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巴黎

九月的巴黎,天氣已經有些轉涼,空氣卻是格外的清新,帶着秋天特有的氣味。葉曦慢跑在種滿七葉樹的林蔭道上,不禁擡頭看天。巴黎的天空此時是通透清澈的,就像是用清水洗過一樣,偶爾幾朵白雲更襯出天空的藍,淡淡的,看久了似乎心裏也罩上了一片藍天。

現在正是七葉樹果實成熟的季節,地上落滿了褐紅色的栗子。看着這些小小的家夥,葉曦忍不住放慢腳步,想起自己剛到巴黎的時候,曾經以為地上這些就是在家經常吃的板栗,結果打開一嘗,又澀又苦。有些事物外表生得可人,內在卻恰恰相反,可是這個道理只有親身經歷了,才能真實體會。愛情不正是如此,那些相戀時的甜蜜和美好,到了最後都變成了一把把無形的小刀,日日夜夜,反反複複,一點一點刺痛着你,切割着你,讓你身心疲憊,直到體無完膚。

想到這裏,葉曦不禁黯然,然而她很快深深吸了口氣,再次仰起臉。已經都過去了,眼淚和傷痛,都會随着時光漸漸隐去,只要把它一層一層埋在心底最深處,不觸碰,不窺視,總有一天,它會随着時間完全朽爛,直至消失。

剛要把鑰匙j□j門鎖,公寓門從裏面被人猛地打開,然後一個人被人粗暴地從裏面推了出來,葉曦身手敏捷地側身讓過,緊接着一個巨大的背包又被人扔了出來。那個被推出來的是個漂亮的法國小夥兒,可惜現在看着有些狼狽,頭發淩亂,衣衫不整,顯然是還沒睡醒就被人從床上拖了起來,然後掃地出門。那小夥兒和葉曦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後撓撓頭,聳聳肩,從地上抱起他的行李朝葉曦用法語說了句“再見”,潇灑地轉身走了。

葉曦看着這個法國帥哥走下樓梯,搖搖頭,拿起鑰匙打開門,心裏數着這是今年的第幾個倒黴孩子。門一打開,只見小小的公寓裏鋪滿了清晨明媚的陽光,讓人不由心頭喜悅。這也是當初葉曦租下這裏的原因之一,陽光,她太需要這光芒的溫暖了。

這套公寓有三個房間,一個小小的客廳,沒有餐廳,只在廚房裏靠牆支了張餐桌,還有一間帶浴缸的洗漱間。葉曦和一個香港來的女孩Eva合租了這裏。Eva是學油畫專業的,她需要工作室,所以其中兩間相連的房間是她的,另一間卧室是葉曦的,不過廚房也是葉曦的,那是她的工作室。這是當初她們決定合租時談好的,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四年前,葉曦剛到巴黎時是住在學校宿舍的。葉曦就讀的克裏斯廚師學校,在料理界雖不如法國藍帶廚師學院那樣出名,但是能從這裏畢業的廚師大都都以用料大膽、富于創新而在業內廣受好評。而且這個學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來報考的學員都必須得到一位本校畢業的廚師推薦方可入學。葉曦就是得到了畢業于此的主廚Sidney的推薦才來到了這裏。

這所學校男多女少,宿舍是男女混住的,而且只有葉曦一個東方人,很快她就成了全校的焦點人物。第一個半年裏,那些大都來自歐洲各國的男人們充分發揮了各自的浪漫、細膩、多情,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打動這個黑頭發的嬌小女孩,盡管她總是對你微笑,可是那微笑對他們來說,就像是古老的東方一樣神秘優雅卻難以琢磨。

而葉曦只感覺不勝其擾,在稍稍熟悉環境後,就開始在學校附近尋找住所。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走上了這條種滿七葉樹的林蔭道,那時正是初春,滿眼綠色,陽光輕柔,仿佛回到了半月湖。

當房東打開這所公寓的房門,葉曦幾乎立刻就愛上了這裏。這套公寓雖然不大,但卻陽光充足,特別是三間卧房都是向陽,可惜房租也是貴得吓人。

正在葉曦沮喪的時候,房東問她願不願意與人合租,原來先前也有個像她一樣的東方女孩看中了這裏,結果同樣因為房租而負擔不了。葉曦只覺得運氣太好,在與那位東方女孩見面後,才知道對方是香港人,在附近一所藝術學院學習油畫,兩人一拍即合,當即租下了公寓。

