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故事
這年春,大雨綿延。
我喜歡在雨夜,聽這小雨嘀嗒,發呆。但那天,我被困在暴雨之中,心中有些煩躁。
身上濕了大半,正要跨入大雨時,“雨很大,傘你拿着吧。”我轉過頭,是位先生。我有些不好意思,“沒關系,我……”
“拿着吧,我有人來接。”
我收下了他的傘,走遠些偷偷打量這個男人。他坐在輪椅上,安靜地看着大雨傾落,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沒過多久,車子馳來,車上的男人給他帶了副腋拐,遞給他。他很熟練的接過去,站起來。
他沒有左腿。
想世事無常,有些欽佩他的安然。
這事如漣漪泛起,驚不起波濤。
那把傘便被擱置了。
學校有去山區做支教的名額,我報名參加了。
洛山不及臨城,難免有些荒蕪。我看着孩子們的笑顏,眼睛有些酸脹。他們期待着山外的世界。
“勝子姐姐,你們那邊……”他們總是很親切的叫我的名字。
一日清晨,我從屋裏走出來。有些愣住了,我看見他坐在輪椅上,望着遠方的梯田。
“你怎麽在這兒?”
他聽見我的聲音,轉過身來,有些疑惑的看着我。
“幾個月前,你借過我一把傘。”我頓時有些窘迫,或許人家早就忘了。
“是你?當時看着你那種不顧一切的沖勁兒就截下你來了。我來看看這些孩子,你呢”他微笑着。
“我是老師。”我有些不好意思。
沒過多久,孩子們都醒了。跑出來撲到他身上,沒想到,他和孩子們關系那麽好。
“最近有沒有好好聽話?”他将笑意挂在嘴邊。
旁邊一位老師走過來,對我說:“顧先生捐助多年,時不時都會來看看他們。”看得出,老師的眼睛裏閃着愛意的粼光。
我笑着應下。
我只不過是在這兒工作三個月的老師,他們之間的恩怨我并不好奇。這三個月過後,我們也只是陌生人。
老師絮絮叨叨同我講了很多,我捕捉到的關鍵詞大概就是有關顧逢青的一些往事,以及他之前有個即将結婚的愛人。
“林老師,我們今天……”
他停在教室門口,并未進來,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總是在我和孩子們之間的打量着,叫我有些無地自容。
……
夜晚時,我同往常一樣,走到外面,接受信號,與媽媽通話。
“今天怎麽樣?當時我就說了,去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做什麽,連信號也沒有……”
“媽。”我打斷她的話。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就是為了躲着我給你相親,真的,媽給你找的這個人還不錯的。”
“你等我回去再說行嗎?”
無非是些家長裏短的瑣事,沒多久我便挂了電話。
我正轉身欲往回走時,我發現他在身後的不遠處。依照這個距離,我與母親所聊應當是聽得一清二楚的,我心中有些惱。
“顧先生是有什麽事兒嗎?”我的語氣算不得好聽。
“抱歉,裏面都是小孩,我出來抽根煙,不是有意偷聽的。”
我站住,停在他身邊。
“是你媽媽吧?”他笑了笑,“女孩子出來,父母難免擔心。”
“啊?是吧。”
“到二十來歲,總是會遇到父母催婚的。”他的話語中帶着些調侃的意味。
我并未做聲,望向天空,遠處漆黑的夜空挂着繁星點點,近處的人兒各懷心事。
“顧先生為什麽來這兒?”我有些不解,聽老師說,他是警察,不應該做個慈善家“或許是心疼這些孩子吧。”
“還挺酷。”我做不到這樣,最起碼現在做不到。
“我叫顧逢青。”他的聲音在山中顯得曠遠。
“我叫林勝子。”我回道。
我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笑了。
晚上有些降溫,感覺有些寒意,“我推你回去吧。”
“麻煩你了。”他很有禮貌。
第二天,他好像就回去了,但我收到了一條好友申請。
他的頭像是只黑色的小貓,微信名字叫做逢青。
逢青:【你好,我是顧逢青。】
我:【我知道。】
對話止在這裏。
兩個月後,我起身回臨城,小孩子沒什麽心思,但也會因為分別而難過。
“歡迎你們來臨城找姐姐玩,我有空也會來看你們的,別難過了好不好?”
