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一口涼氣,手中捧着的書兀自落在地上。僅僅三秒鐘就夠了,我已經看到,她眼裏有一道裂紋。皇帝說過,有兩個瞳孔的眼睛,它們時而融合,時而分裂。她有兩個瞳孔,敏銳而鋒利,我眼前浮現出濃煙與幽靈的預示。我慌忙垂下眼簾,竭力掩飾驚愕的表情。
月色灼人
他坐在月光地裏。他說這是新月的光芒,第一個看到月芽的人,會得到祝福。我跟他坐在一起。這樣的時刻并不多,宮女拿來軟墊,但我們寧願坐在十月冰涼的臺階上。他将我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裏。
這個夜晚,天空明朗。不僅有雲朵,還有黯淡的星辰,之後才是柔嫩的月環。一直等到初月的光環完全顯露,地上鋪滿銀毫似的月芽,他才拉我起身。他說,你來之前,我一直在觀察養心殿上空的月色。月,有時是極為險惡的,有時邪惡,充滿了毒。我一直不明白漢人為什麽賦予月色最美妙的意境和最祥和的含義,為了你,我說服自己相信漢人編織的催眠小調,說服自己相信,只要虔誠地向它許願,就會得到圓滿的報償。看來,這一切并非虛妄,漢人詩歌中的美意沒有欺騙我,終究,我得到了你。
同治皇帝那年十九歲。皇帝和我的婚禮驚動了整個皇朝。這場婚禮是自順治爺和康熙爺以來最盛大的婚禮。若是皇帝即位前已經成婚,婚禮就不會這麽盛大。婚禮的各項細節遵照最高禮儀标準。父親為我預備了豐厚的嫁妝。而在八月十八日那天,我們家收到的黃金、白銀、貢緞和駿馬,這些源源不斷的聘禮,讓我的父親和母親不知磕了多少次頭,謝了多少次恩。
我細心查看了這些尊貴的禮物,同時看到我們家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每張臉都被缤紛的禮物映得如同錦緞,血液在笑容和皮膚下喧嚣着。我的耳畔充滿了禮花般的贊美和稱頌。沿途街道,從皇宮到我家,都已被浩瀚的皇恩所眷顧。總之,那一個月,整條街,整座城,乃至整個國,都在為這場百年來罕見的婚禮而動容。婚禮當天,身穿花衣前往觀禮的百姓,将通往乾清門的禦道擠得水洩不通。
九月十五日,子時,四位福晉率內務府的女官為我改換裝束,我的頭發梳成雙髻,又戴上雙喜如意,披上大紅的龍鳳同和袍。我右手握玉如意,左手握蘋果,坐着十六人擡的婚轎,從大清門入宮。
我頭戴鳳冠,鳳冠上蒙着恭親王福晉親手備下的蓋頭,又是坐在轎子裏,無法看見許多的奢華儀仗,但我知道,這世間最豐沛的榮耀,我和我的家族在這一天都領受到了。
可浮在我心頭的,卻是不安。我的心像一池在雨中颠簸的湖水,濺起萬朵梨花。
這不是秘密,聖母皇太後不喜歡我。從我第一次拜見她,我便知道。那天,鳳冠上的珠翠擋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臉;當我換下禮服,再次拜見她時,我感到的不僅是不安,還有不詳。皇帝叮囑說,你看着她的時候,不要看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衣領,或是耳環就可以了,不要看她的眼睛。但那雙眼睛是繞不開的,她的眼光直刺心腑,我感到的,是由衷的忐忑和傷痛。
我問皇帝,這是為什麽?新婚之夜,新婦不該問這問那,我們所有的談話都應依嬷嬷們預先教導的那樣進行。這些固定的問答,我事先練習過許多遍。
