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李誦年目光沉沉, “瀾之。”
略含警告之意的目光讓李鶴珣瞬間明白了什麽,他嘴角上揚出一抹嘲諷的弧度,眼眸紅的出奇, 喉口像是堵着棉花, 說不出一個字來。
李誦年見狀,再次對孟憲道:“聖上……”
孟憲左右瞧了瞧, 最終将太醫留下後,帶着人離開了。
沈觀衣體內有毒,太醫再次把脈後說她的身子如今虛弱是因美人關之故,美人關不會對孩子有弊,但生孩子卻會讓本就中毒之人身子更加虛弱, 不過這毒只會讓人如老去一般慢慢凋零, 不會頃刻間要人命, 是以沈觀衣睡上幾個時辰便會醒來。
只是美人關不解, 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李鶴珣不願打擾沈觀衣休憩,與李誦年去到了書房,岳安怡看着他蒼白的面色,心下不忍, 但還是道:“一個女子而已,值得你如此……”
話音未落,李鶴珣染上紅暈的眼眶便突然撞進她的眸中, “那是我的妻子,你的兒媳,孩子的娘。”
岳安怡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下意識後退一步, 同樣紅了眼,她深吸一口氣, 別開眼梗着脖子,冷聲道:“她的毒,是我下的。”
聽見她親口承認,李鶴珣如墜地獄,那纏繞在他心上的痛苦更緊了幾分,眼下的他哪有平日裏光風霁月的樣子,如同沙漠中行走的囚徒,在瀕死前,還妄圖有人能施舍一滴水,給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啞聲問:“為什麽?”
“我能為什麽,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還能害你不成!”岳安怡聲音愈見高昂,振振有詞。
就連李誦年都沉下了臉,看着她,“那是美人關,無解之毒,她做了什麽你要這般恨她?”
“就是因為她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做,才是美人關,但凡她做了什麽,你們以為她能活到現在?”這一刻,岳安怡臉上的神情帶着一抹濃重的恨意。
她攥着絹帕的手微微輕顫,“阿意是被誰害死的,你們都忘了嗎?那日你們在書房內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她是太子安排的棋子,瀾之,她萬一有害你之心,你難道還要讓我忍受一次喪子之痛嗎?!”
李鶴珣突然笑了,眼角泛着盈盈淚光,“所以,便要我承受喪妻之痛,是嗎?”
岳安怡看他如此,心中也不好受,“你們成婚不過一年,可我養育了你二十年,你不會明白一個母親失去自己的孩子後有多難過。”
李鶴珣垂下眼睫,低笑出聲,笑得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砸到地上,到了這一刻,他那些長篇大論好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不是不知該如何說,而是無言,她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他從未對她生過疑心,從未。
岳安怡拭去臉上的淚珠,聲音溫和了下來,“瀾之,她行無規矩,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任性嬌縱,脾性有缺,便是進門後都沒有半分改變,或許還打着害你的心思,你讓我如何容得下她!”
她繼續道:“美人觀雖無解,但不會讓人感受到痛苦,昙花一現,她連死後都會容顏不腐,這已經是我能給她的最大容忍。”
見李鶴珣不語,砸在地上的眼淚讓她心中泛疼,“世上女子那般多,你到底為何要喜歡一個不愛你的女子?”
岳安怡是真的心疼,“你待她還不夠好嗎?向來克己複禮,有規矩原則的孩子,為了她屢次放下自己的教條,可她呢,她喜歡你嗎?你那麽聰明,不會不知道,她待你到底有幾分情意。”
“夠了!”李誦年冷斥道:“這些,也不是你下毒害人的理由,你不喜歡她,慢慢教導就是,為何要這般偏激!”
“偏激?你整日有朝事公務,有天下等着你去商議,可我呢?我只有這個家,這方院子,我的眼中,也只有你與孩子。阿意當初就是因為我的疏忽,非讓他跟着太子去游歷才害死了他,我不想重蹈覆轍,有錯嗎?我只想讓我唯一的孩子好好的,如一般人家的兒郎一樣過活,有錯嗎?”
岳安怡哭的雙眼通紅,腮邊眼淚滾滾,哽咽道:“情愛算什麽?他的人生還很長,不該深陷在一個女子身上,更不該陷在一個那樣的女子身上,我是他的母親,明知前面是深淵萬丈,我能眼睜睜看着他跳下去嗎!”
“是,我是對不起沈氏,可我沒有對不起李家,也沒有對不起你們。”
李誦年眼底溢滿了失望,“你從前,不是這樣的,那個敢在先皇面前舉劍放話的人,怎麽會變成如今這樣。”
岳安怡看着他,忽然笑着轉過頭,眼淚飛濺出一條細線,“從前?早在阿意死後,便也跟着死了。”
“所以你将瀾之當作什麽?”李誦年忽然生了華發,一瞬蒼老,“從前的你跟着阿意死了,你便将瀾之當作唯一的感情依托,将所有的愧疚與彌補都放在他身上,你是不是從未發現,後來的你,将瀾之培養成了另一個阿意。”
他握着岳安怡的手腕,在她朦胧的視線中,讓她看向李鶴珣,“你好好瞧瞧他,少時的他是如今這個樣子嗎?”