之後的三年多,兩個中國女孩在這個異國他鄉一起生活,一起利用假期結伴出游,倒也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所以對于今天這個狀況,葉曦也是習以為常了。

Eva是個外表美麗溫柔,內心卻無比直爽坦率的人,她總是迅速地陷入愛河,然後又迅速地發現彼此間的差距,每段愛情開始的時候都是轟轟烈烈,結束的時候雙方倒也幹幹脆脆,沒有誰拖泥帶水或是哭哭啼啼。一開始,葉曦還會為她擔心,結果這個女人的自愈能力實在讓人無比佩服,倒是她自己經常被Eva教訓兼洗腦,雖然沒有被Eva成功地改造成戀愛高手,但是如今的葉曦也能坦然面對那段過往了。

Eva的房門大開着,葉曦走過去。窗邊,Eva正在支起的畫板上畫着什麽,似乎剛才什麽也沒有發生。葉曦倚在門邊打量着晨曦中認真作畫的這個女人,瘦高個,一頭長發随意地挽起,棉質的襯衫穿在身上顯出妖嬈的身材,臉上是專注的神情。窗外的光線毫無遮攔地照射進來,有細微的顆粒在光束中飛舞,葉曦恍惚起來,腦中閃過一幅畫面,綠樹成蔭的馬路上,紅色的花朵星星點點,日光穿透繁密的樹葉,一個身影走過……

“葉曦,幹嘛呢?”Eva轉過頭,看到門邊發呆的的葉曦,“你今天不是要和Bruce出發去科爾馬嗎?還不去收拾行李?”

“哦,哦,我正要去呢。”葉曦回過神,“你今年真的不去嗎?”

“不去,我才不去摘葡萄呢。”

“誰叫你去摘葡萄啦?”

“你呀!去年被你害死了,累得我足足一個月才緩過來,我才不自讨苦吃呢。”Eva想起去年的經歷,連忙搖手。

葉曦走過去摟住她的肩膀,故作輕佻地捏住Eva的下巴,“美女,去年你可不是這麽說的,是誰恨不得喝光了Bruce家的藏酒,是誰交到了藍眼睛的超級帥哥,是誰哭着喊着不肯回來的?”

Eva拍掉她的手,“算了,算了,這樣的福氣有一次就夠了。”然後,Eva狡黠地眨眨眼睛,“而且,我才不要做電燈泡呢。”

葉曦斜了她一眼,“我和Bruce只是朋友,朋友,OK?你不要亂點鴛鴦譜。”

“算了吧,男人和女人就沒有單純的友誼。妹妹,以我多年的閱人經歷,Bruce是個不錯的小夥兒,人長得帥不說,對你還特別鐘情,兩年多了,人家可算是锲而不舍,而且他家又有那麽大座葡萄園,你不是最向往那種‘雲中漫步’嗎?你到底怎麽想的?”Eva口氣嚴肅起來,“難道你還想着……”

“沒有!”葉曦不等她說完,猛然打斷她,“我只是,只是……只是不能接受非我族類。”

“拜托,這種爛借口你也說的出口。”Eva朝葉曦翻個了白眼。

葉曦不再理她,轉身往外走,“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

Eva看着葉曦走出房間,忍不住嘆了口氣。三年多的相處,她們雖從沒有刻意探究過對方的過去,但是也早已熟知彼此的性情,她心裏知道這個女孩必然受過感情的傷,現在看似已經走出了過去的陰影,但是那只是自以為是地用厚厚的塵土掩埋了而已,她拒絕了自己內心對它的任何觸碰,同時也拒絕了外界對自己內心的任何試探。這些年來,她關着自己的心,誰也走不進去。

樓下響起了汽車鳴笛聲,一個男人用生硬的中文喊着:“葉曦,葉曦,快下來。”

葉曦探出頭去,“別喊了,Bruce,我就來。”

樓下那個男人正站在一輛出租車旁邊,聽到葉曦的聲音他揚起臉,那是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淡藍色的眼睛就像此刻的天空清澈透亮,現在這雙迷人的眼睛正看着葉曦在窗邊一閃而過的腦袋,臉上露出寵溺的微笑。

“Eva,我走了,記得吃飯!”葉曦一邊大叫着一邊跑出門去。

Eva正從窗戶裏探出頭和樓下的Bruce打招呼,她聽着葉曦的話不禁微笑,如果說在感情上她是姐姐,那麽在生活上葉曦就是媽媽了,可惜這個媽媽現在要抛下自己的孩子出去玩兩個月。想到這裏,她大笑起來,然後沖着已經跑到樓下的葉曦大喊:“葉曦,早點回來!”

