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2)

木板和鋼筋封了井口。

金魚是一條條死去的。他們一條條撿出死魚,那拉尖叫着說,鬼從魚缸裏走了出來。苗秀娥永遠記着那聲刺耳的尖叫,這輩子,她都沒有聽到過如此毛骨悚然的聲音。而那口枯井,臉色慘白、周身顫抖不已的那拉說,她本來不想告訴他們,但她不能不說,那就是鬼的藏身之地。她不僅看見枯井裏有水,還看到了淹死在井裏的人。

她像被風吹亂的竹葉,任誰也無法撫平那麽多的驚慌。

三年來,他們是在那拉的這些瘋話中度過的。淨園的每個角落,都曾出現過那拉所說的鬼。門廊的拐角,紫檀扶手椅,廚房,浴室,客廳雕花的鏡子,他們從未看見令她驚恐不已的鬼,他們只是從那拉的眼神、表情和狂亂的舉動裏,知道她正在發病。他們束手無策,等着一場風波的結束。他們無法趕走鬼,也就無法結束她的胡言亂語。那拉的病越來越重了。事實如此,他們卻都不願這樣想。

苗秀娥時常滿目狐疑地望着那拉的一頭黑發,而在那拉發現時,又慌忙轉移目光。有時,她情不自禁撫摩她的後腦勺,希望将她的幻覺連根拔去。

已經衰老的離休教師苗秀娥無限疲倦地坐在竹子下,滿面憂愁,心緒不佳。花園因疏于照看,草在瘋長。她本來是來拔除荒草的,卻失去了耐心,覺得這片茂盛的草長在了她的心裏。今年,沒有誰再有心思照看花園,花木洶湧,失去了控制。這是一種有害的激情,讓人生畏。苗秀娥覺得她和丈夫,連同這座老宅,都因為那拉的突然發病,成了前途未蔔的老人。

從廚房裏漸漸飄出了中藥的苦味兒。那兆同堅持早晚為那拉熬中藥。西藥用過了,但是只要看看那些昂貴藥片的藥理說明,他們就憂心如焚。副作用太大了,他們改用藥效溫和的中藥。要安神補氣,調節身體的陰陽平衡。中醫說那拉體質陰盛陽衰,從而導致幻影紛疊。這種解釋多少安慰了這對老夫婦。如果僅僅是陰陽失調,他們覺得問題似乎簡單多了。他們不僅從藥理上,還從飲食上調理那拉。他們讓那拉休學,将壓力和精神負荷降到最低。他們盡量在家裏制造輕松愉悅的氣氛,讓那拉備受驚吓的精神得到修複。是的,情況似乎在好轉,那拉比之前安靜了很多,也較少提到鬼。但是,突發的落水事故讓他們認識到,情況并不像他們希望的那樣簡單。她為什麽出現在北海?這是一次意外落水,還是自殺?他們比誰都清楚,那拉是會游泳的。

由于難以平息的無奈與無名之火,苗秀娥用抱怨的目光看着這幢老宅。光線轉暗,爬滿圍牆的爬壁虎讓本來就暗淡的建築更顯幽深,風過後,涼意重重,她忽然覺得,那拉之所以幻聽幻視,都跟這座老宅有關。她鬧不清是受那拉胡言亂語言的影響,還是過于疲憊,一時,她覺得讓那拉離開這裏是對的,所有老宅子都是鬼魂出沒的不祥之地。看看我們都做了些什麽,當初費那麽大勁争回來的房子,現在卻鬼影重重,不得安寧,早知這樣,還不如就住在學校的筒子樓裏呢,從未聽說筒子樓裏鬧過鬼。

苗秀娥撿起垃圾袋,放棄了整理荒草的念頭,将手拄在腰上,站了起來。風濕病讓她的雙腿痛苦不堪。她從鋪着細磚的小徑緩步繞到客廳,穿過客廳走到飄出中藥味的廚房,那兆同正将藥鍋從爐火上端離。那拉從醫院返回的第一天,他們悄悄商量停藥一天,他們需要盡量減少和那拉的摩擦,讓她情緒平穩。但是晚飯前,那兆同還是取出草藥,早早泡好,守在火爐前,看着藥汁在砂鍋裏煎熬。在吃藥這件事上,父女兩人每天都要鬥争兩三個回合。老夫婦堅持不為任何理由和借口所動,一定要看着那拉在眼皮底下喝幹藥湯。