入洞房前,我放下如意和蘋果,捧着福晉遞來的寶瓶,跨過乾清宮裏的火盆,走過放着馬鞍的坤寧宮的門檻,每一步,都讓我離皇帝更近。皇帝一直看着我,有許多皇室成員在場,皇帝的目光越過他們,猶如快樂的光柱,環繞在我四周。我放下心來。他耐心地看着內務府的女官重新為我梳頭,将我的雙髻改為兩把頭,然後褪下龍鳳同和袍,穿上朝服,戴上朝冠。在這些繁瑣的儀式之後,我們離得更近了。女官奉上合卺宴,皇後居左,皇帝居右,我們對飲對食。由于發型和裝束的改變,我一下子成了成年女人,而皇帝則是目光灼灼的俊朗青年。過了今夜,他就是真正的成年人,可以親自處理政務了。當我們望着對方時,我們的談話很自然丢棄了繁文缛節,又很自然地繞過那些該說的吉祥話兒和問答題。皇帝說,過了這麽久,才有一個中意的人來陪朕。按理說,我應該低頭不語,但我一點兒也不拘謹,他的眼睛像兩簇跳躍的燭火。我說,皇帝,你孤單麽?你有師傅,兩位母後,無數的宮女、太監,還有群臣,你會有孤單的時候麽?皇帝說,你來了,朕才知道什麽叫孤單。這是我此生聽到的最動聽的言辭,而皇帝那雙清亮的眼睛,有着超乎常人的熱度和光亮。我們一邊交談,一邊行坐帳禮,吃半生的饽饽,喝交杯酒,這一切都極為順暢祥和。外面,坤寧宮的屋檐下,結發的侍衛夫婦們唱起了交祝歌。
我們坐着,輕聲嬉笑,絲毫不理會女官和已經困頓的王公福晉們。天快亮時,他們走了。我們會得到兩宮皇太後的祝福嗎?我問。再過一會兒,我們就會去向兩宮皇太後請安。皇帝說,最先向朕說起你的是母後皇太後。慈安太後派人仔細打聽,一心要為朕找到全天下最安妥的皇後。她詢問所有的皇室女眷,打聽他們的女兒,問詢她們的性情喜好。朕自小不喜歡讀書,慈安太後便留心喜歡讀書,讀過很多書的女子;朕自小性急,慈安太後就打聽那些性情溫婉有耐心的女子;朕不會寫詩填詞,慈安太後便暗暗尋找會寫詩填詞的女子。當她聽說戶部尚書崇琦家有這樣一個女兒時,便高興地告訴朕,說有了合适的人選。你具備她所有的期望和要求。你幾乎是為了印證她的心願而來的。第一個喜歡你的人,是慈安太後。而朕出于好奇,想知道,具備了所有朕不具備的才能與修養的女子,到底是什麽樣子——天下果然就有這樣的人,來做朕的皇後。
我會得到聖母皇太後的祝福嗎?我不該問這個問題。我眼見皇帝嘴角的笑容僵了一會兒。皇帝說,朕不知道。以後,你每天都要見到她,要記住,請安的時候,別看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衣領或耳環就好,只是,別看她的眼睛。
我是大清第十位皇後。每天,宮女們捧着許多衣服供我挑選。宮裏節日多,每個節日,皇後和妃子們都會得到賞賜的新衣。賞賜分等級,衣服也分等級。一天裏,我要換五六種衣服以适應不同的場合。皇帝更是如此。好在,有一班熟悉禮儀典制的女官和宮女提醒着我。儀式非常多,儀式中的規矩更是多如牛毛。我并不能依自己的心情和愛好穿衣,也不能随心所欲選擇膳食。一切都要符合儀式與規範,又要豐盛輝煌,還要符合太後的心情。我的每一天,是一場又一場循環上演的儀式。
穿衣裝扮事關重大,若一不小心,穿錯了,就會給人以把柄,招致太後動怒。我放棄了,從頭到腳交由宮眷女官打理。我時常在穿衣鏡前打盹,梳頭時,閉目沉思。我們不常見面。皇帝要勤于政務,皇後要母儀天下,尤其是新婚,更應以克制的姿态為群臣和國民做出表率。這最為義正辭嚴的訓誡,讓我和皇帝知道,這個十月的夜晚,是多麽珍貴而不易。
我們從月光地回到屋子裏,為對方搓熱雙手。皇帝讓人燙了一壺清酒,又加了些熱菜。我們為對方斟滿酒杯,像舉行拜帳禮那樣,将酒送入對方口中。不知為何,我們總繞不開月的話題。這會兒,我已經知道皇帝的一些小秘密,譬如怕黑。皇帝待着的地方,即便白天也要點燈。而且,他很不樂意夜晚有明亮的月色。
在十分明亮的月色下,能看清蠅頭小字和手掌裏的紋理。皇帝卻躲避這光線。月華灼灼,往往令皇帝煩躁。他讓人放下幕簾,點亮所有的燈。他對明亮的需求這麽多,卻固執地回避最明媚的月色和我看不見的暗影。
“皇上,漢族最好的詩人,喜歡在好月色裏出游,準備好酒菜,呼朋喚友,登山憑古。宋朝最好的詩人懷着對月景的激賞寫下著名的《赤壁賦》。皇帝,最好的詩篇,是對明月和世間情感的祝福……”
“月光會殺了你,在你不聽話的時候……”
皇帝望着一盞燈,說話的聲音如同耳語。我還是聽到了。
“誰敢威脅和恐吓皇上呢,又這麽荒誕不經?”
