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2)

某些細微的響動和變化。我聞到一股塵土味兒,察覺到光線的震顫。我心如止水,手裏的針線并未停歇。除了手和偶爾眨動眼眸,我看着就像一尊塑像。這樣過了三天。他每天九時三刻來。第一天他攀在梁枋上,些許金色的塵土散落下來。第二天他斜靠在屏風上,我屋裏的光線暗了一寸。第三天他站在我身後,我聞到了塵土的味道。他待的時間不長,每次都單腿跪拜後,悄悄離去。他如此非凡,我想,難怪靈物會落在他手中。他是隐身薩滿,磨指。他來,必是事出有因的。

我以極平常的語調讓宮女全部退下去。我親手在香爐裏撒香,遮蔽塵土的味道。這是秘密會見,不能為他人知曉。桌案上一直備着紙和筆墨,這是為書法和繪畫備下的,也為這位我等了許久的訪客。我在書案前坐下。從窗外望向屋裏,每個人都會看見我是在寫字。确實如此,我在寫字。而我對面站着一個別人和我都無法看見的人,磨指。我在紙張上寫下簡短的語句,直入主題。

“跪下,磨指。”

“給珍小主請安。”

他的書寫速度極快。他以水為墨,在桌面上書寫。

“你可知你犯下的罪過?”

“我私闖景仁宮。”

“不,你偷了靈物。”

“……我是它的合法守護者,我為丢失它而受幽禁之刑。”

“曾經命你保管它的人已經不在了。”

“可責任并未免除。”

“你需要皇上重新指派新的職務。”

“小主聽到了我夾雜在故人中的傾訴。”

“你指望李蓮英的庇護是一樁錯事。”

“他是唯一一個還記得我的人。”

“靈物。靈物記得你。它在你手裏。”

“我無非是在履行職責。”

“将靈物交給它真正的主人,是你現在的職責。”

“也許它毀于烈焰倒好些。”

“把它送給邪靈吧,它們彼此需要。将這宮闱之地都變為故人、半人,和幽靈的場所。”

“這很可悲。”

“是的,很可悲。”

“也許靈物能成為小主的武器。”

“也許你能成為皇上的殿前侍衛。”

“那會為我換回什麽?”

“尊嚴,光榮。”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的罪和懲罰在得到靈物時便結束了。我原想重新找回我的薩滿身份。我曾有望成為真正的薩滿,然而師傅的失職使我失去了機會。對我而言,要麽與李蓮英合作,要麽與小主合作。這意味着我或是選擇太後,或是選擇皇上,作為我此後半生的方向。我這一生毫無意義,除了與灰塵為伴。我日益晦暗,每天都在與憂傷戰鬥。選擇誰,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太後難以捉摸,我至今無法靠近她。儲秀宮是我的禁地,是宮裏我唯一無法進入的地方。然而皇上,已經被一種比塵土還要晦暗的東西所籠罩,坦白說,皇上前景暗淡。”

“那麽,将你的夢交給李總管吧,”我打斷他。“我不允許你這麽說皇帝,你看不見皇帝的真容。盡管你曾以薩滿的身份在宮中供職,可你學期未滿,并非真正的薩滿。你該知道,你看到的是迷宮和黑摩羅繁盛的惡果。也許你還未看到迷宮,可你該知道,宮中很多太監和宮女已不是來時的樣子。去摸摸他們身上的衣衫,看看他們在夜裏睜着的雙眼,你會知道交出夢的後果。你雖是在雨花閣服刑的罪人,卻很幸運,你幸運地被人遺忘,你幸運到沒有失去夢,你還可以重新開始。”

“小主回答了一直以來我心中的疑問,也驚醒了我。失去夢,或者只留下魂魄在這宮裏游蕩,是更為不堪的懲罰。”

磨指手蘸墨水寫下這行字。我從染黑的手指漸漸看見他的手,沿着手,我看見他的臂膀,肩頭,鼻子,下巴,和整個人。他是個大眼睛,皮膚蒼白的人,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當他将手指浸在水池中,他随着溶解的墨汁變淡了。在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前我問:

“你将效忠于誰?”

