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第97章

廂房琴琴袅袅, 曲水流觞,欽差來此地乃是受了孟憲旨意,不過不是為民, 而是為李鶴珣而來。

他表明聖上的意思後, 等了許久,一雙眼睛不自覺地打量起眼前之人。

四年, 人雖不在上京,可他們卻對李鶴珣之名如雷貫耳。

聖上常常提起便不說了,真正令他們記住的是,這些年他在漳州的功績,不光是漳州, 附近城池的天災人禍, 一旦得以解決, 裏面幾乎都有他的身影。不是出謀劃策, 便是給予幫助,更甚至親自出面。雖這些事,朝中也不是無人能解決,可畢竟上京離此地相距甚遠, 有時前腳折子剛到,聖上正要派人過來時,便得知已然解決。

一來二去, 李鶴珣之名,漸漸從他們心中的氏族嫡長子,變為或傾佩或欣賞的朝中肱骨。

“可是京中出了事?”

欽差回過神來, 直言道:“大周近年來內鬥不斷, 我朝天子年幼,大權旁落, 內閣如今除了李太師與張太傅外,另外兩位大人都與岳家關系匪淺,前些日子,林将軍領旨趁大周內憂之時,騷擾邊境,恐有挑起兩國鬥争之嫌。”

李鶴珣看向他,“便是如此,我一個小小的太守,又能做什麽?”

“聖上,想請您回京相助。”

“相助?”李鶴珣緩緩起身,“可本官如今生活平順,漳州亦是一處世外桃源之地,為何要回去?”

欽差不敢相信李鶴珣能拒絕的這般幹脆利落,能真心為百姓之人怎會不知若兩國開戰,便是生靈塗炭,既如此,他為何要拒絕。

他腦中亂糟糟的,只能繼續勸道:“大人,聖上當初得您擁護才是聖上,不論是表親,還是君臣,就算是為了那些無辜生命,您也不該拒絕啊。”

“天下蒼生,誰不無辜?”

“煩請告訴聖上,求人不如求己,若當真落到毫無轉圜的餘地,便好生想想臣離京那日所說之言。”

欽差抿唇問:“下官能問問,您當初到底為何離京,如今又為何不願回去?”

李鶴珣眉眼深深,只道:“天子腳下,遍地繁華,遍地墳墓,我只是怕了。”

怕……

欽差怔愣,直到李鶴珣離去許久,他才回過神來。

與此同時,方才回到家的李元湘呼呼兩口氣,咧嘴一笑,歡快的朝着後院跑去,與見到李鶴珣不同,她臉上帶着燦爛讨好的笑,恨不得将嘴角咧到耳根,以此讓自己瞧着高興些。

“娘親!”

秋千搖搖晃晃,坐在秋千上的女子纖細瘦弱,美豔絕倫,額間精致細膩的牡丹花钿似乎泛着點點光暈。

她握着繩子的手收緊,秋千停下,漫不經心的看着李元湘撲進她懷中,軟軟道:“娘親,我錯了。”

手指輕點在李元湘的額頭,将她推開了些許,在她疑惑的眼神中,沈觀衣擦去她嘴角的油漬,“外面的食物好吃嗎?”

李元湘扁着嘴,垂下頭,不停的拿眼睛去瞅沈觀衣,一句話都不敢說。

“從明日起,一月只許出門一次。”

頓時,李元湘滿眼含淚,委屈的擡頭看着她,可沈觀衣壓根不吃這一套,等了半晌都沒見娘親來哄她,便自己擦去眼淚,吸了吸鼻子,不哭了。

沈觀衣餘光瞧着,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忽然,她臉色一變,死死的握住繩子,以此支撐軟綿的身子,雙腿像是感覺不到知覺一般,不停的發顫,動彈不得。

自年初開始,她便察覺身子有異,隔三岔五便會使不上力氣,近來更是頻繁,甚至與平常的無力不同,在毒發時,若不是思緒尚存,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還活着。

今日持續的格外長,連李元湘都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娘親……”

沈觀衣張了張唇,想安撫她,可雙唇發麻,吐不出一個字來。

忽然,冷香入筆,李鶴珣擔憂的聲音傳來,“娓娓,怎麽了?”