他們不會将她送進精神病院。

從安定醫院回來後,他們決定守着那拉。她的狀況還遠沒有達到住院的水準,他們這樣安慰自己,那拉還能與他們對話,她的生活起居也大致正常,除去想象中的鬼魂,她與正常人沒有太大差異。然而,他們心裏卻滋生着越來越多的憂慮,他們将憂慮各自壓在心底,但時不時地,他們會想到,那拉,最終會變得跟那些真正瘋癫的人一個樣子嗎?

鬼語者

晚飯時,媽喊醒了我。我一直在睡,卻怎麽也睡不醒。我還需要兩天,才能将該睡的瞌睡都睡完。瞌睡一直積累着,等着一起爆發。一直以來,我想不受驚吓地睡個安穩覺,卻從未如願。不過,現在我知道,“它”累了,我也累了,我被折騰得夠嗆,同樣,“它”也不得清閑。許多時間過去了,我知道有一樣東西,“它”和我是無法超越的。死亡。如果死亡能威脅到我,那也一定能威脅到“它”。我就是那只寄居蟹的外殼,若是外殼損壞了,裏面的蟹也會跟着倒黴。我是被“它”摧殘的對象,同時,也是“它”得以出現的理由。我們相互依存,互相攻擊,過着別人看不見,聽不到,無法理解的生活。

他們說我病了。他們看不見我說的鬼,就懷疑我幻視幻聽。有段時間,連我也懷疑自己病了。當所有人都齊聲說你病了的時候,你的确會陷入自我懷疑。在這些異口同聲的人群中,不僅有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同學和老師。如果我不在英語課上大聲吼叫,如果我不是極無教養地對老師說,“快把你的衣服脫掉吧,那上面沾滿了溺死鬼的口水”,如果我不向什麽也看不到的虛空投擲觸手可及的書本、紙張和筆,并發出刺耳的呼叫——這一切都太過分了,為我贏得了無法更改的惡名。他們叫我鬼語者。

我需要一個能幫我的人。

客廳裏,他們像往常那樣坐着。我的父母坐在各自的扶手椅裏,兩雙眼睛緊盯着我。他們太緊張了。這也讓我緊張。我面前照例是一碗深褐色的藥水,這是爸的傑作。我皺着眉看了看藥碗,在他們開口說話之前就端起碗喝了起來。我沒有病,只是洩露了秘密。如果我能料到,既然并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幫我,那麽我就應該隐瞞秘密,隐藏恐懼與憤怒。恐懼與憤怒為我帶來了同樣的回報,我能從他們的眼神裏,看到他們的恐懼,看到他們因為恐懼我莫名其妙的歇斯底裏而生出的憤怒。

如果我能很好地隐藏自己,那麽在遭到惡鬼襲擊的同時,我将不至于為自己招來別的攻擊,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孤立。

問題全出在我身上,我先是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那張關不嚴的嘴又告訴了爸。我實在不願意失去爸的信任,但爸相信我是精神出了問題。爸是唯物論者。爸将全部精力花費在古董收藏上,并希望我能沾染一點對這個行業的喜好。爸以自己在20歲就讀完三大卷馬克思著作為豪。媽是個鐘擺,在有神與無神之間搖擺不定,在我和爸之間搖擺。最後,她決定做一個中間主義者,于是,她每天不僅要對着佛像燒三炷香,還要對着國旗飄揚的方向鞠三個躬。媽是新中國誕生的接班人,對紅色的東西非常迷信。媽在客廳裏挂了紅色的燈籠,在平時少人去的房間都擺上紅色封皮的《毛主席語錄》。媽甚至讓我穿上紅襯衣,紅毛衣。紅色雖然讓媽安心不少,對我卻不起作用。我手腕上戴着紅絲線手镯,腰上也圍着紅腰帶。但是紅色并不能阻止鬼的出現。色彩對“它”是不起作用的。

