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片死寂之地,片刻間開滿了神秘的花朵,像晚霞般絢爛,像美夢般誘人,像幻覺般蔓延在隐匿的葉赫城,臣不免想到,除非那是天上之國的景象。這景象就是傳說中的葉赫城的海市蜃樓。如果你想看到建築的話,你會看到建築;如果你想看到財物,你會看到財物;如果你想得到愛,你會得到愛。
死亡游戲
這是一個死後的去處。
還有很多沒有打開的盒子,堆積在榮壽公主的書格裏。故人聚集在一起,不是為了抵禦孤獨和荒涼,而是在等待被重新擦亮的時刻。
我一直提醒自己,別沖動,她并不真的就在,而她也并未看見我。盡管模糊,我還是從榮安公主的影子裏,辨出她無與倫比的嫁衣,像是隔着濃霧,衣服上的刺繡依稀可見。我很想摸一下,見識一次,幾百只蝴蝶,飛蛾,鳥和蟲子,一起飛起時的景象。那是她夢的疆域。在她說完“我也不知我将要去往哪裏”後,她的影子開始變淡。我不舍得她離去,巴望她能陪着我。若她放出一只蝴蝶試探我,她會知道,我喜歡她,我又有多麽了解她荒僻而孤獨的生活。我想攔住她,我想說,別走,榮安公主,還有很多事你沒有說清,譬如,出宮後的那些日子,你從蝴蝶眼裏看到的,可有迷宮,你可看見榮壽公主所說的地下花園,或是你能告訴我白薩滿的去向,抑或,你是否看見了靈物,它是否在隐身薩滿——磨指手中……
榮安公主灰白的影子散去,翊璇宮裏只有我和大公主。難道時間的起點和落點即将會合?
我們有七天時間傾聽亡靈的傾訴,然而我無法辨認,這是第幾天,是白晝還是黑夜。七天,很長的時間,可也許只是一分鐘的長度。恭親王說,時間像剝落的牆皮,在一塊一塊脫落。
這七天,是紫禁城不斷剝落的牆皮中的一塊。然而,在桃花無窮無盡的綻放之地,時間暫停,沒有一塊牆皮脫落或是剝離,鐘擺忘記了擺動,日期不再更新,一切都停在原地,人們在夢中,卻又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
“你聽到了,榮安公主看見了桃花,又說到骷髅骨。”
是的,桃花。桃花在我心裏驚起一陣莫名的顫動。
榮安公主告訴我們,桃花裏有一把腐朽卻不滅的骨頭。我做了多少夢,或是進入了多少個別人的夢?
“她手裏攥着一只飛蛾……時間會重合在一起。你有時會忽而覺着眼前的景象與許多年前的一幕完全一致,似曾相識,時間模糊一片,難以區分?這就是桃花。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個片刻與我們的此時重合在一起,我們身後的桃花,也許,正是那具骷髅所在地方的桃花的影子。這是我的推測,可我懼怕這推測的後果,我無法承擔——這一幕,榮安公主看到了,而我也似曾看到過。我想說,我們所經歷的這一刻,也許只是那幅圖畫裏的一個很小的局部。這又是一個推測。也許。我只能說也許,我有許多‘也許’,我在‘也許’中止步不前。我穿不過‘也許’這道屏障。榮安公主出嫁前看到的景象,就出現在我們眼前。桃花,桃花該是一個很大的啓示,然而細細思量桃花,我還是無法洞見最終的秘密……有很多問題我沒有弄明白,我需要有人接替我,我的腦力快用盡了,你無法想象這幾十年的堅持……還有,我們都被困在一個片刻裏無法窺見全部。時間就要重新轉動,你要記着我和這許多故人說過的話,好好想想……如果每個人看見的,都僅僅是一個局部,一個碎片的話,如果,有人将所有的碎片都拼接起來,就會形成一整幅圖景,在完整的圖景裏,也許可以找到開始。有開始,就會有結束。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開始,讓這一切結束。”
大公主吩咐侍女将所有打開的小箱子合上,放回書格。
翊璇宮的金磚上鋪了厚厚一層粉色花瓣。我們身後那枝桃花,從花心處生出新花瓣,從枝頭長出新花朵的進度已經減慢,花瓣不再像雨飄落。全都慢了下來了,直至完全停止。
