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去見你

第75章 去見你

所有人都讓她要堅強, 要往前走。

他們都說,時間能治愈一切,沒有人會永遠沉溺在過去。

沒有人知道, 她真的盡力了。

就像暴雨如注, 大家都被淋濕了,可有些人有傘撐, 自己或他人;有些人被淋濕了, 心卻是烘烘然的,這樣的人, 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明明是同一件事, 有些人能從痛苦中走出來。

但有些人竭盡全力, 拼命掙紮着, 最後死在了人來人往的路上。

沒被任何人看見。

她逼着自己往前走,她以為她真的走出黑洞了,可外婆離開那年, 她怔怔地回身一看,猛然發現自己還在原地,她的心在十歲那年就死了,一直停留在那段歲月裏。

她永遠都在童年重複。

那些晾在腦海裏的回憶, 永遠都是潮濕的, 泛着黴味, 用盡一生都未必能曬幹。

“不是這樣的,雪煙, 你聽我說。”

古元青耐心地傾聽完她混亂無序的話, 才緩緩開口:“認真聽我說, 你不髒,你很珍貴, 你的愛是重要的存在,是星星,是月亮,是太陽,是某人的可望不可即,也許,你不經意的一句話,就能溫暖一個人很久很久。”

雪煙怔怔地擡頭,通紅的眼,對上他的目光。

古元青靜靜地看着她,語氣和緩而溫柔:“陸京燃愛你,并不是恩賜,是因為你很好,你值得,值得被人愛,被人保護,你真的很好,但你看不見你自己,你的眼裏可以裝進萬物,唯獨裝不進你自己,你覺得呢?”

心理醫生從來不負責判斷對錯,而是學會聆聽,建立共情,讓病人放松下來,全身心地信任自己。

這是宣洩感情和欲望非常重要的一步。

也許在別人眼裏,雪煙這種情緒很矯情。

事實上,社會上确實有很多人難以理解這種情緒,尤其是上一輩的家長,并非是他們共情能力差,而是經歷的歲月和年代不同,代溝實在太大了。

這群人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長大的,由于價值觀不一樣,他們單純認為窮有窮的活法,這年頭能有一口飽飯吃,已然是很幸福的事了。

這并沒有錯。

但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血肉苦弱,每個人都成為資本廉價的生産資料,階級矛盾漸大,年輕人的精神問題越來越多。

雪煙并非單獨一例,而是許多掙紮在原生家庭和殘酷社會的一個縮影。

他不審判社會亂象,只是會毫無保留地站在雪煙的立場。

身為她的心理醫生,古元青只希望她盡快好起來,學會自尊自愛,從內心自發地找到活下去的支柱。

陸京燃的愛沒辦法真正救她。

她需要找到內在能量,而不是只會向外索取。

情緒價值誰都能給,可只有自己內心豐盈,自發産生內在能量,才能治标又治本。

她才能真正地得到拯救。

人生惡浪多,唯有自渡,方為真渡。

只有雪煙打從心底愛自己,即使駕的是一艘破船,天氣惡劣,她也能乘風破浪,就算單打獨鬥,也不會死于逆風惡浪之中。

這也是陸京燃通過別人介紹幾近輾轉,見到他時,和他促膝長談幾個小時,對他提出的第一個要求。

那時的陸京燃靠着沙發,一張俊臉在豔豔西沉的落日耀着金光,神色凝肅,可說起雪煙時,眼神卻是無限溫柔的,“我很愛她,我将違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永遠愛她。”

“我很堅定,可人生總有意外,我無法保證,哪天我人就沒了,我不能再讓她經歷一次她外婆走時的感受了。”

古元青微怔。

陸京燃擡眼,目光晃悠悠和他一碰,輕聲說:“我不能太自私,用我的愛綁住她,那會毀了她的。她需要成長,需要足夠勇敢,要成為高飛的鷹,即使沒有我,單槍匹馬,也能在人生的荒野裏,凜然地高飛。”

他的女孩,值得更廣闊的天地。

“所以,我請求你,和我一起,幫她找到真正的自己。”

