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思凡進了咖啡廳,文斐和另一名男子早已坐在窗邊的位子上等候多時。
男人戴着玳瑁眼鏡,個子偏高,白白淨淨的,人又瘦,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的模樣。文斐與男人起身相迎,文斐笑着對季思凡招了招手:“可算是把你給盼來了。”
季思凡笑笑,正欲說話,餘光瞥見咖啡廳玻璃櫥窗外王有桢一閃而過的身影,對文斐道:“可不是不好意思?許久沒回上海,路都不認得了。”
其實她沒想到張嘯林能爽快的答應她出來赴文斐的下午茶之約。可他還是派王有桢跟着她,他怕什麽,怕她跑了?季思凡嘲諷一笑,聽到文斐介紹着她身旁的男人:“苗昱聰,我的……先生,與我是同事,也在複旦教書。”
先生?季思凡想笑,嘴角卻只能勉強維持着剛才的禮貌。她想再把苗先生看的仔細一些,又覺得眼皮有千斤重。視線之內模模糊糊,一個踉跄便要倒下去。
“季小姐。”苗昱聰沖她伸出手來。
季思凡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鎮靜了自己,伸手與苗昱聰相握,有些僵硬的笑道:“以前總在心裏想着誰會征服小斐這樣心高氣傲的女孩子,今天一看,苗先生倒也像是個可以依靠的人。”
“我在學校教授國文。”苗昱聰伸手請季思凡落座,親自斟了咖啡,微微笑道。“總是有人說國文先生迂腐的,還好小斐不嫌棄。”
“嗯。”季思凡點了點頭,在他們對面坐下了。
“我打電話到文公館,你不在。”文斐也似感到了兩人之間的生疏,把栗子蛋糕向季思凡桌子那邊推去。“你……”
“我現在,在張公館。”季思凡發現張嘯林的名字也并非那麽難以啓齒。她在文顯明墓地和文斐相遇那天,文斐就應該明白了。她現在嫁了別人,她管不着她,她也管不着她。
“噢。”文斐似是應着又似嘆息,一時間大家又都無言了。
“小斐,你們這麽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話想說。你們先聊着,我還有事情。”苗昱聰是聰明人,不欲拘束她們,借故要離開。
季思凡與文斐起身相送,文斐對季思凡道:“正好,咱們去看場電影。”
季思凡點頭,在苗昱聰走後挽着文斐出了咖啡廳。兩人正沿街上走着,文斐悄悄捏了捏季思凡的手,示意後面有“尾巴”。季思凡早就注意到了王有桢,不想文斐也發現了。雖多年不見,兒時的默契仍在,兩人買票進了影院,電影已經開始了,是一部黑白的故事片,據說是一個姓鮑的當紅影星主演的。放映廳的人不多,二人看了一段,索然無味。
文斐問季思凡道:“你覺得這個演員如何?”
“長相不錯,但似乎演的沒什麽靈氣,風塵味太重。”季思凡看了一眼文斐,“怎麽問起這個?”
文斐不答話,向後看了一眼佯裝觀衆的王有桢,對季思凡眨眨眼道:“不如現在甩掉他?”說罷拉起季思凡的手道,“走,咱們從那邊側門出去。”
王有桢正瞧着屏幕愣神,并沒有注意到前面的季思凡已經悄然躬下了身子。季思凡和文斐從側門出去,如同兒時玩小把戲得逞一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忍不住哈哈笑起來:“這下終于可以好好說話了!”
文斐招手攔下一輛黃包車,和季思凡坐了上去,報了某個咖啡廳的名字。季思凡和文斐進入咖啡廳後,季思凡給了侍者一張票子做小費,自己動手煮了咖啡,遞了一杯給文斐道:“也不知手藝是否生疏了。”
咖啡香随着杯子冒出的熱氣袅袅穿出,文斐淺淺抿了一口道:“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喝。”
“不知怎的,到了法國後,不太愛自己煮咖啡了。前幾個月去了一趟英國,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倒是習慣了喝紅茶。”季思凡在自己面前放下一杯咖啡,用手比劃了一下:“在英國的一個表姐家裏,通過這麽一個小黑匣子看奧運會。”
“倒是個新鮮物什。”文斐似有所感慨,“我看過這個新聞,是叫做電視機的吧。現在全中國都亂的很,尤其是上海,哪及你在國外自在逍遙?”