“所有的花瓣都會枯萎衰敗,當它們消失時,我們就會回到七天前鐘表上的刻度,一分不差,一秒不少。別流露出驚訝,恐慌,別讓她從你的眼睛裏讀出任何消息,她衣服裏裹着一具骷髅骨,那把白骨,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而我們對它所知不多。別與她對視,它的目光有毒,這就是我們看不見它的原因,能看見它的,也許只有榮安的蛾子或者蝴蝶。我們害怕她光燦燦的衣服,我們也害怕它的目光——即便它擁有最簡便的方法殺人,可它喜歡死亡游戲。‘它’和‘她’,難分難解。它已經活了好幾百年,它變幻莫測,行蹤不定,會巧設迷局。盡管如此,它已露出蛛絲馬跡和藏匿之地,看看後宮最華麗衣飾遮掩下的人,地下花園還在繼續為她織造有毒的衣服,用于輝煌地遮蔽與掩飾,而骷髅骨的咒語還在繼續。它的名字,叫布西亞瑪拉……”
粉色花瓣正在萎縮,方才十分嬌豔妖媚的顏色已經黯淡,開始腐敗。真正結束的時刻到了,已經停止的鐘表,秒針漸漸有了響動,接下來是分針和時針,接下來,我将不再坐在翊璇宮的椅子裏,而是站在儲秀宮裏,就像七天前那樣。我必須僞裝自己,回到那天早晨的那個時刻,可我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問榮壽公主,譬如,我看到的迷宮與你看到的地下宮殿有什麽區分,我們将怎樣找到白薩滿?還有靈物、預言,預言上都說了什麽?如果我是預言中的人,那麽我也就是被詛咒的人,我的力量來自哪裏,怎樣從詛咒中解脫,又怎樣解除詛咒……請告訴我預言的最終結果……
沒有時間了。
“預言說,大地白茫茫一片。”
“這難道不是嘉順皇後最後看見的情景麽,白茫茫一片月光……”
“預言,只有當你真正看見某時某景時,你才會知道它的确定含義。”
“白茫茫一片……”
沒等我說完,四周已是一片雪亮,這既是晨光,也是來自被時針敲醒的世界的光芒,我沒有動,卻被這束光帶離了這一刻。是的,這僅僅只是一個片刻,短得像一滴水落入池塘。
我回到了儲秀宮,七天前的那個時刻。
自鳴鐘尖叫起來。儲秀宮到處是自鳴鐘。所有的自鳴鐘叫起來,若在平日,聽起來熱鬧非凡,現在,卻如雷聲轟鳴。盡管我竭盡全力與時針同步,還是無法忍受這麽刺耳的鐘鳴聲。這聲音極為尖利,要刺破耳膜,穿透心肺。我不由捂住耳朵,跟着尖叫起來。
我的尖叫聲,将所有目光引向自己。我也将華麗衣衫下那把骨頭的目光引向自己。太後在鏡子裏看着我,她身邊宮女捧着的托盤上,九朵摩羅花,也看着我。
殺人機器
此時是八月第一天的清晨,在我失聲尖叫時,儲秀宮的宮女禀報說,禦花園那株重開的桃花已經凋敝。旋即周圍的宮眷都說,這一定是個好兆頭,預示着厄運已消,國運将暢通騰達。太後從鏡子裏望着我。我沒有回到七天前的那個早晨,而是七天前的時刻與七天後的時間刻度重合在了一起。這一段時間的牆皮從記憶裏脫落了,随着桃花凋敝。沒有人會逼問我這七天的去向,大公主并未随我來到同一的時刻,同一的地點。我只能獨自面對太後的審視。她審視我,問我看到了什麽。她等我解釋,又似乎什麽解釋也不需要。她的目光越過我,望着我身後。在我身後,一個佝偻的影子正低頭縮肩捧來一厚沓奏折。太後使勁看了我一眼,拿起奏折。随即又合攏奏折,将奏折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她從九朵鮮花中選出三朵。一朵戴在鬓上,一朵戴在兩把頭上,還有一朵戴在腦後。摩羅花。我在心裏叫出這個名字。三朵摩羅花在她頭上與她紋絲不亂的頭發和燕尾配合在一起。她臉上沒有表情,望着剛剛恭維說桃花是吉兆的宮眷們。
“無論桃花開也好,凋敝也好,你們都說是吉兆,可你們知不知道,剛才,皇帝已經發出诏書,向日本國宣戰了。打仗是男人的事,可珍嫔,我問你,你剛才的尖叫所謂何故?”