葉曦轉過頭,朝她揮揮手,然後鑽進出租車裏。

當火車駛出站臺時,葉曦長長舒了口氣,這是一年裏她最期盼的時候,從現在一直十一月都是她的假期。克裏斯廚師學校除了教授傳統的料理之外,每年還有兩個月的假期,學生們要利用這段時間準備當年的考試。今年是葉曦的最後一年,這次考試也就是畢業考了。所有人已經被随機的分成三個人一組,每個小組要合作準備全套的法餐料理,包括開胃小吃、沙拉、熱頭盤、主菜還有甜品,當然還有相配的葡萄酒。

葉曦這次負責主菜和甜品部分,還有與之相配的葡萄酒。九月下旬至十一月間,正是阿爾薩斯葡萄成熟采摘的季節,那裏盛産白葡萄酒,還有用當地産的葡萄酒制作的美食。今年葉曦還是想要到那裏找找靈感。

上車後Bruce就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看着手裏的小說,葉曦忍不住側頭看他。

在巴黎,葉曦有兩個朋友,一個是Eva,另一個就是Bruce。Bruce是Sidney的外甥,他們有着一樣高大的身材,立體的五官,藍色的眼睛,溫和的性格。他和葉曦是因為Sidney認識的。

Bruce在巴黎的一所高等商業經濟管理學院進修葡萄酒營銷與管理碩士,葉曦決定來巴黎時Sidney就拜托這個外甥照顧自己的愛徒。可是葉曦到法國後卻一直沒有聯系Bruce,直到一年後左小晶和Sidney回到法國結婚,他們才在婚禮上見了面。

葉曦還記得,當他們被互相介紹時,這個英俊的法國小夥兒看着葉曦不知為何騰地紅了臉,搞得她一頭霧水。後來她才知道Sidney曾經和Bruce說要把葉曦介紹給他做女朋友,等Bruce真的見到葉曦就覺得不好意思了。當時一起參加婚禮的Eva還私下感嘆這麽純情和羞澀的法國男人真是少見。

婚禮結束他們結伴回到巴黎,後來Bruce就經常跑來找葉曦,有時候一起散散步,有時候作為導游陪她和Eva一起出去玩,有時候過來蹭蹭飯,甚至他從原來的住所搬到了葉曦她們所住的那個區。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的交往越來越頻繁。Bruce的父親在阿爾薩斯的埃吉謝姆小鎮有個葡萄園,一家人以種植葡萄、釀造葡萄酒為生。這兩年到了九月下旬葡萄成熟的季節,葉曦就會和Bruce一起去埃吉謝姆幫忙采摘葡萄,那時候左小晶和Sidney也會從科爾馬回到埃吉謝姆的葡萄園。

每年大家總是拿他們兩個打趣,可是Bruce卻從未向葉曦明确表示過什麽,他實在是個內向而羞澀的男孩,雖然和葉曦同齡,但是直到現在,有時候在葉曦面前他還會臉紅。葉曦已經二十八歲了,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大大咧咧、傻乎乎的小姑娘,她知道他是喜歡自己的,可是她的心早在五年前就不見了,那胸腔裏空蕩蕩的,一片荒蕪,她也只能把他當作朋友罷了。

Bruce感覺到葉曦的目光,他擡頭笑着看向她。

“嗨,Bruce,你見過小Jeff了嗎?”葉曦問他。

Jeff是左小晶和Sidney去年冬天剛出生的寶寶,葉曦只在網上看到過照片和視頻,還沒有見過真人。

對于左小晶和Sidney的結合,葉曦并不感到意外,左小晶的心因為那段青澀的過往已經空寂了太久,而Sidney這樣一個成熟又溫和的異鄉男人永遠不會去追問逝去的人或事,他要的只是她的現在和将來。葉曦想也許這才是左小晶人生中真正的久別重逢吧。

