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5)

說……”

“公主,我被處決了。我因為事先猜到自己的下場,所以在被處決時,一直都很平靜。我想我至少讓安公公得到了應有的下場,我眼見他消散,心願已結。在他們将第一張浸濕的棉紙蒙在我臉上時,我跟自己說,這是值得的。後來,棉紙一張張蓋在我臉上,像白色的土,我只覺沉睡的意味在一層層加重,我變得越來越輕,直到,我穿過和舍棄了呼吸,看見自己被遮蔽的面孔……公主,您從一開始就受到了蒙蔽。我沒有想到,那件衣服,其實就在公主身上,這太出乎意外了。”

“所有的事你都還記得?”

“公主,你一直沒有問我,你是誰?”

“你難道不是翠縷嗎?”

“我只是翠縷的記憶。”

我的手微微一顫。

“你像雪一樣光滑,随時要消融一般。”

“所有人,當她只餘下記憶的形狀時,摸上去都是涼的、松軟的、融化般的。”

“她處決了你的另一半?”

“她處決了我的肉體,卻留下了我的半個魂魄。這也是懲罰的一部分,我的半個魂魄将在宮裏長久地流浪下去,連影子都不如。公主,按說,我該随着肉身的消亡而消亡,但是沒有,這半個魂魄裏的記憶,攜帶着被殺的痛苦,一遍又遍品嘗着死亡的滋味。我一直懸在死的刀刃上,既不能死,也無法生。這是最糟糕的狀況。雖說,一個人遭遇這樣的懲罰,畢竟還有一點點殘留,值得慶幸,可我寧可消失,不留痕跡。沒有人能看見我,我既無過去,也無未來,就只是停滞在稀薄的記憶狀态,公主,你的世界,于我而言也是薄紗,就像你眼中的我一樣,我看你,也是雪一般光滑,将要融化般短暫。若是有人願意觸摸,我會恢複些形狀,也可以說話。但在這半個魂魄裏,記憶于我會日益淡薄,如果沒有人觸碰我,我就會越變越舊,越變越淡,像枯樹葉兒一樣萎縮,像塵土一樣毫無價值。”

“這就是死亡?”

“這就是叫死亡。死亡有很多種,無論是徹底消散,還是有些許遺留。翠縷已經死了,現在你握在手裏的,只是一個叫翠縷的人的一點殘留物,一個小小的記憶容器,空洞得連自己也無法忍受的半片殘魂。”

“你一直都在宮裏游蕩,像我一樣?”

“我是一團霧氣,時而消散,時而聚攏,我的許多記憶已經喪失,唯獨死的記憶,難以散盡。”

“為什麽我可以聽到你,摸到和看見你?”

“這是因為,那日我去見公主時,将自己從小就戴在身上的一塊玉佩留給了公主,而公主您一直都随身帶着它。”

“我本來以為,我們會成為朋友。看到它,我就想起你。”

“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只想留一點念想。是公主的觸摸才使我留着死亡以外的記憶,得以恢複短暫的形狀和聲音。”

“為什麽在今天才跟我說呢?”

“我怕吓着公主。我其實一直游蕩在公主的宮苑裏。玉佩是你我唯一的聯系。我在暗處,公主在明處,起先我想,我只是半片殘魂,能夠得到公主的撫慰已經很幸運了,貿然出現會驚吓公主,而且于事無補,徒增傷悲。可眼見公主四處游蕩,無所依靠,翠縷着實心疼。我知道,公主一直想找到白薩滿,我卻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況且,宮中像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到處都散布着跟我一樣空洞的形骸。所以翠縷不惜冒險現身,翠縷想,或許,可以幫公主,或是僅僅與公主作陪,也是好的。”

“翠縷,是我将你拖入了這樣的境遇。”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絲毫沒有埋怨公主。”

“你是我的故人。吶,這是你的玉佩。”

我從衣服裏拿出她說的小玉佩,放在她雪白的手上。那只手漸漸有微微閃爍的光亮。

“多謝公主。公主,您是重情之人。翠縷此番現身,是為了告訴公主,若公主想念某位死去的人,可以用這樣的辦法,使她們的記憶得以保留,用觸摸,使她們恢複形狀和聲音。翠縷說完了,翠縷不得不離開,以免公主您損耗過多。”