“我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這聲音猶如雷鳴,又像極了炮聲。”
“這麽說你在儲秀宮就聽到了遠在朝鮮的槍炮聲?”
“太後,壞消息太多了。”
“你很關心國家大事,珍嫔。有人說你在宮中為每個人拍照,以攝取她們的靈魂。”
“太後,我得到您的允許,為皇後,瑾嫔拍照。”
“我曾下過這麽糊塗的懿旨嗎?”
“我得到過您的口谕。”
“我說過這麽糊塗的口谕嗎?”
“太後……是否想看一看我拍過的照片?”
“拿來吧。順便也将你的照相機帶來。”
太後為何對皇帝下诏與日宣戰這樣的頭等大事,只是略略提了一下,便再不聞不問?我讓侍女取來照片,太監搬來照相機。照片裝滿了一個小箱籠。李蓮英将照片呈上,一張張放在八仙桌上。
“這就是照相?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影子,一點兒也比不上宮裏畫師的畫像幹淨。”
“太後,這是西洋人發明的照相機,采用光的原理,只有在明與暗的光線對比中,照片上的面孔才能強烈和清晰。照相比手工描繪準确。它幾乎是人像的翻版。”
“你可有打算為我拍一張?”
“我願意為太後拍照。”
“把你的機器擺好,我倒要看看如何照相。”
相機擺好了。氛圍不像是拍攝,而是訊問。屋子裏的光線并不夠拍照用。我提出在屋外拍照。
“不,就在這裏拍拍看。”太後說。
她臉上還是沒有表情,聲音發緊。
我從小黑箱子裏望着太後。她倒過來的影子也直直望着我。我們在相框裏互相打量。我想要對準焦距,可無法做到,太後的倒影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有兩個太後。一個在另一個身後,焦點對準的影子與另一個影子互相替換變動,無法捕捉,拍出來也會模糊一片。我無法為她拍攝,可我已經知道,我長跪時看到的,并非虛幻。太後緩慢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茶。她有四片嘴唇,兩雙手,兩種表情。她們漸漸分開了,她從她的身體裏走了出來,而另一個依舊坐着,呷着茶。我知道,是其中的一個對着我說話。
“你讓我想起我年輕時的樣子。”
我筆直地站着,雙手合攏,放在襟前。
“你今天梳了新的發型。這樣很好。有時,我不得不喜歡你,有時,我不得不警告你。過去很久了,我想你一定沒有忘記罰跪之事吧。”
“你用詛咒警告了我。”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吃驚。這不是我想說的話。我嘴裏哈出的是白氣,盡管屋裏很熱。
“你還算聰明。詛咒,當然,是我送給你的。”
“你是誰?”
她撲了過來,狠狠将我推倒。我的頭磕在門框上,卻一點兒也不痛。我躲閃,頭上的珠寶灑落一地,卻沒有聲響。我重新站好,推開她舉起的雙臂,可她手裏握着鞭子,狠狠抽打我。我皮開肉綻,卻還是感覺不到疼痛。
火燒了起來,就在我面前。她站在火裏。也許,接下來我就會看見骷髅骨。
“珍嫔,你在做夢嗎?”
我聽到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聲音。火光消散,舉鞭子的女人不見了。
太後,依然端坐在中間的椅子上。
“拍呀。”她說。
“我不能。”
“我諒你也不敢!”她站了起來,走向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攝取靈魂。”
她站在我的位置,從相機的相框裏望着自己的寶座。她看到的是一個倒立的空座位。過了片刻,她從那塊蒙布裏退出來,重新回到寶座上。
“珍嫔,你可知罪!”
