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眼那拉,眼睛像團簇亮的鬼火。跟醫院裏一樣,那拉依舊是對周圍一切都目無所視、一無所知的樣子。也許是這個原因,周圍人也極少注意到她。人們只對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物有反應,那拉則像一個吸光物,并不提供這種折射,因此,大多時候,人們無法注意到她,她像一片羽毛,從人們身邊飄過。可那團簇亮的鬼火,卻一直萦繞在那拉背後。
然後是發廊、藥店、花店、服裝店、日用品店和旅店。每個店鋪都散發出特殊的味道。這條街是由水果、鮮花、垃圾箱、飯館、藥材、下水道等各種味道組成的。華文喜歡嗅這一帶的混合氣味,這能讓他忘記醫院的味道。他嗅着這裏,卻不能像往日那樣輕松。這不是往日的街道。太靜了,靜得讓人不安。不是全無聲響,而是聲音聽上去遙遠而失真。車輛的噪音完全消失了。華文忽然聽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竊竊私語聲,又毫無理由地消散。他向四周望去,街上沒什麽人。除了兩眼鬼火的水果店老板,他們走上這條街後,就再也聽不到說話聲。華文聽到的,或者說感覺到的竊竊私語,更像是回聲。如果,這竊竊私語聲不是來自這條街道,那就是他在幻聽。
當他們經過,只要店裏有人,都會轉過身子,直盯着他們,一如水果店老板眼裏燃起的火苗。發廊裏,理發師傅和顧客從一面鏡子移開目光,轉過頭,目光穿過櫥窗的玻璃和一切阻隔之物。他們更像一群黑暗中驟然閃爍的貓,貓的眼睛。他們的眼神很遠,不是距離上的遠,而是恍然隔世般的遠。華文控制自己不要沿着這個思路繼續下去,卻抑制不住地想到,他們好似一直在等他們出現,他們好似知道他們要來,他們全都一個表情,一種眼神,一樣神秘。
華文牽着那拉,從被那拉點亮的視線裏穿過。
藥店的夥計偏着腦袋向外看,扶着櫃臺上的顧客側轉,半倚櫃臺,像停頓的鐘表。
他們從被他們點亮的視線裏穿了過去。
街燈暗淡,各家店鋪門前的燈光并沒有使街道更亮些。夜晚像潮濕的霧氣,越來越濃重,街道上卻漸漸有了人影,好像深黑的霧氣原先遮住了他們,而他們好不容易才從霧水中掙脫。
那拉從華文手裏抽出右手。她一直被他死死攥着。華文這才發覺自己的雙手不僅涼,而且汗津津的。他努力對她笑了笑。她正看着他。
“你在想什麽?”她問。
華文不自覺向身後稍稍瞥了一眼,他想,他和那拉不是走在街道上,而是走在一列目光裏,從一束目光走向另一束目光,被一束目光放下又被另一束目光撿起。他們正在被這些人的目光傳送到一個地方,向着一個方向……
“我在想……我的住所很近,待會兒去我住的地方好,還是送你回家好……還是送你回家吧,要不你爸媽該擔心了。”
“華醫生,結束吧,治療。”
“你是說我醫不好你?”
“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我自己回家。”
那拉徑直向前走,華文無法不跟在她身後。沒走多遠,那拉就站住了,目光凝聚,盯着不遠處。大約50米開外的街上,人影綽綽,忽隐忽現,一些剛剛支起的挂燈在昏暗處閃爍着。華文早聽說這一帶有鬼街,卻從來沒有逛過。鬼街是夜間舊物交易市場的民間叫法。鬼街上出售的東西大都是一些小飾物,舊服裝,小家具之類。可在這樣的天氣下,鬼街依然照常運行,讓人生疑。
“那是鬼街,已經在這一帶運行很長時間了。據說在鬼街上能碰到意想不到的東西,小護士們常常逛鬼街,也經常在一起比較淘到的東西。”
“鬼街,多不吉利的名字。”
“鬼街只是一個叫法,晚上才有,時間和地點都不固定。穿過這條街,拐個彎,有一家老字號飯館,我們進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旁邊就是公交車站。”
“一定要經過鬼街嗎?”
