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我,進入宮廷。它借父親的書信,再度回來。
我撫摸這本書的封皮,紙張的紋理,上面微微凸起的字跡,一陣顫栗掠過全身。它就想在這裏,我無法改變。我虛弱地坐在書旁,不知該如何處置它。沉思良久,我将它放在平日不會打開的箱籠底層。我想我永遠不會再翻閱它。父親不大可能特意将書送來,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書裏所有的字,都印在我腦子裏。我的記憶,連我自己都深感恐慌。我看過、讀到的書,會一字不漏地留在頭腦裏,包括每一個字的特點、刊印時的瑕疵。整部《紅樓夢》全裝在我的腦子裏,無論哪一段,我都能準确無誤地背出,一字不漏地默寫。我沒有在宮裏提到我會背《紅樓夢》,只因說出來可能會被視為賣弄和炫耀,尤其是在女人識字不多或是完全不識字的環境中。
這些,父親是知道的。父親沒有必要這麽做。在我将這本書壓在箱子底部前,我抑制着心裏不斷翻滾的惶惑,翻了翻這本書,看看裏面是否夾着別的什麽,一個紙條,或是另一封信。
裏面什麽都沒有。
李蓮英
太後的雙眼隐沒于珠光寶氣中,太後身邊的總管太監審視着每個人,盾牌一樣将所有人的目光擋在外面。
總管太監叫李蓮英,是受太後恩寵的安德海之繼任者。
沒有人願意向那張臉上看一眼,那是一副臉的盾牌,拒絕探視。在宮裏,只有太後的養女,固倫榮壽公主是一個例外。
宮外盛傳李蓮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我從未見他處罰過誰。進宮後依然聽到宮眷們竊竊私語,說他殺過很多人。我不能将李蓮英與殺人聯系起來。我時常想不起這個人。這奴才渾身上下并無奇特之處,甚至可以說毫無特點。因為毫無特點,我很難想起他的面目。若是讓見過李蓮英的人坐下來細想,會覺得自己其實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兒。若是單獨回想這個叫李蓮英的人,他的臉、下巴和嘴的形狀,無人可識。關于那些與別人不同的,單單屬于他的特征,再想也是一無所獲。我努力回想我見過的李蓮英,不但一無所獲,還會因為無法觸及他的形貌而焦慮。想想吧,我每天都見到這個人,卻想不起他的樣子,而且越想,越是懷疑宮裏是否真有其人——在我腦際中晃蕩的,僅僅是一個名字。
一個人與一個名字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于李蓮英,名字是他的全部,若是沒有名字,這個人便是子虛烏有。當然,不可否認,李蓮英是內宮主管的名字,而與這個名字相關的,是一個人。這個人叫李蓮英。我在記憶裏搜尋我對這個名字的印象,他的外形與輪廓是那麽不确定,難以辨認。他的面貌沒有在我的記憶中停留片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他随時出現在宮妃女眷面前,他深入後宮的角角落落,還有那些遠離東西兩宮的許多荒廢的庭院,那麽多被遺忘且正在腐朽衰亡的女人。無疑,他關聯着宮裏絕大多數不為人知的秘密。他來,傳太後的懿旨,提醒各大節日的安排,妃嫔們該準備的禮物,平日裏的賞賜與處罰。外省官員觐見皇帝,必須經他的通報和審查,也由他決定哪些人會被接見,哪些人要遭遇拒絕——他是執行人,又是監視執行之人。在宮裏,他無處不在。
