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3)

的舞蹈,盡管我從未被允許學過。我才發現,夢不是一個歇息的去處,而是一個提供歡樂的地方。三天後,我從夢中醒來時,十分懊悔。我明白夢才是我真正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住進一座新造的庭院。除非,那庭院恰如夢一般美好。

如果嫁人是非如此不可的命運,那就需要事先證明未來的園林正如夢一般美好。我必須親自印證。母親說,別人的話都不可信。事實上也沒有人為我們傳話,說說宮外的事。那麽我只有憑借繡工了。顯然,一只僅能環繞在雙手周圍飛舞的蝴蝶,是連最近的宮牆都無法越過的。我投入更多的精力改善刺繡技藝。我繡的蝴蝶必定要飛出宮牆,去探看紫禁城外,那座正在修建的公主府。

一年後,我繡的蝴蝶,能飛出壽安宮,去看看別的宮苑。又過了一年,蝴蝶能在紫禁城裏任意飛舞,得以浏覽每一處我無法進入的地方。又用了一年時間,蝴蝶飛出紫禁城,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公主府落成之日便是我的出嫁之日。工程陸續進行了五年。在我繡出一只能飛出宮外的蝴蝶後,通過這只蝴蝶,我考察了工程進度。我知道,還需一年,整個工期方可完成。差不多,我已經看到了未來生活的大致模樣。我将在公主府的花園裏消磨餘生,繼續在葡萄藤下沉迷于刺繡。那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麽?

我無暇多想就更加投入地将自己交給了刺繡。我的繡品,已經不能用栩栩如生來形容。它是活的。我也不僅僅只限于繡蝴蝶,我還繡蜥蜴,蝙蝠,蜘蛛,蜈蚣之類的毒蟲子。我對毒蟲子并無興趣,我所有的興趣在于它們是否都能活能動起來。如果繡一只蟲子就能複活一只蟲子,無疑會增添我的樂趣,令我快慰。僅僅因為這個理由,我就比更遠處那些活在更加荒寒的宮苑裏,數着白發度日的老貴妃和奶娘們幸運很多。我也比母親幸運很多。莊靜皇貴妃,我的生身母親,已經忘記了過去伴着絲竹起舞的時光,每天,她必要做好十雙襪子呈獻于聖母皇太後,她必得全心全意做這枯燥至極的活計,因為美麗聰明的聖母皇太後能從針腳上看出一個人的心思。

說到底,無論蝴蝶,蝙蝠,抑或蜘蛛、蜈蚣,它們仍舊只是一件衣服上的圖形,它們還會重新回到原形,它們不過是一只繡在衣袖上的花飾。這個秘密無人知曉。我必須牢牢守住這個秘密,這是我的全部。

所以我看上去單薄,羸弱,傻乎乎的,少言寡語,一開口總說些不着邊際的蠢話,既無趣也無生氣。宮裏人普遍認為我是一個腦子有缺陷的公主,沒有人拿我當真正的公主看。這也是我不被待見的現狀造成的。我沉迷刺繡,沒有人拿我的繡品當回事兒,也沒有人認真看過我用在大小三十件嫁衣上的繡工。這其實很合我意。我從衣服上拈一只蝴蝶陪我,可不是什麽魔術,也絕非妖術,只是逗自己開心的雕蟲小技。譬如螳螂可以惹黃雀玩兒,繡在褲管上的兩只蝈蝈會爬到我的膝蓋上鬥架。當我因這種小游戲發出低低的笑聲時,我的笑聲就又成了癡傻的證據。可我不在乎這個,說真的。

當我擁有自己獨有的小空間後,似乎可以說一句,此生何求了。可是奇怪呀,當一個人的目标得到滿足時,她同時會體驗到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快樂和悲傷。蝴蝶閃爍的翅膀,像靈魂起舞。有一天,我的靈魂若是必須離開軀殼,它可以回到這裏來,婚服。所以我明白,我最終要做的是這樣一件衣服,一件能包裹靈魂的衣服,能讓自己在裏面跳舞的衣服,一件足以讓我高傲和自豪的衣服,而不是象征着從少女變為女人的衣服。

