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來,窗外難得的沒有豔陽高照,卻是陰沉沉的。
葉曦走出公寓樓,一瞬間感覺好像走進了桑拿房,雖然沒有毒日頭,卻悶熱潮濕,渾身都有種黏膩感,心裏也悶悶的,像是剛跑完一千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憋悶。
剛想招手叫出租車,陳遠山那輛黑色的保時捷停在面前,車窗徐徐降下露出陳遠山俊朗的臉:“早啊,上車,一起走。”
葉曦愣了愣,前段時間陳遠山一直休假,據說回臺灣了,原來已經回來了。
車廂裏冷氣開得很足,葉曦這才感覺清爽了一些。
“最近好嗎?”陳遠山心情似乎不錯,語調中帶點飛揚的味道。
“嗯,你回家了?”葉曦看了看他的側臉,對于拒絕他的情她心裏是有些不安的,畢竟這個男人也曾讓她有過一瞬間的心動。但是此刻,他臉上的神情自然明朗,讓葉曦覺得自己有些多慮了。
轉過一個彎,前方是紅綠燈,陳遠山緩緩停下車子,手指了指後車座:“是啊,回了趟臺北。對了,我爸媽讓我給你帶了些臺灣特産,等會你記得拿一下。”
“啊?還給我帶了東西,替我謝謝你爸媽,他們太客氣了。”葉曦轉頭看着後車座上的幾個紙袋,“謝謝他們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這次回去,我爸媽還談起在法國遇到你的事呢。”陳遠山豁然地笑了笑,“有兩年了吧?”
“是啊,兩年了,時間過得真快。”葉曦有些感嘆,想起那會兒在阿爾薩斯,恍如隔世,她想,雖然那時和李暮昀在那裏重逢,卻是充滿了悲傷和糾結,并沒有好好感受感受那“漫步雲端”的景致,以後等有空了要帶他好好去那兒走走。
想到這裏,她的心裏驀然蘊滿了思念。前段日子,每天都能在一起待上一段時間,當時并不曾怎樣你侬我侬,現在分開了,那愛意倒像是開了閘的水,讓人一下有些承受不住。
到了餐廳,廚房裏還沒有人,葉曦通常都是第一個。
她喜歡這個時候的廚房,有些靜谧,不同于就餐時段的忙碌,一切鍋碗瓢盆,都井然有序,似乎是要上戰場的士兵,等待着主将的命令。通常這個時候,她會捧着一杯加了奶油的拿鐵,慢慢啜飲,微苦中帶點甜味的柔滑充滿口腔,然後将今天的食材和菜單在心裏過一遍。
可是今天,葉曦覺得有些不能定神,心裏慌慌的。她揉了揉有些發痛的額角,心想這一定因為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做了一夜的夢,醒來卻什麽都不記得,只是感到莫名的心痛。不知為何,突然間很想聽聽李暮昀的聲音。
她拿出手機,卻又猶豫了。現在還早,他昨晚不知道什麽時候才休息,也許還在睡着。正躊躇間,廚房裏的助理和實習生陸續來上班了,她只得收起手機。
這一上午,葉曦都有些心神不寧,好容易挨到午餐營業時間結束,又吃完午飯,一看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窗外的天空依然陰着,雲層厚而密實,正是雷雨前的征兆。葉曦看了一會兒天氣,心裏想這陣雨估計不會小,不知道能不能緩解下最近難耐的高溫。手不由伸進口袋,摸出手機,看看網絡上的天氣實時報道。
果然,網頁上的天氣标識正是個電閃雷鳴的樣子,看着倒讓人有幾分涼意。
葉曦随意地往跳出的時事新聞欄裏瞥了一眼,就在這一瞥間,她看到一則空難消息:“韓國空難最新消息 今天下午三時許,韓國首爾飛往美國洛杉矶的SL—104航班在起飛後失事,機上共有108名乘客……”
葉曦的心驀地一沉,她想起昨天晚上李暮昀曾經告訴她今天下午他要乘飛機去洛杉矶,她連忙撥打李暮昀的電話,電話沒有接通,他關機了。
葉曦覺得自己的心跳聲變得特別大,似乎都能聽到那“咚咚”聲,她又撥了一次那個號碼,還是關機。葉曦坐在那兒,有些慌了。她愣了一瞬,随即想起自己有李暮昀之前在S市的助理的電話,她從通訊錄中找出那個人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通了,可是對方并不知道李暮昀現在的事情,他只負責李暮昀在S市的工作,但是他答應葉曦可以聯系首爾總部那邊問問情況。
葉曦挂斷電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有些顫抖。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暗責,怎麽這麽經不得事?李暮昀又沒說坐哪架航班?這簡直是自己吓自己。但是盡管這樣安慰着自己,心裏卻還是一陣陣發慌。
午休結束開始做晚餐準備時,KD那邊還沒有消息給她,她愈發地焦急起來,廚房第一次沒法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刻她恨不得立刻飛到首爾,親自确認一下才能安心,但是她又覺得這有些魯莽,或許,可能就是虛驚一場,不,一定是虛驚一場。
她的心亂得如麻,人也有些恍惚起來。
Michael終于發現葉曦的異常了,他在她第三次聽錯菜單後看着她有些蒼白的臉奇怪地問:“葉,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對不起,Chef,我想請個假,我有點不舒服。”說完,葉曦沒等Michael回答就疾步走出了廚房。被忽視的Michael撓了撓頭,他從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葉曦。