“你剛進宮,也好,什麽都不知道。要是一直都這樣該有多好。入宮以來,有什麽讓你不舒服的嗎?”
“每天換那麽多套衣服,我不大适應呢。”
“總有你穿不完的衣服……還有呢?”
“到處都亮着燈,就很難看到自自然然的月色和星光。”
“都被照亮了才好。可還是不夠亮堂,不夠像白天那樣明亮。無論朕點多少燈,都不能讓夜晚更亮一些。”
“足夠亮了,皇上。”
“皇後,你從未見識過黑夜。”
“黑夜在外面,屋裏亮如白晝,可有它藏身的地方?”
“每間屋子裏,都有黑黑的影子。有許多影子跟着朕,朕得讓每一處地方都照得透亮,亮到影子無處躲藏才好。可只要少一盞燈,少一點光亮,它們就會再來。朕受不了它們看朕的眼神。”
“皇上,”我輕喚一聲,不免向他身後看了幾眼,“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
“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他環顧四周,眨眨眼,“那麽,就聽朕說說‘我’的心事吧。”
我在這裏待得太久,沒有辦法離開。有時我得空去趟圓明園,看看那些燒焦的廢墟。我還記得圓明園燒壞前的樣子。在我的回憶裏恢複了它原來的樣子。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修複這所園子。我希望事情回到從前。這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聖母皇太後。事情都被一場大火改變了,最大的改變發生在太後身上。在大火燒起來之前,她不會說“月光會殺死你”這樣的話。我們住在圓明園,我們有許多房間,每個房間都很亮很寬敞,我們暢游的地方,處處繁花似錦,光從任意一個方向灑下,風從任意一個地方吹來,在我心裏,只有快活。你看我現在也很快活,這也是我,可不是從前的我。以前,我是快活無憂的太子,現在,我是快活無憂的皇帝,我快活,是因為我沒有不快活的理由。任何事都不用操心,任何事我都滿意,都弄好了,上朝、下朝,用膳、聽戲,春天鬥狗鬥雞,夏天玩鳥,秋季逗蟲。大多時候,我也認為,我很快活。
可這都是僞裝。事實上,我一點兒都不快活。圓明園的火燒起來後,事情就變了。她變成了另一個人,有着一樣的臉、身材和聲音。怎麽不是她呢?當然是她。只有我知道,她們不一樣。我是說,後來的太後與之前的懿貴妃,她們的眼睛不一樣。形狀還是原先的形狀,只是眼睛的顏色不一樣。有時那雙眼睛是綠的,有時那雙眼睛是藍的,有時是黃和紅色。除非從大火前和大火後一直跟着她的人,才能看見這個變化。可惜,原來服侍她的女官、宮女、太監,要麽死了,要麽逃了。更何況她身上總戴着許多珠寶,那些紅紅綠綠的飾物,複雜的刺繡,都讓人無法看清她瞳孔的顏色。
我看見另一個她,是從熱河回來以後。原本,我以為是珠寶的顏色掉進了她眼裏。那是一個早晨,在養心殿裏,她坐在我的右邊,慈安太後離我遠一些,坐在左邊。她們在聽一個外省官員說話。那官員又老又醜,話又長,我一會兒看看聖母皇太後,一會兒看看母後皇太後,不知道她們為何對這個傻瓜如此在意。聖母皇太後,當然,她總是光彩照人,她身上有那麽多光芒四射的珠子、項圈、簪花和頭釵,她沒工夫看我,她雙眼一眨不眨。那天她很怪。我看了又看,才發現她的眼珠子是綠色的。發現這一點讓我很興奮。好不容易等那官員退下,我就跟她說,母後,您的眼睛為何是綠色的呢?她聽了一言不發,将我領出養心殿。