖誕快樂!”她低低地說。

然後,李暮昀說了句什麽,她沒有聽清,樓下街道上一輛警車駛過,在暗夜裏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葉曦有一瞬間的錯覺,似乎這聲音是從手機那頭傳來。

她從床上跳起來,赤腳跑到窗前向樓下看去。外面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雪,到處都是銀白,在路燈下泛出寒光。樓下并沒有人。

“那你繼續睡吧,晚安。”李暮昀溫柔地說。

“晚安。”葉曦挂斷了電話,她坐在黑暗裏,睡意全無,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

自這一夜後,李暮昀再沒有來過電話,仍然只是幾天一封郵件,卻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情。葉曦的生活還是那樣按部就班,繁忙而規律,只是偶爾心裏會覺得有些空,在睡不着的夜裏,她會翻開手機,看着聖誕夜李暮昀打來的號碼,這是個熟悉的號碼,是五年前只有他和她知道的號碼。

就這樣又過了大半年,有一天餐廳的主廚Michael突然問葉曦想不想回中國。國內有家五星級酒店籌備開間法國餐廳,邀請Michael去負責。這個法國人本就十分欣賞葉曦,又考慮她是個中國人,想邀請她和自己一同去,并收她為徒,遂向酒店方面推薦了她,結果對方欣然同意,并請她作為Michael的助手參與餐廳的前期籌備和日常管理。

這是個非常誘人的條件,Michael本人是米其林三星大廚,能得他賞識已經不易,還能拜他為師更是多少年輕廚師的夢想。而且參與餐廳的管理,對她今後的職業生涯是個非常難得的經驗。

葉曦問了問酒店的地址,竟是在S市。

下班後,葉曦沿着塞納河,散了會步,回去就打電話給Michael答應了他的建議。

接下來的日子,是收拾行李,和特地趕來巴黎的Sidney、左小晶告別,最後又和Eva痛飲了一場。

到了這一年的初夏,葉曦回到了闊別六年的中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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