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半個時辰前。
離京二十裏的莊子外, 人煙稀少,樹木葳蕤,歸言牽着馬匹從莊內走出, 瞧了一眼天色, 不安道:“公子,恐要下雨了, 咱們趕緊走吧。”
“您不是還要去張府接夫人和少夫人嗎,眼下過去,時辰應當差不多。”
李鶴珣接過歸言遞來的缰繩,翻身上馬,還未坐穩, 歸言便察覺微風湧動, 危險逼近, 他臉色猛地一變, 驚呼道:“公子,小心!”
幸而李鶴珣也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在歸言出聲的瞬間,側開身子, 箭矢從他肩膀擦過,死死的定在樹幹上,樹枝輕顫而葉未落。
下一瞬, 從四面八方湧現出諸多黑衣人,倘若細細數去,則二十不止, 一個個手中握着刀劍, 警惕的望着兩人。
歸言頓時擋在李鶴珣的馬前,厲聲道:“你們是什麽人?”
黑衣人包裹的那般嚴實, 便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回應他的人,只有李鶴珣,“各位,是趙永華派來的?”
他們面面相觑,并不言語,随即看向李鶴珣的眸中帶着凜凜殺意。
李鶴珣面色一沉,“歸言,殺出去!”
話音落下,歸言忙将手指放入口中,吹響了哨聲,下一瞬,從莊子四周出現了幾道身影,那是今日來莊子前,公子吩咐他帶來的暗衛,近日從沽城來到上京的人口比之以往多了不少,以免趙永華狗急跳牆,帶上暗衛總歸是穩妥些。
沒承想,趙永華還當真有這膽子刺殺公子!
不過就算有暗衛,在人數上他們也是吃虧的,歸言心下着急,害怕這些人突然異動,他握緊了手中的劍,便是拼死,也要護着公子離開!
樹葉自枝杈落下,飄搖于劍尖之上,刀劍無眼,黑衣人一擁而上,眼中似乎只有李鶴珣的身影。
暗衛與歸言一同抵擋在李鶴珣身前,阻止這些人靠近。
他們都是趙永華身邊的三教九流,武功雖算不得上乘,但也有名有姓,不是一時半刻便能解決掉的。
其中一人足尖輕點,踩着剛剛中刀還未來得及倒下之人的身軀,朝着李鶴珣而來,刀光劍影,在他逼近李鶴珣的瞬間,被歸言找到機會從後攻來,一劍貫穿心口,血流不止。
李鶴珣握住他手中的刀,任由他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随即翻身而下,與歸言一同對付這些反賊!
“公子,你先走,這裏有我。”
李鶴珣面色冷凜的站在歸言身側,“走不了,這些人出手狠辣,招招致命,應該都是死士,不殺了他們,很難離開。”
又一名暗衛倒下,李鶴珣的武功用來對付尋常人綽綽有餘,可若是遇上這些不要命的死士,便有些為難了。
他艱難的與歸言一同厮殺,一刻鐘之後,天上忽然下起雨雪,屍體如山,潔白的血落在樹幹與泥土之中,被鮮血染成了同一種顏色,暗衛所剩無幾,而那些死士也好不到哪兒去。
李鶴珣欲要翻身上馬,餘光卻突然瞧見歸言腹背受敵,手中的刀狠狠的朝着那背後之人擲去,阻止了他偷襲之意。
但同時,他自己的身後也傳來了凜冽殺意,幸而躲閃及時,長劍只刺入右肩,并未傷到要害,盡管如此,李鶴珣的臉色也在瞬間慘白,額頭浸出細汗。
“公子!”
歸言解決掉身前之人後,匆匆趕來将人扶住,劍身沒入肩頭三寸,烏紅的血從傷口汩汩流出,将青色長衫浸染一片,“公子,你沒事吧。”
李鶴珣面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沒事,走。”
歸言看了一眼僅剩的死士正被暗衛纏住,頓時将李鶴珣扶上馬,自己也坐了上去。
雪點落在烏發上久久不散,李鶴珣擡頭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天,想起從唐氏那裏聽來的過去,垂首對歸言低聲吩咐了一句。
“公子不可,你的傷……”話音未落,便對上李鶴珣冷凜的眼神,歸言只好咬牙策馬,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太傅府中。
“你跟我說實話,少夫人到底怎麽了?”
檐下,阿莺将門輕輕阖上,回頭看向探春詢問。
探春望了一眼輕飄飄落在地上的雨雪,抿唇道:“少夫人在雪天受不得吵,待她安靜會兒就好了。”
“為何?”阿莺不解,探春三緘其口,無論她怎樣問,都不透露出一個字。
阿莺抿唇看了她半晌,忽然明白了什麽,“那咱們就這樣等着嗎?”
“你去替少夫人尋個湯婆子來,炭火也行,我在這兒守着。”
探春陪在少夫人身邊許久,她的話一定沒錯,阿莺颔首,匆忙走入雪中。
沈觀衣坐在圈椅上休息,不停的揉着額角,只想将方才那些吵鬧聲從腦海中趕出去。
忽然,外面隐隐傳來樂安尖細的聲音,“滾開!”