我頭很痛,眼睛也很澀,可我很清楚,他們在觀察我,想從我的臉上讀懂,我是發生了嚴重的精神問題,還是由于神經衰弱導致了幻覺。他們每天都在疑惑中苦惱着,既不能幫我,也不願更多的人知道我的秘密。他們小心地為我保守秘密,拒絕我的朋友探望,也謝絕了他們自己的朋友。他們這樣做,全是為了我在某一天恢複理智時,能給我一個清白的歷史。他們懼怕這樣的現實,即,有精神病史的女孩既無法找到男人嫁,也很難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他們的憂慮都寫在臉上、挂在眉梢。現在,他們在等我說出我為什麽會去北海公園。他們想知道,我是否已經無可救藥,是幻覺導致我的落水,還是我自行了斷,跳了北海。最不可能的解釋是,我是意外落水。

我一言不發,無聲地咀嚼食物。媽将電視的音量調大了些,這麽沉重的安靜,我們誰都難以承受。我想這麽說他們是會接受的,就說,我去北海公園,是為了散心,而我坐着的那塊石頭,太光滑了,我不小心滑進了水裏。至于我無法自救,那是因為湖水下面長滿水草,我被死死纏住了。

他們需要這樣的解釋,他們比我更脆弱。因為他們愛我。我在惡鬼出現時,第一反應就是躲在他們身後。他們抱住我驚恐不安、瑟瑟發抖的身體,卻并不幫我驅趕那水淋淋的怪物,他們認定我發病了。糟糕的是,我的表現一定接近瘋狂。我只想逃跑,遠離惡鬼和它一身陰冷的氣息,然而陰冷像寒霜包圍了我,使我像一片顫抖的樹葉。可他們感覺不到那寒霜般的侵襲。

我在寫生課上暈倒過。模特正背着我脫鞋子,那天她來得真早,教室裏除了我就是她。我向模特打招呼,問她今天為什麽來這麽早。她緩慢轉過頭。她變成了“它”。它的頭發向兩邊分開,眼睛毫無神采睜得老大,一雙死魚的眼睛,皮膚蒼白起皺,不斷有水珠從皮膚裏滲出來。衣服也一樣,從混色的袍子裏不斷流出肮髒渾濁的水珠。我愣住了,我知道空曠的教室裏除了我沒有別人,我無處可逃,教室的另一扇門被兩個大畫架堵住了。是的,叫喊沒有用,逃跑沒有用,我只有将所有能拽到手裏的東西向它投擲,我謾罵,詛咒,哭泣,喘息,但是沒有用,它将兩個瘦長枯萎的胳膊伸向我。我在被它觸到的那一刻暈倒了。我用沒有呼吸逃避它。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窒息是能解決這一絕境的最不安全卻有效的方法。我不斷接近死亡,使自己獲救。在瀕死的瞬間,我擺脫了它。

如果有人能看見鬼魂,是否能幫我?我随時都可能死去,下一刻,下一個小時,明天,後天,下個月,又一個月。我數着從我面前飄過的時間,它們緊緊卡在我脖子上。

我猜,是爸在毫無辦法、又擔心失去我的憂慮中,向華醫生說了我的“病情”。爸意識到小心為我保守秘密已經失去了意義,于是開始向每個可能了解這種“病”的人求教,看看能否獲得一點信息與信心。我休學後,爸就這樣做了,爸會問得很小心,會将我說成朋友的孩子或者親戚的孩子。爸不想失去曾有的驕傲,也不想在別人的同情中變成一個可憐兮兮的人。爸很可憐,別人誇贊他容貌姣好的女兒時,他臉上的虛榮和驕傲,已完全褪盡。他一心想要掩飾自己的焦慮。

這都是我的錯。我決定向華醫生求救。他沒有異樣的目光,沒有驚詫與嘲弄,他聽我說話。所以,當他要離開病房時,我抓住了他。幫幫我吧,我說。我活了過來,卻并未遠離再次被溺死的危險。

他會幫我嗎?爸說周末他會來家裏做客,也許,他是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家宴

華文确定是第一次踏入這所宅院,卻覺得似曾見過。這是一種含混不清的、類似夢境的熟悉。也許印象來自明信片和電視專題片,或是夢境。大多時候,夢不被記憶,有時卻細弱如游絲,在不經意間閃現。