“只有這條路。已經很近了。”
“我來過這裏,見過這條街。”那拉自言自語,“一個胖子說,給小姐買點水果吧。然後我和一個人向前走,我們走啊走,卻總也走不完。”
“夢?”
“我還夢到了蛾子。”
“夢?”
華文想要說及夢時,竟然失語了。他不想再聽到蛾子,蛾子摧毀了他。
“蛾子是從夢裏飛來的。”
他聽到她耳語般的聲音,她在繼續模糊他的邊界。這很危險。
不可阻止地,他們來到鬼街。當他們站在街口時,原來空蕩蕩的街道,已是人來人往,商販們兜售物品,大街上閑逛的人在堆滿舊物的街道上挑選中意的物品,與攤主讨價還價。這條街沒有往日街道上的喧嚣聲,人們在竊竊私語。就是華文剛才聽到的,風一樣的聲音。無法聽清他們在說什麽,那是一片難以辨別的嗡嗡細語,又有點像蛾子扇翅的聲音。
盡管每個攤位前都點着照明燈,街道依然昏暗。商販們大都用一種叫做馬燈的煤油燈。這種燈已經絕跡多年。每盞燈都有一個圓形的玻璃燈罩,罩子裏是一小簇火苗,一縷細細的煙霧環繞在燈罩內壁。這條街沒有路燈,一路都是螢火般又煙霧缭繞的馬燈,星星點點,暗幽幽的燈火一直延伸到像天邊般遙遠的赤紅色天空下。可這條街不會像看上去這麽長,絕無可能,即便是整體的街道改造工程,也不會,不可能讓一條道路無所阻礙任意伸展,悠長筆直,一直延伸到天際盡頭。這不可能。這條街沒有向右拐進去的路口,拐彎處的飯店,也不見蹤跡。道路整修,飯店搬家了?雖然他有陣子沒來這裏,但變化不至于這麽快,一棟樓說搬走就搬走,一點痕跡都沒留下?華文确定他們站在原來丁字路口的位置,老槐樹還在,槐樹四圍用花磚壘起來的圍護也沒什麽變化。只是樹下的報刊亭不見了。向右拐進去的路口去了哪裏?除了老槐樹,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裏曾經有過一個路口,沒有路标,沒有原先醒目的飯店标志,地面上甚至沒有斑馬線,是沒來得及畫上,還是另有原因?他得問問,問問飯店的去向,如果找不到飯店,也得問問公交車站的方位。他們最好還是去他的兩居室。華文讓那拉站在原處不要走動,朝最近的一個攤販走去。
一個瘦小的老者正在一張鋪開的塑料布上擺報紙。報紙捆得很整齊,老者解開報紙,一張壓着一張放好。晚上誰還會買報紙呢?華文在老者對面蹲下來,看了看散開的報紙。老者低着頭自顧自擺弄報紙,并不看華文一眼。
“老人家,跟您打聽個地方,這裏原先的飯店搬哪裏去了?”
沒有回答,只有報紙鋪開時,窸窸窣窣的聲音。華文這才看清,老者擺好的那堆報紙,原來是成堆成堆的尋人啓事。華文拿起一張,看到日期是1974年3月21日。報紙上印着一個叫李幼文的人的黑白照片,字跡是粗重的黑體字:
李幼文,男,生于1943年11月28日亥時,小學文化程度,籍貫,北京市朝陽區,成分,右派,于1960年至1967年在某農場勞改期間病逝,死亡時間不詳,親人尋找其下落……
華文看到這裏覺得好笑,天下還有尋找死人的尋人啓事?可報紙上滿篇幅全是這樣的內容。只是名字、照片、每個人的介紹不同。找的都是死去之人,有的死于鬥毆,有的死于兇殺車禍,有的死于疾病。華文越往下看,越笑不出來,再問老者,老者還是不說話。華文急了,拍拍老者的肩頭,問他這是開什麽玩笑。然而,他的手并沒有碰着老者。他什麽也沒有觸到,他伸出的手穿過了老者!這怎麽可能?華文看看手,再看看老者,又看看攥在左手的報紙,報紙瞬間化成了粉末。這難道就叫“風化”?華文後背一陣發麻,他想站起來,卻坐在了地上。老者還在他眼前忙碌着,擺弄報紙。這是不真實的。華文雙腿發軟,坐着向後退了幾步,使出全身氣力站起來。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他想知道時間。該死,他忘了戴表。華文不指望那拉會知曉時間。他估計從辦公室到這裏最多走了二十分鐘。不會超過二十分鐘,那麽現在,應該是下午四點左右。
四點鐘,是不可能有鬼街的。哪怕是五點,六點。
他不想吓着那拉。他們得趕快離開這裏,他們應該原路返回。
這是一條名副其實的鬼街。
“快走!”