“小主。”

桌案上留下了一個水寫的字。我以最輕微的聲音說,磨指,你的主子,是皇帝。

磨指再次出現時,我賜予他一等侍衛的全套行頭。這套簇新的行頭,放在我刺繡的桌子上,我眼見他拿走它。這象征着皇帝的任命,也表明磨指接受了新職。雖然此時,皇帝對磨指并無所知。磨指是我和皇帝的第一個支持者,也許,是唯一的支持者。這就是說,我們得到了靈物。盡管我并不知道,何時能見到靈物。

慘淡時日

磨指是宮裏的薩滿,學徒期未滿就被懲罰了,現在做了皇帝的隐身侍衛。我無權任用侍衛,可我代皇帝任命了他。我無法向磨指發出命令,我時常見不到他。我的命令寫在紙片上。有時我用篆書,有時用隸書,有時我寫滿語。書寫是我的保密法,時常更換字體,是為了讓即便略識幾個字的宮女也無法猜透我的密令。

我留給磨指的第一道密令是,找到白薩滿。紙條拿走後,許多天,磨指沒有出現。他沒有問我,白薩滿是誰。

我在刺繡,也在等待。

我想搜尋布西亞瑪拉的記錄。總會有文字記下她,總會有傳說和歌謠留下她的蹤跡。她的名字,曾經一度為世人熟知,一定是這樣。

在文字中搜尋布西亞瑪拉的蹤跡,是件浩瀚而艱難的工作。我必須知道源頭。我既不能将迷宮指給皇帝看,也不能向皇帝證明詛咒的存在。我不能使皇帝相信我見到的太後,衣袍裏裹着的一重影子和一具白骨。我聽到、看到的故人,裝在瓶子裏的人。我無法向皇帝講述大公主的真相。皇帝只見過堂兄載淳的魂魄。懷疑即罪過,這個信念在皇帝心中與恐懼并存,大樹般牢牢紮根。不能懷疑太後,她是養母和姨母;不能質疑給予他皇位的人,哪怕他并不想要這個位子。懷疑即罪過。若有一天拔起這棵樹龐大的根系,皇帝也将被連根拔起。

“懷疑”即意味着“罪”,也意味着“罰”。

已是來年初夏的早晨,一大早,我在一只荷包上繡仙鶴紋。我處身世外,将所有聲音關在景仁宮門外。我焚了一炷香,撚了撚腕上的手串,小公主在清淡的煙霧裏隐隐現身。她伸手觸摸桌子上一團一團的絲線。我想跟她說說這件事。說說摩羅花與消極。說說這個無法追逐的名字,布西亞瑪拉。說說她的姓氏,葉赫那拉。

史官會将她藏在哪裏呢?我問小公主。她望着我,眼裏一片白霜。

這個女人,史官會将她藏在哪裏呢?

事情也許是這樣的。我講給小公主聽。

史官得到嚴命,用文字技巧将她掩埋在一堆雜亂無章的事件中。不過,即使如此,也會留下蛛絲馬跡。一個人若有如此深重的仇怨,又與王室相關,竟到了皇帝要修改歷史加以否認的地步,那麽,她曾經,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即便,刻意将她從歷史中鏟除,她也總會以別的方式,被別的什麽人記錄下來。除了皇帝任命的禦史,在皇室之外,還有許多秘密的書寫者。納蘭容若,即是這秘密書寫者中的一員。當然,也該還有別人。

倘若史官要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徹底洗刷,歷史就要編纂得天衣無縫,自圓其說。然而,想要忘記一件事,一個人,恰恰在于記憶猶新。執意隐瞞某件事、某個人,則證明了她的威脅無處不在、不可戰勝。布西亞瑪拉是一段遭遇删除的歷史。删除是最簡單的法子,抹去她的名字,抹去所有提到她的文字,對于已經形成的文字,以強硬的手段予以焚毀,這樣的事,發生在康熙和乾隆年間。祖先們總能找到正當的理由,将焚毀和沒收書籍的事,予以掩蓋。

可一個人若不能以人的形式存在,她就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這是詛咒得以保留,并因時間而日益強大的原因。

就像你,小公主,你的記憶恢複你的形骸,你的夙願促成你不滅不散的理由。這理由還在于,總有知情人,想要恢複你和你的記憶。因而,一方面,布西亞瑪拉被從歷史中抹去,一方面,她被文字隐瞞和修改。