古元青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那是他人生裏,第一次見到這樣意氣風發的少年。

他還這麽年輕,風華正茂,就如此成熟耀眼。

年歲再長些,等氣貫長虹時,又該多跌宕風流,奪人心弦。

古元青從思緒裏掙脫開來,頓了頓,繼續說:“雪煙,你沒錯,那些來自他人的傷害,并不代表你有問題,你不髒,你很好,不要過于反省自己。你的第一步是要傾聽自己,你內心那個小孩,永遠停在十歲了。”

“她正在等你,等你真正看見她,你要鼓勵,誇獎她,她這十幾年,走得很辛苦,你要抱抱她,和她說你辛苦了,謝謝你一直這麽照顧我,保護我,你覺得呢?”

雪煙擡眼,眼神情緒翻湧:“古醫生,我真的不是個破破爛爛的人嗎?”

“當然。”

她神情呆然,話也說得極其緩慢:“我真的……很好嗎?”

“當然。”

“我還能好起來嗎?”

“當然,如果你想好起來。”古元青朝她笑,很溫柔,又慢慢引導着她:“下面的話,跟我重複一遍,可以嗎?”

雪煙怔怔地點頭:“……好。”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有力量,語氣也放得很慢:“你很珍貴。”

雪煙:“我很珍貴。”

“你已經很努力了,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雪煙肩膀微抖,喉嚨幹澀,話說得萬分艱難,“我已經很努力了,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你是很重要的存在,是某人的可望不可即。”

雪煙猛然頓住,腦海忽然浮現出陸京燃的身影,眼眶漸紅,聲音顫抖:“我……我是很重要的存在,是……某人的可望不可即。”

重複結束。

“雪煙,你外婆那件事是個意外,并不是你的錯。她愛你,所以才把生的機會給了你,你曾被你的外婆高舉過頭頂,所以到哪都不低人一等。”

“……”

他安靜地看着她,語氣緩和,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愛自己,如你父親,如你外婆一樣愛自己,所以,你要原諒你自己。”

雪煙紅着眼,淚水在黑眸裏打轉,輕聲重複着:“我……要原諒我自己。”

房間突然靜止很久,漸漸有崩潰的抽泣聲傳出來。

……

次日,雪煙返校了。

她昨天在診室裏哭得天昏地暗,好像要把這一生的冤屈都發洩出來,哭得眼睛都腫了。

雪煙很不好意思,但古元青并沒有介意,還拿了冰袋給她敷眼睛,這稀疏平常的态度反倒讓她好受很多。

雪煙眼睛腫得太厲害,敷了半天才勉強好一些。

她不敢立刻回家,怕被發現,又在外面轉了好久,等眼睛沒那麽紅了,才回家。

出乎意料的,昨晚她睡得很好,一覺到天亮。

早餐照常是陸京燃做的,兩人吃完,陸京燃拎着她的書包,一起坐公車去學校。

陸京燃沒坐過公車,人擠得很,一路沒說話,只是長手一探,護着她的腦袋。下一站到了,人下了一大半,騰出幾個位置,陸京燃眼疾手快,占到一個,将她按在座位上。

雪煙說:“你坐吧。”

陸京燃提了下肩上的包,“快到了,你坐。”

“……”雪煙猶豫兩秒,知道他不習慣,輕聲說:“明早我們打車吧。”

陸京燃笑了,揉了下她的腦袋,“挺好的,很有意思的體驗。”

他沒有嫌棄的意思,雪煙也彎唇:“嗯。”

返校後,學校一切如常,滿園盡是年輕蓬勃的朝氣。

學校似乎沒多少流言蜚語,就像那件事已經時過境遷,班裏的同學們都很平靜,态度并無異樣,甚至比原來更和善。

尤其是女生,常常上廁所也要拉着她,成群結隊地上廁所。

各科老師也很關心她,尤其是葉寧,除了平時常給她電話,更是把她叫進辦公室,溫聲細語,好好地開導了她一番。

這态度讓雪煙心裏烘烘然的。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雪煙情緒平穩了許多,開始正常上課,恢複了IMO的備戰。

