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平放在膝蓋上。
“你不看看它嗎?”
測試顯示,他幾乎可以将她看做正常人。
“那拉,如果你想證明自己沒有病,最好的方式,要麽證明‘它’是存在的,要麽,你證明給自己,‘它’不存在。”
“我看不見你做的夢,可這并不能證明你不做夢。”
“有誰在醒來後還會做夢呢?人一旦醒來,夢就消散了。很少有人能記住自己的夢。你的夢卻不分白天和夜晚都跟着你。盡管,夢是我們共同的經驗,可噩夢醒來的時候,人是會明白,那只是一場夢。”
“可那不是一場夢,它一直都在。即便在看不見的時候,它也在。淨園,所有盆花一夜間枯死,誰也弄不清楚魚是怎樣一條條溺死的,沒有鳥飛落在這個院子裏,整個院子聽不到別的聲音,蟲鳴聲,甚至沒有一只耗子,每年,花園裏的草都在瘋長……”
“那拉,這不是證據。”
“什麽才是證據?”
“人證,物證。”
那拉閉上雙眼。
“那拉,我很想幫你。不過,你得告訴我它是誰?我不是問你鬼是誰,而是在問你用幻覺僞裝成鬼的這個人是誰,或者它誰都不是,只是一個創傷經歷。”
“我也想知道它是誰。”
“我們總會知道的。”
華文以這句話結束了這次治療。
接受那拉,是這個測試得出的結果。況且,沒有病人,心理科診室就會面臨關閉的危險。他無法将她推給精神病院,他不願失去第一個患者。這是另一種恐懼。恐懼的種類很多,很龐大。恐懼決定和預示了我們的需要。華文将那張寫有“恐懼”的紙撕下,揉成一團,丢進廢紙簍。
水鬼
夜晚是伴随着鐘表的嘀嗒聲,一聲聲來臨的。淨園沒有聲音,鐘表的聲音,是僞裝的聲音,除了讓寂靜變得難以遏制,沒有任何用處。一分鐘過去了,又一分鐘過去了,還有一分鐘,即将過去。此外,便是另一種無聲。一點點動靜。它的動靜。通常,它沒有動靜,它從未發出過聲音,它不屑于這麽做,它知道,當我看見它,一切都來了,單調的腳步聲,水的滴答聲,它逼近時的冷氣與寒霜,它站在牆角注視我時,被拉長的時間。
華醫生确定通過治療,能治好我的幻覺。可惜,他無法看見它,無法體會它到來時,逼真的恐懼。在表針走在21點43分的時候,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回頭,看看一步步逼近的恐懼。爸這會兒放下老花鏡,将媽拉進與客廳相連的房間,他們在竊竊私語。現在,客廳裏只有我,還有我身後的它。他們總在我需要的時候,借故離開。而它總會出現在這樣孤立的境況裏,給我獨自面對它的機會。我無須回頭就知道,它穿過圍欄、牆壁,站在爸那只繪着蘭色花朵與藤蔓的大瓷瓶後面。它還在向前走,身體穿過瓷瓶光滑的邊沿,接近我。它寒冰的眼,死盯着我。然後它停下來,站住了。它在等我的尖叫與驚厥。我閉上眼,一切都停止了。這時,電話響了。
我拿起電話,卻聽不到聲音。對方挂斷電話,我握着聽筒,聽着忙音,玻璃的反光裏,它消失了。這次,它出現的時間很短。我沒有驚叫,也沒有弄碎東西。我放下電話,不再說沒有意義的話,我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将媽關在門外,好讓她一個人專心忙碌着。她打開每一個抽屜,每一扇櫃子的門,仔細檢查。爸在樓下做同樣的事。他們在幹什麽?他們不想我知道。好吧,我也沒有好奇,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得想想,為什麽它剛出現,就走了?