……
回到臨城,我便又開始了兩點一線的生活。
枯燥乏味但同時又很充實。
那天。
逢青:【林老師有空嗎?我這邊有個小孩需要老師補課。】
我其實有些訝異,他怎麽會想到我。
我:【周末都有空的,麻煩你把地址發給我吧。】
那天依舊下着雨,回蕩着悶熱的氣息。
“麻煩你了,課時費等課程結束一起結給你,你看行嗎?”
“好的。”
我走進他家,裏面幹淨整潔,倒不像是個男人的住所,家裏沒什麽擺設品,很清爽。
“他叫顧逢祈,麻煩林老師費心了。”他指了指其中一間屋子,“他在裏面。”
我微微點頭,往裏面走去。
少年和他有幾分相似,很明顯的是少年要開朗很多,他沖我笑着“林老師好。”
“叫我勝子姐姐就好。”
我有些意外,顧逢祈的成績并不差,甚至很聰明,對許多題目都有更加新的思路。
來了幾次後,我與顧逢祈也熟絡起來了。
“怎麽你家就你和你哥,你爸媽呢?”
問到這個,他似乎黯淡了幾分。
“去世了。”話題有些沉重,我不免感到抱歉,“對不起,我不是……”
“沒事。都是過去式了。”他笑得有些勉強。
“我哥沒告訴過你嗎?”他緊接着反問我。
“其實,我和你哥不是很熟。”
“這樣,我以為你們很熟呢。那你知道小楚姐姐嗎?”
小楚,是楚亦。便是他的那位愛人,兩個人很恩愛,已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刻,一場人禍,陰陽兩隔。帶走的還有他的左腿。好像是毒販的報複,因此他萎靡不振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後來就變成了這樣,總是淡淡的。
“你哥還挺堅強的。一連幾個打擊,卻還屹立不倒。”
“是吧,我也很佩服他。”談起他哥哥,他總是很驕傲。
結束之後,顧逢青提出請我吃飯,有些難拒絕。
……
“林老師,我們找了緝毒大隊來宣講,想找你接待一下他們。”
我沒想到來的是他。他沒有坐輪椅,而是裝上了假肢,行動如常人。他身着警服,少了幾分平時的溫和,反倒是多了幾分正義感。
“居然是你?”
“林老師,又見面了。”他朝着我笑笑。
他登上主席臺,敬了個标準的隊禮。
“……禁毒之路還很長,需要我們所有人的不懈堅持,我堅信,這條路終會迎來曙光。”臺下雷鳴般的掌聲響起。
他談起他的事業,眼裏多了幾分熱忱。
“林老師,你認識這個警察嗎?介紹我們認識呗。”有個女老師湊上前來問我。
我頓時有些無措。
“我……”
“林老師,小祈今天不在家,補課延到明天行嗎?”
我眼看着那位老師的臉沉了幾分,我有些百口莫辯。
“你和顧警官那麽熟嗎?”
“沒有。”我不願成為衆矢之的。
下班之後,意外發現他居然在校門口,傾着身靠在車上。
“一起走吧。”
“那就麻煩了。”
在路上,我們随意聊了些。“今天這身打扮還挺正式,有些不習慣。”
“很久沒有戴假肢了,我也很不習慣。”他說起殘缺已面不改色。
“我覺得如果是我,應該接受不了。”我笑笑。
“當時我也是這樣想的,這好像是什麽天塌下來的大事一般,但真的發生了,也就坦然接受了。”
認識了沒多久,我一次又一次驚嘆他意志的強大。
“道阻險長,希望顧警官能一切順利。”
“借你吉言。”
幾個月的接觸,發現他不止面上的這樣平淡,其實也喜歡打趣人,如果不是命運扼人,他本應該是這樣的。
“你媽不是總催你相親,怎麽樣了?”