他壓低聲音,唯恐驚動什麽。可他根本抓不住那拉的手,他手心裏全是冰冷的汗水。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又覺得衣服是潮濕的,讓他渾身都不自在。他還是設法抓住她,強迫她轉向來時的方向。他們必須退回立交橋,回到紅綠燈那裏。他握着她的手腕,由于用力過猛,腳下一滑,一個趔趄險些跌倒。這時,一個梳着兩條長辮子,穿一身簇新白西裝的女人,朝他們徑直走來。華文只能就勢将那拉拉到一邊,可那女人根本看不見他們,毫不躲閃,向着華文而來,臉對臉,大張着眼睛,半張着嘴。華文想後退,卻動不了。他無可回避地看到,那張臉,施粉太多,白得像一堵牆,胭脂很不自然地凝固在高聳的顴骨上,口唇猩紅,彎彎長眉,一直延伸到眼角上。她貼近他。他想起,殡儀館斂屍人手下才能畫出這樣的妝容。他對自己說,快,閃開,讓她過去,別被碰着。可他動不了,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每個毛孔跟着收縮,全身掀起一層雞皮疙瘩,頭發豎了起來。那女人穿過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拉同樣目瞪口呆,張着嘴,發不出聲音。他們的手還握在一起,但雙方手裏都攥着冷汗。她想拉他一下,卻使不上勁。他們陷入了相同的境地。他們僵立着,大口大口地喘氣,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心跳。
他們困在原地,無法離開半步。
這是哪裏?他們問。沒有回答。不可能有回答。這時他們看到了更多的“人”。這些“人”跟在集市上購物的人沒什麽區別,只是他們聽不見這些“人”走路的腳步聲。燈光昏暗,華文盡力辨別他們的腳邊和身後,看看他們有沒有影子。
他們沒有影子。
難道這就是……“它”的世界?
幽靈的世界。亡魂的世界。
鬼的世界。一個死去的世界。
這是此刻他們心裏潮水般湧動的念頭。
“等等,讓我想想……”
華文覺得自己在這一瞬間變得多麽可笑,他花費那麽多年從學校從各種翻譯著作中學到的東西,他的理性,他的邏輯、解析、推導,在這一瞬間崩塌了。蛾子,将他們逼入一個境地,他腦子裏充滿了廢墟的氣味,各種焦煳的味道。那拉的幻覺,或許,是真的。可是,他們到底是怎麽一步步走到這裏來的,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他們是否還能回到來時的紅綠燈下,重新選擇一個方向和一條道路?他們首先得回到立交橋,一定是立交橋出了問題,他們不該上那座橋,還有,還有,他緊攥着她的手,她一直跟他說,有一個鬼魂。她是一個夢游者,或者,她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嗎?