她讓我站好,自己蹲下,和我臉對着臉,眼睛看着眼睛。她問,現在看看,我的眼睛是什麽顏色?我仔細看了看,說,母後,您的眼睛是藍色的。它們的确變成了藍色,像一只禦貓的眼睛。于是我就說,跟禦貓的眼睛是一樣的。我說完這句話時,她的眼睛變得更藍了,甚至藍色沿着她臉上的血管,浮現在她的臉上。她塗着厚厚的脂粉,臉通常是雪花的白,而那藍色像冰淩,令我畏懼。我驚呆了。我不大會哭,也不會流淚,通常我的反應是相反的,當我驚恐不安時,我反而會笑起來。可那一瞬間,我竟然忘了笑。我完全驚呆了!因為那眼睛裏藏着另一個人,那眼裏有另一雙瞳孔,它們時而分裂,時而融合。
皇帝該怎樣說話,難道我沒有教過你嗎?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是你的生母,你卻不懂得尊重我,你和我的眼睛是一樣的,現在,看着我,再說一遍,是什麽顏色?我說不出話,我覺得她眼睛裏的人将我冷冰冰釘在地上。與此同時,我感到沮喪,憂傷,痛苦,連天色也慘淡無光。我不知道我臉上當時是一種什麽表情,我只記得一直以來我十分熟悉的人,突然間我并不認識她了。她是另一個人,我從未見過。我想逃走,卻走不動。只要動一動,整個人像要被拆散一般。她抓緊我,将我拉向她,讓我離得更近,看得更清,她說了一句話,像一道閃電,将我從中劈開。她說,你不聽話,月光會殺死你的。這句話随着那道閃電在我心裏劈出一道深溝。許多年過去了,這條溝壑雖然被荒草覆蓋,但是斷裂的地方依然斷裂。每逢月夜,我就會想起這句話。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威脅,而是一句詛咒。太強的月光,會灼傷我的皮膚,如果我在月下待足夠長的時間,月光會像她說的那樣,殺死我。對此,我深信不疑。
之後,我盡一切可能躲開她。萬一無處可躲,就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這麽多年,她精力充沛,勝過宮裏所有人,她的太監時刻監視着別人,或是互相監視着。當我意識到我也受到監視後,我們之間最後一點母子之情化為烏有。我們雖以母子相稱,可我們不過是在勉強扮演這兩個角色。我甚至認為,圓明園的大火燒毀了我熟悉的她,此後,她被另一個靈魂所占據。我盡量不去這麽想,卻始終無法消除心裏的猜測。沒有人發現,當年的懿貴妃與現在的聖母皇太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件事在我心裏放了十二年,沒有對人說起過,現在,說給你聽,你害怕嗎?
向來,聖母皇太後身上的衣服和首飾,朝服朝冠就不必說了,即便是常服,也是色彩斑斓,五光十色,這些花色和珠寶在她四圍形成了一道光環和奇異的氛圍,沒有人能站在離她更近的地方,看清她眼睛的顏色。
“皇上也許該好好散散心,在一個地方住久了,難免會心生煩厭,何況,皇上每天見到的大多是些老古董式的人呢?我從未看清過聖母皇太後眼睛的顏色,太後衣服的顏色過于鮮亮,我是說,她不像母後皇太後那樣讓人親近。我聽父親說,每個觐見太後的人都怕她,莫不是手心裏都攥着一把冷汗。她畢竟是聖母皇太後,是當今天子的生母,她深具威儀,她說‘月光會殺了你’,不過是一句唬人的話,皇上不必當真。”
“你才進宮,不知道的事太多。”
“皇上說太後眼裏還有一雙眼睛……”
“她是另一個人。不會有人信的。說出來,就是夢話,怎會有人相信呢?”