他們沒有進入客廳,而是到了書房。

每件家具都很精美,都有一段可以娓娓道來的故事。那兆同向華文介紹占據他書房不少面積的花梨木大畫案,華文想,那該是他最得意的藏品之一。然而,從此後的談話中,華文得知,收藏家引以為豪的東西,卻是另一件跳出他的收藏習慣之外的東西。談話在收藏轶事和那拉的病情之間來回轉換。畢竟,這是一次家宴,而非行醫。

那兆同拒絕将那拉送進精神病院,也拒絕送入醫院的精神科。一旦與這類醫院關聯,那拉的一生就成了定局,再無更改的餘地。在那兆同介紹完三把明朝木椅後,他們的談話進入了那拉的主題。

那兆同小心避免說到瘋狂這類用詞。在淨園,瘋狂、瘋子這類詞彙已被禁用。瘋子這個詞彙不适合她。她沒有瘋,最多受了驚吓,有些心理問題,需要調整。精神病院就是将病人變成一個又一個癡呆與低能兒,如果是這樣,他倒寧願維持現狀,甘願忍受那拉的瘋狂。

“這是精神妄想症。具體說,是被害妄想症。”華文直視那兆同。

“妄想?怎麽會出現妄想?她從小聰明懂事,得的獎狀貼滿了一整面牆,她在妄想什麽?你能解釋她腦子裏的怪物,到底代表了什麽?”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如果能知道她腦子裏的怪物是什麽,問題就解決了大半。幻想只是替代品,是患者借來掩飾、代替她想回避的東西的一個……我們姑且稱之為象征符號的東西。妄想症有很多種,有自大妄想症、軀體妄想症、情愛妄想症、嫉妒妄想症等等,表現在您女兒身上的,是被害妄想症。一般而言,它源自愛與安全感的缺乏。也就是說,您女兒用這種方式要求她渴望過,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與安全感。還有一種可能,她也許的确看到和參與了某個恐怖事件,或是目睹過某個場面。這件事如果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就需要造一個幻想替她承擔。”

“人麽,難免有時會走入一條死胡同,那拉只不過鑽進了牛角尖,她會走出來的——缺乏愛?你這麽認為?我們将全部的愛都給了她,我們只有她這麽一個孩子。很抱歉,這個說法不成立。”那兆同盡量輕描淡寫。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犯病的?”

“三年前吧。”

“三年前,家裏發生過什麽重大變故嗎?或者她自己遭遇過什麽意外創痛?”

“那年她十六歲。生日後不久就開始出現症狀。”

“她平時情緒一直都穩定?”

“她是個快活的孩子。過生日她請來不少同學一起慶祝,玩到很晚——若說有什麽異樣的話,就是那天她過于興奮,說了很多話,還喝了酒。那天,我們允許她和她的同學朋友喝酒,那天,我還特意送了她一件禮物,這或許也是一個原因——之後幾天,她就有些萎靡不振。再後來,開始出現幻覺。”

那兆同有講故事的嗜好。一旦涉及藏品,必定要将來龍去脈講個清楚。每件東西都是有來歷的,這也是那兆同做收藏的樂趣。況且,畢竟,這只是一次答謝餐,不是研讨會。他順着這件藏品講了下去。