還剩三個月就高考,陸京燃早已進入高強度的複習了,下課時,他寧願舍近求遠,也要陪她去高二教學樓附近的食堂用餐。

有時是他們兩個人,有時和陳念薇尹星宇一群人,總歸,她落單的時間少。

雪煙生得漂亮,陸京燃也引人注目,身邊那群人個個也不是省油的燈。

高一的新生很容易注意到她,尤其道聽途說多了,緋聞版本更是不少,難免喜歡私下議論她。

雪煙甚至當面碰見過幾次意味深長的目光,沒做太多過激的事,她都懶得理,漸漸學會了屏蔽外界的惡意。

不少男生喜歡她,但陸京燃常伴左右,有意無意間就掐斷了。

只敢裝偶遇,或是醉翁之意地來找朋友,在走廊外閑晃,只為了多看她一眼。

……

一周很快過完,教室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同學敲她桌子,說門口有人找她時,雪煙正在給陸京燃整理錯題集,優化他下一輪的複習計劃。

她放下筆,順勢望了過去,“誰啊?”

是林靜怡。

她更瘦了些,眼神沉寂,神情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飛揚。

窗外有風湧來,穿堂地吹過,她的衣角朝後紛飛,愈發顯得渾身單薄。

雪煙朝同學笑了下:“我知道了,謝謝。”

說完,她并沒有起身,反倒拾起筆,繼續寫,沒有搭理繼妹的意思。

她心知,林靜怡是為了誰來的。

林靜怡也不急,就立在門口,靜靜地等她。

其他同學很快也覺出些奇怪,多少清楚她們之間的龃龉,目光在她們之間來回打量。

教室也漸漸地安靜下來。

雪煙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嘆了口氣,放下筆,最後往門口走去。

兩人去到走廊的拐角,人少,安靜,方便說話。

雪煙沒有看她,目光往欄杆外延伸,“什麽事?說吧。”

林靜怡朝她笑了下,眼神竟然是溫柔的,“你好點了嗎?身體怎麽樣?”

“挺好的。”她沒有多餘的廢話。

林靜怡在袋子裏摸索着,又問:“學習沒落下吧?雖然我成績不如你,但你沒來的日子,筆記我多整理了你一份……”

雪煙打斷她:“謝謝,但是薇薇幫我整理了。”

她甚至沒有把筆記拿出來的機會。

林靜怡目光一黯,又笑了下,眼珠也是黝黑的,“那還有其他需要我的,你随時和我說,我盡我所能。”

雪煙抿了下唇,開門見山:“你有事就直說,她讓你來的?”

她們不許明言,也足夠默契,都明白這個“她”是誰。

林靜怡搖頭:“是我想見你。”

“……”雪煙莫名她的态度,頭有點疼,“那你剛問那麽多無關緊要的,是為了想見陸京燃?”

林靜怡微怔:“不是。”

雪煙并不相信她的關心。

林靜怡心裏有些難受,她竟然連愧疚、補償的機會都不被允許。

她以前鬼迷心竅,對擁有的東西戰戰兢兢,生怕就被雪煙搶走,錯了這麽多年,在一夜之間幡然醒悟,後悔不已,回過頭來時,想用盡辦法去彌補一切。

可被她傷害的人,卻再也不需要她的償還了。

雪煙沒再說話,林靜怡只能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媽确實想見你,她一直聯系不上你,很擔心你。”

雪煙:“嗯。”

林靜怡又說:“她狀态也不好,夜裏總是能聽見她在哭。”

雪煙:“嗯。”

林靜怡語氣提高:“她最近一直在和爸爸吵,說是要離婚,想搬出來照顧你。”

雪煙面色不改:“沒這個必要。”

林靜怡微怔,像不認識她似的,“什麽意思?”

雪煙擡眼,平靜地看着她,淡聲說:“讓她別再換號碼了。”

林靜怡沒反應過來似的:“什麽?”

“以後她的事,不用和我說了。讓她別再給我發信息,電話也別打了,我不想見她。”雪煙目光輕輕落在她臉上,勾唇笑了下,那笑容說不出意味,是有些複雜的,“林靜怡,從今往後,你好好照顧她吧。”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