“皇上,我将信将疑呢。”
“朕又何必一定讓你相信?只是你看看這個,就會知道,月光于朕,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詛咒,絕非杜撰。”
皇上叫來太監幫他褪去衣服,露出肩膀。皮膚上有淺紫色的痕跡,像鞭痕,不過鞭打的時間并不長,用力也不很猛烈。但這已足以令我顫栗。我無聲驚叫,半晌無言以對。太監重新整理好皇帝的衣服。
“痛嗎?”
“這回信了?”
手上也有淺而暗的傷痕。我又細瞧他的臉。
“皇上臉上卻沒有傷痕?”
“你可見我仰臉朝着月光?”
皇帝一直低着頭,我們坐在月地裏的時間也不很長。
“你讓朕如何相信漢人對明月的贊美?漢人的贊美,就是對朕的詛咒。朕中了詛咒,連月光都能傷害朕。朕這一生都躲不過了。”
“可是……”
“可是,朕發現月光真的美好,詩的意境,畢竟不是幻覺。這些傷,是朕為此付出的代價。”
我比皇帝大兩歲,我很自然地将這個男人攬入懷中,心中升起千種滋味。過去,他所走過的路,他的孤單,仿佛半殘的月輪。他講給我聽時,他的孤單和痛楚一并落在我肩上了。
雙瞳
我一直沒有機會在離西宮太後更近的地方,看一看她的眼睛。直視她,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
人人知道,她喜歡慧妃。慧妃是她原定的皇後人選,結果做她兒媳婦的人,卻是我。這一定讓她惱怒和失望。流言很多,有陣子宮外盛傳,大公主是太後指定的皇後人選。可榮壽公主早早嫁了人。只有太後信任的人,才會在離她很近的地方陪伴和服侍。慧妃時常被傳至太後寝宮。慧妃每次與我照面,嘴角總挂着一抹洋洋自得的微笑。皇上早晚會厭倦你的,慧妃想說的不過如此。我倒也樂得在儲秀宮廊外,幹巴巴等太後醒來。
入宮三個月後,我才被傳去太後寝宮。皇後有責任侍奉太後,用膳時,問候她是否進得香甜;睡醒後,問她是否睡得安穩。這是禮儀和孝悌。我要做的,是在太後午睡前,為太後念一會兒書。這件事宮眷們無法勝任,包括慧妃。慧妃磕磕絆絆的朗讀讓太後終于發話說,可以了,你停下來,先把字認全了再念給我聽。念書這件事落在我身上。太後讓我念的這本書叫《紅樓夢》,是流行市井與貴族的一本消遣讀物。入宮前,我不曾想到,這本書竟也為太後賞識。殿本《紅樓夢》,字跡工整秀美,包裝華麗,每頁字數少,附色插圖,紙頁上留着指甲劃過的痕跡,可見,的确是太後十分喜愛的書。太後更衣間的屏風上繪制着書裏的十二幅插圖。這樣看,她就不只是喜愛,确乎是癡迷此書了。太後習慣在誦讀聲中睡去,好似這是世間最好的催眠曲。
儲秀宮很香。有果子的香,香料的香,還有花香。香氣讓我眩暈。太後在榻上小憩,雙目微合。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屋裏擺放的一尊大座鐘,秒針纖巧的聲音,是另一種心跳。我踏進門檻,空氣變得稀薄,只留下香氣。我走近她卻想逃離她,我越是走近便越是想逃離。我并未完全聽信皇帝所言“月光會殺了你”這咒語般的魔符,可這魔符抓住了我。儲秀宮裏有一顆深不可測的心。我集中精力念書,她側身望着我,眼睛被一襲紗簾的陰影遮擋。虛弱的感覺入侵我,我的氣力随着誦讀渙散,我沒法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歡快和輕松的,我聲音沉重,帶着沮喪。儲秀宮有一顆消極的心髒,是一顆已經殘敗卻依然強硬的心,沉重地跳動着。它阻止我。我不得不合攏書頁,收回目光,停止念誦。
她不喜歡我,我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她的徽號是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後。徽號裏含着極高的贊譽和肯定,可這屋子裏有一樣不祥的東西,這東西于人有害,于健康不利。在她面前我不該這樣想,生出這樣的想法讓我羞愧。
她半閉的雙目正冷冷望着我。我更加不安,心裏有一股很深的悲傷遠遠襲來。那注視我的目光嚴厲而冷酷。我們之間僅有三步之遙,卻似隔着千山萬水。
“皇後,為什麽不念了?”