離父皇過世的時間越來越久,我幾乎忘了他。但是“死”這個詞兒卻天天都能遇到。母親每天第一句話是從“如果我死了……”開始的。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是唯一的目标。如果活着是唯一的目标,那麽這個目标于我而言太沉重,也太輕盈了,都将是我無法承受的。因而,每天,我從母親那裏得到的鼓勵其實是,死亡是如此重大的節日,我們不得不為它做好打算。

我最終明白我費盡心機做好嫁衣,其實是在為自己建造墳茔。無非,是為了讓自己放心和感覺舒适。在我意識到這一點時,離我出嫁的日期還有二十八天。當我第一次将衣服與死亡聯系在一起時,我發現我的眼界變了。好在,我可以足不出戶,便能看到壽安宮外的情形。

這一看,還真讓我大開眼界。

我發現宮裏的太監由兩種人組成的。一種是新入宮的活人,另一種是魂夢不知道去了哪裏空有身體不死不活的人。要區分這兩種人倒也不難,只要附着在他們的衣服上就可以了。但凡活着的人,透過衣服,都散出一種暖意,類似于微弱的光芒。這光芒有一定亮澤,在一段時間內看似恒定不變,猶如安靜的燭火。而那魂夢不知放于何處的太監,身上就沒了這點暖意,即便通過一雙蝴蝶的眼睛,我也能看到,他們的衣服,空空如也,觸不到一絲一毫的光與暖。這個發現令我大驚失色,倒不在于它完全擊碎了我的經驗,而是說,這衣服其實是這些無着落之人的墳茔,他們随身攜帶它。這衣服毫無舒适可言,陰冷,與身體沒有半點關聯。只要稍稍想一下類似的境遇,死的氣息就會越來越濃。如果哪一天,那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命我穿上這樣一件衣服,那麽我,就形同被活活關進了不透風的地洞,又上了封條。

同治皇帝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從未得到過這位皇弟的探視和關照,可我喜歡他。在蝙蝠越過那些晃動着的、空蕩蕩的太監的衣服後,我驅使它立即去探望我的弟弟。他已是個高大俊美的青年了。我的蝙蝠依附在他的龍袍上,生平第一次,我感覺到了安全。我發現,這宮裏其實是有一個與我如此相近的人,近到我們身上的暖意散出同等的亮度,能照亮同等大小的區域。皇帝出行,身前身後都有人打着燈籠,即便在白天也從不中斷,這不是頭腦錯亂的怪癖,而是因為,我弟弟龍袍裏包裹的光亮不夠照明一米以外的地方,這令他不安和恐慌。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相同的。

皇後是一個與弟弟十分般配的女人,在蝙蝠的指甲稍稍掠過她寬大的氅衣時,我就知道了。弟弟,皇後,還有我,我們仨性情其實十分合得來,只可惜我不能離得更近些,更何況我的時間已經十分有限,我沒有時間以這對夫妻的生活作為我未來生活的參照,我已經習慣了對未來不抱絲毫期待地活着。現在,我要做的,是看看太後,我想知道,為何我們都這麽懼怕西宮太後,而東宮太後卻總處于暗淡的被忽略的位置?

那天我睡足了午覺,在晚上七時許,放出一只青色長着兩條長須子的飛蛾。飛蛾沿着西六宮我們節日走過的路線飛向儲秀宮。這晚,儲秀宮裏只有一班仆役在做清掃,太後去了小戲臺聽戲。鑼鼓聲和弦樂聲很是響亮,飛蛾向着最喧鬧最明亮的方向飛去,一直朝那一大團燈火中最鮮豔奪目的衣服飛去。

皇帝,皇後,衆嫔妃都坐在西宮太後身後。東宮太後說頭痛先離開了。其間送水果點心的宮女靜悄悄穿梭着。飛蛾準确地飛入了西宮太後夢寐般的袍服。沒錯,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綢料,帶着蠱惑人心,令人亢奮的香氣,僅僅這衣料上的經線與緯線就足以令人迷惑,僅僅那特殊的質地和編織法就形成了另一座殿堂。飛蛾剛剛進入經緯線段組成的網格,就不得不面臨選擇,是沿着縱向而去的線段還是橫向的?縱向也許會将飛蛾帶進沒有光亮的地域,而橫向則可能是一片廣大到沒有邊沿無限延伸的平面。