葉曦一離開廚房就給李暮昀的助理打電話。對方倒是很快接了電話,他告訴葉曦,首爾那邊說李暮昀已經在下午上了飛機,但是具體是哪家航班卻不知道,因為負責訂票的助理也一起去了美國,如果一切正常,他們此刻應該已經在飛機上,手機肯定是聯絡不上的。
挂斷電話,葉曦不甘心的又再次撥了李暮昀的手機,還是關機。她頹然地坐下來,心裏有無數個念頭冒出來,卻沒有一個能夠說服自己安心,只覺得額角一陣陣的抽痛,渾身乏力。
從餐館回到家,葉曦感到有些窒熱,雖然開着冷氣,可是窗外烏雲密布的樣子還是讓人煩躁。
她知道自己現在什麽也做不了,就算要去韓國,還得先去簽證,那也不是立刻就能辦的事。她又算了算,從首爾飛到洛杉矶少說得要十多個小時,也就是明天淩晨才可能聯系到李暮昀,現在只能等了。
她沮喪地靠坐在沙發上,有些發呆。忽然瞥見李暮昀的那兩口紙箱子,對了,裏面那個小一點的密封箱昨天還沒看。
葉曦走過去,拎出那個小箱子,打開蓋子一看,裏面全是照片,而且大都是拍立得照片,并按照日期排了序。一張張看過去,都是些景物,拍得很随意,有的是一朵半開的野花,有的是天空中的雲,有晨曦有落日……她覺得有些眼熟,一轉念突然想起來這些都在李暮昀寫給她的郵件裏看到過。
再往下翻,葉曦看到昏黃的燈光下到處都是泛着寒光的積雪,樓上一扇棕色的木格窗戶緊閉着。這照片顯然是從樓下往上拍的,那是她在巴黎公寓的窗戶。那年聖誕節夜,他果然在她的樓下。再往下,還有她在巴黎工作的Le Soleil餐館的照片,克裏斯廚師學校的照片,科爾馬的河道,埃吉謝姆的葡萄園,G大的林蔭道……她看着這些照片的日期,眼淚一下流了出來,原來這些年他一直在陪着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這次重逢,盡管他們住在了一起,像天下所有甜蜜的情侶,可是她的心因為曾經的傷痛,仍然有所保留,有着戒備,似乎随時準備着全身而退。所以當他求婚時,當他想要真正分享彼此的生命時,她惶恐了,感到不安了。
今天,她終于知道自己的心裏是多麽深愛着這個男人,而同時又是怎樣被他愛着。他們兩個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滲入彼此的骨血,無法分離。可是,現在,他在哪裏?她真想立刻跑到他的面前,投入他的懷裏,告訴他她是多麽愛他,她再也不要和他分開了。可是一切會不會太遲?會不會來不及?
她心痛極了,只能握着這些照片,任自己淚流滿面。
窗外突然閃起一道亮光,照得天際一片發白,然後雷聲乍起,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打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暴雨終于來了。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夾雜在雷聲和雨聲裏,顯得有些急促。葉曦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是有人在敲門。她有些恍惚地打開門,卻站在那裏傻了。
“怎麽了,小曦,你不舒服嗎?我剛才去酒店找你,他們說你請假了,臉色很不好……”來人一連串急切地問題突然停了一瞬,然後更為擔憂道:“怎麽了?怎麽哭……”
“李暮昀!”還沒等他說完,葉曦已經哽咽着喊了一聲,一下撲過去,緊緊摟住那個人的脖子,痛哭起來。
這下輪到李暮昀傻了:“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葉曦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覺得這一天的煎熬終于找到了出口,委屈、焦急、忐忑,害怕……種種情緒一下全湧了出來。
等葉曦情緒平複下來,李暮昀也終于聽到了事情的原委,他的嘴角有憋不住的笑,心裏卻是忍不住的心痛和随之而來的甜蜜。
葉曦看到李暮昀的嘴角笑容,有些嗔怪:“你還笑?人家擔驚受怕了一整天,你還笑得出來?”說着,眼淚不禁又蹦了出來,她胡亂用手擦着,心裏卻有些氣自己怎麽變得這麽多愁善感。
李暮昀連忙攔住她的手,拿毛巾替她輕柔地抹去眼淚:“別擦,你這樣等下眼睛就要腫了。”說完,忍不住捏了下她紅了的鼻尖:“我是開心你這麽關心我,擔心我,舍不得我。”
“那你不事先打個電話給我,我還以為,還以為……”
“我也是臨時決定來S市的,”說着,李暮昀伸手摟過葉曦,“到了機場,我想到如果去了美國,那就還要過好久才能看到你,心裏就抑制不住地想你,想着想着就換了來這裏的機票。看,我本來還想給你個驚喜的,結果變成了驚吓了。對不起,是我不好。”
聽着他溫柔低沉的聲音,葉曦的心裏終于安靜了。她伸過手臂緊緊回抱住李暮昀,臉埋進他的懷裏,鼻尖是熟悉的青草香,她說:“暮昀,我愛你。我不想再跟你分開,我們結婚吧。”
李暮昀聽着這悶悶的聲音,輕顫了一下,他有些不相信:“什麽?你說什麽?”