“我無法讀出高興的音調。”
“把臉擡起來。”
我竟然覺得無以面對她的視線,我想立即退出儲秀宮。我十分艱難地與她對視,我們的目光像兩枚銀湯匙撞在一起,沒有火星,卻有刺耳的聲響,這聲音別人聽不見,但足以割傷我的耳朵。我吸了一口涼氣,手中捧着的書兀自落在地上。僅僅三秒鐘就夠了,我已經看到,她眼裏有一道裂紋。皇帝說過,有兩個瞳孔的眼睛,它們時而融合,時而分裂。她有兩個瞳孔,敏銳而鋒利,我眼前浮現出濃煙與幽靈的預示。我慌忙垂下眼簾,竭力掩飾驚愕的表情。
“你看起來吓壞了,我很可怕嗎?”
“不是的,太後。”
“你的臉色很是蒼白。”
“太後,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看着我的眼睛讓你難受了?”
“不,是這裏太濃的香氣。”
“去吧,我要睡了。別盯着我看,那很危險。”
我們相視不過三秒鐘,但這三秒像是過了三天。她背過臉,睡去,發出輕微的鼾聲。她并未因我的反應而感到不妥。要麽她習以為常,要麽,是在有意吓唬和警告我。我從夢魇般的狀态裏蘇醒,盡可能輕地從寝宮退出。我走出儲秀宮的西暖閣,出中堂,過門檻,然後飛快穿過廊子,廊下坐着幾個宮眷,我以更快的步子離開。陽光照着我,而我卻像剛剛從冰湖裏逃生,渾身濕透,喘着氣,竭力想要将陽光和暖氣吸進身體裏。
等我安靜下來,我問自己,我看到了什麽,一雙眼睛裏有另一雙眼睛,還是一個瞳孔分裂為兩個瞳孔?我的思維一時混亂不清,我平日裏的皇後端儀東倒西歪,所幸看見我的人此時都昏昏欲睡。我跌落在自己的軟榻上,心想她最後說,別盯着我看,那很危險——是什麽危險,是“月光會殺了你”這樣的危險,還是被那屋裏一樣不祥的東西削弱了的危險?這是怎樣的三秒,這三秒不過證實了皇帝所言屬實。
我稱那不祥的東西為“消極”。倘若如那咒語所言,月光真會殺死皇帝,那麽殺人之力也一定不是月光,而是消極。
自這不可思議的三秒鐘後,我有了一種察覺力,我的雙眼似乎适應了某種光線,擁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度。我隐約看見,偌大的後宮、宮殿和人,都各有另一種不同的樣子,藏在平時熟識的面相後面。
一切都變得可疑。
皇帝抱怨宮裏越來越暗。在夜間,需要比以前多出兩倍的燈。皇帝不斷讓人點燈,要更亮更多的燈,皇帝不願多作解釋,皇帝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這類似于失明般的恐慌。我撫慰皇帝無從言說的恐慌時,也在撫慰我壓在心底的兩個疑問:
太後眼裏怎會住着另一個人?還有,月光又怎會真的灼傷皇帝?
我找不到答案。
宮裏的生活按部就班,每日重複的是昨天或前天的內容,只有重複讓人心安穩。去太後寝宮,陪太後打牌或是念書,是一項榮譽,會得到別人得不到的賞賜,譬如首飾和上好的綢料。若是某位宮眷得此殊榮,就意味着,她宮外的丈夫可以得到重用。
我想找人說說這件事,雙瞳、月光,以及儲秀宮裏的“消極”。我倒希望有人說我疑神疑鬼,這樣我就不會鑽入淩亂的思緒裏無法自拔。怡親王的福晉曾在太後寝宮裏夜間值班,監視出入于太後寝宮的太監和宮女。我問過怡親王福晉,也問了別的福晉,事關儲秀宮裏的“消極”。我的問題很含蓄,不會被當作把柄。而她們的回答也很圓滑,總令我一無所獲。她們要麽答非所問,要麽極力贊美。大致,每個人都會說,她們很高興陪伴太後,這是她們應盡的職責。我不可能問出更多,也沒有人能說出別的什麽來。父親說,入宮後,不要相信誰,要言辭謹慎。宮眷跟我說,皇後,你剛來,有些事情肯定不大習慣,在這個非同尋常的地方,即便您是尊貴的皇後,也得花些時間适應呢。
我僅僅只是不習慣嗎?