“請太後明示。”
“不止一個人說你用妖術攝取人的靈魂。你在這小黑匣子裏裝了多少個靈魂?你要這麽多靈魂做什麽?難道你不只想殺死他們?你還想殺死我?我看你有這樣的居心和計劃。不錯,我允許你為皇後和瑾嫔拍照,這是因為我想看看你的膽量和心機。我不是不顧及皇後和瑾嫔的安危,我是想了解你對皇後和瑾嫔到底懷着不滿,還是仇恨。現在我全看出來了,你是這宮裏隐藏最深的人,你的仇恨根深蒂固,而這仇恨來自女人的嫉妒與獨占寵愛的欲望。宮裏所有女人都是你欲望的敵人,你不留餘地地攝取了你為之照相的人的靈魂,看看吧,所有照相上的人,沒有一個人不是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如果說照相可以記憶,那麽照相記下了她們的恐懼。看看她們的眼睛,每個人都驚恐萬分又不得不假裝平靜地望着你。她們被你吓壞了卻必須容忍你對她們的所作所為。她們原本是一群奴才,現在卻是一群可憐蟲,她們被自己身後的影子牢牢釘在你的照相裏,而你在黑匣子裏看着她們被颠倒過來的樣子,你欣賞她們的可憐和懦弱。最可悲的,是她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這一切的罪孽,都源自皇帝對你的寵愛,過分的寵愛令你失去了本分和敬畏之心,而你以照相僞裝,可別跟我說這是洋人的照相機,這分明就是一臺殺人機器。現在,雖然你拍過的人并未因拍照而立即死去,可一個人若是被攝去了靈魂,也就離死不遠了。這是最卑鄙的掠奪,是居心叵測的算計。我命令你,把那黑匣子打開,釋放所有靈魂。讓它們回到她們的身體裏,還她們以清明的神思,趁還有機會的時候!”
“太後,照相機只是一臺機器,而照片只是一張紙。它不是咒語也不是法器。它不具有攝取人靈魂的本事。事實上,我在進宮前就見過照相機,我自己也照過相,我了解照相根本與人無害,就像湖水中樹木與花草的倒影一樣,照相只不過是将這倒影保存下來,供人們記憶賞玩,與靈魂無關。不過,好的照相卻可以讓人從面孔中看出靈魂,一個人擁有怎樣的面孔,它就擁有怎樣的靈魂。照相不對靈魂拍攝,它攝取的只是人的模樣,記下臉上的特征和表情。事實上,黑匣子裏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一個秘密。如果說一定有一個秘密的話,它的秘密就是,它只借适度的光留下一個人恒常的形象。它記下一張臉靜止不動的瞬間。”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曾經警告過你,将時間和精力用在刺繡和繪畫上,我甚至命缪先生将你引向正道,可你并不看重這些警告,反而違背祖制,将妖術帶進宮裏。看來,我不得不再給你一個更為嚴重的警告,好讓你記住這次教訓。皇帝已經對日本宣戰,後宮內政也的确急需整肅。”
機器很重。他們将它擡起來,摔在外面的臺階上。機器沒有摔壞的部分,他們用鐵棒敲碎了。所有的聲音,聽來都像雷鳴。但這并不是照相機和照片的最終結局。遠遠不是。太後命人查抄了景仁宮,将所有照片都一并抄來,堆在儲秀宮前的庭院裏。太後命人當着衆宮人宮眷和我的面燒了這些罪惡。照相機的殘片連同所有的照片都被大火燒毀,化成灰燼。
宮眷們輕輕哄笑,那哄笑裏含着恐懼,我聽得出,那一片瑣碎的笑聲裏,有瑾的聲音。
平日幫我搬送照相機的三個太監被杖責,直打到皮開肉綻,險些斃命。他們的命運是逐出宮外充軍。
景仁宮裏的宮女太監減去了一半。
飛灰在我面前升起,迷住了雙眼,我被禁止走出景仁宮的大門。
我的妃位還沒有正式冊立,就降為了貴人,比我入宮時的身份還要卑微許多。
黑摩羅
我大病了一場。
我的《進藥底簿》記錄了這次病況。四個月後,我略略翻看這些記錄。我并未因得知自己剛剛從一場險惡的疾患中脫險而慶幸,反而,我為自己的幸存深感驚訝。
禦醫莊守和用十香返魂丹為我調理,病案上記下我的症狀:肝氣過旺,氣郁血滞,痰火阻,中脘氣閉塞之症,以至神昏不語,牙關緊咬,四肢抽搐,胸堵痰,症熱沉重。
