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2)

此光潔,手心裏握着一張折了又折的羊皮紙。

我放任她使用我,她就是我,葉赫那拉的女兒。

咒語醒了,黑摩羅破土而出。

我觸摸黑摩羅,一重重展開的花瓣,光滑,閃耀,還有不可思議的光。

鏡子從另一面複制這一切,複制另一個我,另一個她。我對我自己有了新的領悟,我是無可比拟的力量,堅不可摧,戰勝一切,任何一種力量與我較量,都會枯萎、凋零。我們彼此融彙,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随她化身為咒,成為咒語。

從此真實的倒影尾随我,和我一起拓展紫禁城的另一重空間。我供奉畫師,複制咒語,培育咒語的花園。

一位葉赫那拉的女兒,在三百年前發出詛咒,她一直注視着身後的變遷,她成竹在胸,只等時間。她從時間的倒影裏伸出夢的手指,于是一切都拉近了,近到我無法接觸,近到她就在我皮膚下,骨骼裏。這不是孕育,也不是轉化,而是同享。從此,我有了一個好姐妹,我的兩只手旁邊還有別的手指,我的肉身裏含着另一重肉身,我的想法旁邊有永遠強大的護佑。

我在過完二十五歲生日後,換了一個人似的。我精力充沛,毫不懷疑,我能活過百年千歲,我的生命像銀杏樹一樣漫長,堅韌。所有梳着辮子的男人都不是阻礙,八大臣、親王、世子、貝勒、貝子,天下才俊,這些我都不放在眼裏,更不要說後宮的女人們了。

1861年8月那個炎熱的下午,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已經穿好朝服,戴上鳳冠,塗上鮮亮的丹蔻。我讓人領來皇子,替他精心裝扮。我拿起他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我緊緊攥着他,一路快走直奔皇帝寝宮。

他就要死了。我看到了他将死的樣子。我不害怕,我厭惡。我厭惡在這個季節戴上沉重的頭飾,在我走過許多門和無數雪白的石階後,汗水浸濕了頭發與襯衣。我厭惡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與他告別,而他的身體會在熱浪中迅速腐壞,變成醜惡的氣體,需要大量的鹽和香料掩飾才能重返京城。我看見了這一切,蛆蟲與黑斑将他的身體變成了一座墳茔,而他躺在龍床上毫無辦法。

我看見了,對這一切處亂不驚。沒有人料到我會出現,八大臣跪在龍床前,皇後在他腳邊垂淚。一個只知垂淚的女人,沒用的女人。即便她貴為中宮,也不知道如何戰勝對手,甚至不知道對手是誰。更何況,我是不可戰勝的。我看也沒看皇後一眼。我領着皇子出現時驚呆了所有人。森嚴的守衛看到在陽光下閃爍耀眼的鳳冠時都愣了,不知道是否該阻止皇帝在駕崩前與貴妃和兒子相見。他們找不出理由。他們就在呆傻與遲疑中看着我從他們的铠甲與兵器裏穿行。他們從未見過這樣一個女人。他們被迷惑了。

我一路暢通,到了皇帝榻前。他已是彌留,靈魂即刻要離開軀殼,他的眼神散漫無光,而我一身的珠光寶氣,拖延了他離去的時間。我畢生珍愛珠寶,它們為我贏得最後的時間,我像一束光,照亮了皇帝黯淡凹陷的臉頰。他不得不找回一些神智,來最後看一看世界和我。他看到的,是葉赫那拉和她的兒子。

我說,皇帝,這是您的兒子。

他點了點頭。

大家都看到了。

乾坤已定。他承認兒子是他唯一合法繼承人,而我是聖母皇太後。

他該走了。

我放下心,在他的靈柩前放聲大哭。那一天,宮裏所有的女人都沒有我哭得哀婉動人。

我日夜操勞,卻并未忘記享受。我不像我名聲不好的皇帝夫君那樣,将享樂作為逃避危機的屏障,在美色中耗盡生命的瓊漿。我愛生命,尤其在獲得新生之後。我環顧周圍,發現世界已經改變,二十五歲前,我的生命只是一個漫長的準備,我的生命蓄積,在二十五歲,圓明園那場大火之後,我傾盡所有,只為一個機會,一次爆發。許多年了,整個愛新覺羅家族都在等着一個非凡女人的出現。我就是。我是紫禁城的新主人。一切都像是為我而籌謀,包括災難。災難即機會,我享受災難,脫胎換骨,開始我名副其實的新生活。