若要尋找布西亞瑪拉,你就該保持足夠的警醒,要料到她會以別的名字出現,而記錄她的文字,會以與實際情形相反的方式得以保留。她可能藏在歌謠和薩滿的儀式裏,在傳說、筆記、志怪故事裏。她一定悠久,悠久到知情者已經全部滅絕,而唱着她的歌謠、讀着記載她的歷史、聽着她的傳說的人,已經渾然不知,無以覺察。即便,想要尋找她弄清她的人,面對這些材料,也深感茫然,無從下手。小公主說。

父親曾經講過一件事。父親說,太祖高皇帝傳記,在康熙二十五年重新修訂,這次修訂,将太祖的谥號從“武”改為“高”。這是因為“武”字血腥的氣味太濃,需要換一個詞加以修飾;死亡的氣息太重,需要以新的文字重新潤飾。大清需要一部幹淨的歷史,也需要一位文治武功猶如神人般的祖先,以及上天的袒護。我說。

小公主又說。

像修史、編撰《四庫全書》這樣浩大的工程,執筆之人必定是知情者。他必須參考先前的材料,估計到有利和不利的方面,他小心斡旋,抽去被授意更改的內容,從地下秘密取出財物,卻不能讓人知曉,地面部分,則有必要看上去與周圍沒有太大差異——文字會修改和修飾好這一切。所以說,知情者在康熙與乾隆年間都是有的,而知情者極可能将所知傳給至親好友。秘密,若是完全帶進墳墓就毫無意義。若是秘密還在世間游蕩,它必會集預言、歷史,荒唐不經、真真假假的故事為一身。它時常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反而,因過于熟悉而被視若無睹。

因過于熟悉而視若無睹。

靈物說過,《紅樓夢》是它的另一個版本。無疑《紅樓夢》裏有布西亞瑪拉的蹤跡,只是我一時不知該怎樣解讀。除此,我相信,在另一本書裏,在一段文字或是一個句子裏,藏着她。

我是否能從字紙堆裏認出她來?

書,依然是隐藏秘密最為穩妥的法子。這是我在繡仙鶴時想到的。只有在隔絕般的靜谧中,一個人才能透過雜亂無序的表象看見事實。

我埋頭刺繡,消磨了大半天。

我手腳發涼,額頭卻沁出汗珠。我将做好的白紗地納錦繡延年紋荷包展平,剪去毛邊與線頭。我整理衣衫,褪下腕上的手串,撫摸水晶晶亮的表面。我的繡工無法與你相提并論。我說。

小公主望着我,雙唇滲出霜花的顏色。

去吧,帶着它,去看看皇帝。

我讀出她唇間沒有吐出的句子。

特殊嗜好

夏夜的空氣彌漫着花香,皇帝讓人将熏香撤去,殿門大開,殿內如外面一般涼爽宜人。皇帝埋首于成堆的玩具中,就像甲午年埋首于書典的叢林。在修好一件玩具後,皇帝又不免對玩具進行改造。匠人們跪在皇帝腳邊,手裏握着稀奇古怪的工具,要麽捧着小本子做記錄,勾出圖樣。養心殿是一個手工作坊,案子上下左右擺滿了各種零件與材料。皇帝的全副心思已經轉移,對朝政心生厭倦,所有的奏章稍加浏覽,便都交由李蓮英呈給太後,或看也不看,直接送去。這樣也好,暫時,他離開了懊惱和憤怒。皇帝氣色好了些,神情也自在平靜。我在皇帝身邊坐下,望着案子兩邊巨大的書閣。皇帝從五歲起聽大學士講經筵,每日苦讀直至大婚,差不多,他自身就是一座藏書庫。

皇帝正用小刀撬開一只自鳴鐘的縫隙,自鳴鐘裏有會跳舞的小洋人,皇帝取出拇指大的小人兒。此時我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我說,皇帝可曾将這格子裏的書都讀過了?皇帝忙到無法擡頭。

“那是自然。”

“皇帝可曾記得讀過的內容?”

“自小,朕的滿文老師就教朕熟記祖先的歷史,忘記祖先的人,是大不孝。”

“皇帝讀過的書中,或是在經筵上,可曾聽聞一個叫布西亞瑪拉的名字,尤其是在康熙朝,或者,更早的時候?”