爸敲了敲房門,問我睡了沒有。爸還說,如果我有什麽不好的感覺,他就在外面。爸分明告訴我,這一夜是他值班。從醫院回來後,媽就将床鋪從樓下搬到了樓上,睡在我卧室外面的房間。這是兩個相通的房間,又各自獨立。我有一個獨立的陽臺,外間原是我的畫室。自從我被認定病得越來越重後,我從學校帶回的寫生作業都被收起來。他們說,等我病好了,會想到要看這些習作。華醫生說,“把幻覺畫出來”。可是,你怎麽能将那麽恐怖的一張臉畫出來?如果華醫生願意,有一天,他總會看見它。
我在胡思亂想中睡去了。我睡得不很沉。我變成了兩個人,一個走在一條鋪着石子花紋的路上,一個躺在藕荷色的床單上。我走得很慢,像一個被妝容約束的古代女人,緩步前行。我前面還有一個人在走,頭也不回地走。我想看清她的臉,可任我怎麽加快腳步,總也追不上她。後來,任我怎麽使勁,也無法走得更快。我很累,忽然知道自己是在夢裏,躺在床上的人,才是此刻的我。于是我接着睡,陷在厚厚的床鋪裏。
我越陷越深,陷進了水裏。這是一條河流,我想我還是從水裏游上岸吧,但是我不能動,只能躺在水裏。為什麽總是水?這個夢太糟糕了。我在水裏掙紮,試圖叫醒外屋的爸,但爸竟然默不作聲。我掙紮了足夠長的時間,才醒了過來,睡衣早被汗水浸濕。昨晚我沒關上窗戶,也沒有拉上窗簾,卻沒有一絲風吹幹身上的汗水。汗水,是我夢裏揮之不去的河流。
他們願意我一直睡着。
爸習慣早起,我從靠近陽臺的窗戶看見爸剛拿回新鮮牛奶。這是新的一天,但願一切會好。我彎腰撿起地板上的一片紙,是我順手畫下的鋼筆速寫,爸在速寫裏拿着放大鏡賞玩一件小玉器。這張紙軟塌塌的,被水浸過,筆跡模糊,一碰即碎。如果華醫生想要證據的話,這就是。總是這樣,一張信箋,一小片紙,一攤即将消失的水跡,窗玻璃上的水漬,在所有與水有關的夢裏,都能看見這類東西,濕淋淋的,是它曾經來過,卻無法保存的證據。
棄嬰
苗秀娥第三次坐在心理診室外的長椅上,從編織袋裏拿出一團毛線球,将毛線纏繞在右手的小手指上,起針織一頂帽子。退休後,所有她無法打發的時間,都拿來做這些編織活計。有時快織完了,又将織物重新拆散,團成毛線球,從頭織起。她在陪着那拉,無所事事的時候,就在做這類事。現在,她将毛線和織針帶進了醫院,她的工作,是等待。苗秀娥坐在心理診室對面的長凳上,不時擡頭看看緊閉的房門。
在最初的幾年裏,苗秀娥一直相信,是那個女嬰自己選擇了一個家。選擇了父母,姓氏,還有她的成長之地。她的一聲啼哭讓自己徹底擺脫了棄嬰的命運,也改變了苗秀娥和那兆同每況愈下的婚姻。像一種高效黏合劑,她将他們牢牢粘在一起,時至今日。
女嬰一點一點長大,睡姿還依稀保持着她第一眼見她時的姿态。側着身子,兩只小手重合着放在臉頰旁邊……她第一次見她,她微微閉合雙眼,一滴眼淚挂在長長的睫毛上,像顆露珠。她的哭泣聲,時斷時續。當苗秀娥撥開裹在嬰兒頭上的淺綠色帆布時,她張開眼,安靜地看着她。在嬰兒濃黑的眼眸裏,苗秀娥看見了自己的臉。苗秀娥笑了,下意識環顧周圍。已是黃昏時分,紅樹林裏了無人跡。這是誰家的孩子?看上去不像棄嬰,她沒有棄嬰綿延不絕的委屈與不安。也許嬰兒的媽媽就在附近?但她很快就得出答案,這是一個棄嬰。她是從時間,地點,以及打包裹的方式上看出來的。