“差不多在那拉生日前的一周,我得到一件東西。那天天氣不大好,有些冷,我覺得有人一路跟着我,從地鐵出口一直到中華書局這段路。我停下來看了看。是一個40歲左右非常瘦的男人。我從未見過比他更瘦的人,像根竹竿,滿身的骨頭被風吹得咯吱作響。總之,這樣一個眼看就要散架的人開口問我,是不是那先生,說他有幾件東西想讓我看看。他先是從一個小包裹裏拿出兩三只鼻煙壺,我知道是前清的遺物,但品相并不好,我心想,這個人能拿出什麽好東西來,看他那邋遢樣兒,我很想趕快走開。他大概見我不耐煩,就又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裏面的一顆珠子。是顆珍珠。是顆老珠。它不該是一件民間的玩意兒,我不敢說是皇帝,但至少該是親王妃子一類人物的配飾。這顆珠子品相很好,光潔如新,我立刻想到,這正是我要為那拉尋找的禮物。我一直想在她過生日時,送件有價值的禮物。所以,看見這件東西時,我盡量克制自己,不表現出急于得到的迫切,以便和他讨價還價。讓我驚異的是,他說他久聞我的大名,這件小東西,他在為它尋找合适的主人,他只是這顆珠子的一個臨時保管人,而我,那先生,正是他要找的理想人選,因此,我盡可放心以任意價格收了這珠子。竹竿說出這麽古怪的話,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很想知道這顆珠子的來歷,于是邀他在附近的茶館喝茶。可我并未探得更多關于這顆珠子的信息。竹竿只是說,有些東西,跟人厮守的時間長了,會變得有靈氣。這是一件有靈氣的東西,在尋找與它相配的主人。我同意他的說法,因為我看不出比那拉更合适的人選。于是,我将錢包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其實只是很少的錢,我知道遠遠不及這件東西的真正價值。他接受了。就這樣,我幾乎白得了一枚珍珠。”

華文對這段故事并無興趣,不過,還是想起在為那拉做心髒複蘇時,不小心碰落的那顆珠子。幾乎就在珠子滾落的同時,那拉醒了過來。華文附和着問:

“她常戴着它?”

“像戴着護身符一樣。”

華文坐在餐桌邊時,終于看到這一家三口一同出現在他面前。他們舉杯,互相客套。華文注意到那拉的父母是怎樣用不間斷的話語,用裝出來的快樂來為女兒的落寞,為她“不是患者”,盡量營造自然平常的氛圍。

那拉,她的父母,有意避免直接談論她。他們只談她小時候的故事,談她的一次意外走失,他們從另一個角度介紹她,仿佛借着回憶過去,他們的孩子就變得像過去一樣活潑、健康。那拉,他們沒有看到,她待在另一個地方。她看着華文的目光,好像他們第一次見面。她是在父親的提醒下向他道謝的,她的笑容挂在嘴角,卻并未在臉上展開。她目光憂郁,她注視他,眼裏的黑色漸漸淡化,華文這才覺得,她緩慢地回來了,回到現實的時空裏,他又遇到了她直入心腑的目光,像在醫院裏那樣,是可以和她交流、交換看法的目光,直率,一覽無餘,帶着克制的希望,懷疑,憂慮,孤單,以及可以理解的戒備。

華文在這一刻才弄清楚,他是為這目光而來的,她的眼睛向他傳遞了太多信息,他覺得,擁有這樣目光的人,能夠以目光打動他人的人,同時,又是一個精神分裂或妄想症患者,這兩者,是怎樣在一個人身上集中會合的?華文一時懷疑自己的判斷,也許,他的結論該調整為,她,有些妄想症傾向,不,還要再輕一些,她的病屬于心理問題,屬于他的那個假設,即,她有着不被了解的往事,在幼年受到過意外傷害或驚吓,是被她父母忽略對她卻意義重大的一件事,她還沒有機會跟他講起,那件事壓抑在她心裏的一個角落。如果是這樣,如果她願意說出來,他就可以幫助她。

家宴豐盛,葉家女主人的拿手菜,京醬肉絲、鐵板牛柳味道都很好,這個女孩子只夾了很少一點放進碗裏,倒不如說,她在假裝吃飯。她努力讓自己顯出用心傾聽的樣子,聽他們聊各自的職業生涯,閱歷。這些事跟她沒有關系,這些好笑不好笑的往事不能幫她驅走鬼和恐懼。華文和那兆同緩緩喝着啤酒,那兆同示意那拉為華文斟酒。她托着瓶子,讓酒沿着杯壁流下,注滿杯子,不讓上升的泡沫溢出杯口。她做得很仔細,控制得很好。做完這些,她沉默地坐在一邊,一只手撐着下巴,好像那顆腦袋過于沉重似的。