“這個名字不該出現在康熙一朝。這是一個古老的名字。滿語的意思,是貌美如花的女人。況且,史書不會記下女人的名字。”皇帝說,“珍,你從哪裏得來這個名字?”

“前日,我夢到一個女人,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說出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我從未聽過,加之她的衣服款式像是康熙一朝的裝扮,故此請教皇帝,先祖中,是否有叫這個名字的人,若是先祖中有人叫這個名字,那麽她在我夢裏出現,一定是有所囑托,有所喻義的。”

“那麽,珍,你夢中之人托你做什麽?”

“她因被遺忘而滿含怨惱,我猜,她希望我知道她是誰。”

“她是覺羅一族的人嗎?”

“不,她與太後同姓。”

提到太後,皇帝沉默了。

載湉是第六位在養心殿居住、理政的皇帝。聖祖1658年重新修繕和改造這座明朝的舊宮時,可曾想到,住在這裏的第六位皇帝,會在燈下埋首于修理音樂盒這種西洋的小玩意兒,或是将懷表拆了又裝,裝好了又拆散呢?

聖祖不會想到的。

“我剛進宮那會兒,皇上也在夜以繼日趕着整理許多玩具,将弄壞的玩具一一修好,不能修好的,便拿去讓外面的工匠修葺,整理好了又送回宮中。那時,皇上有着修複一切的雄心。許多年過去了,皇上重又翻出這些來,皇上的雄心還在麽?”

皇帝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計。

“珍,你進宮的時候,朕不能讓你看到一個殘缺的皇帝。若是你看到朕毀壞了那麽多玩具,你會覺得朕是一個脾氣乖張、難以相處的皇帝。朕一件件修好玩具,是為了表明朕改好了自己。朕克制情緒,糾正錯誤。那時,朕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和愛。”

“皇上早已做到了。”

“朕必須繼續做下去。如今國勢衰微,都是因為朕沒有一股腦修好餘下的部分,留下太多的問題。問題越積越多就會出大問題。而朕一直沒有好好解決這些問題。朕想了好幾天,問題就出在這裏,如果當初朕将所有的玩具都修好,不留後患,情況就不會是今天的樣子。”

“難不成,皇上以為自己是在修一個國家呢,将錯誤與罪責都攬在自個兒身上,這樣,皇上一人是無法承受的。”

皇帝放下手中的活計,神情莊嚴,使我為自己如此輕視這件事而深感羞愧。

“在朕年幼的時候,宮裏宮外都在為朕尋找世界上最好玩、最新奇的玩具。最好玩、最新奇的玩具,經過重重篩選送到朕手上。有三座宮殿用來擺放搜羅來的玩具。有些玩具,至今朕是第一次見到。得到玩具是件開心的事,尤其是住在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後來,朕發現,朕擁有的玩具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我們自己的玩具,另一種來自國外。親王大臣們若出國辦差,宮裏便會湧進新式的洋玩具。比較這兩種玩具,朕漸漸識別洋人與我們想法的不同。洋人的玩具不僅好玩,而且實用,可以幫助人們開發智力。而所有貴族或即便是太後送來的玩具,都是為了完善德行,提醒皇帝道德的殘缺與錯誤。玩這樣的玩具跟聽經筵沒什麽分別。一些玩具暗示古老的訓誡,一些玩具或婉轉或直白地告訴朕神聖的約束,有些玩具是在恐吓,為了讓朕畏懼。相比較,朕欣賞洋人的玩具。洋人的玩具固然故弄玄虛,卻讓朕輕松而沒有壓力。

長大後,朕對玩具的理解發生了改變。如果說,朕最初比較喜歡洋人的新奇玩意兒,那麽稍稍懂事,朕發覺,原來洋人早從康熙聖祖那會兒,就一直送玩具給老祖宗。這類玩意兒大多像一則則預言。它們不僅僅是玩具,它們還是武器、機器和樂器。洋人發現了事物間的很多秘密,用來改造他們的國家。而我們卻選擇隐藏。宮裏最大的玩具,是西洋傳教士獻于康熙皇帝的一件樂器。這件樂器,名字叫鋼琴。聖祖會演奏這架鋼琴。聖祖仁皇帝甚至為此組建了一支樂隊。七十年後,高宗純皇帝也建起了一支樂隊。将近一百年過去了,如今,整個宮中,朕找不出一個能将這件樂器奏響的樂師。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告訴我們大清以外的世界,而我們輕易放過了。鋼琴,是件令朕疑惑和着迷的玩具。它很笨重,八個侍衛也無法将它送到養心殿來。它一直收貯在武英殿造辦處,只當是一件藏物,以表明聖祖的偉大,和夷人臣服順從的态度。出入宮中的那麽多王公貴族,卻無法看出,洋人最終用他們早先送給我們的玩具,來征服和羞辱我們。