飛蛾向縱深方向飛去,猶如跳入深谷。

聖母皇太後身上的衣服完全超出了我的經驗,面對這摸不到邊際的地方,我只覺吉兇未蔔。飛蛾繼續向縱深方向飛去,一開始并無絲毫光亮,只是一片漆黑,飛蛾的長須在兩邊飄舞,像湖中游弋的墨魚。漸漸地,飛蛾的長須飄向身體前方,像是那裏有一個出氣口或微弱的光亮。光亮就是飛蛾的出氣口,是的,躺在床上假寐的我看到了這一絲微弱的光。飛蛾進入了一所庭院,随後大門一扇扇打開,仿佛一個地下的秘密隧道在不斷開啓。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房屋的修築與京城不同。甚至,那幾乎不能被稱為是一處建築,那些建築與荒草連在一起,像是一處焚毀多年的城池,在夾雜着殘缺的大門和高大的殘垣斷壁裏,有河流流過,河流的顏色是紅色的,岸邊是踏平的草地和濃煙。接下來便是燒焦的樹木,空曠而荒廢的庭院。飛蛾飛了很久,總難飛至經線的盡頭。最終,還是有了亮光和色彩,飛蛾此時看到的,竟然如此令人震撼。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殘破,而是美妙。

飛過許多幽暗的難以捉摸的地方,忽然有了風,有了濕度,又有了缤紛飄灑的花瓣,随着花瓣飛來的方向,一個側卧在石頭上的少女,埋首于一大堆過于豐盛的黑發裏,姿勢讓人分辨不清,她是女巫還是女孩兒。許多桃花花瓣兒散落下來,飄落在這捉摸不定的人的身上。文人們喜歡吟誦這樣的景致。雖然我讀書少,識字不多,但正當妙齡,于是被這美景吸引。飛蛾圍繞着這個身穿長袍的少女。無疑,她是一位少女,也許正與我年齡相仿,被風吹起的黑發,曲折的身體,年輕而誘人。無法弄清是她身上的衣衫吸引了飛蛾,還是美麗的身形吸引了飛蛾,總之飛蛾圍着這畫中美人忽閃着翅膀,無法停歇下來,像是要将氣力全都耗盡一般。

當我意識到大事不好時,為時已晚。那女人睜開雙眼。她先是看了看四面缤紛閃亮的桃花,又看了看飛蛾。她伸出右手。飛蛾落進她的手心。接下來,我什麽也看不見了。我能感覺到,那女人蜷起手指,将飛蛾握在掌心。

在我随着飛蛾陷入完全的黑暗前,我還是瞥見了對方的臉。哦,這一瞥令我永世難忘。那并非是一張美麗的面孔——這樣說太過含蓄,那張臉不能用“美麗”或“醜陋”這樣的字眼兒來描述。因為,那是一張骷髅臉,薄而透明的皮膚蓋在她骷髅般的頭上,眼睛是兩處深不見底的黑洞,皮膚上縱橫着數不清的溝壑,嘴唇皲裂,牙齒脫落,那皺皺巴巴的透明的皮膚上覆蓋着一段又一段即将腐壞的鏽鐵。我感覺到了,她的骨頭長滿了陳腐、幹裂,像鐵鏽般牢牢捆紮着她的苔藓,而那已經無法辨認顏色的苔藓裏,寄生着各種細小而醜陋的昆蟲。