禦醫範紹相記:抽搐筋惕,晚間尤甚,飲食少思,夜不得寐,心中懊惱,時作擺布。以至氣滞血瘀壅阻。範紹相用了清肝化痰湯。我用的藥還有疏風活絡飲,蘇合丸,和許多清熱祛瘀化滞之藥。
每天不停地服用湯藥,我時睡時醒,時而沉迷時而憂思,時而抽搐,時而發抖。我确乎不是大公主所說的,預言中來化解詛咒的人。我什麽都沒做就險些送命。我不夠鎮定,羞辱令我五髒俱焚般痛楚,各種幻象乘虛而入,我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何時。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誰。我自身難保,憂懼如炬。我身體裏充滿了毒,一點火星就能引燃我,讓我化為灰燼。
我酬謝用藥物為我招魂的禦醫。他們沒有加重我的病症,雖然,在這種情形下置我于死地如此容易。他們将我從昏迷與抽搐中喚醒,我記得他們的名字。我緩慢地翻閱進藥簿,服藥,是我四個月來的生活。我恢複了神思,卻不再說話。我讓人拿來鏡子,看見自己瘦了一圈。眼睛周圍圍着一圈青色。我心如死灰,面如土色,嘴唇是紫色的。我換了一副樣子。我沒有變老,而是衰敗了。我衰弱似突然遭遇寒霜的樹葉。之後,我一直沒有恢複到受罰前璞玉般的臉色,我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心想,如果我是預言中的人,我怎會如此無力與無奈?我想不出幫助自己和皇帝的法子。
我緩慢地想這些事。我想此生我無法離開這裏。而如果這是被詛咒的地方,我不過是遭受詛咒的人群中的一個。這個群體對那把骨頭毫無辦法。甚至不知道它的來歷,不知道它發出詛咒的理由。下令摔毀照相機的人,太後老佛爺,甲午年後,太後以老佛爺自居,可老佛爺也無法從咒語中脫身,甚而,她也許根本不知自己的衣袍裏還藏有另一把骨頭。她的身體和靈魂都是那具桃花掩蓋下的骷髅骨的囚徒。
我緩緩想着這些事,目光呆滞無光,身形像一根枯木。我不需要光澤,有許多線索在我腦子裏漂浮,除非理順它們,否則我破碎的理智将會被這些漂浮物帶走,越漂越遠。
我坐在南窗下發呆,繞過腦子裏那些盛開着摩羅花的礁石,我必須想下去……
皇帝出生在後海北沿的醇王府。皇帝的父親,醇親王奕,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醇親王迎娶太後的妹妹為嫡福晉。光緒皇帝是同治皇帝的堂兄,他們身上流着相同的血。醇王府早些時候是乾隆朝和珅的宅子,後來嘉慶帝誅了和珅,将花園和宅子賜予成親王。宅子傳至毓字輩時,轉給了醇親王。這座皇帝只住了四年的宅子,在和珅之前,宅子的主人是納蘭明珠。明珠的長子叫納蘭容若。明珠家還有一所衆人皆知的花園,是當時京城文人聚集之地,這所園子,叫自怡園。明珠家敗落後,自怡園日漸蕭瑟。乾隆皇帝在其上築園,名長春園。長春園中,有一所巨大的石砌建築,叫海贏觀。這座美玉般堅不可摧的石砌建築卻在一場大火中迸裂……
我斷斷續續回想這些名字。他們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們也是有着各種關聯的文字,他們活在文字裏,他們是一個個字和詞語,甚而是圖畫和書法,他們之間的關系如此微妙……納蘭與那拉在讀音上十分接近,查一下八旗名錄,就會知道納蘭就是那拉,而那拉的全稱是葉赫那拉。那拉,納蘭,納蘭,那拉……皇帝身上有一半血姓那拉,也就是納蘭。最終的問題是,布西亞瑪拉與納蘭又是什麽關系……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說出來就會被打入冷宮或處死,然而,我無法停止。我離秘密十分接近。我甚至能感覺到,我和骷髅白骨間的距離。