“等一等,讓我想想,這是怎麽回事……”
華文猛然抽回自己的手,他覺得連同這雙手,都很陌生,很古怪,它們未必屬于他,他用這雙也許并不屬于他的手指按壓太陽穴,聲音很低,猶如耳語,與其說是在勸慰自己,倒不如說是在躲避那拉。
“別慌,別亂,讓我想想看……”
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不由想到,是他拉着她,牽着她的手,帶她來到這裏的,他怎麽能懷疑她呢?還有,他不得不問自己,我是不是已經靈魂出竅,變成了魂魄?離開來時的世界,是否意味着已經死去?這個想法毒藥般在他身體裏擴散,一時,對生死的猜疑讓他無法承受。他慌忙尋找自己的影子,前後左右找,發現根本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他終于知道,是什麽讓他從一開始就感到不安了。他的不安不僅來自這個魂靈的世界,還來自他自己。
這麽說,他失去了影子?這不可能。他不相信自己沒有影子,可他就是看不見它,哪怕一點淡淡的痕跡也好,哪怕是一點稀薄的霧氣也好。但是他看不見。這太瘋狂了。他向那拉求助。
“看見我的影子了嗎?幫我找找看,看看我的影子還在不在?”
他馬上意識到,他只需看看那拉就知道了。
他們開始尋找平日裏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影子。
他們沒有找到對方的影子。
華文向後退了幾步,他希望身後有一面牆能阻攔他,他要摔倒了。
“華醫生……你沒事吧?”
那拉向他伸出手,華文疑惑地看着那雙手,避開它們。一路,他都将它們攥在手心裏,現在,他為此恐慌。他重重摔在地上,卻沒有痛感。沒有了影子也就沒有了痛感。他聽到那拉的呼叫聲虛幻缥缈,像破碎的揮之不去的回音,而一片蛾子的嗡嗡鳴響又開始震顫。這聲音讓他瘋狂。他想向自己尋求力量,他一直都是用自我鼓勵,戰勝了生活中的種種困難,現在,他發現,自我原來一片空白。
“讓我想想看……”
他的聲音十分微弱。
“華醫生,華醫生……華文!”
“那拉,別停,別停下來,繼續,繼續叫我的名字,大聲些,再大聲一些……我是華文。我是華醫生。我是心理治療師華文。”
華文吐出這些字,覺得連胸中最後一口氣都吐了出來。
“別停下來……名字……”
他向那拉求救,感到她使出全身力量想要支撐起自己,他還聽到了她的喘息聲。這兩種東西讓他有了一些知覺。她也沒有影子。他重新打量她,他們的手再次握在一起。他确認,握着的,是那拉的手,而不是那雙手的輪廓。
華文的聲音和呼吸一點點恢複到正常。
“至少……你和我是一樣的。”
他閉上眼,呆了一小會兒,站了起來。
“我們這是在哪裏?”那拉問。
“我們在鬼街。”
“我們要去哪裏?”
“我們要去來時的那個地方。我要回到醫院裏,而你要回家。”
“我們還活着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活着。”
影子
華文說,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活着。
這句話如此尖銳,像死亡摸着我的臉。死是一個沒有時間的地點。我聽說,人們能從這裏看到所有的過去,清晰如掌紋。如果那天,我在醫院的天花板上,如果我努力,如果我想看見,我會看見,我的過去,所有比記憶更遙遠的過去。然而,我看到的只有雪花般飛舞的柳絮。
我要去一個地方。越來越強烈了,這種吸引。我和要去的地方之間,只有一紙相隔。華文說過,那個願意待在現實世界的我,和另一個莫名地想要去另一個地方的我,終有一天會徹底分離,其中的一個我,會吞滅另一個我。他是說,我要麽正常,要麽瘋狂。有兩個截然相反的人,正在分裂我。那麽,現在,我站在哪一邊?在正常的一邊,還是在瘋狂的一邊?我們一起逃出醫院,跑過街道、立交橋,卻到了鬼街。我們穿過了那張紙,來到另一個世界。瘋狂。雖然我一直拒絕,我還是來了。也許很快,我就會知道,我來這裏的真正原因。