這是唯一一只沒有飛回的飛蛾。這蛾子原本繡在貼身的衣袖上,後來,袖口就一直空着。它沒有死,而是落入了黑暗。

骷髅骨如此恐怖而深邃,以至于這個形象根須般紮入我的夢境。我一直提醒自己說,不要看那張臉,可越想避開,那張臉反而越是清晰。飛蛾還在她手中,如果她擁有和我一樣特別的技藝,她也許會看見我。這個猜測一度讓我寝食不安,陷入焦慮。聖母皇太後的衣服裏,穿過一個又一個空空如也的房間,裏面竟是一具側卧于殘垣斷壁與荒野中的骷髅骨。這個發現令我惶恐,我不得不再次投入全部精力,完成最後一件刺繡,以躲避這恐怖的景象。這是吉服上最大最奪目的一只鳳凰,我已經完成了一對長長的飛翎和許多片羽毛,就差眼睛了。眼睛總是留在最後,所謂畫龍點睛,眼睛繡完後,整個繡品才能動起來,具有生命。我沒有預見到,有一天,這只鳳凰會帶着我,一同飛離。

在飛蛾之後,我收起了偷窺聖母皇太後的想法。這是不折不扣的冒險。我不再随意放飛蝴蝶,蝙蝠,蛾子,不再使用蜘蛛,蜈蚣和蠍子。如果繡品被骷髅骨女人控制,我的靈魂也會被奪去。

我讓一只蜈蚣去探視東宮太後。我聽到了她的心跳。這個看似衰弱,晦暗的女人,也從未将她的愛分給我一點點。我聽得到。

我早已知道,我趕制嫁衣,無非是在做一個柔軟的、可以移動的棺椁。而死亡無處不在,随時都可能發生。不是等與不等的問題,而是它何時來到的問題。在我試探了西宮太後那件夜間常服後,死亡更迫近了,近到壽安宮和儲秀宮間的距離。還有沒有比這更為恰當的比喻,骷髅骨的華麗墳茔——我試圖将我的發現告訴莊靜皇貴妃,此生,她絕無逃出的可能,她相信死亡甚于生命,告訴她又能改變什麽呢?也許,我該将我的發現告知新皇後和我的弟弟?可即便他們,也無法遠離此地。我在漫無邊際的想法裏耗費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我出宮,坐在華麗的辇車上。

在我穿着嫁衣在保和殿前向太後、太妃、皇貴妃、皇帝、皇後辭別時,我從他們眼裏看到了震撼。我纖細的身子支撐起那件華麗的吉服。我美嗎?我無聲地問在場的每個人。我頭上戴着巨大的鳳冠,但鳳冠上的珠寶無法與我身上的刺繡相媲美。我的臉頰和栩栩如生的刺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以這身獨一無二的衣服,嘲弄了一直以來所有人對我的漠視和誤解。誰都能從我背後的鳳凰,以及大大小小數以千計的花卉和飛蟲上,看到巧奪天工的手藝和精巧的智慧,有如神助般的魔力。我聽到了她們壓抑的唏噓聲,這聲音像微風吹落了桂花。

聖母皇太後面無表情地盯着我。我走近她,她伸出手。那雙手柔軟而白皙,冰涼的金護指弄痛了我。她牽過我的手。這是此生我們唯一的一次接觸。

“榮安公主,我和母後皇太後一年前賜你固倫稱號,正是為了能在今日送給你一個體面而莊重的婚禮。我們的心血沒有白費,這個婚禮我很滿意,你呢,你滿意嗎?”

“滿意。”我說。

我看着她的眼睛。這麽近,我聞到神秘的香氣,想到的卻是骷髅頭,還有那鏽跡斑斑的長袍覆蓋的枯骨。

“莊靜皇貴妃為你準備了這麽好的婚服,着實令我驚嘆。”

可她的眼裏分明是震怒。透過震怒,我看見的是無底的深淵。我想,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陷阱,我為何今日才發現?而我讓一只蛾子飛入深淵,可謂自投羅網。

“太後,這是我自己親手做的。為了這些嫁衣,我用了整整七年。”

此時朝陽初起,我明确地知道,這是我的節日,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帶着驕傲與恐懼,如此近地看着她。

“我從未想到,榮安公主乃是全天下最好的裁縫和繡娘呢。”