翠縷的手從我手中脫離。她想走就走,不是我能握住的。當她的手離開我時,雪一樣的人形,更加模糊,黯淡,直至完全消失。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遠。翠縷身後拖着厚厚的寂靜。

這是一個讓我倍感安慰的夜晚。這個夜晚,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孤單的。我有一個故人,如果我想見到她,就去觸摸玉佩,翠縷,會以雪的形狀現身——此後,我仿照南熏殿尊存帝後畫像的方式,設木閣,造楠木盒,使許多殘缺的魂魄留在我身邊。我稱為故人的人,其實不是完整的魂魄,他們只是一些沒有被死亡化盡的記憶。我的收藏裏,有我幾個早殇的兄弟,小公主、東太後、同治皇後,還有前朝的太妃,很多宮女。這些被死亡抓走的人,我小心保存他們的心愛之物。我收好他們,時時照料。我的時間幾乎都打發在這件事上,在所有無眠的長夜和越來越陳舊的白天,我與故人共處、交談,或者,僅僅只是将這些物品重新疊置,擦拭幹淨。

記憶,要像琉璃樽一樣時常擦拭。我雖然無法恢複物件最初的亮度,卻可以令它們保存完好。我一直在用這樣的方式撫慰我對父親的背叛。同時,我要留下這些證據,看護好故人,帶着微弱的希望。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為故人安排妥當的去處。我從未放棄殺死邪靈消除惡咒的念頭。說來,我是帶着殺死邪靈的不死的信念服務于邪靈的,我也是帶着最終将還給每個人一個妥帖去處的想法,收集殘存的魂魄的。

越來越黯淡了,宮裏。雖然從外面看,我們屋宇鮮亮,我們每年出宮去西苑消夏時的儀仗像前朝歷代一樣奢華且聲勢浩大。自載淳即位以後,竟然出現了一派看似太平的景象。沒有人知道,愛新覺羅的船舶正在下沉,而照耀在覺羅祖先牌位上的燈火,也已形同虛設。死亡在宮裏安靜而有序地發生,死亡是這麽輕易又突兀……宮裏夜間人影綽綽,那不是忙碌的宮人的影子,而是半人和魂魄模糊的身形。我的藏品越來越多,裝滿了寝宮,我的孤獨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發強烈。半人,說到底,是被囚禁的夢,而魂魄則是些單薄無依的記憶。當這樣一群殘損變質的東西圍繞着我時,我變得越發陰沉而幽暗。我迷上了死亡,我看望屍體,監督驗屍官,使一切檢驗符合禮儀的要求。我随手帶回一件物品——一把扇子、一對耳環,或是頭釵、絹花、帕子,沒有人覺出少了什麽。不會有人再去留意屍體,我拿走幾樣東西絕無風險。需要保存和安慰的人太多,我耗費的精力難以修補。我在十八歲時就老了,現在我四十歲,我覺得我已耗光了一百年的精力,有一百多歲了。我知道自己有多老。

我老了,沒有更多的精力照看收藏,我精力潰散,急需有人接替。物品就是故人。她們啧啧不休,懷有怨言,可保存她們記憶的全部,在我,如今已是奢望。我說得太多,太亂,總之若是坐下來細想每件事,我會問自己,我為何沒有因此而發瘋?答案是,三十年了,我一直等待預言中的人。你,你真的來了,也已成年。這意味着黑暗是有止盡的。哦,這麽多故人,我努力保管他們,可不是為了消遣或是恢複那些已經流失的時光,他們雖然只是些薄如蟬翼的記憶,意義卻遠非如此,他們會在某些時候幫助你。在故人中,你會發現最聰明的人、最雍容端莊的人、最倔強的人,以及最不屈的人。

舊帕子

大公主的故事像一條漫長而漆黑的河流,漫過我的腳踝、膝蓋,一直漲到腰和胸,以至于最終将我淹沒。我一動不動地坐着,凍結了一般。似有許多年過去了,我四周堆滿了白骨。大公主身後,桃花越發妖魅而深邃。花蕊中依然有花瓣不斷複生,它許是來自地下花園的黑摩羅?大公主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那不斷萦繞在我腦際中的花朵,令人眩暈的漩渦,它有一個陌生的名字——黑摩羅。