“別提了行嗎。”我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那你呢,沒想過再找個女孩結婚生子?”
他沉默,閉口不答,我識趣的扯開了話題。
“小祈的成績,其實沒必要補習。”我委婉提醒他,白花着補習費。
“他沒有上學,我擔心他會跟不上進度。”我以為小祈是如正常人一般,在校園裏恣意奔跑的。
“他很聰明。”我頓了頓,“也很争氣。”
“是啊,委屈他了。”
……
那日我同往常一樣出門,瞧見門外有個包裹,有些疑惑,我不常用這些購物軟件,仔細看了看,收件人卻真是我的名字。
我将包裹打開,沒拿穩甩了出去,說不害怕是假的。裏面有一只死老鼠,盒子裏面塗滿了血漿,還附上了一張我和顧逢青一起吃飯的照片,背後歪歪扭扭寫着:
我們找到你了。
想來,我當時的臉色應該是煞白的吧。
“顧逢青,你有空嗎,能不能來趟我家。”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能想到的只有他,畢竟他是警察。
“好。”我并未說明是什麽事,可他依然接下,他總是很有風度。
我将包裹放在桌上,坐在沙發上,思緒有些放空。我忽然有些難過,他們不索取任何,世界如此不公,總是抓住他不放。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外面下起了大雨。
約過了半個小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林勝子,是我。”
我開了門,他身上有些濕,瞬間覺得,這種事不該勞煩他。
“抱歉,我不知道外面下雨了,不然我就不叫你來了,先進來擦擦。”我遞過去一塊毛巾。
“沒事的。”
他進來後,顯得有些拘束,“坐會兒。”我倒了杯熱水,給他暖暖身子。
我把包裹遞給他。他愣住了,拿手翻了翻裏面的東西,皺了皺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會牽連到你。”
房間霎時無聲。
“沒有,我就是不知道該做什麽。所以請你過來。”
“抱歉,吓到你了。”
他總是在道歉,卻沒人給他道個歉。
“林勝子,這樣,小祈的成績還不錯的話,那以後補課就暫停吧。這段時間麻煩你了。”
“好。”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少給他們添麻煩。
……
我的生活又成了兩點一線。在那之後,也沒有再收到這種恐吓類的包裹。
生活中少了些事,還有些不習慣,心中總感覺空落落的。他那天離開後,給我轉了賬,金額有些大,我沒有收。
趁着一個放假,我去了洛山一趟,想去看看那群小孩。
就是這樣巧,他也在。自那次宣講後,他好像總是戴假肢。他有些高,天已經涼了下來,他穿了件黑色大衣。
“好巧。”
“你怎麽來這兒了?”