幾個月裏,我适應了宮眷們兜着一兜子贊辭來贊美太後。又過了些日子,我對她們有了不同的看法。宮眷們贊美,是在與儲秀宮的消極,做着無奈的對抗。贊美不過是在為自己壯膽兒,是承認消極,并說服自己,相信去儲秀宮是一個賞賜而非懲罰,是榮譽而非損失。質疑,是對榮譽的損害。瞧,太後總有禮物賞賜,在得到太後賞賜的禮物後,宮眷們更是以全部的心意呈上更多的贊美。這是一天裏的頭等大事,在贊美中,讓自己相信,自己非但沒有損失,反而從中獲益。
但是,怎麽解釋死的消息?如果贊美戰勝了“消極”,那麽,死便是最大的獲益。
宮裏每年選新人補充宮眷的成員,通常命婦、貴婦、貴族小姐入宮做宮眷,內務府也要在滿族平民中尋找伶俐的女孩子充當宮女。每年都需要,是因為每年都有因死亡而等待補充的空缺。沒有人仔細思考和甄別這件事——死。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作為滿人向朝廷應盡的義務,沒有人對死多加思考。只有我在思考,死是一種偶然,還是每個人脫離“消極”的唯一出路?太近了,看不見的病在宮眷、宮女身體裏擴散,讓她們悄無聲息,離開人世,為家族留下可供炫耀的榮譽。太後還會賜下封號和禮服,這樣,死就更顯尊貴。怡親王的福晉,曾得到過太後賞賜的香色蓮花團壽吉服袍,這件吉服便是她入殓時的壽衣。
為什麽沒有人察覺這顯而易見的死的消息?也許這些消息與儲秀宮的“消極”無關。宮眷們将“消極”,視為某種更高的力量在向她們暗示太後神靈般的恩澤。這導致了她們和顏悅色的沉默,以及和顏悅色的沉默地死。
她們是分散的,她們被分為幾組輪流服侍,懲罰吓住了她們。她們不能說出感受到的消極,說出來就是在亵渎聖母皇太後美玉般的名聲。毒在累積,伴随着太後不菲的賞賜,福晉們的丈夫被委以重任,女官和宮女到了婚齡,就會帶着一筆豐厚的嫁妝出宮,這些都作為太後宅心仁厚和她嚴格履行內宮制度的證明,使她們忽略了死。她們是一個一個,悄無聲息地死去的。如果不是她們,就會是她們的丈夫。
通過直覺、猜測,以及核查內務府的出入薄名錄,我得出了駭人的結論。這個結論有毒,可以當作誅我九族的證據。
僅僅在太後的寝宮裏待一段時間,就會被死亡盯上。
不,這并不成立,如果不是儲秀宮的“消極”賜死了她們,那麽她們的死,就另有原因。我或許只是被“月光會殺死你的”這個咒語般的魔符抓住了。當我聽皇帝說起這個魔符時,魔符便在我心中生根,更何況我還中了“消極”之毒。
我将對死的質疑暫且埋在儲秀宮的“消極”裏。
納蘭詞
宮裏,消極蔓延,像流散的光線。宮裏越來越暗,需要更多的蠟燭和燈。黑暗侵入人心。皇帝要足了光亮,卻總無滿足。皇帝是惶恐的,也是無助的。
一天,我對皇帝說,萬事萬物總歸有個根由,皇帝眼裏的消沉與黯淡,總歸有個源頭,難道皇帝沒有抑或不想,還是無法找到這個源頭,看看“消極”到底是何物?