我想讓華文停下來。我看着華文的恐懼,就像他曾看着我的恐懼。我意識到,影子是時間的印跡,影子并沒有跟随我們,影子跟着時間走。影子是時間的奴仆。在我們站着的地點,這一刻正在化為烏有,影子,自然不在了。
失去影子,我們便失去了分量。我們如此虛幻,被來時的世界抛棄。我們的恐慌在體內崩裂。很多問題随之而來,最要命的問題是,我們是什麽?我們是否像那些從眼前走過的人一樣,已是鬼魂?當我想要扶起華文,我的手觸碰到他,我們同時發現,我還是那拉,華文還是華文,我們還是我們,我們沒有變化。這讓我們稍稍安心。
在一個影子消散了的地方,十年,二十年,都不再是一個計量時間長度的單位,它們無法說明,我曾經擁有的時間。我也許已經活過了幾百年,我的歷史,不會只有二十年這麽長。我有過別的名字,有過另一張面孔和另一種歷史。它們無法通過別的方式傳遞,它們是記憶以外的記憶,是無法消散的灰燼,即将複蘇。我對自己的好奇驅使我向前走,一些我不曾見到的面孔,在眼前閃爍。他們是誰,我幾乎區分不清,他們是我頭腦裏的影像,還是他們真的就在這裏。我甩開華文的手,向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走去。沿着這煙霧缭繞地伸向遠方的燈光,我想走到紅色天空下,看看他們是否就藏在那一團紅色裏。
這一切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華文緊跟着我。這裏除了我的腳步聲外,就是他的。他的眼裏除了恐懼,還有驚愕。每個失去影子的人,都會崩潰,這不僅僅是恐懼死亡,還因為,他不知道哪個世界是可以信任的。華文需要一遍遍聽到自己的名字。在這裏,一個人除了名字,還擁有什麽?名字是唯一的坐标,告訴我們離來時的世界,有多遠。我是那拉,我或者不是,我不需要确認我的名字,三年前,我的坐标就已模糊。我掙脫華文的手。他的手開始是溫暖的,有力的,現在卻水淋淋,無力地垂下。我沒辦法說清影子,我只是說,時間到了,我得走。我說了這句話,就向前走去。我知道他聽不懂,可我能說的就是這句。
時間到了。一直以來,被你們稱為幻象的世界,在眼前展開。這是一個鬼魂出沒的世界,可我更願意說,這是一個影子的世界。我看見梳辮子的女人,輕易從華文身上穿過,好像他并不存在。我看着她,徑直走到前面一棵樹裏。一個男人,在街上奔跑,我看着他,像霧氣散開。我也是影子,随時都會消散。這些想法撞擊着我,卻沒有阻止我向前走去。那些“人”,像我來自的世界一樣逼真,走動,匆忙,每個人都有事要做,同時又無所事事。寂靜的閃電,忽然照亮了這條街,一個女人慘白失血的臉在電光中如此醒目,只在一瞬間,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臉上的皮膚都消失了,電光穿過她,像X光照穿我們的肉體,她,他們,在閃電中,是一具又一具白森森的骷髅。我的呼吸卡在喉嚨。我想吸入空氣,卻被眼前的景象扼止住了。但是我不得不向前走,就像溺水。閃電熄滅時,骷髅消失,他們又恢複成一個個真實豐滿的形象。我的恐懼在身體裏奔跑,我沒有暈厥。我只能向前走。我無法逃開。
“你要去哪裏?”
“時間到了。”
“這是死去的世界,那拉,你要去哪裏?”
“別問我。這是影子的世界。如果,我們已經死了,你害怕嗎?”
“如果我們已經死了,你可以輕易想起我們一直想知道的問題的答案。在我們的頭腦裏,所有發生過的事都保存着,每一分,每一秒。”
“你沒有回答我,你害怕嗎?”