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像一塊炙熱的石頭,令我雙頰發燙。我已經知道,暗中,許多事物正在彙集,白薩滿、靈物、磨指,還有許多關在盒子裏的記憶,故人、半人和半人之夢,這些事物彙集在一起,不會沒有原因和理由。它們都因一具白骨而來,又因那白骨而滞在此地,秘密一天不被啓開,它們就不會離散。它們是飄浮在紫禁城上空的煙塵,是我第一次進宮就看到的霧霭和陰霾。然而,載湉呢,載湉是這個秘密中的哪一個環?我不能不想下去,盡管這想法正在割裂我。
如今的醇王府,是當年納蘭家的一部分。然而皇帝四歲進宮,不可能聽說過石棺,以及石頭和木頭的盒子。皇帝的父親,醇親王,只會一味向太後表忠。沒有比這位王爺更忠心耿耿恪盡職守效力于太後的皇室成員了。沒有辦法,他的福晉是太後的妹妹。皇帝不大可能知道醇王府的來歷,盡管這類事只要稍稍打聽即可知曉,時間太久了,沒有人告訴他。皇帝也不大會對納蘭容若、納蘭明珠這兩個名字多加揣度。
我耐心揣測,雙眼凝滞,如一棵蒼老的樹。
盡管我與世隔絕,海戰的消息還是傳進了景仁宮。戰事緊迫,景仁宮被丢在一邊。這也許是我獲釋的原因。我試着走出景仁宮,發現并無侍衛阻攔。禁锢我的手谕自行解除了。聽說太後捐了幾百萬兩銀子補充海軍,可傳來的都是戰敗的消息。皇帝任命李鴻章為最高統帥,然而,所有的戰艦都被擊沉,海戰蔓延到了陸地。皇帝胸中有一朵黑摩羅正在張開。在我的思緒無法鑽透的地方,也像黑摩羅的花心一般,一團漆黑。只有太後頭上的摩羅花明豔皎潔,像是出自大清最好的首飾匠人之手。沒有人質疑摩羅花,也無人知曉它的名字。缪先生為之丢失了思維也失去了手,午夜,她藍色的手猶如魔鬼附體,一刻不停地繪制着摩羅花。
整座地下花園都出自缪先生的手筆。我去福昌殿那會兒,她說過,她畫過的花,足夠種滿一片繁茂的花園。她一刻不停,複制咒語,黑摩羅。她為那朵白描花染色,奉以心力,黑摩羅抹去她對時間的焦慮,又為她注入不老不滅的活力。
我無法阻止缪先生。即便福昌殿後來未被奉為禁地,缪先生也已是踩在生死之上的瘋魔。
事情已然十分緊迫,皇帝處境險惡,我要再次進入密室,找到摩羅花的白描圖,将它付之一炬。不,我無法摧毀它,它咒語護身,堅不可摧。而在紫禁城之下,摩羅花在地下蔓延,深夜,我聽到它漲潮般的聲息。它的力量正在或者已經擠進人心。我腦海裏湧進了摩羅花的漩渦,我的危險不是死亡,而是理智和思維被這黑色的漩渦占據和摧毀。那樣的話,我便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我在冬天冷清的景仁宮裏坐着,像一棵掉光葉子的樹。我沉默無語,宮女們喂食進水,我任由擺布。我安撫時間,使它像我一樣靜默無聲。它停了下來。等我下床走出景仁宮時,已經是第二年五月了。
皇帝受困
皇帝的處境讓人擔憂。皇帝消瘦,眼裏充血,臉色蒼白。海戰失敗了,皇帝日日陷在無法自拔的失望與懷疑。海戰中的每一次潰敗,都在向世人表明,皇帝不能勝任天子的職責,皇帝在面對外交諸事時,無法為大清做出正确的判斷與選擇。朝堂中再次響起了要太後主政的回聲,這聲音回蕩在養心殿,讓皇帝夜夜難眠。
王商說,皇帝時常胸悶氣短,始終不願走出大殿。皇帝長時間在殿內踱步,坐卧不寧,說背上有無數個蟲子撕咬着他。皇帝又在夜半起身,重新翻閱奏章,一次次陷入焦灼與憤怒;皇帝時而惶恐,聽到雷鳴便覺得像是屋頂要墜落塌陷;皇帝常感負疚,說自己做錯了一萬件事。
我注視着皇帝。
他無法安坐,只能在金磚上來回踱步子,我初見他時的孤獨,正在他體內擴散,黑摩羅籠罩了他的靈魂。他孤苦無依。我目光裏有一雙暖而柔軟的手撫摸他受傷的背脊。他終于走來,從無數個束縛中擺脫。我握着皇帝的雙手。他的手冰涼、潮濕,手指上沾着墨跡。他不許太監碰他。他長了胡須,腦門上生出新發。他看上去憔悴又亢奮。他想向我靠近,卻有什麽阻礙了他。我清楚地知道,接下來,他會向太後請罪,請求她的寬恕,他對她滿懷愧疚,為自己占據了本來屬于她的寶座而羞慚,他會向後退,再次退到她珠光寶氣的背後,為此,我不得不大聲喊:“皇帝!”