我發現,如果我想要順利活下去,想要睡得安穩,一些人就得消失,就得死。死是所有事情的終結,讓所有的謀劃與願望落空。所以生命美好卻不值得信任,經驗告訴我,我得信任死亡。如果我不信任一個人,我不僅僅要沒收他的生活,剝奪權利也只是權宜之計,我還要将他交給死亡。死即詛咒。詛咒因死而生效,複活。而我,得死死抓住生命。抓住一切生命。

我一次次相信詛咒的真實。輕輕撚動黑摩羅,我會得到莫大的撫慰與給養,獲得新的血液。我身體裏住着另一個女人,當我撫摸自己時,我同時在撫摸她,我用另一雙眼睛審視自己,看着她的年輕和活力。要好好維護這個身體,愛它,給它最好的滋養,以享受至高的權力。權力是一劑春藥,雖然我是寡婦,但春藥幫我留住青春和肉身。因為這個肉身配擁有這一切。整個愛新覺羅家族在三百年間積累和毀壞的財富,都因我的存在而賦予了意義。

愛新覺羅,複雜的姓氏,一直都懼怕血統的不純,害怕血液染上憂傷與雜質。可從一開始,它就融入了異質與矛盾。愛新覺羅從一開始就未曾保持血統的純淨無染。葉赫那拉的女兒孟古,生下了皇太極。妙不可言。愛新覺羅從此放心地無視葉赫那拉的存在,忘了葉赫那拉在愛新覺羅的血液裏注入了另一種成分。我能叫這種異質什麽呢?背叛,還是不斷萎靡至死的陰影?血液會變稀變薄,直至枯竭。這一切早已注定,只等時間與歷史的帷幕拉開。異質一旦進入,就變成了種子,以敏銳的嗅覺等着合适的溫度與潮濕。它會發芽、生根。

我不得不驚嘆詛咒的準确無誤。葉赫那拉的咒語與歷史結合得如此密切,如此恰當。卻不會有人明白我的歷史,我真實的面孔,他們看到的僅僅只是表面。甚至連我自己都無法審視全部。我只是整張圖像的一個局部,我無法了解全部。作者不是我。我早已知道,我不是被父親叫做杏貞的女孩兒,也不是被鹹豐皇帝稱為蘭貴人的嚴肅少婦,也不是被皇長子稱為皇額娘的慈愛母親,這些,雖然都是我無法脫身的明證,但是,沒有人知道我還有另一種歷史,另一種真實。叫我葉赫那拉就夠了,叫我葉赫那拉的傳人好了,這個姓氏比愛新覺羅更悠久,卻一直被假裝忘記和忽視。

愛新覺羅皇室長長的名單,讓我皺起了眉頭。愛新覺羅子嗣延綿,漫出了紫禁城的紅牆,将位置留給唯一的尊者。但是透過厚重的城門,愛新覺羅們注視着紫禁城裏的一切。他們并沒有真正忘記詛咒,在情勢險惡的時候,就會有人想起詛咒。第一個在皇帝面前念叨詛咒傳說的人,是肅順。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們并沒有傲慢到完全無視詛咒。

肅順,鄭獻親王濟爾哈朗七世孫。無論是肅順還是支持我想要利用我的恭親王,他們來自同一個源頭,他們眼裏都閃着懷疑的光。肅順,腦袋堅固,脖子堅硬。他有三個腦袋——鄭親王和怡親王将兩個腦袋借給了他。除了在皇帝面前低頭外,他在別人面前只将半個下巴示人,即便是面見大清的聖母皇太後。

我在去往熱河的路上仔細瞧了瞧這頂鐵帽子。

他騎在馬上,俯視我乘坐的馬車。那是一個黃昏,我們向東逃亡。不會再聽到刺耳的槍炮聲了,我們行走在山地與曠野之中。圓明園那時火光沖天,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篝火。而我剛從長春仙館出來不久。大地要裂開了,我來不及攜帶随身之物,我牽着載淳的手,急匆匆替他換上行服,這一幕,竟在另一個時日重新上演。四十年後,我讓載湉換下龍袍時,1860年的這一幕又在眼前重現,幾乎毫無分別。