“要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我會和你在一起。”
我從這些濃霧似的影子上移開眼光。我努力轉向華文。我本來想去紅色天空下,卻聽到他在耳邊輕聲呼喚,我開始想起牽着我走過醫院長廊的手,牽着我,走過紅綠燈、立交橋的手。這雙幹燥的手給了我更多的東西,比熱量多,比溫暖好。這感覺才剛剛開始,從松開手的那一刻,一切又都冷卻了。
“那拉,那拉,那拉……你的家在淨園。你的父親是那兆同,你的母親是苗秀娥,你叫那拉,別忘記你的名字,那拉……跟着我,抓緊我的手,我會帶你,回家……”
我又感覺到他的手,幹燥的手,漸漸回升的力量,它會帶我離開這裏。
歸來
華文決定沿着來時的路返回。他們要退回活着的世界,越過界線,回到陽光照亮各個角落的時刻,要進入散發着臭氣,能聞到酸味、甜味、苦味的人群。進入喧嚣聲。他還要消毒液的氣味,醫院裏讓人心煩的各種氣味,只有在那樣的環境裏,他知道自己還活着。他們正走在返程中,華文的心在狂跳。因為恐懼同樣深刻,恐懼抵在後背上,頂着他的脊梁骨。恐懼和激動,讓他暈眩。他微微合眼,讓這兩種情緒在體內平息。然而,他忽然意識到,事實是,那拉牽着他的手,他們正一同走向那片紅色地帶。返回,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恐懼在呼吸裏出入,他們幾乎已經感覺不到恐懼,他們吸入陰冷的氣息,吐出的,是冬天的白霜。
他們向紅色天空下走去。并不出于勇氣,而是,恐懼裏有強烈的誘惑和吸引力。與這股力量對抗,只會讓恐懼更加強烈。毋寧說,他們被恐懼深深吸引,向着未蔔的路程進發。
路上行人看不見他們,不時穿過他們,他們避之不及,無從躲閃。這裏有一切東西潮濕發黴的氣味。他們向前走。可是,有什麽法子能讓我們逃脫?華文心裏還存着一點抗拒,抗拒紅色的吸引。已經晚了,這引力不像誰在背後推着他們,而是出自他們自己的意願。
他們被恐懼催眠了。
沒有熱度,沒有炙熱感。他們腳下的柏油路已經變成一條磚石路,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這條路上。這條路年久失修,縫隙裏長滿了荒草,車輛、人跡、年代,使它坑坑窪窪,破敗不堪。道路兩旁是些只在老照片上才出現過的建築。街道并不寬闊,到處是房屋的殘垣斷壁。這是一個遭遇劫掠的廢墟。廢墟裏鬼影綽綽,都是些身形殘缺不全的魂魄。他們被眼前不斷閃現的景象魇住了。不時有斷裂的木頭掉落,碎片在半空散開,從頭頂砸下,他們眼見那些東西墜落,砸在他們的頭上肩上,卻沒有痛感。他們向前走,意識裏似有一個确定的地方。他們無法交談,舌頭被釘在眼前的景象上。
華文發覺,他能看見那拉在想什麽。她在辨認這些景象。
“海市蜃樓。”
他凝神在腦海裏慢慢寫出一句話。她看見了。
“不,這是北京。”
她抹去他的字跡,像推倒積木房子。
“這不是真實的世界,我們也不在哪裏。這是一片時間的殘骸。”
他又寫。他的字帶着醫生慣有的不耐煩。他盡量控制筆畫,好在那些字很快就會被推倒。
“不,這是九十三年前的北京城。”
這句話如此肯定,精确,不假思索,像是出自本能。
天空是紅色的,天空下是燃燒的烈焰。一輪邪惡的月亮俯瞰這片廢墟。房屋,所有燒焦的地方漆黑烏濁,有的地方是猩紅的灰燼。然而,焰火熾烈,他們還是感覺不到溫度。烈焰離他們總有一些距離,看上去很近,實際卻很遠。周圍的景象不斷變換,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廢墟。