朕弄壞了許多玩具,這證明朕不是一個好皇帝。好皇帝不該弄壞玩具,你看朕身後的聖訓,上面寫着這個意思——現在,朕還不能實現治理這個國家的理想,珍,總歸有一天,朕會的。”

“皇上……”

“朕知道你在想什麽。珍,朕要說的是,如果當初,高宗純皇帝将英國使節進貢的玩具拆開來,又重新組裝在一起,研究它的用途,那麽裝在一只只盒子裏的時間,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衰敗。”

這樣說下去是危險的。

不過,皇帝傳給我一個信心。皇帝神思清明。皇帝沒有看見迷宮,卻知道時間正在衰敗。皇帝不知道摩羅花,卻已知曉,時間不僅腐朽,而且腐朽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過了幾天,我們一起去看這宮中最大的玩具。皇帝邀請了皇後和瑾妃。

太後并未阻止這件事。

“總歸,皇帝是個好孩子。喜歡玩具,是人之常情。”太後說。

皇帝讓侍衛,小心将裝着鋼琴的大箱子搬到武英殿外的月臺上。開箱,除塵,忙活了好一陣子。武英殿殿前開闊,金水河三面環繞。這架胡桃木色的龐大玩具,像一幢屋子。隆裕走近鋼琴,聞到一股特殊的木料的香氣,這木料與所有她嘗過的滋味別有不同。皇後眼裏充溢着欲望。皇後想要嘗嘗那深紅色的琴箱。然而皇後不得不小心克制,也克制因緩解欲望想要吃手的沖動。皇後的聲音微微發抖,問,皇上這是要做什麽?皇帝說,自這件樂器進了宮,就從來沒有人奏響它。即便它無非僅僅是外藩進貢之物,我們卻将其束之高閣,任上面落滿灰塵,畢竟有失我大國之儀。況且,它是先祖盛世之藏,今日奏響它,是為了以盛世的華章作為勉勵。

即便是太後,也找不出這句話裏的缺陷。我想。

這是一個輝煌的下午。皇帝命人叫來調音師,為這架鋼琴調音試音。皇帝懂得這架器物各處的名稱,聽來像是皇帝對它的原理已經了如指掌。調音師是皇室遠親,早年旅居英國,頗通音律。調音師本打算行九叩之禮,皇帝厭煩這繁瑣的禮儀便免去了。調音師從鋼琴後面鑽了進去。從我所在的地方看就是這樣。皇帝一開始坐在龍椅上瞧着,後來忍不住走到鋼琴後面一探究竟。再後來,皇帝讓人褪去身上的袍子,竟也鑽進了進去。皇帝讓皇後,妃子,站在原地,等着聽跟音樂盒子裏一樣的聲音。這架鋼琴的屋子裏,現在不僅裝了調音師,還裝下了皇帝。可真是一個極特別的音樂盒子。

夕陽将月臺染成赤金色。我注意到,從皇帝開始說起玩具的那個夜晚,皇帝令人憂慮的口吃之疾已不治而愈。我忍着不說出來,唯恐一經提醒,那讨厭的病症就又回來。皇帝言語流暢,像是綿延的泉水,聲調溫和又似春風,在說話的當兒,皇帝雙眼放光,這光芒使得摩羅花的陰影退縮,也散去了我心頭的霧水。