我丢下圓明園。我的一座親手栽培的花園,回來時都變成了焦土。這一切要感謝肅順。是他建議皇帝殺死黃頭發的外國使者,為洋人入侵備好借口。沒有人支持這種冒險,但皇帝還是下了旨意。

肅順是否料到我們狼狽出逃的結局?也許他對此另有謀劃。皇帝沒有看到,真正的險惡,不是恭親王,而是這頂鐵帽子。因此,當我在路上見到這位皇帝倚重的大臣時,便要好好端詳。正好他提着鞭子指揮衛隊。夕陽映在他臉上。他又胖又高,帽子歪着,怎麽看,我都覺得他的脖子在冒血。我的确想殺了他。夕陽如血又無比寂寥,很快就黯淡下去,我們同時看到了對方眼裏的火苗。他知道我想要什麽。我們天生彼此憎惡。他第一次,這麽近,俯視牛車上,身穿常服的我。我青春貌美,身邊年幼的皇子是我的信心。盡管他認出我,知道我是懿貴妃,但還是問身邊的侍衛加以确認。這是難得的機會,兩個還未見面就已經充滿敵意的人,從外貌上确認彼此的對立。

我知道,他是我第一個要殺的人。

鐵帽子也許想知道,我為什麽會吸引皇帝?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美貌只是其中較少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的是神秘。他無法看透我。這是最大的問題,他無法了解我,即便知道我的家世、父母,年齡、教育狀況,他還是覺得我面容模糊不可思量。神秘,還有危險。我眼睛裏還有另一雙眼睛,我的笑容,不僅僅是展示善意與尊重的笑容,笑容裏還有蔑視、挑逗和柔情。男人不該挑選這樣的女人,後宮更不能讓這樣的女人跻身其中,出了什麽問題,是誰為天子選了這個女人?這是一場嚴重的錯誤,可惜已來不及改變。我誕下皇子,沒有人能扳倒我。鐵帽子在一抹即将散盡的夕陽下陷入迷惑與憂慮。這憂慮根深蒂固,最深的記憶,從他腦袋裏的泥漿中開始破土。

讓鐵帽子吓一跳可不是什麽好事兒。我藏起眼裏的火苗,讓目光柔和一些,癡傻一些。聰明的女人總是谙熟此道。數年後,我和東宮坐在一起召見兩廣總督張之洞時,總督無法将辛酉政變中速戰速決的女人,同眼前的婦人聯系在一起。他幾乎失望,沒有從我身上讀到絲毫犀利的智慧與傳言中的鐵腕。他看到的,是平庸。我們看上去,是兩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因喪失此生的依靠而陷入身不由己的亂局。尤其是東宮皇後,總是急于博得同情,以至于整個身體在寬大的朝服裏瘦小而可憐。将權力交給這樣的女人是讓人擔憂的,但有誰更适合掌管權力?每位權臣都以為非己莫屬,所以他們任由女人執政。她們不過是朝廷中各種力量對峙時的緩沖,不可或缺。還有,每一個臣子不該傾力保護坐在她們之前的幼主嗎?畢竟皇帝只是權力的象征和平衡——當一個女人面對一個強悍的男人時,會選擇別的姿态嗎?我假裝被那耀眼的夕陽刺痛了雙眼,我總能為自己找到合适的掩飾。

鐵帽子松弛下來,卻并未打消疑慮,那表情停在眼角。我看見了,我決定将他引入實際問題。我要為皇子讨碗奶茶喝。這個要求多麽不合時宜。他立即拒絕。沒有。的确沒有,有一口水喝就很不錯了。但是口氣不應該這樣強硬,像對付下人。這樣就錯了,這樣就為自己日後的命運埋下了伏筆。他沒有想到,我正在憑印象為他下最後的結論。總有一天,他會記起自己錯在哪裏,總有一天,他會為自己的傲慢失禮懊悔不已。即便他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