大顆的汗珠自腮邊滾落,沈觀衣面色慘然,看的李鶴珣一陣慌亂,顧不得其他,将人橫抱起,對着一旁被吓到的李元湘道:“将魏蓮叫來。”

“好,我、我這就去……”

“魏伯伯,魏伯伯!”

李元湘找到魏蓮時,他正在用膳,“魏伯伯,我嗚嗚嗚……”

不似先前的惹人憐愛,李元湘嚎啕大哭,難過至極,連話都說不清楚。

魏蓮瞧她這模樣,頓時明白是沈觀衣身子有異,放下筷子,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

把脈之時,李鶴珣就在旁守着,瞧見他面色越發凝重,稀薄的空氣中似乎都帶着風雨欲來的焦躁。

四年之間,魏蓮想過許多法子,可無一例外都失效了,毒溶于血,由此循環,生生不息,想要解毒,談何容易。

是以,沈觀衣的五髒早就壞掉了,像是為了解毒,需以險招,傷及脾肺在所難免,如今她這副皮囊有多豔麗,內裏便有多腐朽。

“可有法子。”

四年來,這句話李鶴珣問過不下千萬遍。

從前,生死關頭,魏蓮都會告訴他一句‘有我,不會死’,而如今,他卻看着靜靜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問:“你想活嗎?”

烏發披散,沈觀衣瞧着沒有半點瀕死之人的凄慘,嘴畔含着笑意,“那要看是怎麽活。”

“生不如死的活法,終日卧榻,無法行走,沒有尊嚴的活着。”

沈觀衣笑容微頓,随後又緩緩揚起,對上李鶴珣泛着紅暈的雙眸,輕松又惬意的像是在說今日要吃些什麽。

“那便,算了。”

魏蓮長睫輕顫,掩去眸中的酸意,整整四年,他都無法讓她活下來,亦是他這個大夫沒用。

沈觀衣動了動手指,發現有些擡不起來,只好作罷,“別難過,我帶你去瞧個東西,你抱我過去好不好。”

她見李鶴珣不為所動,不悅地擰眉看他,“我與你說話呢。”

“那我呢?”

輕輕的質問聲,沒有半點咄咄逼人,卻錐心的疼。

沈觀衣笑了一聲,“還有吵吵啊,李鶴珣,你不是一個人。”

她說:“抱我去院子裏吧。”

秋風起,黃葉凋零,沈觀衣讓李鶴珣将她抱到一棵光禿禿的樹下,不顧髒污,二人席地而坐,李鶴珣扶着沈觀衣,讓她倚在身邊。

望着這棵還是幼苗的梅樹,李鶴珣跟随沈觀衣的目光看去,這才注意到樹下有一處土壤松動,像是新翻不久。

沈觀衣說:“我怕你日後找不到,便先告訴你,我在這裏埋了些東西,必須要吵吵嫁人那日,你才能挖出來。”

“好……”

她側頭看向李鶴珣,滿眼認真,“你發誓。”

李鶴珣順着她,舉起三根手指,可誓言未完,沈觀衣便悠悠道:“你若違背,便來世陌路,生生不見。”

李鶴珣猛地看向她,眼底像是浸了血,在她固執的眼神中,李鶴珣遂了她的願,一字一頓落下誓言。

沈觀衣這才眉開眼笑,待身子舒适了一些,才覆上他的手背,習慣性的把玩着。

涼如寒冬刺骨,沈觀衣卻不甚在意,“我若走了,你準備怎麽辦?”

他不說話,沈觀衣頓時氣惱的道:“你是不是想跟着我走!我就知道!”

“不行!”