她望着別處,眼裏的黑色再次聚集。

尖叫

他們得談談。只有華文和那拉。幾盞茶後,那兆同和苗秀娥将客廳留給他們。電視在沙發對面嘩嘩作響。這裏太靜了。為了制造必要的聲音,客廳裏還擺着一個大座鐘。餐桌旁邊靠牆的地方新安了一個裝着彩燈的大魚缸。那兆同換了一缸熱帶魚。魚缸裏分水器的聲音,也在有意掩飾淨園不同尋常的寂靜。

華文将座位換到那拉對面,摘下眼鏡拿在手裏慢慢擦拭,他在等那拉主動說話。那拉一直沉默。天黑了下來,在等待的片刻,華文注意到淨園令人不安的安靜。房間裏有意制造的聲音讓這安靜變成了寂靜。華文還聞到一股細細的潮濕的味道,這味道讓他難過,想要避開。

華文望了望眼前的女孩兒,忽然感到孤獨,覺得自己是一個不相宜的闖入者。這是她的領地。他們之間只有不到兩米遠的距離,但那拉看着遙不可及。她像是一個國度。她的美貌熠熠閃爍。美貌和沉默讓她形成了一個獨自的空間。她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冷僻咄咄逼人。華文躊躇着,将椅子向後挪了挪,距離也許能調整這種不适。還是不夠,他又将椅子拉遠了一些。随後又移了移,總歸不能找到妥帖的距離。他必須說話,發出聲音,這裏,急迫地需要聲音。寂靜在追逐他。

“你還好吧,那拉?”

那拉擡起頭,又一次,像是剛剛意識到華文的存在。華文清清嗓子,等了等。等她回過神,一如在餐桌邊時那樣。

“你希望我怎麽幫你?”

她沒有回答。低下頭,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個臉頰。華文又問了一遍。那拉用手攬了攬頭發,緩慢地将目光集中在華文身上。就像那目光很重,移動一下,看着他,都是件很累很難的事。

“你打算怎麽幫我?”她壓低聲音問,“如果我信任你,你打算怎麽幫我?”

“接受心理治療。”華文很快地說,“做測試,心理疏導,服藥,催眠都是常用的辦法。”

“吃藥能消滅它嗎?”她找出問題的重點。

“吃藥能緩解焦慮,讓你平靜,甚至高興起來。”

“我信任你,但是我不信任你的方法。”

“那拉,你信任我就該信任我的方法。方法是科學的。難道你不相信科學?”

“科學能讓你看見‘它’嗎?有沒有讓人能看見‘它’的藥?”

她眼裏升起一層霧水。華文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誰?”

“我看見的東西。”

“你怎麽能确認‘它’不是你的幻覺?”

“它一直都在。”

“這就是幻覺的特征,一個固有的形象……”

那拉重新低下頭,兩只交織在一起的手開始絞動。那是努力壓抑不安的動作。華文想要按住那雙不斷扭動的手,它們像兩段纏繞糾結的繩索。

“離我近點兒。”

那拉的聲音更低,耳語般。此時最小的聲音都能聽到,哪怕是輕微的嘆息。似乎真有輕微的嘆息。遠遠的,又近在耳旁。她說話的聲音像嘆息。華文無法不走近那拉,不假思索,握住那雙扭動的手,強迫它們停下來,它們讓他很不舒服。現在,它們像兩段扭在一起的金屬,發出低沉刺耳的摩擦聲。除了耳語聲,還有骨骼碰撞發出的咯吱聲。這聲音讓華文心裏發毛。他緊握這雙手,或許是錯覺,它們堅硬無比,華文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卻被她反手抓住。他發出一聲輕呼。對方将他的手攬在胸前,像一個冷極了的人抱着炭火。華文試圖掙脫那拉,可她的力量不容掙脫。華文想起在急救室,那股曾讓他筋疲力盡,陷入絕望的神秘力量。

“那拉,松開……”

“噓……小聲。”

那拉仰臉看着華文。他們如此接近。華文眼裏的面孔驟然間異常蒼白,眼睛更黑了,狂亂的火苗在她眼裏攢動。華文放棄掙紮,任由她抓着他,這時哪怕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可能讓那拉變得狂躁。

“‘它’在哪裏?”

他試探着問。

“魚缸。”

她只是張了張嘴,華文還是聽到了。

“‘它’在……做什麽?”