夕陽很快散盡了,鐵帽子離開我乘坐的馬車,向前走去。而我眼中的火光并未随之熄滅。

鹹豐皇帝拖家帶口,逃到承德後,下令緊閉宮門。這樣就将所有的壞消息都關在了門外。壞消息暫時被關在門外,除了圓明園的消息。這個消息穿過累積在承德山莊外的熱氣,竄進了每個人的耳朵。皇帝告訴大臣,不要将奏折拿給他,他聽夠了,也看夠了,一切都毫無價值,他不想為目前的局面負責,他意志消沉,只想在絲絲涼意與女人的體香中,回味舊時宮殿的餘味,好像被毀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幻夢。

他正在走向死亡,我清楚地看到了不幸。我熟練地撚好煙絲,點燃火絨,我們一起斜在南窗下的軟榻上,吞雲吐霧。我很早就學會了抽煙。皇帝喜歡女人抽煙。煙霧裏的女人是虛幻的,而他可以輕易将這虛幻之物握在手中,從而觸到現實的另一面。尤其當這一切集中于懿貴妃身上時,我和我制造的煙霧,讓皇帝暫時離開了羞恥。我正是這麽做的,将事情沉重的部分散開,将輕松漂浮的部分呈給皇帝。所以他不介意我在奏折上,用柔軟的筆跡,批複官員的請求。

我很快發現,皇帝手下是一幫無所作為的官員,大清為喂養這麽許多無用的蠢材而耗盡了財力,卻不能将所有人都停職遣散,否則這朝廷就陷入了癱瘓。我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妙處,這些蠢人,都是為我提供支持的合适人選,我只要揮灑眼淚,哭訴先王和幼子遭受的不公待遇,他們就會義憤填膺,聲讨我的敵人——那頂最硬的鐵帽子。這件事簡直易如反掌。我很快就嘗到了置身一群蠢人中的利益。他們樂于提供廉價的忠心,他們願意發誓,他們也願意将他們的見聞向百姓擴散。無疑,這都是我需要的。

輕視蠢人的後果是極為嚴重的。我那天真的侄兒以為憑着赤子之心就可以辦成一切,這是他失敗的原因。他厭惡愚蠢無用的朝臣,想遠離他們,隔離他們,放他們長假,他想用有新知識的人——只有他會稱那些人為青年才俊。都是一幫于事無補的家夥。他們不曉得愚人的力量有多大。僅憑他們那一點點火光就能照亮大清嗎?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我們的根基在哪裏。我知道我們的色彩并不比他們淺或是更深。我們就是黑色本身。

如果想在黑色調裏有所作為,便不能使自己有別于黑色。我偏愛黑色,沒有黑色就沒有我。我和皇帝在南窗下一起吞雲吐霧,我看清了,我可以調動的力量在哪裏。

躺在北方清麗的光線下,一時,我們覺得京城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恍然一夢。我們一起回憶圓明園、京哈狗、金絲雀,我們的宮殿與田園,它們完好無損。大理石的雕刻細膩如發,金絲楠木的房間裏,永遠飄着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晚上華燈初上,戲子們在太湖石旁淺唱低吟,而在另一所庭院,絲竹清音袅袅纏繞,白天和夜晚沒有分別,筵宴與歡娛沒有止息,這是我們共同的夢,充斥着寶藏和人世的一切繁華。它沒有毀壞,我們在煙霧裏重新勾畫好圖景。也沒有火光和屍體燒焦的怪味,我們進入過去。能夠和皇帝一起回憶這一切的人,只有我,葉赫那拉。其餘的女人,只是畫面的組成部分,而我能跳出畫幅,成為欣賞者,這是我能最終得到那枚同道堂印章的原因。

皇帝問:“你能保護好皇子嗎?在他長大之後将玉玺完整地放在他手上,而在慈寧宮安心過你聖母皇太後的日子?你能在他需要時付出你的一切,乃至生命嗎?”

我立即從睡榻上坐了起來。我撲散身邊的煙霧,使臉孔清晰地浮現在他眼裏。我沒有說話,只是很無辜地看着他。

“如果朕要你死,你可願意就死?”