皇帝在我的手心裏寫下一個字,是。
是說他早有此意,還是說,我們現在找找看,看看黑與暗以及所有消極事物的源頭?我們望着對方,同時想到裂變的瞳孔,眼睛裏的眼睛。在我們互相詢問時,我們正在靠近某個答案。然而我們都知道,那意味着懷疑和背叛。
事實上,在看到皇帝肩頭月光留下的灼痕後,我寫了一封家書,向父親尋求解釋和幫助。我的問題夾雜在看似普通的寒暄和問候裏,父親只要将每個句子裏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就會看到我的問題。
月色會灼傷人的皮膚嗎?月光會置人于死地嗎?我在等父親的回答。
父親是保和殿禦筆點中的滿蒙第一位狀元郎。
父親熟悉漢人的學問,同時了解滿蒙的歷史與掌故。可我的問題太奇特了,父親難以回答。我等了很久,才等來父親的回信。父親在信中,依常規先是寫了一大段問候與炫麗的祝詞,最後,父親又依範例規勸說,你蒙受皇恩眷顧,應該在每一日裏反省自己的言行,時刻留意自己的舉止是否合乎規範。研究宮中禮儀和律令,母儀天下是你無可推卸的責任,輔助夫君則是你至高無上的光榮,将你對皇帝的忠誠化為普照大地的暖陽,将你的疑慮棄在腳下,因為,它不能将你引向正途。
父親幾乎什麽也沒有說。
父親叮囑我,要小心服侍皇帝,不要忘記自己身上的重任。我的重任,就是母儀天下。父親希望我不要随意起疑,惹禍上身。只有我能讀出,父親在字句中,藏着的另一番話。
父親說,你問的問題十分危險,父親很為你擔心。一旦進宮,命運就已注定,所有與你有關的事,無論好壞,都超出了父親的能力。你的生活,要靠自己維護,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随同父親的書信一同抵達宮中的,還有一些我素日喜愛的吃食,香囊手袋之類的手工,這都是母親的慰問。在絲綢包裹的最底層,壓着一本《納蘭詞》。是聖祖仁皇帝時的詞人填寫的詞調,而這個本子,是父親的祖父在當年費心收集的珍藏。父親曾說,它是自納蘭詞問世以來最珍貴的一本,書裏留有作者的痕跡。父親沒有說何為作者的痕跡。我猜,是指詞人的印章和簽名。我仔細看過這兩處痕跡。若真是作者的親筆簽名,這字跡離現在也有近兩百年光景。這位詞人暴亡後,他的家族随之衰落,榮華如煙雲散盡,光景凄涼,竟是如同《紅樓夢》裏的段落。書和納蘭容若的簽名都保存得很好,完好如新。父親在沉默了兩個月之後并未回答我的詢問,而是說“如魚飲水”,豈不暗指答案在《納蘭詞》裏?
納蘭詞在刊印之初,是人人争唱的詞調。納蘭詞調,是我做女孩兒時的讀物。我讀納蘭詞,會生病,會染上傷寒,還會沉睡不醒,有時天會忽然間陰沉下來。三十一歲暴亡的詞人,許多詞是寫給他早逝的妻子的,詞人沒完沒了叨念亡婦,在字句中留下種種猜測,使這位亡婦凄迷莫測——納蘭容若,這位近兩百年前的詞人,在向一個消散了的亡靈做無休止的傾訴,好像她在他身邊傾聽一樣。
我一直在躲避這本書。
大婚時,我有幾十個箱籠搬進宮裏,唯獨這本書,進宮前一夜,我将它從嫁妝中取出,放回父親的藏書樓。既然是曾祖父留下的珍本書,只有留在原地才算妥當。我這麽想。可我真正的想法是,我不要這本書跟着我,我要離它遠一些。然而,整理箱籠時,本該待在藏書樓裏的書,卻出現在我眼前。
它是怎麽跟着我從大清門一直走進了承乾宮?
端午節,我備好一份禮物,很鄭重地将書包好,跟禮物放在一起。我在信裏說,《納蘭詞》一直都是父親珍貴的收藏,交還父親,将它保管在藏書樓裏,該是這本書最好的歸宿。
我不可能記錯,書已經回到了藏書樓。因而,當我從父親送來的小箱籠底部看到這本書,一時,好似往日一直想要擺脫的夢,再次追上、抓住了我。
這是它的意願,是它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