苗秀娥離開紅領小學時,已近黃昏。她批改好學生作業,将作業本碼成一個小方塊,拿肥皂洗幹淨手指上的墨水,擦把臉,用一把鐵頭鎖,鎖好從學生教室隔出來的8平米的辦公室,急匆匆趕路。她計劃在天黑前趕回中興勞改農場的父母家。她走過一個村莊,來到一條平整的土路和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的交叉處。她選擇了彎彎曲曲的小路。這是條近道。她走在不時被雜草覆蓋的小徑上,心裏估算,以現在的天氣,即便走半小時一小時,紅樹林也不會完全暗下來。不錯,當她走到紅樹林時,落日的餘輝正穿過一大片核桃樹,在頭頂搖晃。樹林裏空無一人,一群麻雀倏然躍上樹枝,突然而至的鳥鳴聲使苗秀娥心頭一驚。苗秀娥走進這片微紅的光線。在日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時,她還能清楚記得,那天天黑前,紅樹林裏特殊的紅光。
苗秀娥最先看到的,是一層厚厚的帆布,帆布裏又是一層嶄新軟和的小花布褥子,褥子仔細折疊,将女嬰緊緊裹住,外面又用一條布帶打結。結很難拆散。她将女嬰抱回家後,費了半天工夫也沒能拆開襁褓上的結,只好用小刀割開。帆布外卻沒有任何捆綁物,帆布多餘的布料都被疊進布折的縫隙裏。帆布整齊美觀地攏在女嬰四周,只是輕輕掀動,就看見了嬰兒的小臉。那小臉亮晶晶的,攏着一圈光。不是夕陽,而是女嬰身上産生的光環。
苗秀娥尋找光環,一層層撥開覆蓋物,發現女嬰脖頸上戴着一串五彩石綴成的項鏈,項鏈底端墜着塊鎖子形白石。上面刻着些東西,像文字,又像圖畫。白石下,有個花形胎記。苗秀娥摸了摸這個灰色的胎記,它從女嬰的皮膚裏凸顯出來。
苗秀娥無法辨識石塊上的這些痕跡。雕刻歪歪扭扭,既不是漢字,也不是圖畫。總之,這東西破舊,沒什麽特點,黑乎乎的,拿起來便失去光亮,成了一堆破爛。它戴在女嬰脖子上,看來是為了遮掩那個胎記。這朵花形胎記并不難看,又沒長在臉上。她想馬上丢了這些石塊,可東西畢竟是嬰兒的随身之物。苗秀娥将它放回襁褓,放在嬰兒的小花褥與帆布之間。她不能讓這堆破爛貼着孩子的皮膚。它太涼,太硬,像塊濕泥。
苗秀娥逗弄嬰兒,讓她的小手抓着自己的手。嬰兒餓了,小嘴吮吸着她的手指。她等了一會兒,又喊了幾嗓子。她等了又等,不見回音,便抱着女嬰繼續趕路。她得加快腳步,天很快就要黑了,而餘下的路還有很長一段呢。後來,她走上一條披星戴月的田壟,田壟兩邊是齊腰高的将要收割的小麥。苗秀娥放慢腳步,心裏既不安又高興。最終,孩子是這麽回到她身邊的。她得記住這個日子這個時刻,這是她的生日。當然,孩子的生日應該早一些,是一個月前,或者一個半月前,這并不重要,對她來說,她的生日就在今天,1973年5月21日下午5時許。
但是在孩子小衣服的袖口上,用毛筆寫着一行小字, 1973415。想來該是孩子的真實生日,此外再沒有別的字跡了。這些數字排在一起像一個編號。農場勞改犯的衣服上都有一個編號,這難道是在暗示,女嬰将被農場方向收養——苗秀娥将孩子的生日定在5月21日。這一天于她而言非比尋常。
有七年時間,苗秀娥和那兆同僵持着,關系在僵持中越發乏味和空洞。他們的婚姻來自苗秀娥的一廂情願,那兆同不過是無奈地默認。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別無選擇。苗秀娥的父親,這偏僻之地土生土長的農民,也是這片農場至高的領導。在這樁婚姻裏,那兆同得到的最直接的實惠,是當上了農場的一個小頭目。作為一名積極改造并與過去劃清界限的積極分子,進入20世紀70年代後,那兆同比別人更早得到平反,也比別人更早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回到北京,有了份像樣的工作。在三十八歲那年,他進入一所文物管理部門,從而有機會參與到文物的收藏和研究。工作改變了他的人生,使他将收藏,将恢複淨園并使其成為一個私人博物館的想法,作為餘生的追求。