他吐出煙霧,眼睛在煙霧裏亮閃閃的。他眯起眼觀察我。

“當然。”

我輕輕吐出兩個字,眼裏忽然湧出淚水,淚水沒有順着臉頰淌下來,而是噙在眼眶。我眼眸漆黑,我的眼裏藏着兩片濕潤的雲。

他仔細瞧我,臉上興趣盎然。

“如果朕處死你,你會覺得委屈難過嗎?”

“不會……皇上難道已經做了決定?”

“是。”

“那只能由皇上來照顧我們的兒子了。”

“你不問為什麽?”

“如果處決我能讓皇上安心,這何嘗不是做妃嫔的本分。”

“你為什麽哭呢?”

“我再也見不到皇上和我們的兒子了。”

我拭了拭眼淚,可新的淚水又湧了出來。

他久久端詳。

“你知道一個詛咒的故事嗎?”

他決定不被眼淚迷惑,雖然眼淚讓他入迷。

我沉默不語,讓淚水幹涸。

這是肅順的殺手锏,但未必,他就是笑到最後的人。我會立即死去,香幾上那壺酒,也許就是毒鸩。不過,皇帝不會将自己的寝宮變成刑場,也不會将談話變為刑訊逼供。他要的只是結果。他并不關注生死,他要的是安全。不要相信任何人,唯一值得信任的,是安全,每一個生命,都是對我的生命的威脅,我從進宮第一天就知道了所處的境遇。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順利地成為了皇室一員。我确切知道,他們殺不了我,即便是皇帝。我笑了起來。這笑聲必定讓人不安,但我抑制不住地笑了又笑,好像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荒唐事。

皇帝被我弄糊塗了。皇帝向後靠了靠,滿腹狐疑地望着我。

“皇上,您該不是說那則老掉牙的傳說吧。如果您真要問我,我倒是知道一個故事呢。”

我向皇帝講了一個我事先并不知道的、很長的故事。對此我并不奇怪,在我孤立無援的時候,她會幫我,我的好姐妹,我的另一個自己。

最後,我說:“皇上,怎麽能說,那就是惡咒呢?試想,若是沒有咒語,太祖怎能創建無人可比的偉大功績?咒語為愛新覺羅提供了不可戰勝的動力,難道它不是一則福咒嗎?”

我看着皇帝那張越來越沒有光彩的臉。

“僅僅憑你剛才講的那個故事,朕就可以殺了你。”他緩慢地說。

“皇上不會殺我的。”我緊盯他的雙眼。

“為什麽?”

“皇上不會這麽做。這麽做不符合皇上的仁慈之心。當年,先皇在立儲一事上猶豫不決,可當先皇站在南苑的獵獸場時,他終于知道自己該将皇位傳給誰。因為皇四子說,他憐惜正在巢穴中嗷嗷待哺的幼獸,而不忍殺死動物,哪怕一只野兔。春天是萬物生長的時候,殺生對天地和氣有害,所以寧肯空手回來。我不相信連兔子也不願傷害的仁慈之君,會殺了他兒子的母親。”

皇帝被自己的仁慈之心感動了,也被我漫長的故事弄得疲倦不堪。在逃亡路上,他就已經厭倦了在各種力量之間做權衡和選擇,審時度勢也讓他深感倦怠,他靠在軟榻上沉沉入睡。

我知道,在同一個地點,肅順向皇帝講述了另一個故事。真正讓皇帝感到疲倦的是這個故事。因為它提醒皇帝,連睡在身邊的人,都是危險與不可預知的陷阱。因而,當我講完我的故事後,皇帝腦子裏塞滿了亂麻,他索性從這亂局中退出,昏昏睡去。肅順沒有看到皇帝的虛弱與倦意,他只看到了自己的機會,他說的很對,我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危險,但是他沒有注意到,他在皇帝不佳的心境上,又布上了一層陰雲。