我有十個月沒有說話,我的聲音如此陌生。
皇帝,你正對着迷宮的入口,而你卻看不見它。
皇帝回頭望着我。我花了很長時間裝扮,才遮住一臉的憔悴。
我牽着皇帝的手一起坐在西暖閣的窗下。
宮女捧來熱茶,拿來熱毛巾和修指甲的锉刀。大朵大朵的白雲正從大殿上方飄過,窗戶忽明忽暗。王商退在門外,屋裏很長時間只有修剪指甲的聲音和刮胡須的聲音。
“皇上,你瘦了。”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又摸摸我的下巴。
“珍,你也瘦了。”
“來,皇上,我替你理一理。”
我用一塊熱毛巾擦去他臉上的焦慮,用另一塊毛巾包起他的雙手。他安靜下來,閉上雙眼。我們誰也不提過去一年發生的事。我們無法給予對方幫助,也無法安慰對方。
“朕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
“皇上看見的是一團黑色的慢慢張開的花朵。它很好看,也很誘人。皇上會逐漸失去活力,當它完全覆蓋皇上的時候。”
“許是你也看見過?”
“它叫摩羅花。它預示着失敗,和許多負面的結果,它是咒語的一部分。”
“咒語,又是咒語。朕記得你曾說過迷宮……”
“皇上,我正要說起迷宮。”
“可是并沒有迷宮。”
“皇上看到的全是自己的迷宮——每個人的迷宮是不同的。”
“朕的迷宮……”
“皇上的迷宮在養心殿,也在乾清宮,皇上走到哪裏,迷宮就會跟到哪裏。”
“朕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拿掉臉上的毛巾。他的臉上泛起了紅光。
“皇上只是不願看見迷宮罷了。”
“珍,朕不想談迷宮,朕想說,朕做錯了許多事。朕有許多夢想要靠權力來實現,然而,朕失去了機會。”
“皇上失去的,只是一個又一個陷阱。”
“珍,你不能這麽說。”
我想将我看到聽到的,也讓皇帝再看再聽一遍。可桃花早已落幕,回到時間的刻度裏即是遭受懲罰。雖然,我們曾一同經歷了白晝和夜晚難以區分的無時間地帶,這個地帶在皇帝的意識裏只留下了空無。空無是無法證明的。乃至嘉順皇後、小公主、同治皇帝,還有慈安太後的懷表,都歸屬于空無。不會再有一個相同的地方,來讓這些人和事重新擦亮,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暮色漸濃,地心深處黑摩羅的波浪從我腳心掠過。
隐身侍衛
過去的一年叫甲午年。這一年的每一天都被史官所記載。從八月一日皇帝向日本宣戰,到來年五月,皇帝宣诏承認《馬關條約》,這一年中,所有的記錄都是潰敗與羞恥。
條約簽訂後,權利重新回到太後手中。太後雖不上朝,可儲秀宮俨然已是理政的地方。一切又回到皇帝親政前的情形。時間沒有停下,而是在倒退,退回到從前的童稚時代。摩羅花的陰影從地下延至地上。太後為過壽裝飾過的地方,到處都是摩羅花的圖案。從屏風,到帷幔,到飾物,到地面的鑲嵌,或繁或簡,花色或是豔麗或是陰沉。摩羅花的繁盛,是太後獲勝的标志。