從鋼琴裏傳來嘀嗒嘀嗒的聲響。在經過長時間調音後,皇帝和他的調音師從盒子裏鑽了出來,臉上衣服上沾滿了塵土和蛛網。皇帝很快活。這般快活在海戰後還是第一次。月臺上只設一把龍椅,皇帝命人将龍椅搬在鋼琴前,自個兒先坐下。随後,皇帝命他的調音師也坐下。調音師戰戰兢兢,過于緊張。皇帝只好以責罰威脅,才将調音師安頓在龍椅裏。從鋼琴裏傳來清脆又深沉的聲音。皇帝全神瞧着調音師的手指。皇帝熟通音律,盡管鋼琴是西洋樂器。調音師說,鋼琴在宮裏存了上百年,要恢複更好的音色,需要假以時日精心護理,還要更換些新的零件,不過,即便現在,這架鋼琴音色準确,音域寬廣而明亮,演奏并無妨礙。

“連這架最大的玩具也修好了,這是朕一直以來渴望做到的。”

“皇上,演奏鋼琴需要長期的學習和練習。”調音師說。

皇帝小心在鋼琴上按了幾下,以熟悉琴鍵的位置和音準。

誰也無法知道皇帝為何能自顧自奏出曲子來。

“如果皇帝沒有專門的鋼琴老師,也從未練過鋼琴,那麽,皇帝是位音樂天才。”

天才這個詞讓皇帝很高興。

“天才,”皇帝說,“這是朕最先學會的幾個單詞之一,天才是無師自通的意思。”

事實上皇帝能演奏鋼琴,是出于對音樂盒子的迷戀和長時間的琢磨。他拆了無數只盒子,又将每只盒子裝好,這讓皇帝不僅熟悉音樂盒子的原理,也熟悉了音樂。皇帝在那個壯麗的下午演奏了音樂盒子裏的音樂,後來還奏起了《春江花月夜》和《高山流水》這兩支曲子。雖然我們曾聽說洋人會在行軍、進攻、或是操練時演奏曲子,袁世凱訓練新軍也将這個學來鼓舞士氣,每逢使節來訪,我們也會依照禮儀讓宮裏的絲竹樂班,奏出對方國家的國樂以示友好,可皇帝用鋼琴演奏宮中曲子,還是第一次。這架鋼琴正适宜這夕陽,也适宜我們此時的心情。

太後任由皇帝找這個樂子。這樣一來,大家就都放心了。皇後和瑾妃退避,特殊嗜好使她們不能久待。皇後正在啃鐘粹宮旁邊的琉璃閣,可她聞到了鋼琴異樣的味道,這味道她從未嘗試過。皇後以身體不适為由,隐瞞和隔離了日益增強的欲望。瑾妃為另一種欲望所困,她心裏漏鬥狀的雲在龐大的身軀裏飄浮,她的心捉摸不定,她想要按住這片捉摸不定的雲,她在自己寬闊的身體裏越跑越遠。這也是需要隐藏的,瑾妃的恍惚疏離與喉嚨裏飄忽不定的喘息聲。這樣,在每天的黃昏時分,來為鋼琴調音試音,竟是我和皇帝獨處的佳時。這個屋宇般的樂器,鋼琴,說到底,是皇帝見異思遷,新近迷上的玩物。為防風防雨,又專為這架鋼琴搭起了巨大的紗帳。這道景色一旦形成,就成了太後縱容溺愛皇帝的證明。上朝時,遠遠的,百官經過,都轉過頭看看武英殿前的紗帳和帳子裏的鋼琴。官員們想,皇帝将一個巨大的玩具擺在武英殿前,這意味着什麽?瞧瞧我們為之效忠的皇帝,由于沉溺玩物,有一天,若是被奪了皇位,也是理所應當的。很明顯,鋼琴擺在武英殿前對皇帝不利。

不,官員們不會這麽想的。皇帝将鋼琴放在武英殿外,此舉不僅安慰了太後,也安慰了百官。

對皇帝而言,即便身在三殿之外,也只是稍稍脫離摩羅花的暗影。可向來,事情都是對皇帝不利的,一直如此。

自從皇帝将鋼琴擺放在武英殿的月臺上,每天下午五時許,那龐大樂器就會奏起一陣雜亂的音調。皇帝請技師仔細維護鋼琴,尋找完美音色。皇帝專注于這件事,看來真是讓太後和群臣都深感放心。想想,這原是有理的。這麽多年,大臣們在為舉國最重要的男人尋找使他快樂的玩具,鋼琴只不過是其中略嫌龐大的玩物之一。為了安慰皇帝,最後,他們為他找來三個女人。