肅順在熱河行宮向皇帝講述了另一個故事。

“皇上,您是這個以漢人為多數臣民的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固然,滿人是外來民族,有自己的習慣與信仰,但我們不能不重視發生在漢人歷史上的真實故事。皇上,您是否記得這樣一件事,漢武帝在立儲之時,做了一個前人從未做過的決定。他殺了太子的母親,以确保太子順利登基。太子劉弗陵當年只有6歲,殺死自己孩子的母親,在很多人是難以理解的事,然而,這正是漢武帝的高明,他從太子母親身上看到了幹政的跡象。太子年幼,他的母親自然會幫他操持一切,但是漢武帝發現,和他同床共枕的這個女人,對權力有着異乎尋常的興趣。而皇後背後,自會潛藏着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即便皇後明智的只做輔佐,她背後看不見的力量,也讓皇帝恐懼。所以他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讓她随自己一起共赴西天。他果敢地替皇子除去了最大的隐患。當皇子日後成為名副其實的天子時,他一定會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他不僅不怨恨他的父親,反而會認為,這是父愛的最高體現,他将完整的帝國版圖和權力傳到了他的手上,使他成為名副其實的天子。”

肅順要說的其實是另一件事,是與皇位繼承毫無關系的另一件事。

他想要跟皇帝談一談他的憂慮,談一談他與葉赫那拉謀面的那個瞬間,他最想知道的是,難道皇帝一點兒都沒有覺察到危險嗎?

皇帝并非沒有覺察。當我表現出聰明和果敢時,他用另一種眼光打量我。我身上有神秘的氣質。我是生于京城一條深巷裏一個破落家庭的滿族女人,我的出身無法回答,我為何如此不可捉摸。深色的皮膚,蜜一般的色澤。我險些因膚色而被淘汰,但是,我的頭發更黑,唇色更為鮮亮,臀部寬大,腰身挺拔,比別的女人更健康,不那麽嬌弱。嬷嬷不得不從實用角度留下我。

她們判斷準确,我不僅帶來了子嗣,還帶來了新的美。像一種奇異的香氣,若隐若現。毫無征兆地,皇帝想起我,一再選中我陪侍左右。我漸漸強大。我的腰身挺得更直,走路的樣子更加搖曳多姿,這種姿态對于大腳的滿族女人來說,難度很高,我是怎麽做到的,是他日益增長的虛弱助長了我的強大?暮色下,皇帝進入我的領域,失去判斷。他深入我,像是深入一片霧霾,而總有一種聲音在前方鼓勵他,誘惑他繼續深入。他從繁華落入了空曠。他一直想要觸摸空曠的邊沿,卻總也無法滿意。游戲就這樣形成了。他盡管冷落我,只給我貴人的身份,卻不能忘記和消除我,他會繼續捕捉印象裏的模糊形象,一再發現自己越發遠離目标。但是,終究會有一個究竟的實相在等着他,來回答“她是誰”這個問題。她有兩張面孔,一張藏在另一張後面,變幻莫測,形影相離。她吊足了他的胃口。她醜陋無比,又美豔至極,鋪展在他眼前的身體,既腐敗又充滿活力,它是一個通道,一條河流。它牽着他的手,走出宮牆,進入一片陌生之地。草原,傳說。他們之間存着一個究竟的實相,它要來向他解釋所有變化的原因。邊界,領土,亂局,告訴他野草般蔓延的太平軍,突然出現的撚軍,連年的戰火,還有洋人,這些東西從哪裏來,為什麽都集中在一個時間,一個朝代。是誰說的,時間到了,誰說的,什麽時間,什麽面孔?一張足以讓世界無比昏暗的嘴,水草一樣柔軟的手,也許,涉過這一片潮濕地帶,他就可以見到她,見到她是唯一的需要,她永遠都在前方,不是日日所見的懿貴妃,而是另一個,更陌生,更熟悉,更甜。歷史,他不可能取得任何進展,無法成功。八旗軍渙散、衰敗,穿着整齊的軍裝,握着鐵器,卻手無縛雞之力,這究竟是什麽原因?鴉片,還是血統?努爾哈赤率領的那支軍隊去了哪裏,他們曾經真實存在過嗎?殺人如麻,嗜血如命,澎湃的紅色潮水,在他這裏一落千丈,他不得不向後看,将目光投向一個欣欣向榮的時代,一個披荊斬棘、總能絕處逢生的時代。努爾哈赤,金光燦燦的名字,歷史從這個名字開始,族室從這裏建立。傳說,有一個女人,用身體為他鋪設道路,不斷挑逗他占有與獲勝的決心。如果,他無法看到她,他就無法看清這一切事端的真相。這一切是怎樣開始的,她是愛新覺羅遇到的最後一個女人?她是愛新覺羅遇到的第一個女人?她巧妙地将征服幻化為女人,令每一個男人垂涎欲滴,忘記了殺戮與綿延不絕的戰事,用血流成河,向她展示強悍與英勇——穿過葉赫那拉的長河,是否能回到努爾哈赤的時代,去重新歷練精血,像努爾哈赤一樣強大,同樣氣吞山河,雄心壯志?