他們結婚後定居在小城科爾馬,那裏是阿爾薩斯的葡萄酒中心,也是著名的旅游勝地,他們在小城的市中心開了家特色餐館,中法合并的菜肴不僅吸引了游客,也吸引了不少當地人。

“是的,我春天的時候回家見到了Sidney和Lucy,還有小Jeff。對了,前兩天我和Sidney通電話,他說他們估計要晚幾天才能回埃吉謝姆,今年的游客比往年多,餐館的生意很好。”Bruce微笑着遞給葉曦桌上的咖啡,“吃早餐了嗎?我的包裏還有面包。”

“不用,我喝咖啡就行了。謝謝。”葉曦接過咖啡杯,“那我們在科爾馬待幾天就去埃吉謝姆吧。今年采摘的時間公布了嗎?”阿爾薩斯的葡萄采摘每年的時間不盡相同,要根據葡萄的成熟情況由當地的葡萄栽培工會統一公布。

Bruce點點頭,“是的,今年的日照很好,日期定在九月的第三個星期開始,我們還有一周的時間。”

“好吧,如果他們趕不及,我們就先回去吧。我答應了你媽媽要去幫忙的。”

“嗯,我媽媽和Pauline都很想念你。謝謝你,葉曦。采摘葡萄可不是個輕松的活兒,可是你還是願意來幫忙。”Bruce注視着眼前這個黑頭發的東方女孩,她是那麽美好,那麽善良,他們一家都非常喜歡她。他心裏暗暗決心,這個葡萄采摘季他一定要鼓起勇氣向她表白。

葉曦笑了笑,回避了Bruce熱烈的眼神,轉頭再次看向車窗外。碧藍的天空下飛馳而過的田野和樹木,她知道采摘葡萄是很辛苦的,可是她深深愛上了那片葡萄園,Bruce一家對她非常好,不僅因為Sidney的緣故,她能感覺到他們是真心喜歡她,特別是Bruce的妹妹Pauline,十八歲的年輕女孩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姐姐。

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讓她如此迷戀葡萄園。真正讓她心動,讓她每年忍不住跑過來的原因,她不願去想,她對自己說我只是愛上那裏的美景,是的,滿山坡的葡萄樹,到了傍晚,霞光燦爛,輕霧缭繞,一切都似夢境,一切都似雲鄉,怎能不愛?

當李暮昀走下出租車,他環顧了下四周,這是條安靜的馬路,路兩旁種滿了不知名的樹,不是巴黎常見的法國梧桐,樹葉已經有些微微發黃,地上落滿了小小的褐紅色果實。他有些明白葉曦選擇這裏的原因,這裏多像半月湖邊的林蔭道呀。

李暮昀看着手裏的小紙條終于找到了那棟公寓樓,他站在樓前的街邊,只要走上幾級臺階,按響門鈴,很快就可以見到葉曦。想到這裏,李暮昀卻猶豫了,他的心裏忐忑起來。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一刻,是他不敢奢望的終點。一個月前,他也是懷着同樣忐忑的心情敲響了三間堂的門,他沒有想到最後會從葉曦的父親葉東鵬口中聽到那樣的事實,那樣一個讓他感到終于被拯救的事實。然後他準備了一個月,就為了今天站在這裏,敲響葉曦的門。可是這一刻,他突然感到慌亂,感到無措。葉曦,被他傷害的葉曦,被他放棄的葉曦,他要怎樣去面對,去求得她的諒解。

面前臺階頂端的門突然開了,有人走了出來。李暮昀猛然擡起頭,那是個年輕的女人,黑頭發,黃皮膚,亞洲面孔。李暮昀随即暗暗舒了口氣,不是葉曦。

Eva一走出公寓大樓就看到了站在臺階下的李暮昀,這個男人個子很高,身形挺拔,五官是東方人少有的深邃立體,他穿着件高領的黑色毛衣,外面是深黃色的羊毛外套,一條墨綠的休閑褲,十分低調,但是仍可看出不凡的品味。