華文已經能夠控制思緒。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也可能,他們不過是在原地兜圈子。這一點無法确定。如果時間消散,這片廢墟便是一層層時間的倒影,是過去時代幹癟衰亡的影子……他們不可能真正來到一座過去之城,他們看到的,最多是一座過去之城存在過的時間的折射……像水中倒影。那麽,這座1900年的北京城,是在夜晚,還是白天?或者,在這裏根本無須分辨白天和夜晚,白與黑早已混淆不清。這只是一段,很長的路。
他一直看着那拉,即便在思維十分混亂的時候,也一直留意她的變化。她的面容回到他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膚色比往常白,不真實的白,接近透明,她所有的表情凝結在微微鎖住的眉頭和眼睛裏。她的雙眼起了變化,一種漸漸回升的興奮,連她自己都沒有覺察的興奮。
如果水面是平靜的,水質是清澈的,倒影将愈加清晰……她說過,蛾子是從夢裏飛出來的。
她就是秘密。那拉。
華文将手從那拉手裏退出,站定,望着那拉的背影。
在紅色天空下的廢墟上,聳立着一個房間,離他們大約20步遠。他望着她的背影,沒有阻止她。她認出了什麽。有兩面牆塌陷了,天花板完好無損,垂着一具枝形吊燈,懸垂的燈架上是燃燒的蠟燭。周圍堆積着殘破的瓦礫,房間矗立着,像一個怪誕而華麗的櫥窗,它敞開着,在紅色天空下,巍然聳立,觸目驚心。地上鋪着粉藍色團花地毯,靠牆是一排烏黑發亮的衣櫥、櫃子和兩把椅子。一面完好無損的大穿衣鏡,豎立在房間兩面牆相交的地方。
她走進房間。燈光微弱,可鏡子那麽明亮。她停在了鏡子前。她擺弄身上的衣服,端詳着鏡子。接着,她摔倒了。她一定看到了什麽。她是慢慢倒下去的,倒在屋裏的團花地毯上,蜷成一團。
華文不知自己是怎麽來到她身邊的,嗡嗡聲又在他耳畔鳴響。他閉了閉眼。一大片蛾子飛了進來,在他腦海裏撲閃,密集重疊,白得耀眼,讓他眩暈。華文使勁眨眼,還是無法從眩暈裏掙脫。他盡力在意念的寫字板上畫出字跡,那拉,你還好嗎?然而蛾子很快就覆蓋了字跡。它們是白蟻,最終會将我變成一具幹癟的軀殼。華文想。蛾子在他們登上天橋時就已經甩開了,他眼裏沒有蛾子。不是蛾子飛來了,而是嗡嗡聲令他意識渙散。他雙手抱緊腦袋,食指抵着太陽穴,只求遠離眩暈。他等了又等,直到蛾子煽動的翅膀消退。他跪在她身邊,将她反轉,讓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雙眼大睜,望着他,一言不發。
“那拉,如果你聽到了,就眨下眼。”
嗡嗡聲在退潮,他恢複了聲音,他附在她耳邊說。
她眨了眨眼。
“你跌倒了。”
“我跌下去了。”
她幹咳了一會兒。聲音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語氣輕柔,緩慢,像絲絨在滑落。
他腦海裏的白蛾子掉了一地,地面一片雪白,他的聲音在這片雪白中,像另一個人聲音的回音。
“你看見了什麽?”
她望着他,眼裏卻空無一物,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她發現自己躺在他的臂膀上,想掙脫,卻使不上勁。華文抱起她,讓她坐在椅子裏。她軟軟地靠在椅背上,喘息着,頭深深垂下。
“跟以前一樣。”
很輕的語調,很慢的語速。
“你認識這裏?”