“我想來看看他們,他們很可愛。”
“是啊,你看那個穿紅色衣服的小女孩兒,無憂無慮的多開心呢。”我順着他目光看過去。
“就是有些可惜,父母不在身邊。”
“她父母都犧牲了。”他用的是“犧牲”。
“她父母……”
“和我一樣,是警察。”我瞬間反應過來,捐款什麽的都只是幌子。
“她父母知道,如若把她帶走身邊,一定會成為他們的軟肋。所以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送過來了。去年,他們出任務,都沒有回來。”
眼睛有些酸脹,有些惋惜。“你們不怕嗎?那麽危險的職業。”
“是熱愛吧。”
“你真厲害。”
在洛山呆了兩天,我和他一起回臨城。
他将我送回家。我們散步在街上,我有些擔心他的腿路途遙遠會不會承受不住,他說他沒那麽弱。
路總會走到盡頭,很快,到我家樓下,“顧逢青,我們試試吧。”想了很久,我還是邁出這一步。心中有些空落并非無所事事所致,而是因為他。
他可能沒想到,我會如此直接。
“林勝子,你知道,我的職業那麽危險。我沒想過再找一個,你懂嗎?但是我承認,我也想試試。可是,抱歉。”
我笑他拒絕人還表白。
“喜歡這話不應該你說出口,但是,很抱歉。”
“沒什麽好抱歉的,顧逢青,不是什麽都要道歉的。你想想,就你和我認識那麽久以來,你說了多少抱歉。”
……
我明白他有許多顧慮,海浪咆哮,我想站在他身邊共擔風雨。
“小林,媽最近聯系上一個男孩兒,他很不錯……”
“我去。”我應下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其實多見見不同的人,也不是什麽壞事。
那天很快就到了,我精心打扮,以示我的尊重。
“你好,我叫林勝子。”
“你好,陳遙。”他看着幹淨陽光,是我媽會喜歡的類型。
我直接攤明,我并沒有想發展一下的意思。他說他也是。
我們聊得很開心,他不會讓我們之間冷場。
“下次有機會再見。”
他送我到樓下,我說上去喝杯茶吧。他沒有拒絕,跟着我上來了。
“顧逢青?”我瞧見有一人站在我家門口。
他擡眼看過來。
“有客人?”他起身想走。
“陳遙,你下次再來吧。我欠你一杯茶。”我急忙應道。
有些歉意。
“你有事兒嗎?”我有些疑惑。
“給你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接,擔心你出什麽事。”
“抱歉,我沒看手機。”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好幾個未接來電。以及陳遙剛發的一條消息。
陳遙:【這位是你說的那個先生吧?】
陳遙:【好好把握!】
我:【……】
有些無奈。
“剛剛那位是你的朋友?”他出聲打斷我的思緒。
“沒有,媽媽讓我去見的相親對象。”
“看着關系還不錯?你得多接觸……”
“你什麽意思。”我打斷他,“你是覺得,我是這種剛表白就找下一個對象的是嗎?”我有些生氣,也有些難過。
“顧逢青,你不能這樣。先是拒絕我,又是莫名其妙來到我家門口說這種話。”我不太大的聲音回蕩在走廊裏。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有些急,走上前一步。
“你說職業危險,可是我不怕。我沒說過,我爸爸也是警察,走這條路,我走了很久。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弱小。”心中頓時有些難過,聲音裏夾雜着些哭腔。
他嘆了口氣,拉住我的手。
“別哭,不是大膽的很?”
我掙開他的手,轉身去開門。他速度很快,跟了進來。拉着我坐到沙發上。他看着我“我覺得這種事情本不該是女孩子說,何況是一而再。你應該聽過,楚亦,我過去的愛人。她是因為我失去了生命,所以當你出現時,我便告誡自己,不能耽誤你。但是你卻橫沖直撞跑到我身邊。”
人生雖苦,亦有暖光。
記得後來一段日子,我們很幸福。我一直都認為,他是個很好的伴侶。
我和他一塊去見了楚亦。照片上的女孩笑的很開心,我在心中偷偷同她說了抱歉。我很佩服她的勇氣。
那天下了陣小雨,我和他挽着手,走在路上。他說:“我可能要去出任務了。”
我有些驚訝,他好像一直沒有出過很危險的任務,和我在一塊這段時間。
“顧逢青,我還是怕。”
“相信我,好不好?”
“你一定得平安回來,不然我會一直恨你。”
半個月後,他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我的身邊好像從未出現過他一般。
這一年中,我無比煎熬。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卻又不敢聲張。
那天,我收到了短信
【勿念。】
心中有些激動,我知道,任務快結束了。
天快晴了。
可不知為何,這條短信之後,我再未收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我尋覓多年,找不到有關他的一點痕跡。
顧逢祈交給我一封信,他說他若是多年未歸,叫我不要停在過去,好好生活。
我有些難過。
我去了洛山,把那個小女孩帶到身邊來撫養。
這些年,我也會去到楚亦那兒,說上一句兩句。路過的無字碑,我會放上一朵兩朵的花。
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顧逢青,我的愛人,請你記得,在遙遠的地方,有人在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