沈觀衣這些年想的十分明白,她之所以能重生回到十六那一年,是因她前世作孽太多被人一刀捅死,倘若李鶴珣當真想不開尋死,或許便又會重蹈覆轍。

前世的他,過的并不好,重生于他而言,是苦難的開始,她如今有了心,不願傷他,可那個一心想要往上爬的沈觀衣不會。

所以,她想盡所能的讓他活着,哪怕最終或是徒勞一場,也能讓他在今生高興的久一些。

“你想啊,你我都不在,吵吵怎麽辦,會有人欺負她的。”沈觀衣繼續道:“李鶴珣,我若是等不到她出嫁那日,至少還有你盯着,可不能随便讓人叼回家了。”

“她雖聰明,可到底是女子,若沒有後盾,定會吃些苦頭。”

“還有你……”

她緩緩阖上眼,有些困倦,“不許有續弦,若當真想要,便找個好些的女子,姨娘或是通房都可,但萬不能威脅吵吵嫡女的地位。”

聲音越來越弱,李鶴珣默不作聲的聽着,一下又一下順着她的滿頭青絲,淚珠順着眼角緩緩沒入發間。

“娘親……”

不遠處一道小小的身影欲要跑過來,李鶴珣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邊,李元湘放低了聲音,走來問他,“娘親怎麽了?”

“娘親太累了,想休息一會兒。”

“那娘親還會醒來嗎?”李元湘雖只是個四歲小姑娘,可心智異常,知曉睡着一詞還有別的寓意,騙不着她。

李鶴珣眉眼溫柔的低頭,輕輕摩梭着女子的發絲,“會的。”

今日會,卻不是日日都會。

禺安五年,大寒,漳州撒鹽飛絮,一片白茫之中,馬車自街上駛過,留下車轱辘轉動後的痕跡,那是駛往上京城的馬車,與來時的熱鬧不同,五年後,孤零零的馬車上,只坐着一對父女。

男子摸索着手中的暖玉,一言不發的望着窗外。

李元湘窩在他的懷中,小嘴喋喋不休,“爹爹,京城好玩嗎?魏伯伯為什麽不與我們一起走啊?”

“還有探春姑姑與阿莺姑姑,她們也不走,是不是因為上京不好玩,她們才不去的呀。”

“祖父會喜歡湘湘嗎?”

她說了半晌,都沒有得到李鶴珣的回應,寒風入窗,吹的她迷了眼,“爹爹,好冷。”

下一瞬,大手将她往懷中攬了攬,大氅将小姑娘緊緊護住,可盡管如此,至始至終,李元湘都不曾聽見一點聲音。

沒有斥責,亦沒有歡喜,安靜的只有呼嘯而過的風雪聲。

人之所以為人,獨在其心,不其然乎?

可李鶴珣的心,似乎早就丢了,丢在禺安五年的那場大雪裏。

最怕風雪的人,死在了二十年來最冷的大寒裏,而同樣死在那裏的,還有她的父親。

同一年,少年帝王迎回他最信任的臣子,封其為首輔入內閣,掌百官,權勢滔天,風光無兩。随後短短五年,與新帝聯手拔去朝中早已腐朽的樹根,商議頒布諸多利民旨意,減賦稅,開武舉,新帝及冠之年,大赦天下,海晏河清,朝中上下一片欣欣向榮。

可若要問,帝王已長成,朝中最不能得罪之人,可還是首輔大人?

平日最喜八卦的文官,則好事的拉着同僚去一旁回答。

“你可知老太傅今日為何辭官還鄉?”

“據說那張家女兒多年未嫁,據說是因縣主曾有一諾,待來日許她做兒媳,這一記挂,便是多年,先前還不曾明目張膽的做什麽,可前兩日據說有人瞧見李大人與一女扮男裝的女子在茶坊坐了一個晌午,那張寶瑩這不急了嘛。”

“然後呢然後呢?”

他扶了扶官帽,對上前年才科舉入仕的衆人道:“咱們李大人是什麽人?”