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孩子出生不久後死于不明病毒的感染。70年代,沒有孩子是難以容忍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周圍人。婚後兩三年如果沒有孩子,事情就會變得異常複雜。他們将成為周圍人關懷的對象。總會有人費盡周折,向他們推薦治療不孕症的偏方和名醫。他們接受關懷,吃偏方,聽中醫的建議,鍛煉,磨合夫妻感情,但一年又一年,這種用意明顯的磨合與努力反倒成為他們的障礙,他們越是假裝,越是掩飾,彼此越是生疏與虛僞,以至于冷漠成了他們的安全距離,誰都不願意對方看見自己日益暗淡的希望。
小女孩的到來猶如神助,一家人歡天喜地,接受了上天的恩賜。在農場,人們願意将守密,作為支持這對夫妻實現多年夙願的祝福。之後,苗秀娥由于丈夫返城,順理成章地進入北京。對他們來說,返城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從此離開了每個人都互相熟悉的小地方,在另一個地方,建立起另一種生活。在這項工程中,那拉是中心,補辦的出生證讓她在法律上成為他們的親生骨肉,更讓人放心的是,在單位同事與鄰居眼中,他們都是确鑿無疑的三口之家。
事情就這樣穩妥地得到了解決。在此後的若幹年裏,女孩兒日益顯示出她修複的能力,她完全改善了苗秀娥和那兆同的關系。事實上,她不像他們的孩子。他們對她從來沒有過高的期望。他們的孩子不會這麽好。尤其是,相貌出衆。苗秀娥和那兆同都相貌平平。随着年齡的增長,那兆同年輕時過分細瘦的身材得到修正,他高大,一頭白發與謹慎的态度,使他的形象一望而令人信服。他原先黑白相間的頭發,在這三年裏,變成了白霜。苗秀娥卻相反,她年輕時的矮胖身材,被時間削細了。她看上去平庸而普通,她日益成為一個和善、安靜的老女人,面容裏藏着一絲宿命的無奈笑容。她再未生育,那拉和名聲在外的老公,早已彌補了這一缺憾。
苗秀娥将故事的開頭部分有意忘記了。
她沒有将那串破舊的碎石項鏈拿給那兆同,出于憂慮與自私,她在進北京前丢了它。她有意将它留在農場。她覺得那東西也許提供了一條讓人擔憂的線索,這條線索會将他們引向那拉并不遙遠的過去,引向紅樹林和某個陌生的男人和女人。雖然她也并非沒有絲毫好奇,但她不需要頗有古物鑒定經驗的丈夫,解讀上面古怪的字或圖,一切預示了這個孩子來歷的說法與猜測,她都不需要。對這個孩子,她自有解釋。她的記憶,比任何物件都來得可靠而安全。無論她是否有意丢棄過去的記憶,從進入那一片紅光開始,那拉就只屬于她了。于是,她将紅樹林,破舊的項鏈,解不開的結,軍綠色的帆布包裹統統藏起來,一并忘記。她将自己早夭的兒子從記憶裏抹去,将懷孕、妊娠、生産這一過程與小女孩系在一起,她确認,那拉來自她的子宮,在她的子宮裏長大,一直長到她從紅樹林裏将她領回。
在苗秀娥的記憶裏,只留下了一片微紅的黃昏的光芒。那拉出生在那一片紅光裏。
蛾子
自然光很難透進走廊。兩邊皮膚科的診室和治療室關閉門窗後,白天廊道裏很暗。只有樓梯口是亮的,一盞孤零零的挂燈,象征性地支付着極為有限的光線。華文總是盡快走完這段路,第一只蛾子是在這裏發現的。