Eva眨了眨眼睛,立刻認出了他。葉曦有一張拍立得的照片,她見過,那是光影下一個男人的側面照,雖然不是正面,但是對于學美術的Eva來說捕捉人物的特點是她的專長,而且她知道那就是葉曦心裏的傷疤,她記得很清楚。但是眼前這個男人,又有些許不同,年紀大了一些,削瘦了一些,氣質卻更成熟溫潤了。

“你找誰?”Eva用法語問他。

“對不起,我聽不懂法語。請問你是中國人嗎?”李暮昀用英語回答她。

“我是香港人。你會中文嗎?”Eva改用英語說。

“是的,我會中文。”李暮昀有些驚喜,“請問你住在這裏嗎?”

“對,你是來找葉曦的,”Eva不想和他兜圈子了,“可惜她出去了。”

李暮昀聽着她語氣肯定的話,她知道他是來找葉曦的,“你是?”

“我是她的舍友,你來晚了,她剛剛出去了。”Eva看着男人,“她要兩個月以後才能回來,你來晚了。”

聽着兩遍“你來晚了”,李暮昀不禁自嘲地笑笑,“是的,我來得太晚了。”

看着男人滿臉掩飾不住的失落神情,Eva的心裏有些難受,“你要進去看看她的房間嗎?”Eva脫口而出。

“可以嗎?”李暮昀擡起頭,眼睛裏竟有些濕潤。

Eva點點頭,“來吧。”

李暮昀走進葉曦的卧室,那是個不大的房間,進門就看到一排窗戶,正對着林蔭道,正午的陽光透過輕薄的窗簾照射進來,窗簾上有淡淡的花紋在陽光下若隐若現。房間裏陳設簡單,門的右手邊是一排書櫃,書櫃裏堆滿了中文書、法文書、英文書,轉過去的窗前擺着一張書桌,書桌上一臺電腦,一盞臺燈,幾本書随意地攤在桌上,還有一些零散的文具。然後是一個大衣櫃靠在牆的角落裏。床就在大衣櫃的旁邊放着,上面鋪着和窗簾同色花紋的床罩,床邊還有個小小的床頭櫃,櫃子上也有一盞臺燈。房間裏有一整面牆是空着的,上面貼滿了拍立得的照片,格外顯眼,這是整個房間唯一的裝飾物。

李暮昀慢慢走過去,那些照片,大多是風景和食物,也有幾張上面有被當做了風景的人物,可是沒有葉曦。他一張一張細細地看着,想通過這些照片了解葉曦這些年的生活,然後他看到了葡萄園,晚霞滿天,葡萄園如同蒙上了一層薄紗,如夢似幻,他突然想到了濟州島的A walk in the clouds。她已經找到了雲鄉,他心裏想着。

視線掠過這一張張胡亂貼着的拍立得,突然,他看到了自己。李暮昀屏住呼吸,小心地伸出手從另一張葡萄園的照片下面翻出了那張照片,他的心裏忽然好痛,眼睛變得酸澀,“小曦,小曦……”他忍不住輕呼她的名字,淚水奪眶而出。

那是葉曦給他拍的第一張照片,陽光穿透樹葉,他側身而過。他一直以為自己把它丢了,原來在這裏。李暮昀似乎承受不住這錐心的痛,他彎下腰,把它緊緊地貼在胸口。

Eva站在門邊看着房間裏無聲哭泣的男人,她想他是愛葉曦的,而且這種愛已經深入骨髓,無法抹去,那麽為什麽還會有這五年的痛苦呢?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要去那樣傷害自己如此愛着的女人?

當李暮昀終于平複了情緒,他走出葉曦的卧房,客廳裏Eva正拿着一枝葡萄酒自斟自飲。

“你要來點兒嗎?”Eva看他走出來問道,并遞給他一只杯子。

“不用了,我不能喝酒,謝謝你。”李暮昀禮貌地拒絕了,他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這是個頗有些風情的女人,卻有些不修邊幅,頭發胡亂地挽着,一件棉質襯衫上染得紅紅綠綠,似乎是油彩,牛仔褲随意地卷着褲腳,下面露出一雙白皙的腳,十指嫣紅。此刻她慵懶地靠坐在沙發的一角,似乎并不在意眼前是個陌生男人。而且她也正在毫無顧忌地打量自己。

“別介意,我對你确實有些好奇。”Eva看出李暮昀的想法,“能聊聊嗎?”她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張沙發,“請坐。”

李暮昀也正想向她打聽葉曦的去向,他順着她指的沙發坐下來。

“你真的不嘗嘗嗎?這可是葉曦釀的葡萄酒。”Eva舉起手中的酒杯,淡金色的液體在玻璃酒杯中晶瑩透亮。

“謝謝,我不能喝酒,不過可以給我聞聞嗎?”