說什麽的都有,只有一人道出無可反駁之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順。”

“對咯,是以李大人面色如常的将其出格之舉,呈于老太傅面前,若是我,我也無顏再留在上京。”

有人不解,“可張家小姐情深意重,等候多年,李大人如今三十有五,卻仍不曾娶續弦,難不成是要做一輩子義夫?”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仗着在朝多年,他頗為得意的道:“你們啊,有所不知……咱們首輔大人他,懼內。”

在他的口中,二人之間的感情,蕩氣回腸,舉世無雙,令人潸然淚下。

“生前之所言,死後亦作數,這哪是懼內,分明是重諾。”

“随你怎麽說,反正啊,看好自己身邊的姊妹,別讓她們不長眼,往大人身邊湊。”

衆人面面相觑,知曉家中有此念頭的,都暗自想着該如何勸說歇下心思,而家中無此念頭的,則想着回去警醒一二。

待衆人散去,那人笑眯眯的朝着宮門走去,瞧見梅花樹下負手而立的男子,連忙谄媚上前,拱手道:“見過大人。”

男人劍眉星目,被歲月沉澱後的眉眼更顯深邃,他擡手撚起一簇梅花,指尖摩挲,“辦好了?”

“下官辦事兒您放心,日後那些歪心思絕不會動您身上去。”他嘿嘿笑着,眼珠子轉動來去,似有猶豫。

李鶴珣看向他,“怎麽?”

“那個,大人您答應我的事兒……”

紅梅從指尖掉落,李鶴珣撚了撚手指,花瓣幽香,沁人心脾,“明日辰時,去城門接人。”

他大喜過望,連連拱手,“謝過大人。”

落在地上的那朵寒梅,被鞋履踩進雪中,滿地白茫,身後再次傳來那人略顯欣喜的聲音,“李相,後日貴府喜事,下官一定備上厚禮,聊表心意!”

李鶴珣坐上馬車,淡淡吩咐道:“城外山上那窩匪,帶人去剿了,将那秦三帶回來。”

匪?

歸言莫名,城外哪來的……

他忽然想到前些時日被岳國公收編的那批人,先前好像是匪,只是暫時落腳與山外,不日便會去軍營,雖不知秦三公子怎的落入那群人手中,但聽老爺之意,是要……

自夫人走後,老爺從未掉落一滴淚,甚至瞧着與往日一樣,不見半分悲拗,可……又有所不同。

這些年老爺越發令人琢磨不透,眉宇間的溫和日漸消弭,從前那個端方正直,眼中不容一點沙的人,他似乎都有些想不起來了。

今夜要見血,歸言一點點的擦拭手中刀刃,十年前,這把刀只斬奸佞宵小,如今這把刀,血債累累,戾氣橫生,早已不算無辜。

李元湘出嫁那日,平日清淨宛如寺廟的李府一片喜氣,下人腳不沾地,李鶴珣站在窗邊負手而立,遙遙望着那貼在白牆之上的喜字。

他一時看的出了神,好似多年前,府中嫁娶之時,冥冥之中,恍如隔日。

“老爺,小姐又鬧上脾氣了,老太爺在外面勸了許久都沒用,小姐就要見您。”

李鶴珣回過神來,眉頭輕皺,似乎只有在提起李元湘之時,他才會有些反應。

這些年,以李元湘之相貌家世,自及笄那日起,上京有兒郎的家中便絡繹不絕的前來打聽,美豔雖不及後來的沈觀衣,可也是明眸善睐,玉貌花容。

在那些人言辭鑿鑿要選一個端莊賢淑的女子入門時,李元湘相貌角色,性子嬌蠻,可盡管如此,所謂的世族名門,依然因她的家世而趨之若鹜。

李鶴珣踏進屋內,瞧見坐在銅鏡前早已梳妝好的小姑娘,冷聲道:“大喜之日,人是你挑的,你還要鬧什麽。”

新科探花郎,寒門出身,李鶴珣看過他的策論,着實及不上狀元之位,學識文采雖不錯,可也只是不錯,他不知湘兒瞧上了他什麽,那人除了一張唇紅齒白的臉,沒一處配得上她。

但娓娓離世前的話猶在耳畔,他既答應婚姻大事讓湘兒自己做主,便不會多加置喙。

李元湘不顧屋內還站着下人,直言不諱道:“可我不想見到岳家人出現在我的婚宴上!”

