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去見你
少年站在燈影下, 背後是無盡的黑,仿佛太古的洪荒。
一輛黑色機車張狂停在他旁邊。
他曲腿倚牆,單手插在褲兜裏, 腳邊一推煙頭。
個子很高, 套件黑色外套,渾身骨骼停勻, 穿什麽都好看。
陸京燃低下頭, 煙銜在嘴裏,側臉線條利落分明, 唇間一點猩紅明滅。
神色漠然, 眉眼戾氣深重, 像一彎荒野寒月。
雪煙心一跳, 他不是應該在南荷嗎?
聽見她的話,陸京燃呼出口濃煙,撚下煙來, 轉頭直直凝注她。
“回來了?”
嗓音又低又沉,有隐忍克制的意味。
雪煙怕他是記恨昨晚的事,心裏有點緊張,聲音也小, “你怎麽來了?”
她似乎總在問他類似的問題。
陸京燃表情談不上好, “老頭子太煩了。”
他給了她一個合理的理由。
“嗯。”雪煙聽說過他和父親的關系不太好, 但不想和他說太多,“新年快樂, 我先上去了。”
說完, 她朝他點了下頭, 從他身邊掠過。
陸京燃神色徹底煩躁起來,一把拽住她。
“你裝什麽傻?”
雪煙心髒狂跳起來, 拼命掙紮着,奈何他力氣大,撼動不了半分。她急得脖頸都發粉,又怕吵到睡着的鄰居,用商量的語氣道:“你放開,有話好好說。”
這話一落,陸京燃仿佛備受刺激。
他一手揿着她的腦袋,用力往前托,距離一瞬拉近,他的呼吸熱烘烘地熨上來,像能将她燙傷。
雪煙眼睫顫動,頭往後仰,想離他遠點。
陸京燃目光嘲諷,按住她不給動,冷嗤道:“我們之間,有什麽可說的。”
“這是你的原話吧?”
“……”
“就這麽煩我?”他的語氣陰沉沉的。
他們之間,似乎永遠這樣針鋒相對。
雪煙左手抵在胸前,緊張地喘着氣,他果然是來算賬的,就為了那麽一句,甚至大過年特地飛回休港。
她這輩子從來沒遇過這麽偏執瘋狂的人。
雪煙有點想哭了。
三更半夜的,她怕被鄰居看見,到時候惹出什麽閑言碎語來,她就什麽都說不清了。
她連忙搖頭:“沒、沒有。”
陸京燃的眉眼攢着寒氣,渾身都帶着狂妄的野蠻勁兒,質問道:“那昨晚為什麽不打給我?”
雪煙眼睫微顫,磕巴道:“我不想麻煩你。”
“我說過,任何麻煩都可以打給我。”陸京燃眼底有火湧動,“你從來都沒聽進去是吧?”
見她半天沒反應,陸京燃不耐煩地擡起她下巴。
雪煙眼眶通紅,烏黑的眼珠隐隐泛起水色,軟軟地看着他。
空氣沉默着,光又暗,風吹亂了她蓬松的黑發,幾绺黏在她的腮頰上,看上去又乖又可憐。
陸京燃立刻亂了陣腳,松開手來,挫敗道:“操,你哭什麽啊?”
雪煙別開眼,依舊沒說話,眼神竟然是難得的倔強。
陸京燃徹底敗下陣來,“別哭了,我沒想欺負你的。”
雪煙這才擡睫,輕聲:“那讓我回家,行嗎?”