大公主說,你一定覺得許多年過去了。事實上,也的确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不過,過去的,是我的時間,你的時間沒有絲毫減損。你的心跟着我去了很遠的地方,現在我将它放回原處。這是桃花的夢境,我們都在原點,并未随時間移動,你看鐘表上的指針,雖然在一刻不停地繞着中心環行,刻度卻并未随之更改,在桃花完全墜落時,時間又會回到它開始的地方。現在桃花正盛,桃枝并未因為脫離樹身而枯萎凋謝,這就是說,時間像花瓣一樣不斷重複複制而沒有任何改變。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緊盯着一朵從枝頭飄落的花,跟随那朵花,你會覺出,時間無休無止,僅僅桃花墜落的片刻,就有你一生的長度。我牽着你的手回到在這裏,現在我告訴你,你回來了,你感覺到了嗎?

是的,你回來了,就好像你剛剛走進這間屋子,又剛剛落座。這是一個靜止的無時間地帶。別忘了我是這宮裏的女薩滿,而你是預言中接替我的人。我将這一切告訴你,并不意味着我會退出對決,而是,你将要去迎接和完成預言中的使命。要知道,預言只說你會來,卻沒有說誰勝誰負。

花朵依然不斷從中心繁衍,屋子裏盛滿了如倒影般層層疊加的花蕾和花瓣。這一切看似薄紗,卻具體真切。我在翊璇宮,或是在翊璇宮以外的某個地方,無論身處何方,都不重要了;我是在1894年,還是在1865年,這些也不重要。對我而言,重要的事,是同治皇帝的皇後,阿魯特氏寫在帕子上的那首納蘭詞,意味着什麽?我要聽到阿魯特氏的聲音。儲存嘉順皇後物品的,是一個黑色的檀木匣子,裏面有我曾經試戴過的碧玉頭釵,還有手珠、戒指,它們比原先又小了些,分量又輕了許多。木匣子分為上下兩層,有小抽屜将空間分開,下層的小抽屜,即是那方令我疑慮重重的舊帕,上面寫着納蘭容若的《釵頭鳳》。

我取出舊帕,放在桌子上,猶豫着,觸摸那些已經模糊的字跡。這是阿魯特氏的時間,筆畫建構了她的世界。她曾占有紫禁城的一席之地,如今卻是令我猜不透,想不清的謎團。現在,得由她來揭曉謎底。我順着書寫的方向,持續觸摸那些冰冷如同肌骨的墨跡。舊帕子在我指間忽明忽暗,似夏夜螢火。

皇後是位飽讀詩書的女子,在我觸着這方舊帕時,幽微的螢火間或閃爍絢麗的光彩,伴有墨硯澀澀的香氣。我聽到輕輕的嘆息聲,像細雨,又似暗夜的風聲。

我還是看不清她,雖然她的輪廓從暗處顯現。她猶豫不決,由于心事重重,而在廊前獨自徘徊。我見過她穿着龍鳳袍的畫像。現在雖然形态模糊,卻依稀可見那尖俏的下巴,憂郁沉靜的目光,挺立的腰身,以及令人不覺而生敬意的氣質。宮裏的老人偶爾說到她,說她的行為舉止,沒有一處不符合禮儀規範;說她說話時,聽着像春風拂面;說她的顏容,雖不是傾國傾城,卻端麗精致,看着讓人心情疏朗。

這就是同治皇帝喜歡她的原因。他與阿魯特氏一見鐘情,寧願違抗生母的心意,娶她為後。而她生來是皇後的材料,據說這是當年王公們一致的看法。現在,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完全處在另一處空間,當我望着她時,像是已經脫離翊璇宮,而去了她所在的地方。我提醒自己,我還在翊璇宮,大公主也在旁邊注視着這一切,所有的,只是時間的幻覺。我将要聽到的,是一段記憶應召而來的聲息,一切并不值得留戀——漸漸地,嘆息聲變成了耳語,又變成了誦讀,從開始時的頓挫,時有間斷,到後來暢如湧泉,皇後阿魯特氏的聲音潺潺而至。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