“祖父不願将人趕走,爹爹,你将他們趕出去!”

李鶴珣蹙眉,“岳家?”

他看向李元湘身旁的婢女,這才知曉是李誦年應允,岳家才敢以祖輩身份觀禮。

“知道了。”

這些事他并非面面俱到,大多都是父親在忙,所以先前他并不知曉岳家一事,如今既曉得了,斷不會讓他們出現在湘兒的婚宴上。

“父親。”

即将踏出玄關之時,李元湘忽然出聲喚道。

李鶴珣回頭看去,正紅嫁衣襯得她容色潋滟,早些年神似他的五官如今竟隐隐能瞧出一些沈觀衣的影子來。

十一年過去,那個整日與他耍心眼兒的小丫頭才剛及笄不久,便要嫁人了。

便是這些年他在感情一事上渾渾噩噩,如今也生出些不舍來,“為何這般急?”

急到才十五,便要為人婦。

李元湘忽然笑了,臉上仍舊帶着少時的狡黠,“女兒想着,早些嫁人,爹爹便能早些去尋娘親啦。”

李鶴珣怔住,卻聽她俏皮道:“別以為我不記得了,娘親走時與你說的話,我都聽着呢,若不是娘親想要你回京,想要讓你看着我風光出嫁,你是萬萬不會離開我們在漳州的家。”

她一步步走到李鶴珣跟前,他很高,高到李元湘要踮着腳尖,才能堪堪夠到他的下颌。

李元湘擡手從頭頂擦過,對着李鶴尋的身量比劃了兩下,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你瞧,湘湘已經長得這般大了,就要嫁人啦,爹爹也會去找娘親的吧。”

他唇畔微動,并未否認。

“那爹爹日後,還會回來嗎?”

李鶴珣看着眼中泛起霧氣的小姑娘,嘴角終于牽起一絲笑意,“別哭,你該為爹爹感到高興的。”

“嗯!等成溪日後不做官了,我便帶着他去漳州找爹爹與娘親,到時候我們一家團聚。”

李鶴珣低頭看向她連嫁人時都不曾摘下沈觀衣親手編織的同心結,笑了一聲,“好。”

“我日後不在,別再穿着男裝過街走巷,被人瞧見不好。”

“女兒知道啦。”

李鶴珣又道:“聖上慣來寵你,若遇見難事,便讓聖上做主。”

“嗯嗯!”

不過兩句輕描淡寫的囑咐,卻讓李元湘差點哭花了妝容,她攥着李鶴珣的袖子,吸了吸鼻子,“爹爹,您會在家裏等我的,對吧?”

漆黑的瞳仁不再霧氣重重,泛着一絲淺淺的亮光,李鶴珣并未言語。

從屋內出來時,早已年過半百的李誦年連忙迎上去,“湘兒如何了?”

“歸言。”李鶴珣并未理會,看向一直候在一旁的人,“請岳國公一家回國公府。”

“是。”

李誦年讷讷的看向眼前這個成熟穩重的兒子,頭一次升不起做為父親的威嚴,他斂下雙眸,輕嘆一聲,落寞的轉身離去。

這頭,岳國公一家得知被驅趕出府,臉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但更讓他無顏面的是岳安怡。