當每一次的幻想接近巅峰時,他都敗下陣來,變得衰亡、頹廢與沮喪。他不得不一次次從頭開始,從我,從葉赫那拉開始,去靠近努爾哈赤,一個已經變成傳說的人,太祖高皇帝。用虛弱與強悍相比較,每一次鹹豐都無地自容。只有在女人身上,他才能重拾勇氣,像努爾哈赤那樣馳騁疆場。

他一天天接近了死亡。

我知道,除了死亡,他別無選擇。在我的煙霧裏,他越來越單薄,像一張紙,窗外刮來的一絲微風,都會吹走他。事情終于發生,他飄出我的視野,将空曠的宮殿留給我和我手裏攥着的、汗津津的小手。

它是載淳的手。那一年,他六歲。

它是載淳的手,汗津津的。我不得不停下來,拿帕子擦幹淨它們,将它們交給他的叔叔,恭親王。叔叔帶着他去乾清宮,然後他要一個人走上寶座,挺直腰板坐在寶座上,接受百官朝拜。那種坐姿并不舒服,一切尊貴都是從不舒服開始的,他只要安靜地看着他們就可以了。他甚至不用說一句話,他的叔叔會安排好一切,等典禮結束後,再将他的小手交還我。

他練習很多遍了,像我希望的那樣,沒有出錯。我一直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注視着他。我如此平靜,好像一切都順理成章。這一幕似早就預演過,我為這一刻等了很久,也練習了很多次……我無法估量我的等待到底用去了多少時間,它超出了我的思緒,沒有人能像我,以這麽大的耐心,看着朝代更疊,看着沒落與繁華,希望在升至頂峰時又突然頹廢,弱小伴随着出奇的機遇迅速膨脹成就強悍。沒有誰比我更強烈地意識到,坐在寶座上的人,是我的兒子。

小公主

我在十八歲出嫁時,以為自己可以逃離這個祖先居住的地方。我發育得不好,身材過于纖細瘦小。我不指望遇到滿意的額驸,我只求離開這裏。母親說,安安靜靜地長大吧,高興的時候不要流露出高興,傷心的時候不要流露出傷心,就這麽安靜地長大便是天大的福分,等你到了出嫁的年齡,你會擁有一所屬于自己的宅邸,如果你的運氣好,也許能遇到一個好男人。不必為了男人而習得太多才藝,出衆的才藝會讓人心生嫉恨,我唯一的希望,是在離開人世前看着你離開這裏。

莊靜皇貴妃一直以為自己很快就會死去,可她一直活着,甚至活過了宮裏比她年輕的很多人。她的壽齡是我的三倍。我的母親從來沒有想到過,死才是徹底的逃離之策——離宮前,我恐怕是這宮裏最平淡無味,最安靜落寞的人。

父皇離世後,我和母親搬到了遠離中軸線,荒涼而寂寞的壽安宮居住。宮殿年久失修,由于仆役大大減少,随處可見蜘蛛、蜈蚣和螞蟻這類小爬蟲。夜裏這兒時有鬼魂出沒。母親說這是我的幻覺。壽安宮建于明朝,這裏太過荒僻,恐怕連鬼魂都難耐寂寞。陽光緩慢地來到庭院,又以極快的速度離去。冬天這裏很冷,地板無法用熱灰捂熱。炭火也總是半燃不燃。外面的人很難想象,我們吃的是粗茶飯,穿的卻是錦玉衣。我記事時,住在圓明園,隔着一片湖水,能看見我唯一的皇兄在馬背上練習騎射。這是不能提及的記憶,它讓我在紫禁城的生活不僅晦暗,還落滿了灰塵。

自我們從熱河返京後,我們平日使喚的婆子仆役人數大大縮減,俸銀也總被延誤克扣,我們成了宮裏身着華服的窮人。除了在重大節日受邀參加慶典外,一年中,大多時日,我們安靜地待在荒蕪的宮苑裏,野草一般,等着由青變黃。

