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去見你
雪煙睡前覺得有些口渴, 去客廳接水。
路過林靜怡的卧室,一陣細碎的對話傳了出來。
“你姐住舅舅那瘦了好多,唉, 都怪我沒能力照顧好她。”
是裴秀穎擔憂的聲音。
雪煙心底一顫, 停住腳步。
卧室內。
林靜怡聽她念叨了一晚上的雪煙,心裏不舒服得很, 但今天是除夕, 她沒那麽懂事,沒有發作, 只能忍了下去。
林靜怡也只能開解她, 小聲說:“舅舅人這麽好, 一定會照顧好姐姐的。”
她在裴秀穎面前向來是很乖巧的。
裴秀穎低垂着眼, 無力地低嘆一聲。
她這些年老了不少,細紋吊在眼角,神色更顯哀愁。
她一直對雪煙感到愧疚, 但經常被夾在兩邊,不知道該如何平衡他們之間的關系。
“媽,姐姐都這麽大了,你就別擔心啦。”林靜怡頭靠在她的肩膀, 嘴巴說着安慰的話, 卻顯得特別刺心, “而且你還有我這個女兒在身邊,也不虧啦, 別太難過了媽。”
裴秀穎沉默半晌。
林靜怡心裏也七上八下的, 輕喚了聲:“媽?”
裴秀穎撫着她的腦袋, 笑不出來,聲音也疲憊:“對, 你也很乖。”
……
回到房間。
白天的理性總在夜裏翻了船。①
雪煙睡不着,站在窗邊往外看,窗外喧嚣,小孩在玩煙花,大人像護眼珠子一樣陪着。
天空熱鬧,花火照亮深沉的夜。
她有些恍惚,靈魂像被剝離出軀殼,看着世間衆生相,仿佛她是另外一個人。
不知何時起,她的生命一直被泡在苦海裏。
有時候,她也會想,長夜漫漫,寒冷又幽暗,她要挨多久,才能熬到天光大亮。
手機一震,将她拉回現實。
雪煙低眼一看。
陸京燃又來了微信通話。
雪煙了解他的個性,偏執又霸道,越拒接,他反而更暴露本性。
畢竟明晃晃地威脅她,來得更有效果。
雪煙知道躲不掉,于是接通電話,“怎麽又打來了?”
陸京燃問:“你吃炸藥了?”
雪煙剛語氣是不太耐煩,頗有遷怒的意思。
她也覺得這樣不好,恢複了往常的模樣,小聲說:“抱歉,我剛心情不太好。”
這邊的陸京燃剛洗完澡出來,穿着睡衣,渾身都滾燙,霧騰騰的蒸汽升空。
他敞着衣襟,沒系扣,露出八塊瘦削結實的腹肌,塊狀規整,紋理性感,幾滴水珠還順着肌肉往下延伸。
他皺眉,瞬間抓住重點,“誰欺負你了?”
雪煙心隐隐一顫,咬了下唇,“沒有。”
這世上,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不堪重負後,沉陷在日子的淤泥裏。
所以,她幾乎不和別人說心事,因為鮮少人有耐心傾聽,也害怕給別人帶來麻煩。
她沒有立場和他訴苦。
陸京燃将脖子上的毛巾撇桌上,氣笑了,“你知不知道,你撒謊的技術很爛。”
雪煙想起之前的事,輕聲反駁:“爛還把你騙到8班去了。”
陸京燃的聲音冷了下來,“你還有臉提這事?”
雪煙暗叫不好,沒敢說話。
陸京燃口氣很沖,又問:“是裴池?”
說到這個人的名字,他就煩躁得不得了。
雪煙不知道他怎麽又扯到裴池的身上了,“他回我舅娘家過年了。”
“算他識相。”陸京輕哼一聲,又問:“還是你繼父?”
雪煙重複道:“也不是。”
“那就只剩林靜怡了。”
雪煙被他追問得心裏發慌,“你別問了。”
陸京燃聽明白了,她受委屈了。
他冷下臉來:“你當我傻?”
雪煙怕他會沖動地找她家裏人算賬,闖出更大的禍事,她趕緊轉移話題:“你打來是為了什麽事呀?”
陸京燃沒讓她得逞:“你媽呢?不護着你。”
雪煙安靜幾秒,只說:“很多事她也是沒辦法。”
這就是變相承認了。
她落入了他的圈套,還全然不知。
“沒辦法?”
“嗯。”
陸京燃冷嗤:“你爸也不管你?”
雪煙眼睫微顫,委婉道:“走了。”
“去哪了?”