“沒聽到算了。”葉曦回道。
李暮昀拉開她的身體,急切道:“你說什麽?快點再說一遍。”
葉曦翻了個白眼,頭一仰:“我說什麽了嗎?忘了。”剛說完,李暮昀的手就伸到了她的胳肢窩下撓她。
葉曦繃不住笑了,她一邊躲閃一邊求饒說:“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李暮昀這才放過她,卻雙手捧住她的臉,一直望到她的眼睛裏。
葉曦也回望着李暮昀,這個男人滿臉的着急和不确定,還有期待,她知道他在期待什麽,她一字一句地說:“暮昀,我愛你。我不要和你分開,哪怕是一天一小時一分鐘。我要和你結婚。”
然後,她看到男人笑了,先前那糾結的表情一掃而空,他的笑是那麽讓她心動,眼睛彎成月牙形,整張臉顯出種單純和無辜,多麽奇異的感覺,她忍不住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這一日後,葉曦果然是寸步不離地跟着李暮昀。
她跟着他去了美國,他開會,她就在樓下的咖啡館看書喝咖啡,他檢查身體,她就在檢查室外面坐着。直到醫生宣布,他一切正常,只是需要繼續注意飲食和生活,她懸着心終于放了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十分忙碌。首先,雙方的家長要見面确定結婚日期。為了表示尊重,和對傅幼婷的悼念,李成智來到了半月湖。他先去D縣祭拜了傅幼婷,然後去了三間堂。
兩個男人對傅幼婷談了很久很久,後來談起婚事就十分利索簡潔了。婚禮,定在半月湖和首爾按照各自的禮儀風俗各舉行一次。
葉曦在同意結婚的時候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等一切真正敲定,想到随之而來要做的那些種種繁雜的事情,她還是覺得有些憋悶。但是,看到李暮昀眼中那滿溢的幸福,她想這些還是值得的。
這天李暮昀送他父親去機場還沒有回來,葉曦決定一個人出門逛逛,散散略微煩躁的心。
現在已經是夏末秋初了,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
半月湖,仍如往常一樣平靜無波,在夕陽的映照下恍似一面明鏡,遠處天邊已經燃起了火燒雲,絢爛而魅惑。
葉曦沿着湖邊的林蔭道緩緩地走着,好久沒有這獨自散步的時候了。回想自己這段日子和李暮昀的“親密無間”,她不禁自嘲地笑笑。以後可不能總這樣了,她對自己說,夫妻也是要有距離感的,否則有一天或許就會厭煩哦。
不過李暮昀倒似乎是十分享受這貼身的相處,無論在哪裏,他總是握着她的手,不在乎周圍人的眼光。
想到這裏,葉曦忍不住唇邊的笑意,她微擡起頭,這也是他們相識以來最好的時光。
這時葉曦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博愛路上。
樹梢上,紫薇花還開着,雖然沒有了盛夏時那熱熱鬧鬧、繁花似錦的模樣,卻顯出雅致柔和的別樣風情,粉色、紅色、白色,其間更點綴了或黃或綠或紫的小果子。此刻日暮的陽光輕柔地穿過綠樹紅花,一直照射到葉曦微微仰起的臉上。
“嗨!”馬路對面有個男人喊了一聲。
葉曦望過去,一個瘦高個的男人正站在對面樹下,他個子很高,一件米色的風衣裹在身上,顯出挺拔的好身材,精致俊美的臉上是令人怦然心動的微笑。他手裏拿着一架相機,啊,是架拍立得。
葉曦笑着看男人一步步走過來,一直走到她面前。
“不好意思,你走進了我的鏡頭裏。”男人略帶調笑地說着,遞給葉曦一張照片。
拍立得慢慢顯出來,柔和的暮光下,一個長發的女人微仰着頭注視着樹上的紫薇花,臉上是安穩輕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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