“他自幼便寡言少語,不喜與人交談,性子內向到近乎冷酷,可現在的他呢,在朝堂上舌戰群儒,在世人眼中端方溫和,他到底是瀾之,還是你眼中的,另一個阿意……”
岳安怡像是被觸碰到了心底最深處的弦,她猛地推開李誦年,渾身顫抖不停,像是站在寒夜裏渾身赤.裸的人,“你胡說!”
“你從沒問過他想不想要,也沒問過他願不願意變成如今這個模樣,你是阿意的娘,可你也是他的娘。”
李誦年眼中忽然有些酸澀,“從小你便喜歡阿意多一些,因他性子天真活潑,願意與你親近,而瀾之呢,只能一個人坐在院子裏默默的看着你們,後來阿意死後,你将從前給予阿意的所有東西,原封不動的給了他。”
“你可曾問過他一句,可曾想過,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李誦年知曉李鶴珣對沈觀衣的情意,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才能在此刻知曉這件事對李鶴珣而言,有多難以承受。
岳安怡忽然無力的跌坐在地上,看向李鶴珣的眸中,是早已幹涸的淚,“那我能怎麽辦,我還能怎麽辦……”
“是我……”嗓子沙啞的厲害,李鶴珣雙眸中的神采似乎已經被挖空,他看向岳安怡,“這些年做的,還不夠好嗎?”
李誦年瞳仁輕顫,猛地看向他,“你……”
“我一直都知道你将我當做阿意,我努力學着阿意的性子,不想讓你難過、失望,是我做的不夠好嗎?所以你對我沒有一點信任,會認為我會因為她而變成另外一副模樣。”
“不是的……”
岳安怡突然慌張的想要去抓住他,可李鶴珣只是低頭冷冷的瞧着她,眼底再也沒有從前的那抹溫情,“下毒一事,我會交給聖上裁決。”
李誦年沉默不語,他心底所承受的,與李鶴珣也不相上下,一邊是他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一邊是他的兒子與兒媳。
李鶴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路過岳安怡身邊時,她忽然攥住他的衣角,“瀾之,你不要娘了嗎……”
“在你失去阿意之時,或許失去的,不僅僅是阿意。”
李鶴珣推開書房的門,初升的陽光過于刺眼,透過木門展開的距離照耀進來,像是要将這世間一切污濁曝在天光之下。
岳安怡無聲的啜泣仍在繼續,她喃喃着,“我只想要你們好,也是錯嗎……”
“阿意不好嗎,就算成為他,不好嗎……”
李鶴珣走出書房,還未離開院子,從旁邊疾步走來的岳姑姑便跪在了他跟前,低泣懇求道:“公子,求您別這樣對夫人,她或許法子不對,可她為您的心是好的啊。”
“夫人生了病,大夫說是心疾,這些年她的病越發嚴重,求您看在她全心為您的份上,原諒她一回吧。”
岳姑姑不住的磕頭,一下又一下将額心砸在地上,李鶴珣越過她離開了院子,從始至終不曾回頭。
離的遠了,還能聽見岳姑姑的叫喊,“夫人,夫人你怎麽樣了,您別吓奴婢啊……”
廣明院外,太醫們不曾離去,歸言看見從不遠處身形蕭條之人時,連忙趨步迎了過去,“公子,您沒事吧?”
眼前的人,從前那雙深邃黝黑的瞳仁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灰,死寂萦繞,他忽然看向歸言,艱難的扯了扯嘴角,悲傷似乎從心底溢了出來。
歸言從未見過公子這番模樣。
那個向來遇事從容,就算前方千難萬險也能化解之人,頭一回脆弱的仿佛将自己困在了陰暗的角落裏,沒有一絲光能照進去。
他問:“歸言,我該怎麽辦……”
歸言眼眶發酸,李鶴珣像是随時支撐不住要倒下一般,他扶着他,求道:“公子,您去房中休憩一下吧,少夫人這邊我幫您看着,等她醒來,我立馬告訴你好不好?”
“不好。”
李鶴珣掙開他的手,腳步虛浮,跌跌撞撞的朝着屋內走去,不顧太醫們詫異的目光,行至沈觀衣榻前,雙眼描繪着她極盛的容色,忽然無力的跪坐在地上,小心又虔誠的捧起她的手放在唇畔,無聲的喃喃着。
對不起……
李鶴珣頭上的發冠早已在他方才進屋時便散落,青衣素雅,烏發淩亂的披散在身後,有些從脖頸間繞過,有些在眉眼間輕撫。
青絲伴于他,束縛于他,傷于他,他是該怪自己這滿頭青絲太過鋒利,還是該怪自己沒有趁早将她斬斷……
忽然,床榻上傳來一聲嘤咛,李鶴珣猛地擡頭看去,方才從眼角落到腮邊的淚還未掉落,他慌亂又無措的看着沈觀衣,卻見她并未有醒來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