雪煙不說話,沉默下來。
陸京燃很快意識到了什麽。
他一直以為她只是父母離婚,跟着母親生活。
他們何其相似,都失去過親人,狼狽不堪地長大,千瘡百孔的靈魂,看不見未來的命途。
愛總是無疾而終,活着等同于痛苦,年深月久,絕望在他們身上結網。
他們都一樣。
山前山後各有哀愁,有風無風都不自由。②
但又不一樣。
不論世界如何對待她,她始終溫柔,善良,纖塵不染,能擁有一個這樣的人,雖死而無憾。
沉默半晌,他低聲問:“你以後準備怎麽辦?”
“好好讀書,考上大學。”
“然後呢?”
“找份穩定的工作,照顧好身邊人。”
“沒了?”
雪煙被他問得心頭茫然,“還需要什麽?”
“沒想過別的?”
“比如呢。”
“離開他們。”
雪煙深吸一口氣:“我沒有別的親人了。”
她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性,一時備受震撼。
然而,雪玉樹最後的遺願,是讓她好好長大,以後要照顧好裴秀穎。
這話像根風筝線,不管她如何想逃離現實,永遠會把她拽回裴秀穎的身邊。
她總是覺得,世界很大,卻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那你自己的未來呢?你自己想做的事呢?”
雪煙一怔,“沒想過。”
她的未來規劃得很完整。
唯獨沒有她自己。
一瞬間,陸京燃心裏又酸又苦,有股細細密密的疼在血液裏鼎沸,無法解脫,燒得他全身骨頭和心髒都鏽痛。
他無可抑制地恐慌起來。
他總有種荒唐的錯覺,雪煙随時會離他而去。
他抓不住她,誰也抓不住她。
陸京燃握緊手機,用力到指節泛白,語氣盡是寒氣,“除此之外呢?你沒別的要和我說……”
不知不覺間,一切都越軌了。
這是不對的。
雪煙忽地打斷他:“陸京燃。”
陸京燃立刻沉默下來,只有隐隐的呼吸聲,拉扯着彼此的神經末梢。
雪煙被他剛才一連串的逼問,攪得頭暈腦脹。
她很想讓自己冷靜下來,這些情緒根本與他無關,他是無辜的,可她完全束手無策。
空氣窒息,他們都沉默着。
半晌,雪煙用簡單的一句,輕易擊垮了他的自尊。
“我們之間,有什麽可說的。”
–
隔天,雪煙起了個大早。
天剛蒙蒙亮。
裴秀穎更早,廚房傳出鍋碗瓢盆叮咣響的動靜,應該是在做早餐。
雪煙洗漱完後,心情不太好,連帶着走路都有氣無力的,天氣冷,空氣幹燥,皮膚緊繃繃的,她也懶得管。
雪煙回到房間,收好東西後,換上一套洗得松軟的衣服。
出來時,裴秀穎已經在廚房準備好早餐了。
裴秀穎聽見動靜,連忙出來:“媽煲了人參雞湯,你快嘗嘗。”
她生得漂亮,只是近年生活艱難,身材不再豐腴,瘦怯怯的,眼角也添了幾絲細紋,只是身上仍有幾分年輕時的風韻。
到底比同齡人強上不少。
裴秀穎把雪煙滑落的碎發撥到耳後,看她細胳膊細腿的,心疼得不知道怎麽辦好,“瘦了這麽多,這幾天我要給你補補身子。”
好陣子沒見,母女之間也有些生疏了。
雪煙說:“不用了,媽。”
“你肯定得喝啊,媽起了個大早熬的。”裴秀穎扯着她往廚房走,竈臺上已經盛了一碗熱騰騰的湯,“你叔和靜怡還沒起床,不等他們了,你先喝點。”
裴秀穎給她開小竈,又把她拉到餐桌旁,“趁熱吃,試試這個雞腿的味道。”
雪煙也不想掃她的興,只能坐下,眼前那碗湯鮮透清澈,透着霧騰騰的熱氣。
裴秀穎雖然談不上稱職,但背着他人,她還是真心向着她的。
雪煙心裏還是很動容的。
但也是這點,讓她更加痛苦。
雪煙理解她的難處,又怨她的懦弱和偏心,對她總是又愛又恨。
裴秀穎看到她烏黑的眼圈,“昨晚沒睡好?”
雪煙喝着湯,含糊地應付過去。
裴秀穎沒追問,也沒給自己盛碗湯,就雙手撐着桌面,笑眯眯地盯着她。
當雪煙喝完後,她趕緊起身,拿起碗來,“你再多吃點。”
雪煙看着她的背影,叫住她:“媽。”
裴秀穎回頭看她,“怎麽了?”
“幫我和林叔說一聲,我先回去了。”
裴秀穎皺眉,很不贊同,“年初一,你舅那都沒人,多冷清啊,你幹什麽去?”