多年被孩子拒之門外,母不母,子不子,那些流言蜚語伴随着親人的疏遠,讓她的身子每況日下,午夜夢回中都是沈觀衣那張前來找她索命的臉。

兒不理,孫不認,家不成家,那是她抄了無數經文都抹不去的愧疚與後悔。

她好不容易才重新回到京城,本想着多年過去,從前之事總能淡忘,是以張家找來之時,她便應承了一句,想着或許借此,能挽回他們之間的母子情分。

可是她錯了,是她從前低估了沈觀衣在他心中的分量,如今依然低估了他對沈觀衣的情意。

李元湘不認她這個祖母,情有可原,可李鶴珣為何不原諒她,她已經知道錯了,她就這麽一個兒子,這麽一個兒子啊……

‘噗——’岳安怡悄無聲息的吐出一口血來,倒在地上,如魔障了般,嘴裏不停的念叨着什麽。

賓客亂成一團,衆人齊擁而上,人與人的縫隙之中,岳安怡好似看見有人從雪中執傘踏過月亮門,背影蕭條孤寂,好似這白茫茫的世間,只剩他一人,旁的再無關緊要。

“報應,報應啊……”岳安怡哭的泣不成聲,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可眼前模糊一片,到頭來,什麽也沒留住,老無可依,瓦解雲散。

“國公大人,縣主她……”

“還請您節哀。”

飄渺的聲音随風傳入李鶴珣的耳畔,長靴一滞,片刻後又再次擡起,白皙冷凝的面龐,似要與這大雪,融為一體。

李鶴珣盡完最後的職責,待李元湘拜堂後,獨自一人騎上早已候在府外的馬匹。

這次,他不帶一人,只身前往漳州,三天三夜,幾乎不曾停歇。

此時正值午夜,漳州還不曾下雪,院中的梅花開得極好,李鶴珣翻身下馬,一步步朝着樹下走去。

探春與阿莺留在此處,魏蓮時而也會來此小坐,十一年來,幼苗早已長成,可這處府邸,卻還如同先前離開時一樣。

他并未急着挖出沈觀衣留給他的東西,而是拿着買來的黃酒,去疱屋做了些醉糕,這才重新回到樹下。

天寒地凍,他兀自靠着樹幹,與她說着這些年的過往,提起李元湘之時,時而蹙眉時而無奈,待糕點冷卻,四周才漸漸安靜下來。

他抿着唇,一點點挖開記憶中的位置,裏面放着一個木盒,盒中并未有旁的什麽東西,而是一封信紙。

娟秀的字跡是她親手所寫沒錯,李鶴珣眉眼溫柔,小心翼翼的打開,連呼吸都慢了些許。

信上第一篇所言:李鶴珣,別忘記你發的誓!若吵吵還未成親你便忍不住打開了,現在還有機會放回去,否則……

他嘴角略微上揚,輕聲道:“否則什麽?”

風聲飒飒,吹起他滿頭烏發,李鶴珣不甚在意的看向下一篇:

如若你還能看到這兒,說明吵吵已經成親了,那有些事我自可以向你坦白。

我這個人吧,睚眦必報,向來不喜歡有人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可我有了吵吵,我之命便不再那般單薄,殺了她,我要麽下去陪她,要麽至此一生東躲西藏,颠沛流離。

上天本就是不公平的,我不想為了她賠上自己,可我又咽不下這口氣!

于是我想啊,她那般想要我死,不就是覺着我配不上你嗎?既如此,我便要我死後,你一生不得再娶,一生不得原諒她。

所以後來的四年,我對你那般好,想來你也會依我所想,至今孤身一人吧?

想來,你已經三十多了,就憑你的模樣,如今肯定還是有許多小姑娘芳心暗許。

岳安怡沒有得到她想要的,我便知足了。

李鶴珣,你瞧,我到最後關頭想的都還是這些,或許我從未喜歡過你,如今告訴了你真相,你便是生氣也是應當的。

日後,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就當我們兩清了。

李鶴珣面色如常的看完後,慢悠悠的看向最後一篇,只有短短兩句:

若這般你都不生氣的話,能不能應我最後一件事?