他準備去急救中心值夜班,早到辦公室,是想整理一下那拉的治療記錄,再理順理順思路。他上了三樓,走進昏暗的走廊。他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挨着一個存放醫療器械的儲藏室。華文的這間辦公室兼治療室,平日裏,差不多是一座無人光顧的孤島。華文掏出鑰匙,插進鎖孔,卻沒有轉動。華文回頭看看樓梯口,孤燈的光環,此時多像一個洞口。水泥地板反射出半截短而冷清的光。衛生間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此外,還有嗡嗡聲。華文轉動鑰匙,又停下來。嗡嗡聲時斷時續,一踏上樓梯,他就聽到了。這是電流或發動機的聲音,華文想。但這是另一種聲音,在身後幾米遠的地方,華文始終無法擺脫。華文仔細搜索,最終看到的是一只蛾子,在一側的牆壁上飛撲着。是蛾子撲扇翅膀的聲音。華文打開房門,從辦公室找來一張報紙,想用報紙捂住蛾子,抓住它。好幾次,蛾子都飛開了。華文不想再理會,但嗡嗡聲不絕于耳,讓他煩躁。這一小時就花在蛾子上了,而蛾子總能躲閃,弄得他整夜心神不寧。
蛾子的翅膀一直在眼前晃動。他沒有捕到蛾子,下班時卻發現它倒斃在腳下。他撿起它,用一枚圖釘釘在挂衣服的木隔板上。
這是第一只蛾子。
以後,每天,他都會發現一只,從不間斷。有時,蛾子出現在他的辦公桌上,有時推門開燈後,地板上會有,有時它就粘在門把手上,兩只翅膀夾在身體兩側。有時蛾子是活着的,有時,他看到的,是蛾子的屍體。他小心測量蛾子。所有的蛾子,打開翅膀後,竟有十二厘米長,六厘米高。華文保留這些蛾子,将它們一只只用圖釘釘在隔板上。
他漸漸發現這些蛾子出現的規律。如果他早上來,會見到一只僵死的蛾子。而下午,黃昏時分,值夜班前,他會見到一只撲扇翅膀的垂死的蛾子。它們還會出現在衛生間的鏡子上,在他擡頭即見的牆上。蛾子扇動翅膀,嗡嗡聲無法不引起他的注意,讓他分心。他下決心抓住它,使這垂死的聲音不再延續。他從未成功。幾小時後,蛾子變成屍體,掉在地上,有時挂在一根蛛絲上。幾乎是無意識地,華文撿起蛾子,用圖釘穿過它的背部,釘在板子上。他盡量将它們弄平整。它們都是同一種白蛾子,翅膀上粘着銀粉樣的鱗片,不小心就會碰碎。為了蛾子的完整,他小心翼翼,屏住呼吸。這是華文近來的樂趣,但他總不願聽那些嗡嗡聲,也不願多看蛾子的須和肥胖的下腹。沒有什麽原因,這是原始的恐懼,諸如,多數人怕蛇,是同一個道理。
他數了數蛾子,一共二十只。從那拉開始做治療也正好過去了二十天。
治療非常緩慢,需要不斷調整方案。似乎每一種方案都不适合那拉。每種方案都在證明,她沒有問題,是正常人。可鬼影還在。華文開始想,出現鬼影,帶給她的好處是什麽?是這種有害的利益,使她在心裏抗拒他。由于她的抗拒,他很難催眠她。催眠在她身上失效了。他不得不考慮別的辦法。
每周三次,治療已經進行了九次,他對于鬼影的認識卻依然停在起點。患者拒絕說出秘密。這種持續的抗拒,卻也使鬼影變成了吸引華文的奧秘。二十天來,這間心理診室倒更像一個刑訊逼供室。華文冥思苦想要得到罪犯的供詞,而罪犯總能狡猾逃脫。有時患者表現得倒更像醫生,而醫生變成了患者。他們常常在談話中轉換角色。當然,每次,主審官都能從置換的角色退出。他至少要跟上和超過她的狡猾。除去幻影,如果說他在這9次治療中還有進展的話,那就是,他讓她吃下了大量的維生素,為她制訂了新的食譜。他叮囑苗秀娥嚴格執行,體虛的人很容易産生幻覺。他用大量的時間,将致幻的恐怖意向不斷修改,完善,既然那拉拒絕畫出它,他試圖使這個形象在自己手中複原。幻覺之所以強大,難以放棄,是因為她已從恐懼中獲利,幻象将繼續支持她逃避,并隐藏她逃避的理由。
華文要求那拉堅持鍛煉。為了配合華文,那兆同購置了一臺跑步機,每天監督那拉跑兩個小時。在這些措施嚴格執行後,5月的最後一周,那拉不再強調鬼影的真實。對華文說的道理也都點頭默認。她承認看到的是一個幻覺。她臉上有了血色,更加光彩照人。情況正在好轉,那拉的父母頗為欣慰。然而,華文并不樂觀。他沒能解釋她的幻覺,因而他一直知道自己徘徊在外圍,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那拉的內心。她的心有一個堅硬的外殼。他甚至都沒能走近她,一切都是表面文章。