“聽說德國那邊,也是有點亂的。”季思凡道,微微低下了頭,看着咖啡杯的貓一樣的圖案發呆,“回來了,就走不了了。”
青藍色的杯子,季思凡在其中又倒上半杯牛奶,拿着勺子攪了攪,白色的牛奶沫挂在杯子壁上:“我沒想過他騙我。”
文斐默然了一會,直到服務生端上兩份芝士蛋糕,這才對季思凡道:“這家店的小蛋糕很好吃,你嘗嘗看。”
季思凡叉了一小塊蛋糕放入口中,又喝下一口咖啡:“別光說我,說點你的事情。”
“我?”文斐喝了一口咖啡後才道,“去了天津教學,環境和人都生得很,前清的大臣遺老們都跑去那裏避世去了,心中煩,所以回了上海。”
“那苗先生呢?總是有一點羅曼蒂克的吧。”季思凡端起咖啡杯笑着問道。
文斐的手無意識的轉着腕上的玉镯,緩緩開口道:“也沒什麽,只是當初在天津認識了,追我追的緊,人也不錯,就答應同他處着看看。一天和他在公園散步,他突然跪下來,單膝跪地,跟電影裏演的似的,把我吓了一跳。那段時間天津的學生也在鬧騰,我們這些教員吃力左右不讨好。有他的安慰,我的心裏也就釋然一點,脆弱的女人容易給自己找個依靠嘛。他家裏就他一個,也沒有攢下什麽錢,所以在天津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照了張相,請要好的同事一起吃了一頓便飯。沒過多久,天津的大學出事了,我們就回來了。”
“哦,”季思凡啜了一口咖啡,緩緩放下杯子,臉上看不出失望喜悅。“有人照顧,作着伴,總比一個人好。”
“嗯,也就是這樣了。”文斐點點頭道,“挑不出什麽大錯,也說不上是有多動心。有什麽心事可以說說,平平淡淡,也是一種福分。”
“平平淡淡,也是一種福分。”季思凡跟着念了一遍。不經意間朝門外一瞥,看到了張嘯林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外的街道上,她起身道。“時間不早了,下次再出來吧。你若找我,就打張公館的電話。”
和文斐道別後,季思凡出了咖啡廳穿過馬路敲了敲司機的車窗。車窗緩緩搖下來,她看到阿四驚訝的臉:“季小姐?”
“你怎麽在這裏?”季思凡問。
阿四拉開車門下車,站到季思凡面前,剛想說話,突然恭恭敬敬地叫了聲“三爺”。
季思凡回頭,張嘯林望着她,聲音粗聲粗氣的:“你在這裏做什麽?”
“怎麽,這個地方,三爺來得,我來不得?”季思凡轉身便走,張嘯林沒有拉她。阿四想上前去追,被張嘯林攔住了。
季思凡漫無目的的走着,一個小孩過來問她要不要買煙。她看到小孩子可憐兮兮的眼神,動了恻隐之心買下一包。煙是市面上常見的哈德門,沒什麽特別。小孩子謝過季思凡,轉身去了街對面,季思凡目送着小孩子離開,發覺原來自己轉到了方才街道的後巷,一個女人站在二樓的一扇窗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季思凡被這目光看的煩躁,她識人的能力很好,認得這個女人是方才電影中見過的,文斐還問她感覺這個演員演的怎樣。
攔下一輛車子,季思凡坐了上去,把女人的目光甩在身後。她現在腦中一團亂麻,理不清楚,也不想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