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中秋節的時候闵叔叔請李姜和她媽媽一起吃飯。
高二放學比高一晚十五分鐘,她慢慢收拾了書包往對面的樓走。
透過玻璃窗往教室看,闵文維坐在最後一排,正低着頭把練習冊一本一本往書包裏塞。
夕陽的微光投射在他劉海的發梢,順帶着眉眼一起描摹了金邊。男生很快注意到教室外的視線,扭頭看過去,昏黃的光線盡數直射入瞳孔,他有些刺眼地眯了眯眼睛,調整了位置,朝外面的女生比劃了口型,“等我。”
他把後門打開一點,趁老師寫板書的功夫,蹲着身體一點一點挪出來,輕手輕腳地關上了教室門,才站起來,把書包丢到李姜懷裏,對着空氣比劃着投籃的手勢。
“走啦!”
他們兩個到包廂的時候,兩個大人都到了,在聊天。
李姜在沙發上放下書包,小步跑到闵叔叔旁邊,親親熱熱地摟着闵叔叔的脖子,“闵叔叔有沒有想我?”
“想。”闵叔叔笑起來,拖着長長的尾音,把一個“想”字說出了十分寵愛。
闵文維東施效颦,學着李姜的樣子摟住小維阿姨的脖子,模仿女生尖尖的嗓音,“小維阿姨有沒有想我?”
“闵文維你真惡心。”她松開闵叔叔,朝男生做鬼臉。
包廂很大,四個人坐很空,兩個大人坐在一側,闵文維和李姜坐在他們對面。
“闵太太怎麽沒來?”她東張西望着問。
闵文維每次聽她說“闵太太”都笑,“那我下次管你媽媽叫李太太好了。”
“什麽呀,我媽媽現在是姜小姐好不好,不準擋她的桃花運。”
“行行行。”他給她倒柳橙汁,“我媽出去旅游了。”
想到飯桌上沒有了闵太太那張生硬的嘴臉,李姜心情很好地點了點頭,“太好了,可以放心吃飯了。”
“我媽哪有那麽可怕?”
“她對我很冷漠诶,”李姜噘着嘴,“反正我不喜歡你媽,還是闵叔叔比較可愛啦。”她故意大聲講最後一句話,讓對面的大人聽見。
“你知道阿修羅嗎?”闵文維忽然想起這個典故。
她搖搖頭。
“阿修羅有人的七情六欲,又有天神鬼蜮的威力惡性。”
她不明所以地看看他。
“有些人就是阿修羅喔,不蒙他喜悅,就會遭殃。”
李姜搖了搖頭,夾了一箸金針菇牛肉卷吃。
闵文維沒看到預期中被女生眨巴着眼睛崇拜的效果,怏怏地收場,“反正幸虧你不是阿修羅啦,不然我媽死定了。”
李姜笑起來,“我如果是阿修羅,要死也是你第一個死。”
闵文維從沒想到自己有天會一語成谶。
結完賬他們往地庫走的時候爸爸接了個電話,緊接着臉色就變了,他一臉凝重地看着闵文維,“你媽他們旅行團的車子翻下山崖了,人已經被送到當地醫院搶救。”
他愣住了,怎麽可能?
李姜也吓了一跳,不敢說話,乖乖跟着闵文維坐到後座。
闵叔叔連夜開車從杭州趕到上海,可是很不幸,闵太太沒能救回來。
這是李姜第一次見到闵文維流眼淚,雖然他平時喜歡搞怪着扮演哭腔來博同情,可是這貨真價實的淚水,讓她也覺得悲傷。
“闵文維……”她拉了拉他的衣擺,連“不要難過”這類話她都覺得不合時宜,說不出口。怎麽能不難過呢,離開的人,是他媽媽啊。
媽媽和闵叔叔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大人不會當衆流淚,他們只是沉默着;可是闵文維長長的睫毛被浸濕,臉頰上爬滿了彎彎曲曲的淚漬,蹙起的眉頭,下撇的嘴角,他哭起來好醜,可是她沒法嘲笑他兩句來緩和氣氛。
闵文維向學校請了一周假,為闵太太料理後事,回到學校的闵文維,像是變了一個人,話變少了,脾氣更壞了,再也不強迫李姜陪他去吃早飯了。
于是她每天早上多熱一袋牛奶,再揣上一包餅幹,去班級門口等他。
“謝了。”他勉強地沖她一笑,接過牛奶和餅幹,不多說什麽,轉身走進教室,把東西都往桌肚裏一塞,随便拿了本書出來就開始看。
雖然周隔三差五闵叔叔還是會讓他來給李姜家裏送東送西的,可是他真的就只是充當了運輸的職能,把東西送到,打個招呼就走。
李姜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與闵文維相處。
期中考試之後,闵叔叔說帶他們去吃頓好的,于是李姜放學後去高二教學樓等闵文維。
打了放學鈴他才慢慢收拾好書包走出來。
“你好慢喔。”她小聲在闵文維旁邊嘟囔了一句。
“就你快?”沒想到他居然翻了個白眼,“你動作這麽快怎麽不去和劉翔比跨欄?”