華文想将她逼到死角,直逼到他和她都看清幻覺的原形和出處。
在兩居室裏,他花了一周時間制作一個道具,希望做出一個相似于鬼影的形象。他按照那拉的描述,買了件旗袍,花很長時間将它染成她所說的樣子。他從附近的服裝店,找到一件破損的塑膠模特。他在模特身上又刻又畫,用毛線做成假發戴在它頭上,在損壞的地方抹上紅藥水和紫藥水。盡管這個模型很粗糙,在暗淡的光線下卻也能吓人一跳。現在,它就是那拉恐懼的化身,如果她能每天看着它,知道它無非是他做的道具,那麽她将從恐懼中解脫。如果,很不幸,鬼影是她的分裂人格,那麽她需要學習如何與這個分裂人格相處,在無法取消對方的情形下,與它相安無事地共處,将它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給它空間,不對抗,卻也不受其驚擾,做到這一點就很理想了。
當然,在此之前,她必須“認出”它。醫生必須責無旁貸,為患者找到病因。如果她對此憤怒,她可以将所有的憤怒都發洩在道具上。摧毀道具,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摧毀了幻想之物。她必須摧毀它,否則無法治愈。這是有風險的,道具在誘發她發狂時無法為狂躁設置極限額度,有可能會導致窒息。
在所有準備做好後,華文将模型從住處搬到辦公室,安置在治療椅對面,用一塊防水布掩好。
中午過後,天陰沉下來。三點鐘的時候,天空更加暗淡,白天驟然縮短,過早地進入了傍晚。空氣濕淋淋的,一陣風就能引發一場暴雨。
沒有風,空氣沉悶。閃電不時劃過天際,低低的雷鳴聲傳進建築物,帶着令人心悸的震顫。然而一場幾乎看得見的暴雨,始終沒有來臨。城市被暗黑黏稠的空氣吞沒了。華文站在窗前等一絲涼風,也等着驟然而來的暴雨。
窗外,是一條人行道,只在閃電的亮光裏,依稀顯現幾個行色匆匆的行人。當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華文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他最先認出的,是那拉那條小碎花的連衣裙和她修長的身材。她一個人走在昏黑的道路上,身後并無苗秀娥的影子。華文看了看專為那拉準備的模型,燈光下,它像個小醜。他開始懷疑道具是否能起到預想的效果。他關掉白熾燈,幽暗的光線下,模型變成了一個簡陋的影子。這恐怕離她的幻覺太遠了,華文想。它不過是一個魅影的替代物,在自然光下,這替代物身上一切故弄玄虛想要吓人的修飾,都十分可笑。可在昏黑和閃電的瞬間,這件替代物,還是能讓人猛然倒吸一口涼氣的。華文要制造一個小小的措手不及,這個設計,也許很快就能回答困擾了他很久的問題,它是誰?華文準備好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拉完全失控,他會将她控制在治療椅上,為此,他準備好了三種劑量的鎮靜劑。他會小心辨認驚恐、憤怒、宣洩的差別,如果那拉積累的情緒完全爆發,那麽這個孤島也不會引起別人太大的注意,他會幫助那拉将所有壓抑的情緒,全部發洩出來。
華文重新開燈,點燃一支煙,等着那拉。很快,他聽到了那拉的腳步聲。
沒有敲門聲,房門像是被一陣風吹開了。
“我想跟你談談。”那拉站在門口。
“進來吧。”
她站在原地不動。
“你想說什麽?”
華文舉着煙靜止地望着那拉。
“我要終止治療。”
“為什麽?”
“我……只是來告訴你這個想法。”
“你父母同意嗎?”