我想當祖母,讓吵吵的孩子承歡膝下,我享不了的福,你幫幫我好不好?

看完所有,李鶴珣又回到頭一篇,逐字逐句的看去,不錯過每一個字,想象着她在寫下這封信時,臉上或許出現的神情,或嗔或怒或喜。

許久之後,李鶴珣才小心翼翼的将信紙疊好,放進懷中,最貼近心口的位置。

那裏曾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再也去不掉,也有沈觀衣留給她的,最後一件東西。

那封信中好像字字都無關緊要,可李鶴珣卻知曉,她想讓他活下去。

否則為何要在吵吵成親這一日才讓他打開,那本就是一個借口罷了,待他打開之時,她又想要做祖母,待吵吵的孩子長大成人,他也早就時日無多。

淨會耍些小聰明,母女倆都是一個樣。

“娓娓,我沒你想的那般大度,這次,便算我錯了,日後給你賠不是。”

天幕烏黑,萬籁俱寂,月輝灑落人間,今日與以往并無差別。世人酣睡,男人翻身上馬,孤身一人前往了他妻子的埋骨之地,仿佛從未出現過。

時間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壽宴上,女子故作嬌嗔,男人面色如常。

“瀾之哥哥……”

“夫人想如何?”

“我想你為我報仇後就殉情。”

“嗯,那就生殉,怎麽着也得比你死的痛苦些,才好讓你安心。”

“你發誓。”

“嗯,發誓。”

寂靜的街道上,馬蹄漸響,有些話,從來便不是戲言。

“公子,公子?”

耳邊吵鬧不休,床榻上的男子微微睜眼時,正好對上歸言急切的目光。

“公子您終于醒了!”

李鶴珣微微擰眉,瞧着面前的歸言,心下疑慮陡生。

他分明與沈觀衣合葬,為何沒死?

“公子,時辰快到了,咱們再不出發便來不及了。”

李鶴珣捏着眉心,按壓下怪異之處,“何事?”

歸言微怔,“賞花宴啊,您忘了?”

下一瞬,李鶴珣猛地擡頭看向他,在瞧見歸言的模樣打扮時,腦中頓時極快的閃過一絲什麽。

他不動聲色的起身,任由歸言伺候着梳洗。

從府邸出發,直至豐山賞花宴,一切都稀疏平常,看着年輕的長公主與向他迎來的孟朝與趙玦,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豐山的花開的極豔,三人在亭中站了許久,李鶴珣面上淡然閑談,實則卻有些緊張。

直至瞧見被衆人吸引目光的女子自遠處走來,那顆沉寂了十多年的心,再一次滾燙。

李鶴珣出神的望着,像是早已枯死的老樹忽然注入了生命,再次茂盛繁榮起來,他沉浸在再次見到沈觀衣的不敢置信中,以至于沒有注意到,沈觀衣與從前不同。

少了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睥睨,如衆多女子一般,嬌弱的仿佛一折就斷。

不知過了多久,孟朝與趙玦悄然退去,他似乎能聽見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回頭望去,那張日思夜想的臉再次出現在眼前,心口又疼又酸,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可在朝多年,哪怕心中早已天翻地覆,可面上卻仍舊平靜無波。

沈觀衣有些慌張,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甚至有些不敢看他,但仍舊鼓起勇氣,露出她對着鏡子練了無數遍的我見猶憐,“大人對我不滿意嗎?”

李鶴珣忘記了他先前是如何回的話,可想來,也不是什麽中聽的。

如今能再見到她,便已是奢求,他如何說得出那些冷冰冰的話來,嘴唇輕啓,他道:“沒有。”

下一瞬,眼前的女子眉開眼笑,李鶴珣也忍不住輕輕牽起了嘴角。

日光大勝,仿佛從遙遠的地方而來,映在兩人身上,如仙似畫,一筆筆的勾勒屬于他們的模樣。

青山遠黛,近水含煙,總有人為他而來,也總有人為她而來。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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