“OK。”Eva聳聳肩,指指桌上的空酒杯和酒瓶。

李暮昀拿起那支細長的酒瓶,倒出少許在酒杯中。他把酒杯放到鼻子前面,一股撲鼻的清新果香。李暮昀忍不住輕抿了一口,口腔裏頓時溢滿柑橘的淡淡酸味。

“你知道嗎?我剛和葉曦住在一起的時候,發現她每天夜裏都哭。”Eva突然開口說道,“雖然她關着房門,可是我還是能聽到她的哭聲。”

李暮昀擡起頭看她。

Eva卻沒有看他,她只是注視着自己手中的酒杯,緩緩地、不帶感情地說着,似乎只是自言自語。“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做了噩夢,或是想家了。可是,她那麽年輕,眼睛裏卻已經有了揮之不去的憂郁和陰霾。第一年的聖誕節,巴黎下了很大的雪,我們兩個都沒有出去慶祝,只是窩在這裏喝酒,結果兩個人都是酩酊大醉。不過我記得那天喝到迷糊的時候,她哭着喊一個人的名字,整整一個晚上。我們住在一起雖然已經三年多,快四年了,但是從來沒有談論過彼此的過去。我只知道這三年多來,追她的男人可不少,但是卻沒有一個能真正靠近她。”

Eva說到這裏,把目光投向李暮昀。對面的這個男人緊緊地皺起了眉頭,眼神裏滿是痛楚和疼惜。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淡金色的液體在杯中搖晃,Eva注意到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她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卻還是忍不住說:“這兩年多,她已經能安穩睡覺了,夜裏也不再哭了。在外面也願意和別的男孩交往。也許你會覺得我多事,可是我真的很想問問你,在隔了這麽長時間之後,你為什麽來找她?”Eva直視着李暮昀的眼睛,逼迫着他,“當然,你可以不回答我,也不用回答我。如果你不能愛她,就不要再傷害她。”

李暮昀閉了閉眼,雖然面前這個女人是個陌生人,雖然她有些咄咄逼人,但是她的話卻準确地擊中了他心中的愧疚和懊悔。他一直知道五年前的自己一定是傷害了葉曦,可是今天他才深深真實體會到那份傷痛是怎樣折磨着她,哪怕她逃到了萬裏之外的巴黎。

李暮昀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低下頭,無力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Eva看着他痛苦的姿勢,心裏一陣感慨,兩個明明相愛的人,為什麽要這樣彼此折磨呢?這五年的時光,誰又比誰好過?

屋子裏陷入了沉寂,過了好一會兒,李暮昀才再次開口,他低低地問:“能告訴我,她去哪兒了嗎?”

Eva猶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告訴這個男人。她擡頭看向窗外,林蔭道上的七葉樹葉子已經逐漸發黃,陽光照在上面,那些因為失去給養而逐漸脆化的葉子似乎變成了金色。Eva想起葉曦卧室裏的那張照片,四年了,它一直占據着牆上的那個位置。

“她去了阿爾薩斯的科爾馬。那個小城的市中心有家特色餐館,老板是法國人,老板的妻子是個中國人,你去了自己打聽吧。”Eva說完站起來,她走到門邊套上靴子,拿起外套,“我要出去了,你走的時候帶上門。”她回頭又看了沙發上的男人一眼,“她已經不是四年前的葉曦了。祝你好運!”說完,Eva沒再停留,拉開門出去了。

李暮昀聽着房門關上的聲音,他又坐了一會兒,然後再次走進葉曦的卧房。他走到床前,慢慢地躺倒。他讓自己的臉頰貼住柔軟的枕頭,那上面還留着熟悉的味道,那是他魂牽夢萦的味道,“小曦,”他喃喃的低語着:“請原諒我,小曦,請原諒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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