“我會讓他們同意的,只要你放棄。”
華文凝視門邊的那拉。她的頭發被濕氣打濕,濕漉漉地貼在頭上,她的連衣裙長及腳踝,腰上束了一根帶子。她的兩只手這時交織着握在胸前。這未必一定是一個危險的動作。華文忽然厭煩。倒不是因為那拉,而是許多天來跟着他的嗡嗡聲又闖入耳際,這聲音讓他煩躁。而她一直抵制他,拒絕他走進她堅硬的心。
“你向我求救,可從一開始你就不想治療,因為治療勢必會揭開你極力隐瞞的秘密。那拉,我想,大概不是你不想說,而是你不能說。這或者是你父母的隐私。可如果你想要振作起來,你便不能不信任你的治療師。除此,誰還能幫你?還有,你是偷跑來的?”
“我不過是來告訴你我的決定。”她避開他的目光,一眼瞥見隔板上的蛾子。“哪兒來的蛾子?”
“我們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可以到達目标,而你今天卻來告訴我,你放棄了?”
“你從哪兒弄的蛾子?”
“既然你來了,我建議你做完最後一次治療,如果這次還是無效,我放棄。”華文幾乎強行将那拉拉到治療椅上坐下,關好房門,熄滅燈。那拉就坐的地方,正對着那具蓋着防水布的模型。
“如果你不再恐慌、懼怕,就證明你的病好了,你可以不再來這裏。”
華文的聲音近乎冷酷。他一把扯開防水布。
“蛾子從哪裏來的?”
那拉的聲音發緊,帶着戰栗,眼睛直直看着對面的模型。
“夏天,到處都是蛾子。”
華文專注地看着那拉,一個閃電照亮了她,當周圍重新暗下來,華文察覺到,那拉周身散出奇怪的幽光,很淡的,微微發藍的白光。
“天哪……”那拉壓低聲音叫道。
華文緊盯着那拉,觀察她所有的反應。嗡嗡嘤嘤的聲音更清晰也更強烈了。華文想這個實驗要失敗多半也是因為這讨厭的聲音。它不僅會引開他,也會引開患者的注意力。
“天哪,蛾子……”
華文不由看向模特。它熠熠閃光。即便在昏黑的光線下,也能看見模特上爬滿了蛾子。這個道具,現在是白色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在模特頭上,在穿着污穢旗袍的身上蠕動,撲扇翅膀。他想贈送給那拉一個防不勝防、精心損壞的塗鴉之作,一會兒工夫就變成了一尊白塑像。
更多的蛾子從四面八方飛來,它們來自牆壁、天花板、地板和窗玻璃。嗡嗡嘤嘤的聲音正來自它們。
華文被這一幕驚呆了。
“華文,救我……”
那拉驚慌失措的聲音。
華文再看那拉。
哦……老天,他在心裏驚呼。一層層落滿塑膠模特後,白蛾子開始轉而尋找新的落腳點。它們撲向那拉。那拉不斷抹下爬在臉上、脖子上的蛾子,可蛾子太多了,幾乎覆蓋了她,她開始拼命撲打,但蛾子依然從各種地方鑽出來,撲向她。華文一把扯下身上的白大褂撲打蛾子。
他們得立刻離開這裏。
“快走!”華文叫道。
空中飛滿了雪白的蛾子,他們處在一片白得發藍的白光裏。到處都是蛾子,就像到處都在滲水。門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蛾子,華文握着把手打開門時,握在手裏的,是滿滿一手滑膩膩的蛾子,那是蛾子身上的白色磷粉。原始的恐懼,沿着華文的手向上蔓延。華文一把拽出那拉,使勁拉上房門。許多蛾子雪白的、斷裂的翅膀夾在門框裏,黑色的體液從縫隙裏滲透出來。華文能聽到許多不可計數的蛾子,在撞擊木門時,噼噼啪啪的聲音。
他們必須遠離這聲音。這白色,這聲音都讓人眩暈。那拉身上還爬着一些蛾子,華文拍打火苗般幫那拉拍散蛾子。滿屋子的蛾子随時會從裏面飛出來,它們會的,它們有這個能力。當華文這樣想時,已經有蛾子從門裏鑽了出來。
“快!”