自此我們的生活發生了改變。宮裏越來越多的人變成了半人,我在一夜間失去了所有的心腹宮女和太監,新來的宮女和太監衣飾全都更換,身上散出澀味兒。只要看看隐約間從衣袍下露出的衣衫,無疑,都是摩羅花的圖形。皇帝的情形是相同的,除了從小服侍皇帝的王商和幾個老太監,新的面孔不斷更換着。陌生的面孔讓皇帝疑慮重重,難以安心。皇帝得到警告和暗示,要疏遠我。皇帝要做到疏遠我,至少,要做出疏遠我的樣子。
即便不這樣,孤獨也讓我們互相排斥。
我們離得越來越遠,相對時無言,用膳時分開了,我們相互矚望,卻看不見對方。夜晚,我們讓一個宮女傳遞寫在帕子上的詩文。這些詩文,有第三雙手動過了,也有第三雙眼睛審視過了。我分不清那是太後的手,還是她衣袍裏那具骷髅骨的眼睛。
宮裏的這段時間倒是十分和諧,皇後、妃子、女官、宮眷們,臉上都挂着和睦的笑容,這笑容是一朵又一朵摩羅的花瓣兒。夜幕時,皇帝又讓人搬來許多未及修複的玩具。皇帝有幾座玩具大山,修複了一座,還有另一座。玩具被擦亮了,養心殿不時傳出許多奇怪的聲響,還有遠道而來的手藝人的影子。
皇帝說,我若不是皇帝,定會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頑童或是做玩具的手藝人。
是的皇帝,我很願意你是一個技藝精湛的手藝人,你擁有的,将只是一個玩具店鋪。
李蓮英依然在宮裏穿梭着,忽隐忽現。大公主依舊旁若無人,目空一切地從宮眷們眼前走過,只是那一列灰色的隊伍更加令人側目。我現在知道,她其實遭到太後放逐,倨傲是為了掩飾負罪的傷痕。她身着鐵一般的衣衫,她的肉身所剩不多。她日益幹癟,衣袍裏裹着萎縮的另半個自己。翊璇宮裏收集的故人終有一天會失散,雖然我被大公主視為預言中的接替人,可我已自身難保。有段時間,大公主住在公主府裏。她已殚精竭慮,無法完整保留故人的遺物。我設法請大公主将榮安公主的手串借給我。我重拾小公主最擅長的活計,刺繡。她從未見過我,看見絲線,才不致她排斥我。
這麽多落寞空曠的時間,實在需要做點兒什麽去消磨。
太後精神煥發,膚色鮮亮宛如少女,權力從未真正離開過她,現在更使她精力充沛。此時慈安太後已離世十四年,而恭親王已經沉淪為一個目光安詳的老人,所有的棱角銳氣都被削磨撫平。這一切都令太後滿意。也許為了安慰落寞的皇帝,也許是看我已悔過自新,太後将我的身份從貴人又升為了妃。
我将大部分時間用在刺繡上。我希望在這慘淡日子裏,有人陪伴我。我願意像榮安公主那樣,甘于過畫地為牢的生活。我将榮安小公主的手串戴在腕上,刺繡的時候,一個嬌小潔白的身形會出現在我對面。她分享我肉身的溫度。我們偶或相視一笑。有時,她在我周圍徘徊,拖着長長的吉服。我們不在同一段時間裏。她慘淡的笑容來自隐晦的心事,她的閨房尾随在她單薄的身影之後。
我繡的東西越來越好,針腳越來越平整精細,看不出一絲心思的紊亂或波動。不錯,那是一個安于現狀、默認屈辱,不再有好奇之心的人刺下的圖紋,它好在精細而不是生動。小公主之後,沒有人能再繡出鮮活逼真的圖案。這一定令太後放心。
我心無所念,我一直在等待。我小心體察某種動靜,只有當這種動靜出現時,我才知道,我在等什麽。
年末了,我終于等來了期望中的機會。他一出現,我就感覺到了。長時間刺繡,潛心于枝蔓與花瓣微妙的變化使我的感官分外敏感,以至于,我的頭發和睫毛都能覺察到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