她不置可否,很久,才擡起頭,眼睛直直望向華文。
這張臉上看不出明顯的表情。瞳孔的顏色更黑了,她投來的目光裏沒有他熟悉的溫度和湖水。那是一個陌生的深淵。
她站起來,走近他。
她擡起右手。
她看看右手,好像驚異于自己居然能使用它。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觸碰到他的額頭,從額頭開始一直向下滑落,到鼻子,到人中,然後是嘴唇和下巴。她的手指停在他下巴上的小坑上。她縮回手,手指曲在一起,放在胸前。
她的手指非常輕。華文只感覺一滴冰水沿着額頭緩緩滑落。她轉身,走到鏡子前。他也走過去,站在她身後。他們一同向鏡子裏望去。她再次擡手,手指撫過鏡子裏自己的臉,從額頭開始,然後是眉毛,眼睛,她觸過她的睫毛,鼻子,臉頰,和嘴唇。她揚起下巴,為了看清長長的脖頸。她解開橡皮筋捆着的頭發,一股烏發忽然在肩頭散開。它們過于濃密,幾乎遮掩了華文的視線。
“我喜歡這樣。”
她審視自己的身體,看自己的胸,腰,和腿。她撫過它們,像在觸碰別人的身體。
“真好。比看上去還要好。她老了,身體腐朽了,可她還是設法得到了另一個。葉赫那拉,換了一個年輕的身體。很好,這個主意。忘記過去。絕好的主意。葉赫那拉,用另一個名字隐藏自己,忘記了過去。”
她緩慢地、冷漠地說。她在自言自語。
華文退後幾步,看着那拉細致地品味身體,重新認識它,那樣子像是在審視一件衣服。但那衣服不是她的。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這件衣服,并不認可它,她嘲弄它,卻強迫自己穿上它。他忽而醒悟,那并不是她,不是與他一起來到這裏的人。不是那拉。她是另一個人。這個時刻來了。“它”的時刻。一直以來,站在那拉背後,令那拉驚恐萬狀,讓她瘋狂,讓她走在死亡邊沿的人,那拉稱為鬼的人,來了。
華文閉上眼,深深吸氣。腦海裏,蛾子的屍體形成了一個空洞,很多碎片正在飄向洞口。他的意識在不可阻止地飄逝。他又覺得身體裏有一根神經,牽扯着他的思維,逼迫他去接受一個不可能的現實。就像他的手穿過賣報老人的身體,什麽也沒有觸到一樣。
他正在失去自己。
這個醒悟令他眼裏積滿淚水,淚水在他的眼眶裏轉動,反射出蠟燭的光亮。他站在原地不動,只是望着她。
“它”,是另一個女人,一直以來他希望解讀“它”,分析和辨識“它”,他沒有料到,“它”會這樣出現,借助同一個身體。但他依然無法判斷,她是那拉人格裏分裂出來的分身,還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他看着她在鏡子前,一點一點,像收複失地般收複這個身體。可那拉在哪裏?他在意識的虛空中搜尋,希望她重新現身于他意念的寫字板前。
她不在。但是,隐約的,有雙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他分辨不清那雙眼睛的方位,但那就是那拉。他希望盡快适應這種黑暗,這樣他就能看見她了。可他越努力,卻越是連那雙眼睛也看不見了。
“你是誰?”
“你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嗎?”
她回身,用洞窟般、既看着他,又像什麽也沒看見的眼睛。
華文搖頭。
“你站在葉赫那拉的廢墟上。別四處張望,她不在這裏。我推開了她。你一定以為,這是一個虛幻的世界。你錯了。所有已經死去的人,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城市也一樣。可很少有人能像葉赫那拉那樣,變成現在的那拉。她甚至變成了漢人,認漢人做雙親。可一切又怎能改變?只要我在,這一切就不會被改變,也不會被忘記。什麽也不會改變。瞧,我也換了一種樣子,我變成了葉赫那拉,多可笑,可只有這樣,你才能看見我。”
華文吞咽唾沫。他口幹舌燥。
“葉赫那拉?你是說,歷史上,那個被稱為太後老佛爺的女人?”
“葉赫那拉,太後老佛爺……”
“那麽你是……”華文瞠目結舌。
“我是誰?”
“可是……”
華文拼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明顯的顫音。他又向後退了兩步,本能的想離她遠些。
“我換上了葉赫那拉的衣服,她的血肉之軀。”
“她在哪裏?”
“我是他他拉氏。”
“那拉在哪裏?”
“我走了很遠的路,你也走了很遠,我要感謝你,帶她來這裏。我快要忘了我是誰,她也忘了,為了我們共同的記憶,我們一起走過了橋。你替她瞧病,可你一直不知道,她的病就是我。你用盡辦法想要解開這個夢,認識我。好吧,她囚禁我太深,是釋放的時候了。”
她摘下脖子上的項圈,将項圈上那顆大珠托在手裏。華文見過這顆珍珠,聽過那兆同說起它的來歷,他眼見她撫摸珠子的表面,柔情蜜意。珠子散出的白光照亮了她的臉。這會兒,她是那拉,又不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