“它剛剛從魚缸裏爬出來。”

華文回頭看了看魚缸。

“它還在?”

“噓。”

魚缸旁邊還是一無所見,只是魚缸上的彩燈忽然閃爍起來,不一會兒就滅了。彩燈熄滅後,這間客廳的燈光忽然變得慘白幽暗。華文想,房間不該裝這種白熾燈,光線太冷清了。

“電壓不穩吧。”華文說。

“我……們……走……吧。”那拉放開華文的手,站了起來,兩眼直盯着魚缸的方向。

“離……開……這……裏。”

耳語般,嘆息般的聲音。她的身體在發抖,聲音也跟着顫抖,那拉嘴唇變成青紫色,她松開了手指。

華文皺着眉頭,扶住那拉的肩頭,想平息她毫無緣由的顫抖。他預感到事情不妙。雖說要離開,可那拉卻面朝魚缸的方向,釘在了原地。華文環顧整個客廳,盡管客廳布局十分合理,然而,這間客廳實在太大,太空曠了。空曠到讓人不适。華文抱住她的雙肩,不是為了平息那拉劇烈的抖動,而是為了減弱這四面楚歌般的空曠感,還有從腳下升起的涼意,以及越來越濃的潮濕的味道。不舒服的感受越來越強烈,可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他正在親歷一個現場,病人和她的幻覺都在的現場。

“‘它’是誰?”

“不,不,我不認識。”

“看着‘它’,那拉,別怕,別回避,告訴我,它是誰?”

“它來了,它在靠近我。”

“看清‘它’,告訴我,‘它’是誰?”

那拉尖叫起來。

這聲尖叫有如一根金屬刺入華文的耳膜。

華文雙手一松,那拉向屋外跑去。華文再次勉強一把抱住她。那拉奮力掙脫。他很難控制她,華文不得不高聲呼喊那兆同。那拉推開華文,華文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那拉将所有能抓在手裏的東西,茶杯,書,棋盤向魚缸擲去,嘴裏飛快地說着什麽。華文聽不懂她,語速太快了。華文還想制止她,可瘋狂無法阻止,就像當初救她時,那股神秘力量無法阻止一樣。華文愛莫能助,眼看這瘋女人舉起一把椅子朝魚缸砸去。魚缸在那兆同應聲趕到時裂開了,發出沉悶的轟鳴聲。這聲音在淨園如此刺耳,不亞于那拉的尖叫。水和熱帶魚傾瀉而出。碎裂的巨響讓華文渾身一震,潮濕的氣味更濃了。他鼻翼酸楚,難以呼吸。大大小小的熱帶魚在地板上躍動。那拉站在水裏,看着自己的雙腳,不再尖叫,而是伸開雙臂,像是浮在水面上,又似沉在水底。那兆同一把将她拉出帶腥味的積水。華文聽見,那拉的喘息聲,像密集的陣雨。

恐懼

這僅僅只是開始。

華文将厚厚一沓A4紙在桌上頓了頓,弄整齊,放在桌子中央。又給窗臺上的綠蘿澆了澆水,坐下來回顧兩天前的赴宴事件。他打開文件夾,取出記錄本。他凝視着空空的頁面,用圓珠筆敲擊桌子,發出規律的嗒嗒聲。他回想那拉發病前後的所有細節,在直線格裏寫下:發病幾乎毫無預兆。如果說有什麽兆頭的話,就是那雙不斷扭動的手,還有黑霧籠罩的眼睛。

那雙手無比強硬,力道大得驚人,可她差不多是一個瘦弱的少女。華文雖然體型偏瘦,和同事扳手腕時,卻也總能獲勝。險些被這姑娘摔倒,她身上該有兩個男人的力氣才說得過去。華文想對這次事件做一個總結,可思緒總是無法擺脫這些令他疑惑的細節。