陸京燃神色僵住,心裏像被滾水燙過一樣。
他知道她這個年過得不好,一夜無眠後,他起了個大早,行李都沒收拾,拿了錢包和手機就往機場趕,結果遇上風雪天氣,飛機硬生生延期到傍晚。
她沒回他信息。
他不知道她繼父家在哪,只能在這等她。
他不懂怎麽喜歡一個人,但本能挂念她,總想為她做些什麽,哪怕陪着她也好。
這種青澀迷亂的感情,看似正常,實則病入膏肓,絞得他心頭劇痛。
少年的愛,總是痛楚。
陸京燃死死地盯着她,面無表情,半晌,點了下頭,“行。”
雪煙松了口氣,越過他,進了家門。
這次他握緊雙拳,沒再阻止她。
回到家裏。
雪煙忙碌了一天,渾身骨頭都酸痛,從樓上拿好睡衣,就下樓洗澡去了。
她吹完頭發,心裏也有些亂,起身往窗邊走。
劣質玻璃映着黃光,攪得視線渾濁。
雪煙手擱在窗沿,推開一條縫隙,低頭往下看去。
夜是絕望的黑,葉影搖曳。
樹下空無一人,徒留一地狼狽的煙頭。
他不在了。
雪煙松了口氣,他對她不耐煩了,畢竟這兩天她這麽不識相,以後他不會閑着無聊來找她了。
雪煙關上窗,心裏有種難以言喻的惘然,像掉進了漿糊缸裏。
她好像得到了她想要的,又仿佛失去了什麽,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洗完澡之後,雪煙毫無困意,精神過頭,她只能拿起一本書,安安靜靜地看着。不知過了多久,仍是沒任何睡意。
雪煙放下書,看了眼牆上的鐘,淩晨三點半。
她有些渴,下了床,去拿桌邊放着的杯子。
灌完一杯水後,她透過玻璃,隐約看見樹下有個人。
雪煙打開窗來,吓了一跳。
他不是走了嗎?
陸京燃靜靜坐着,身上積着雪,指間的煙也被雪湮滅,旁邊有個塑料袋,看來剛才是去買煙去了。
從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臉,附近有人放煙花,染紅半邊天,更照得他影子頹然寂寥。
雪煙不敢喊,怕吵醒鄰居。
她神色擔憂,加了件外套,匆匆出了門。
夜潑了墨,空氣也安靜。
雪煙輕輕掩上鐵門,小跑到他身邊,細細喘着氣小聲喊他。
“你傻坐這幹什麽呀?”
雪煙彎下腰,低眼去瞅他。
剛在上面瞧不清他的情況,她怕他凍得昏過去了。
陸京燃動了動,身上的雪屑紛紛滑落。
他扔掉煙頭,聲音被煙熏得有些啞:“怎麽下來了,睡不着?”
他知道,她房間的燈一直亮着。
雪煙沒回答他,皺眉問:“你不怕冷啊?”
陸京燃擡頭睇她,眼神漆黑,如這夜色一樣深沉,“擔心我?”
都這種情況了,這人還說這種不要臉的話。
雪煙耳尖一燙,“我怕你出事,到時候我也要負責。”
陸京燃扯唇,似乎笑她傻。
“我等我的,關你什麽事?”
聲音低,天生的痞氣。
雪煙忘了帶傘,雪也落在她身上,顯得她更溫柔了幾分。她抹掉睫毛上的薄雪,細聲勸他,“你回家吧,會凍生病的。”
“那你會心疼嗎?”
雪煙臉漲得通紅,他是不是混習慣了,見到哪個姑娘都要調戲,這麽多年,真的沒有人揍過他嗎?
她羞得磕磕巴巴:“你父母會心疼的。”
陸京燃起身,臉往她眼前上湊,笑得很壞,“我問的是你。”
不走就不走,凍死你個混蛋算了。
雪煙臉憋得滾燙,“我要上去了。”
她轉身要走,被他握住手腕。
這次他力道放得輕,聲音低沉,卻是無盡溫柔。
“雪煙。”
雪煙心底一顫,“怎麽了?”
陸京燃目光幽深地盯着她。
一陣寒風過,大雪滂沱,枝葉沙沙作響,黑色剪影在巷裏七零八落地顫動着。
他們沉默着,像到世界的盡頭。
良久,他問:“來我的世界看看嗎?”