雖說母親視才藝為敵,可在許多難以數計無比枯燥的日子裏消磨,若真的無所事事,可就度日如年了。十一歲時,我指婚給一個叫瑞煜的男孩子。瑞煜姓瓜爾佳氏,襲封一等雄勇公,指配後改名符珍。無論是對符珍還是婚姻,我都毫無興趣。從那年開始,我唯一的消遣,就是整日坐在屋子裏為自己縫制嫁衣。這是唯一重要的事,也是女子名正言順消磨時光的理由。

沒有人告訴我宮牆外正在發生什麽,一切看上去都是從未改變。我是說,今年的節日跟去年沒什麽區別,區別僅限于女人們服飾的變化。母親時常叮囑我什麽也別說,什麽表情也不要流露,既然你在做嫁衣,那就埋頭做吧,別四處張望。

我低下頭,不四處張望。老實說,四處可也沒什麽好看的。我埋頭縫制嫁衣,而王公福晉命婦們的節日禮服是我唯一的參考。我看到的,是京城最時興的禮服和裝扮。我盡可能多地記下她們的衣飾款式。比來比去,我發現,最好的衣服是聖母皇太後身上的那件。沒有哪位貴婦身上的絲綢能如她那般鮮亮,圖案逼真到能将人引入幻境。只要稍稍矚目于她身上的圖形花色,就會恍然如臨夢境。每當我抑制不住被圖案誘惑,進入幻覺般的境地時,母親總能适時扯扯我脖子上的領約彩縧,或是拽一下我的袖口,将我喚醒。我留意到,不光我會被刺繡感染,福晉貴婦們,尤其是第一次觐見太後的女人,都會因這些神秘圖案而出錯,或者說錯話,或是走錯步子,弄出笑話。

我幻想能在婚典上身着一套充滿魅力,令人眩暈的禮服。無論婚禮之後,等着我的是好一些的時日,還是更加沉悶無望的時日。

我将所有時間都花在刺繡和裁剪上,力求繡出栩栩如生的花卉與飛鳥蟲魚。盡管我窮,可在宮裏生活,有些事是不花費銀兩的。譬如書籍,布料,絲線和無止境的練習。弄針線、做女紅是至高的女德,非但不會被禁止,還會得到鼓勵。我的想法是,除非有一天我繡出的蝴蝶能從綢緞上飛起來,否則我是不會出嫁的。

從十一歲到十八歲,我為這套婚服準備了七年。這套衣服,由大大小小三十件組成。我的貼身侍女芊芊做了我的幫手。芊芊太笨,只好被我當衣架使。在剛開始的一兩年裏,我拆了縫,縫了拆,反複數遍,才能做好一個小小的滾邊兒。我一點兒都不覺得辛苦。當一個人将全部時間和心力,都用在制作某件東西上時,這件東西于是就變成了另一個自己。我是說,它會擁有我的靈魂。

盡管壽安宮已經很荒僻了,我還是将自己關起來,夜以繼日。我想,有朝一日,若靈魂離我而去,它是可以住在這間絲綢和刺繡的房間裏的。衣服是能随身攜帶的房間,我這麽想也這麽看。不消說,在刺繡和裁剪上,我是一個無師自通的天才。每天,我在桌案上用去十六個小時,即便睡着後,我還會在夢裏繼續琢磨刺繡工藝上的欠缺。對我而言,沒有清醒與睡眠之分,裁剪、刺繡是将白天和黑夜緊密縫合在一起的活計。夢與醒,只隔着層薄薄的輕紗。

這不是盲目自信,而是通過晝夜不息的勤勉得來的回報。有一天,當我繡完衣襟上的一只蝴蝶,咬下線頭時,這只蝴蝶飛了起來。它飛得不高也不遠,就圍在我雙手周圍。我翻過手掌,蝴蝶就在我掌心裏飛舞。在我明白自己已經實現夢寐以求的目标時,從未有過的困倦向我襲來。我睡了三天,也夢了三天。我在夢裏大笑,衣衫上的蝴蝶也飛進夢裏。在夢中我跳着母親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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