女生愣了愣,跳起來擡手往他的頭頂拍了一巴掌,“神經!前幾天還走高冷路線,今天又開始嘴欠了。”
“拍我頭幹嘛?”闵文維毫不客氣地拍回去,“男不摸頭女不摸腰你懂不懂?”
“我就摸!”
闵叔叔的車停在校門口,李姜坐後座,闵文維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她有時候覺得闵叔叔還挺沒眼力見的,闵文維剛緩過勁,闵叔叔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現在真的是不安全,前幾年李姜爸爸出車禍,現在小維媽媽也是。”
闵文維沒說話,她也只好尴尬地笑笑。
“你們兩個現在一個沒爸沒媽,可憐死了。”闵叔叔邊說邊搖頭。
闵文維依舊不搭腔,她只好開玩笑來活躍氣氛,“那闵叔叔和我媽媽結婚好了,我和小維哥哥就不可憐了。”
“哦呦,那好的咯,闵文維最喜歡小維阿姨的呀。”
車上闵文維只覺得兩人在開玩笑,懶得搭理,也沒挂臉冷場,可是沒想到回了家,他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爸爸居然坐過來和他講,“小維,車上說的事,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啊?”
“我和小維阿姨,你覺得怎麽樣?”
他愣住了,媽媽的葬禮才結束兩個月吶,媽媽屍骨未寒爸爸就想着再婚了?他們車上竟然不是在開玩笑?李姜也早就同意這件事了?
他有些憤怒地看着爸爸。
他們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謀劃這件事的?
“你怎麽想呀?”爸爸繼續試探着。
“所以我從小到大,逢年過節去給小維阿姨送吃送喝的,都是在替你獻媚?”他覺得十分可笑,“你究竟什麽時候開始盤算和小維阿姨結婚的?李叔叔還在的時候你就開始讨好小維阿姨了,現在我媽死了,你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和小維阿姨結婚了?你對李姜那麽好,是不是就是想讓她認你當後爸啊?”
“闵文維你聽聽你在胡說些什麽?”爸爸有些生氣了。
“我哪句話說的不對?”他冷笑,“你為媽媽流過一滴眼淚嗎?可是小維阿姨那年做微創手術,那麽小一個創口你都要管!”
爸爸朝闵文維扔過去一個抱枕,“胡說八道!”
柔軟的抱枕輕飄飄地砸到他頭上,卻有抑制了大腦皮質的威力。他有些沖動地站起來,拿起茶幾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你就是被說穿了,惱羞成怒。”
“闵文維你有沒有一點規矩,”做爸爸的試圖擡高嗓門來壓制兒子,“你現在就回房間反省。”
“我就是沒有規矩。”他從來不是什麽承歡膝下的好孩子,越被管束越想反抗。闵文維打開沙發旁邊的櫃子,裏面都是爸爸的東西,他一件一件拿出來扔到地上,“你喜歡小維阿姨就喜歡呗,為什麽要糟蹋我媽媽!”
綠色的茶葉罐子,白色封面的書本,棕色木盒裏的獎牌,兩三個學生時期的禮物盒,藍色的筆記本,球星簽名的籃球衣……一件件摔了滿地。
爸爸不再說話,叉着腰看闵文維發洩自己。
當黑色封面的相冊被扔出來的時候,爸爸卻下意識地開口,“別——”
闵文維冷冷地看過去,打斷他,“怎麽,一本相冊如此珍貴,竟摔不得?”
于是他翻開相冊,臉上的表情從最開始的不屑,到有些僵硬。
他以為會是媽媽的照片,沒想到滿滿一本相冊,竟全是小維阿姨,從她的學生時期,到結婚,到懷孕,到抱着李姜。
闵文維恨透了自己的遲鈍,他早該看出來的,誰會無緣無故地對一個寡婦那麽好?
“你喜歡小維阿姨又為什麽要和我媽結婚?”他眼睛眯起來,薄唇輕抿,“所以我名字裏的‘維’,根本不是什麽‘思維’的‘維’,是小維阿姨的‘維’,對吧?”
爸爸低頭沒說話,像是默認。
他把相冊往地上一扔,“你真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