只一眼。
只要你願意來,一眼也好。
……
雪煙被陸京燃拎上了機車。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扣上那顆粉色的頭盔。
等想起反抗時,陸京燃已經踩下油門,“嗤”的一聲,輪胎摩擦過地板,向前呼嘯而去。
雪煙倒抽一口冷氣,吓得緊緊攥住後座。
少年背影利落,衣擺獵獵飄蓬,拓出修長停勻的輪廓。
清狂的寒風張牙舞爪地卷過,吹得她的長發淩亂,眼睛澀痛。
雪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狼狽得像只不受控的風筝。
幾秒後,陸京燃的聲音順着風送來,聽着不太清晰,“你行嗎?”
雪煙抖着嗓子道:“……怕。”
“什麽?”
她深吸一口氣,拔高音量:“我說,我怕。”
陸京燃通過後視鏡看她,皺眉道:“膽子真小。”
“嬌氣。”他輕嗤,卻還是心軟,“那我慢點。”
“別。”雪煙轉頭,看向旁邊飛快向後倒退的風景,黑發遮住了她些許視線,“就這個速度吧。”
其實習慣之後,遠沒想象中的可怕。
她長這麽大,還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覺,也許是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多了,在夜深人靜的夜晚,她也想不管不顧地瘋一回。
陸京燃愣了下,而後,嘴角勾起一個邪笑,語氣痞裏痞氣的,“爽了?”
他說的話總是露骨得要命,自帶一股流氓味。
雪煙耳朵一紅,結巴道:“你能不能別老說這種下流的話。”
“我下流?”他輕聲哼笑,幾分落拓:“你坐下流人的後座,那你算什麽?”
雪煙實在沒臉回答,躲開他後視鏡裏的目光。
陸京燃低笑:“想不想更爽?”
雪煙沒反應過來,“什麽呀?”
陸京燃騰出一只手,指了下前面,“前面就是隧道,這地方很刺激的。”
雪煙有些害怕,沒吭聲。
“怕?”他嘴角一勾,又起了歪心思,笑得壞兮兮的,“抱着我就不怕了。”
雪煙臉頰滾燙,小聲說:“我才不抱。”
前面幾十米就是隧道口了。
“不抱拉倒。”陸京燃“啧”了聲,耐心差不多到頭了,“磨磨唧唧的。”
下一秒,他踩下油門,機車發出隆隆的轟鳴聲,飙風火雨般沖進隧道。
雪煙驚叫一聲,重心不穩,整個人撞上了他的背。
風呼嘯而過,吹得她眼睛都睜不開,有種下一秒就會被摔在地上的錯覺。
雪煙吓得立刻抱住他,整張臉都發白起來。
“陸京燃!”
陸京燃低笑,看了眼她又白又嫩,扣得死緊的手,“你現在抱這麽緊,剛裝什麽啊?”
雪煙又羞又惱,要不是不敢,恨不得立刻就跳下車,“是你又故技重施!”
她真想他打一頓,上回他也是用這招,這個人簡直壞透了。
“那怎麽了?”陸京燃揚眉,渾身都是張揚的銳氣,“有用不就完了。”
他開車的速度又快又猛。
雪煙低着頭,都被風刮得頭暈腦脹,“你平時比賽飙車,都是用這速度嗎?”
“當然不,比這更快。”陸京燃冷嗤,眼角眉梢盡是狂妄,“爺人稱月曜海車神,比賽就從來沒輸過,這點速度算什麽。”
雪煙頂着風,吃力地擡頭。
隧道漫長得沒有盡頭,像個幽昧的殼子,陰森森将他們吞噬。路燈又黃又暗,折射間,光影浮蕩,視野裏的色彩零碎,荒唐。
風呼嘯而過,與她年少的脈搏呼應,靈魂也像失重。
車飛快地向前疾馳,爆鳴聲隆隆。
在這一刻。
空間湮滅,時間休止。
夜晚潮濕,世界靜默。
她在喘不過氣來的現實裏,靈魂得到了片刻的自由。
雪煙突然覺得恍如隔世。
——原來,這就是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