說到底,我是被當做一件玩具送進宮裏的。一開始,這個活人玩具小巧玲珑,會唱小曲兒,會跳舞,會寫字畫畫,的确是件足以令皇帝入迷的萬能玩偶。但是皇帝沉迷于這件玩具,卻又令太後和大臣不安。這件玩具,使皇帝變得有血有肉,懂得感情,甚至克服了恐懼。皇帝的口吃之疾得到緩解,乃至痊愈,更是令太後和群臣不安。皇帝無疑是越來越健康了。皇帝甚而要重練騎射,漠北草原上早已消失的豪情,似在羸弱的軀體裏重新喚醒——只需回顧皇帝在甲午海戰中的表現,瞧,那差不多是一個人的戰争。雖然局面不出群臣所料地走向失敗,然而,有一件事确乎是近百年來所不遇的。還有人記得,從大清建國起,在歷經數不清的大戰而令先皇們贏得萬世之功後,龍椅傳到第九位皇帝的時候,所有血管裏的血性都消失了,這個族群忽然變得異乎尋常地喜好和平,寧可毀了圓明園換取一時一地的安穩。征收的賦稅,一大半都送去國外,只為偷得片刻的安寧。我們已經習慣和接受了現在的自己,如若不然,我們便會惶恐。然而,甲午年,皇帝的大臣們異乎尋常地看到,有一股血性從日益黯淡的後宮顯露,相伴而來的,還有無法遏制的憤怒,更多的憤怒似乎還遠遠地沒有到來。皇帝的這些表現令人憂慮。如果一國之君如此介意自己的心情,而不顧及群臣的安危,那麽這樣的皇帝,我們該怎樣對待呢?瞧,這場一個人的戰争,皇帝恨不能親自前往戰場征戰,這簡直是在掴群臣的耳光。沒有一個将軍和武士能令皇帝滿意,他們從戰場上帶回的,只有羞辱。

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即便坐在養心殿或是乾清宮,皇帝龍袍下都穿着全副铠甲,皇帝命人将所有記錄先祖豐功偉業的戰事和戰事分析的書籍,從大庫搬至養心殿,皇帝挑燈夜讀,常常熬過一個又一個通宵。令人驚異的是,對于皇帝從小就顯出病态的身體,過分的投入竟然沒有損及他的健康,相反,他全神貫注,神采奕奕,兩眼放光,顯出前所未有的興奮與激情。皇帝拒絕一切娛樂,白天将全部時間花在分析各種奏折和戰報上。晚上,皇帝展開地圖,點亮燈燭。自同治帝以來,皇帝的寝宮再次在夜間照得通亮。皇帝在亮閃閃的房間裏穿行,雙腳落在他渴望的戰場上,那肮髒,鮮血橫流,屍體覆蓋着暗紅色的土地。皇帝的視線又回到地圖上,盡量将各種标志想象為實地景象,皇帝想從錯綜複雜的地标和雜亂紛纭的消息中,理出頭緒,找到克敵制勝的辦法。

白天,皇帝讓人掩上養心殿的大門,除了放進禀報前方戰事的奏折,放出發放命令的旨意外,不放任何人進來。深夜,皇帝看到那些盛着珍貴書籍的盒子上積滿了厚厚的塵土,卻并不感到厭倦。皇帝小心翼翼,不觸碰塵土,皇帝想,那是來自輝煌年代的塵埃。他打開盒子,聞到了兩三百年前的氣味,這陌生的氣味兒令皇帝振奮。皇帝不是一個嗜血的君王,皇帝看到的,是一場又一場描繪在紙頁上的戰争,每一場戰事,令皇帝熱血沸騰的,不是殺人的數字,而是祖先的英勇和置生死于不顧的氣魄。

皇帝想,在這深宮中,我到底怕什麽?我是怕有一天東瀛人殺進紫禁城,還是害怕別的什麽?皇帝又想,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戰場,那裏有馴養多時的戰馬和彪悍的部下,勝負可以面對面獲得,當下就能了知結果,我需要震天的喊殺聲和噴濺的鮮血,來喚醒我萎靡的精神,我要迎着朝陽出征,或是于夕陽下目睹荒漠中沉寂下來的血染的沙場,我還需要悲痛和對勝利的渴望,來刺激和鼓勵明日的士氣。而眼前的這一切都令我失望,我是皇帝,卻在深宮中做着一個關于出征的夢。