恐懼。

他最終寫下這兩個字。恐懼。

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會爆發巨大的潛能。有人在極度恐懼中可以狂奔五千米,有人可以弄翻一頭熊,這在平時是根本做不到的。但是,等等,這并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是,這幻想中的恐懼并不亞于真情實感的恐懼。恐懼,不僅虛構出一個外在的形象,還喚起了一個人激烈的反抗。華文清楚地看見這一幕,那拉攻擊的對象,是虛無。說到底,她同時扮演了敵我兩種角色,一個那拉在恐吓另一個那拉,另一個那拉在狂暴地反擊前一個那拉。也許,這個幻想的怪物,有一天真會殺了這個姑娘。

恐懼還有不容忽視的感染力。譬如說,那耳語般的嘆息聲。華文阻止自己回想那忽遠忽近的嘆息,畢竟,那晚他喝了不少啤酒。酒精放大了錯覺。不過如此。

後來,那兆同在與華文的通話中,表達了同樣的擔憂。但他依然堅持那拉只是走入了死胡同,“不能僅僅因為她砸碎了一個魚缸,就将她關進精神病院”。沉默了很久,那兆同說出了和那拉同樣的請求,“請盡一切所能幫幫她”。

華文在電話另一端陷入沉思。那拉的被害妄想症,看來已經朝着狂躁型精神分裂症發展,如果沒有果斷的措施,是很危險的。接受這個患者是一個冒險。然而,恐懼,在他心裏勾起了難以言說的吸引力——就像那拉無法擺脫怪物或者說無法擺脫自己勾畫的恐懼,換言之,她深陷于恐懼的魅力。這種陷入,換個角度看,就是迷戀。而他對這件事的迷惑,也正在轉變為迷戀。他迷戀恐懼,不僅因為恐懼是他研究的課題,還因為恐懼本身吸引他。恐懼是一切事情的原初力,他想證明這一點,像證明一個哲學命題一樣。還有迷戀的問題,到底是人過于迷戀恐懼呢,還是恐懼一直在追逐着人?現在,這樣一個鏈條在他眼前基本形成,恐懼化身為“鬼”,追逐那拉,而他将不得不追逐恐懼,虛無的鬼影。自然,那拉跑在最前面,最終的問題是,他什麽時候才能追上那拉?如果那拉在追逐恐懼,那麽他要做的,就是讓恐懼停止移動。如果鬼影保持不動,追逐也就被迫瓦解了。

“好吧。”

挂上電話時,華文對自己說,好吧,要将恐懼從她的幻想中分離出來。

無論怎樣對付恐懼,在此之前,那拉需要做一系列的心理測試,以評估心理問題的嚴重程度。如果那拉的确已經發展到狂躁型精神病,或是精神分裂症,華文也只能如實相告。這超出了他的治療範疇。

華文選擇了一組情感測試題、一組圖畫測試題和一組行為測試題。問題十分繁瑣,一般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完成。華文在測試題上标好時間,退出治療室,留那拉一個人答題。他得和那兆同談談。如果測試結果表明那拉已經超出心理治療的範圍,那麽不管那兆同是否願意,都該将那拉送往專科醫院。他要說的,就是這些。

那拉用半小時答完了所有問題。結果顯示,那拉只有輕度的心理問題。就是說,她的心理狀況接近正常!這個結果讓華文十分意外。他無法相信在精神崩潰後,她會以如此快的速度恢複正常。華文看了看那拉。她的頭發紋絲不亂地梳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巴,額頭明亮,眼睛那麽幹淨,一塵不染的樣子。華文念了一下測試結果。

“這下你信了吧?”

“信什麽?”華文問。

“我沒有病。”

那拉緊盯着華文,甩了甩馬尾巴,等着确認。

“我希望你的心理正如測試結果一樣健康。不過,這些數據只有參考價值,它……未必能給出一個完全準确的結論。它也會有誤差。”

“你是說測試無效?”

“不,它至少證明你父親的觀點,你不該去精神病院,卻不能證明你看到的東西是真的。前天晚上,你看到了什麽?”

“你還是以為,我看到的只是幻覺?”

“當然是幻覺,現場有四個人,只有你一個人看見了。”

“可它在,一直都在。”

“現在還在嗎?”

“在。”

“它在哪裏?”

“你身後。”

華文沒有回頭。

“有多遠?”

“十米開外。”

華文不需要回頭,三米外就是牆和窗子。他盯着那拉。她一動不動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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