華文拉起那拉向樓梯口跑去,他們不僅得離開這間辦公室,還得離開醫院,不能讓蛾子追上他們,否則他們會被蛾子吞沒和埋葬的。恐懼占據了華文。哦,這才叫恐懼。
鬼街
他們跑下樓梯,穿過挂號大廳,走過一片花磚鋪就的空地,沿着主路出了醫院大門。他們向那拉來時那條黑黝黝的人行道奔去。這條路有兩百多米長,他們只想跑到更遠,嗡嗡聲并未遠離,一直追逐着他們。他們面前出現了紅綠燈,而旁邊不遠處有一座新修的立交橋。他們轉身上了立交橋,重重的腳步在鐵橋上發出空洞的回音。過了立交橋是另一條街,那條街道在任何時候都喧嚣繁華,各種店鋪鱗次栉比。他們需要熱鬧的氛圍,需要走到人流中去,需要更多的聲響弱化和躲避那讓人暈眩的嗡嗡聲,在這聲音的追逐下,他們慌不擇路,只求跑得更遠。
上立交橋後,嗡嗡聲開始減弱,像被一道屏障阻隔。他們放慢腳步,停下來,看看身後。沒有蛾子跟上來。他們伏在扶手上喘息了好一陣子。此時路燈亮了,橋下車輛并不多,橋上除了他們再無人影。遠天是一片紅光。那片天空下,該是燃着一大堆篝火吧,華文想。等他們的喘息聲平息下來,嗡嗡聲跟着平息了。他們吃驚地望着對方,想從對方那裏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無法回答。華文意識到,他精心設計的方案,被這些蛾子摧毀了。哪裏飛來這麽多的幺蛾子?
“我送你回家吧。”
“一早上,家裏地上全是死蛾子。爸媽掃了兩個小時,怎麽也掃不完,又叫了兩個工人幫着清理。爸說死蛾子像蝗蟲一樣多。”
華文無法繼續談和想蛾子的事。他想抽支煙,可匆忙中煙和打火機都落下了。要麽喝杯咖啡,找個合适的地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躲過餘下的時間。他巴望今天趕快過去,午夜之後,當第二天的日歷翻開,這種困頓也就翻過去了。蛾子制造了他此生最大的驚恐,他還處在這驚恐的餘波裏。他覺得腦海中,那個确鑿無誤的世界,正在被這暗黑的天氣和雪白的不真實的蛾子侵蝕,一個界限被淡化了,他失去了邏輯,無法分析和推理這件事,無法解釋,無法說服自己,這是不是一場夢。
真實從未像今天這樣單薄,像蛾子的翅膀般虛幻,脆弱。
華文甚至不敢再看那拉。她是誰,來自哪裏,她是一團迷霧,充滿了煙的味道。她的出現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她身後拖着神秘的影子。她站在他身旁一米開外,望着暗紅色的天空,可她的形象從未像現在這樣模糊渾濁。淨園裏遍地都是死蛾子,他一想到那宅子裏的寂靜,就覺得現在他們無處可去。他不能丢下她。他們是一起被蛾子追到這裏來的,那麽,該去哪裏?去自己的兩居室,還是就在天橋上耗完這一天餘下的時間?如果日歷将這一天翻過,他是否還有勇氣面對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再次,華文努力想要看清站在他身邊的人,他們只有一米之隔,但是要走多遠才能到達她?鐵扶手上凝滿了水珠,眼看就要下雨了,此地不能久留。他幾乎是很不情願地和她一起走過了這條嶄新的過街天橋,來到另一條街上。
我們找個地方,先吃點東西。華文說。
醫院的患者群造就了這條街的繁華。這裏能找到探訪病人的各種禮物,從水果鮮花到營養保健品,以及各類醫療器械,應有盡有。從立交橋下來,迎面是水果店。矮胖的店老板拿着大蒲扇驅蠅,敞開的店鋪裏,擺滿了鮮豔的果籃和一箱箱散開的水果。店鋪不大,門上繞着一圈不停變換色彩的彩燈。有位中年女顧客正在挑櫻桃。店老板見一對年輕人走過來,湊上來推銷水果。給小姐買些水果吧,剛從南方運來的荔枝,還有北京郊區的大西瓜,那,這是新鮮的葡萄……店老板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