皇帝從四歲起就看到,擺在他面前的障礙太多,每一個障礙都迫使他後退,一直退到被玩具包圍的房間。去玩你的玩具吧,去擺弄你的玩具吧,好孩子都從玩具中得到樂趣,好孩子不思考玩具以外的事情,好孩子就是不必長大成人。

皇帝于是想到,他的恐懼不是來自海上的戰艦,而來自深宮裏的暗影。那是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恐懼,一層又一層的障礙。這恐懼自小伴着他,而每件玩具都是一個可以暫時遺忘的庇護所。玩具就是皇帝的症結。後來,他們又送進宮裏一個皇後,兩個妃子。現在,連珍妃,皇帝也不要看到,皇帝比任何時候都意識到,他需要的,其實是另一種東西。

皇帝命人從大庫搬來的書籍,每篇文章都寫滿了祖先的榮耀,然而,皇帝也看出,這些書自印刷裝訂後就再也無人翻閱。祖先的功業已無人顧念,大臣子民們平日裏都在看什麽書?皇帝問王商。這個問題無人作答,皇帝派人去做調查,皇帝想知道在這個舉國危險的時刻,他的子民們都在讀什麽書,難道他們不能像他一樣從祖先獲勝的戰績中,尋求啓發與靈感,乃至鼓勵嗎?皇帝問完這個問題後就陷入了無盡的思索,以至于皇帝很快淡忘了自己提出的問題。因而,在甲午海戰後即便皇帝得到過一份讀書報告,皇帝卻再無心顧及。

海戰摧毀了皇帝的夢想與雄心,皇帝将視線再次投向玩物,此舉既安慰了太後也安慰了群臣。太後和群臣看到那剛剛顯露的血性只延續了數月光景,就恢複了常态,便都吐出一口濁氣。朝臣們早已習慣了後宮的暗沉與平靜,重新歸于死水般平靜的後宮,令所有人都放下心來。群臣很快就熟悉,并認可了武英殿前安放的鋼琴,也很快習慣了每天從那大箱子裏淌出的音樂。這音樂極不悅耳,甚而難聽,但出于對皇帝的愛和忠心,這件玩具看來暫時令皇帝獲得了平靜和快慰。對于皇帝憂郁而蒼白的面容,愈加單薄的身軀,這個龐大的玩具似乎正在發揮應有的效用,它讓皇帝在面對戰敗時哀而不傷,在失去權力時卻不失發散憂郁的游戲。皇帝保持平靜沉默的面容,說到底,對維護朝廷權利之平衡,是極有助益的。

在調音師試音後,皇帝又命人請來了樂師。

皇帝的樂師據說來自一個叫荷蘭的國家。樂師出生在這個國家一個叫阿姆斯特丹的地方。這地方的名字不免令皇帝浮想聯翩。皇帝說,阿姆斯特丹,這個名字讓我想到十分神秘的地方,就像葉赫城和覺羅之地這樣的名字。

皇帝陷入沉思。在長達數月翻閱珍貴文獻的過程中,皇帝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姓氏中包含着一個地名。皇帝又想到皇後和太後的姓氏中也包含着一個地名。皇帝說,珍,每個人的名字裏都有一個地名,表明他來自一個獨一無二的地方。比如說,你姓他他拉氏,你一定來自一個叫他他拉的地方。他他拉,這個地方,或許你早就忘記了,可那裏也許是一片草原,也許有一個河灘,或者,在很久以前,你的祖先住在一片湖泊旁邊。一個地方最終變成文字,又成為姓氏與人終生相伴,這樣,無論人走到哪裏,都會帶着從前,帶着他來自的地方。想想看,正是由于有了那片地方,而在那片地方又發生了那些事,才有了今天的你——瞧,姓氏在提醒我,我卻不能想起它真正要說的內容。正如流淌在我身體裏的兩種血液,一種來自葉赫,一種來自覺羅之地,而我最大的迷惑,來自自身。

皇上,你身體裏有兩個地方,一個叫葉赫,一個叫覺羅。對此,你還能記起什麽?

葉赫與覺羅

珍,我們有許多話要說,我們不該錯過這僅有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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