她笑了。她身上深具蠱惑之力的衣服,能讓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現在,唯有我的華服能與之抗衡,能從周圍的一片黯淡中分離出我的光彩。因而,我能看到一個與往日不同的她,別人看不到的她。哦,她的蒼老超出我的想象,陽光下,如果不被她身上的衣服和光芒四射的首飾所蠱惑,人們會看到一個衰老可怖的女人,如果再多看幾分鐘,她就會變成我在那殘垣斷壁中窺見的骷髅——她不允許我看下去,她松開左手,卻張開了右手。一只非常小的蛾子在她手心裏翻拍着翅膀。我一眼認出,它出自我的針腳,出自我勾畫的圖樣,它是我夜間放出的飛蛾。她很快攥緊手,蛾子攥在她手心裏了,她也将我緊緊攥在手中。

“我會好好保管它。”她輕輕推開我。

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的真實處境,我無法與她抗衡,蛾子或者蝴蝶飛出宮牆,飛出後宮,哪怕飛出京城都是無用的,沒有用,與那端坐寶座的骷髅相比,一切都将黯然失色。我垂下眼皮以掩飾眼裏的淚光。盡管它是我繡過的三百只飛蛾中的一只,可掌握了它也就掌握了我,因為,每一個刺繡,無論蝴蝶還是飛蛾,抑或蜈蚣,其實出自同一種東西,它們來自我的靈魂——我低垂雙目,拜別新帝新後,我害怕他們從我眼裏讀出厄運。看見厄運就會招來厄運。好吧,皇帝,皇後,你們看見的,是一個即将消失的人。

我從住進公主府的第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拿起繡花針和絲線,我失去了對刺繡的全部興趣。我全部的理想都土崩瓦解,我将嫁衣收好,在好天氣裏拿出來晾曬,用最好的香料防蛀,然而這一切都變得索然寡味。我在這裏的生活和皇宮并無二致,因為我從來沒有離開皇宮。我是聖母皇太後手裏的蛾子,她将它置于漆黑的所在,置于遙遠、深不可測的荒蠻孤獨之境,讓它終日圍繞着一具既死既活的骷髅飛舞,無休無止,沒有盡頭。它還被緊緊攥在她雖死猶生的手裏,聞着腐臭和朽壞的氣息。

那只蛾子就是我。

蛾子沒有恐懼,我有,不僅是恐懼還有厭惡,無時無刻的厭惡和恐懼通過蛾子向我滲透,日夜不息,無法中斷。恐懼就是被抓住後覺得自己永無逃脫,恐懼就是看到了一部分真實,而更多被隐藏的真實,形成黑暗,變成了恐懼的源泉。在恐懼的驅使下,我終于打破禁忌。1874年秋,每個白天,我放出一只蝴蝶,每個晚上,放出一只蛾子,飛回宮,去探看那些我尚未看到的真實。然而我再也沒有看見有價值的東西。我最終發現,所有人,最終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就是将自己的記憶,像儲存財物一樣,存在榮壽公主那些密封的木盒子裏。我和她同年出生,卻無往來,她入宮,是為了頂替我。我知道,她的翊璇宮,是一個死後的世界,那些記憶,和在記憶中重新顯現的形式,聚集在一起,不是為了抵禦孤獨和荒涼,而是為了等待一個被重新擦亮的時刻,像把生鏽的舊鎖,等着重新洗淨,重新開啓,盡管,它已無法與新鎖等同。

這也是我的命運。

在弄明白這一點後,我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時間。這一天沒有被以節日的名義命名,也無重大的災難和喜訊傳來,這是一個普通又平淡的一天。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陽光很淡,很冷,我再次取出嫁衣,一件件展開。展開的衣服像一大片彩虹,鋪滿了公主府冬日灰暗的後花園。我想就在今天吧,我得讓所有鳥,蝴蝶,蛾子以及各種蟲類離開。這是一個無比瘋狂的舉動,因為随着這絢麗彩虹的消逝,我也将随之飛逝,像一片陰霾或彩霞般蹤跡全無。

當我繡在吉服袍上的鳳凰,扇動巨大的翅膀,飛離袍身,我也漸漸離開了地面。我并不知道,我将要去往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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