“去看看我爸。”
裴秀穎神色一瞬僵住,說不出話來。
雪煙沉默半晌,垂眼道:“今天過年,你身邊有人,他沒有。”
……
裴秀穎自然不敢攔她。
這些年,她自知對雪煙有愧,又束手無策,只能一天天這樣熬着,盼望着雪煙長大為人母後,能徹底明白她的苦處,也就不會再怨她了。
她總覺着,雪煙這樣懂事善良的女孩,永遠都會諒解她。
雪煙背上包,裏面裝着她幾件換洗的衣物。
出門後,她買了束花,上了一輛公交車。
雪煙坐到了最後一排,聽着歌望向窗外,眼神靜靜的。
雪玉樹的墓園在郊外,以前她都是和媽媽或者外婆一起來的,時間久了,她也懂了路,就漸漸自己來了。
她總是舍不得放他一個人,在這孤零零的。
雪煙坐了快兩個小時的車,颠得她尾椎骨都疼,不知道究竟聽了多少首歌,下了車後,她還得走上好一段路。
日出東方,冬日陽光還是照得人心頭發冷。
城市充斥着塵埃,街邊老舊破敗,顯得荒蕪,沒什麽人住在附近,都嫌這不吉利。
昨晚的雪融化了,腳下坑坑窪窪的,有種鞋底被蛆爬滿的粘滞感。
雪煙恍恍惚惚地走着,眼睛裏像住着別人,看路人行色匆匆,都在避雨,瑣碎得無聊。
到了墓園門口,周圍看着才沒那麽老舊。
辦好手續,雪煙往裏走,望眼過去。
一路規整的墓碑,密密麻麻的,遠方連着綿延起伏的悵青群山,這裏是多少人的埋骨之地。
雪煙覺得自己也像個游魂。
她找到了雪玉樹的墓碑。
有陣子沒來了,上次帶的鮮花也枯萎了。
雪煙蹲下身,把新的花束放在墓前。
她直起腰,盯着他的遺照看,日子風風火火地溜走,她快記不得他的樣子了,過了一會,她才輕聲喚:“爸爸。”
“你還好嗎?”
抱歉啊,女兒太不争氣了。
把日子過成這樣,但你別擔心呀,女兒再堅持一下,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雪煙蹲伏下來,抽出一張手絹,輕輕擦拭着墓碑的灰塵,輕聲說:“我挺好的,媽媽也挺好的,窮是窮的,但到底身邊還有人陪着,日子過得還算平穩。”
她微頓,又繼續說:“你呢?在那裏有沒有找到新伴侶呀?”
要幸福呀。
如果沒有的話,再等我幾年,就趕緊去投胎吧。
雪煙微頓,笑了下:“到時候,你來做我的孩子,我來愛你。”
沒有任何的回應。
連空氣都寂靜無聲。
雪煙眼神木木的,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有時候她睡醒起來,總覺得還活在昨天,她的爸爸還在身邊,家庭也還沒有支離破碎。
她還是那個天真的雪煙,生活過得無憂無慮,前途光明,只要她認真學習,就永遠是父母眼裏的乖孩子。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童話。
愛恨苦毒,悲歡離合,哀樂相生,才是世間常态。
不被愛的日子很苦,她單槍匹馬地熬着,和孤獨生死與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解脫。
山風搖曳,歲暮天寒。
很快下起雨來。
細雨如絨,啪嗒啪嗒打在墓碑上,疏疏朗朗的,照片裏雪玉樹的笑容也顯得斑駁起來。
雪煙不敢再看,站起身來,撐開傘來,另一只手不小心碰到手機屏幕,從耳機傳出剛才沒放完的歌。
“阿嫲阿嫲阿爸幾時回身邊
一天過一天又過了一年
娃娃想爸爸拉手蕩秋千
阿嫲說爸爸就快要相見
……
落水天,落水天,落水落到我身邊
落水天,落水天,落水落到我身邊
落水天,落水天,沒人在身邊
……”
雪煙垂下頭,脖頸像折斷似的。
她汪在心裏的鹹淚,毫無預兆地,從通紅的眼眶嗆了出來。
–
雪煙在墓園待了很久。
到了傍晚,才坐車往回趕。
過年期間,街道冷清,找了半天她才找到一家還開張的小店。她不想回去,舅舅家沒人,回去也是冷清。
雪煙點了份飲料,望向窗外呆坐着,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微微一震。
她垂眼,點進去一看。
torch:【你現在在哪?】
雪煙的心情不自禁地一顫,他怎麽還會發信息來?
她點進消息框,對着他漆黑的頭像發呆,猶豫半晌後,她還是退了出來。
沒有必要再回複了。
不是所有魚都生活在同一片海裏的。
過年時候,店鋪打烊得早,老板和她致歉,順便祝她新年快樂。
雪煙拿起包起身,朝他笑了下,“新年快樂。”
這家店就在雁江巷附近,現在沒人管她,難以想象的自由,雪煙又找地方待了一會,直到十二點才往回走。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雪煙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她腳步僵住,驚愕道:“陸……陸京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