木門猛地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沈觀衣掀開眼皮看去,就見去而複返的樂安怒氣沖沖的朝着她走來,阿莺想攔,卻被她一把推開。
“沈觀衣,你到底對我爹做了什麽,他為什麽……為什麽非要護着你!”
樂安想起她方才離開不久便被爹爹追上,可頭一句話便是訓斥,不僅如此,還讓她別與沈觀衣作對。
她不明白,為什麽連一向疼愛她的爹爹都護着她!
嫣紅的舌尖舔過幹燥的嘴角,沈觀衣頭疼欲裂,吩咐道:“阿莺,将她趕出去!”
耳邊吵鬧不停,木門大開,飄搖的雪落進屋內,沈觀衣連忙別過頭,咽了口唾沫,眼前暈眩,身子有些發顫,忍不住低吼道:“滾出去,阿莺,讓她滾出去!”
饒是樂安也察覺到了沈觀衣此時的不對勁。
她忽然想起先前被禁閉之時從沈觀月那兒聽來的消息,如今又瞧見沈觀衣如雪一般慘白的臉色,忍不住冷嘲道:“原來你當真有病啊。”
“先前沈觀月說與我聽時,我還以為是她唬我的呢。”
她眼中淬毒,嘴角咧開一絲惡劣的笑容,報複的痛快在她心中漫延,“沈觀衣,你瞧瞧這雪好看嗎?像不像你娘死的那一日?”
沈觀衣瞳仁緊縮,冷的發顫,下意識環抱住自己的身軀,手指死死的扣在先前被鞭子打出來的傷痕上也不覺着疼。
眼前好似忽然回到了七歲那年,冬雪大的出奇,放眼望去,白芒成片。
她在府外堆了一個小小的雪人,沈觀月恰巧瞧見了,将她的雪人毀去不說,還将她按在雪地裏,冷嘲道:“你喜歡堆雪人?好啊,那便多堆一些,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停。”
十指凍得通紅,僵硬到彎曲不能,可她仍舊堆了一個又一個雪人出來。
直到府內匆忙跑出來一個下人,與沈觀月說了些什麽,她才放過她,帶着人離開。
單薄的衣衫無法禦寒,她冷的骨頭都有些疼,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院子時,卻聽見院中傳來娘親一聲又一聲的慘叫。
她從未見過那般慘絕人寰的刑法,将最冷的雪澆灌在娘親身上,又用最燙的水去化雪,反複如此。
她手腳并用的朝着娘親跑去,卻被沈觀月攔住,她說:“娘親在給我做雪葫蘆,你少管閑事。”
雪葫蘆……
她狠狠一口咬在沈觀月的手臂上,可卻在靠近娘親時被她喝止,“回去,去屋子裏,啊……”
眼淚還未從腮邊滾落,便微微凝結在臉上,巨大的無力與痛苦在她聽見娘親一聲又一聲慘叫時化為了痛恨,她想殺了所有人,連沈府的一只螞蟻都不想放過!
那道聲音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越來越弱,漸漸消散在風雪之中。
她麻木的推開房門,被茫茫白雪覆蓋的院中多了一個雪人,比她方才做的所有雪人都要好看。
雪人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
她的阿娘,也睡着了。
沈觀衣回過神來,眼眶通紅,想也未想的便拔出簪子朝着眼前的人刺去,“我讓你滾!”
“沈觀衣,你瘋了!”樂安堪堪躲過她撞過來的身子,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看着她搖搖欲墜,連簪子都拿不穩的狼狽樣子,樂安拽住她的長發将她狠狠的摔在地上,“想殺我,就憑你?”
“郡主,郡主我家小姐懷有身孕,打不得啊,求您高擡貴手,奴婢求您了。”阿莺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樂安雙眸瞪大,“她有身孕了?”
瞧着她不大對勁的神色,阿莺頓覺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起身撲在沈觀衣身上,大有想動她家少夫人,便從她屍體上踩過去的意味。
沈觀衣發絲淩亂,她重新攥緊簪子,艱難的想從地上爬起來。
眼前一片模糊,喧鬧的聲音刺激的她失去了所有理智,嘴中喃喃的念叨着,“滾,滾出去……”
在阿莺警惕的目光中,樂安一步步朝着她們逼近,“沈觀衣,你是個有病的,你不知道嗎?我若是你,早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自戕了!”
“郡主!”阿莺緊緊的盯着她,嘴唇輕顫,“請您慎言。”
淩亂的腳步聲自外而來,伴随着歸言的驚呼一同傳入屋內,“少夫人!”
樂安回身看去,只見二人從雪中走來,歸言身後跟着的男子衣衫染雪,眉眼如霜,仿佛剛才經歷過一遭厮殺,連衣衫都未來得及換便趕來了。
樂安局促道:“瀾之哥哥。”
她下意識擡步想要靠近李鶴珣,卻聽他冷聲道:“歸言!”
樂安被歸言阻隔在距離李鶴珣三步之遙的位置,他抿着蒼白的唇來到沈觀衣身邊,瞧見她滿目通紅的眼睛,瞳仁微縮,只覺心髒被銀針沒入。
他咽下口中腥甜,低聲道:“別怕,我來了。”
歸言瞧見眼前這一幕,才終于知曉公子為何身上有傷都還要來張府。
他勸了那般久,公子從始至終卻只有一句,“下雪了,她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