在宮中,他無處不在,如空氣般無形而重要。可他到底是一個真實存在着的人嗎?這是最大的疑問。我的印象裏,沒有這個人存在過的跡象。我在自己的記憶裏根本捕捉不到這個人留下的痕跡。我問宮眷對他的印象。她們說,他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太監。除此之外,她們不能說出更多的內容。她們其實像我一樣,對他一無所知。如果她們想一下,我相信,她們會感到惶恐。比如說,這個人是長臉還是圓臉,是胖子還是瘦子,他的身高大約是多少,他是掃帚眉還是根本就沒長眉毛?這些問題,根本無法回答。每個人都給過我一些回答,卻沒有誰的答案是相同的。宮眷們依靠的是猜想,而不是眼之所見的印象。她們習慣信任已有的答案,而不是眼見為實。恐怕,只有我還能思考這類司空見慣之事。我入宮不久,還沒有染上宮中積習。
那麽,這個人靠什麽,讓別人知道,他是李蓮英,而不是高蓮英或張蓮英?在我的注意力離開他模糊的形狀時,答案漸漸明朗起來。全憑了一個名字和一身衣裳。名字是太後賞賜的,衣服也是。李蓮英憑借一個名字和一身裝束,在許多奴才中得以被辨認。雖說,太監的衣服大同小異。李蓮英的裝束與旁人卻有着顯著的不同,這并不僅僅因為他的總管身份。太監們的衣服來自內務府織造處,李蓮英身上的衣服一望而知,出自不同的地方,就像同樣的布匹經由兩個手藝大不相同的裁縫之手,即便事先定好衣服的款式,結果卻大相徑庭一樣。人們是從對衣服的印象中記得或是認出他的。這等于說,是衣服的特征替代了這個人的特征。
李蓮英在自己一身衣服裏消失了,同樣,他也消失在他的名字裏。沒有人真正看見和記得他。沒有特征就是他的特征。說到底,他不是以人的方式出現和存在的。
大內主管李蓮英像盾牌一樣立在太後身邊。許多一模一樣的早晨,是這樣開始的。天亮前,站在一群問安的宮眷中,可以悄悄将視線在太後與總管身上來回移動,會有眼花缭亂的感覺,會發覺他們身上的衣服有着異樣的活力,而衣服裏的人,卻因衣服的這種格外令人矚目的特征忽然間隐退和消失了。倘若緊盯着一處花紋看,那些靜止的紋理,恍惚間,都在動,蝴蝶會飛,而花卉在不斷張開,花的枝蔓、葉片,都有着異樣的活力,又像繩索編結的網一樣結實牢靠。它緊密地纏附在衣服裏的人身上。
我在清晨問安的隊列中,常常陷入這些胡思亂想中。這都是些大逆不道、罪該萬死、株連九族的胡思亂想。我控制自己盡量不要有這些危險的、時不時讓我顫栗一下的想法。可我無法阻斷自己順着這個想法試探,我甚至認為在衣服所簇擁着的太後身後,是有第二張臉和第二個身體的。這些總是糾纏着我,讓我好似站在一片骸骨與廢墟之中。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在胡思亂想嗎?我向四周看去,每張臉都有皮肉有血色,又都很平靜,只有我站在邊緣——一個分裂的邊緣,像生和死的鴻溝一樣深邃的邊緣。
午休前,我要為太後念書。我心裏懷着的缤紛混亂的猜測和幻想,蟲子般爬滿了我的心,我不得不将它們藏在平靜的面孔和波瀾不驚的聲調下。這就是我說的分裂。自然,我可以将自己引入這部消遣讀物所描繪的園林,以及一個又一個由文字雕琢的女人。這部書在宮裏宮外都很受歡迎。慈安太後的多寶格裏也存着這部書,嫔妃宮眷們即便不識字的,也多少了解這部書的情節。養心殿裏有這部書。獨獨皇帝不同,我從未見他碰過。說來,這部書只以微少的筆墨暗示了它和宮廷的聯系,書中的園林,很像皇帝提到過的圓明園中的暢春園。不同的是,一個已經被焚燒,一個正在由文字建立,又最終為文字所荒廢。大觀園,不是毀于一把大火,而是在文字和誦念聲中漸漸失去了活氣,伴随着一個又一個女人的離世,園林漸漸已成幽靈之所——我以極緩慢的語速念着這部書,遇到太後感興趣的章節,還需反複念。我的聲音強壓住頭腦裏紛亂的想法。僅僅将文字念出來,簡單而平直地念出來。聲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太硬,也不能過于無力,要以合适的音調将太後送入睡眠。
太後雙目微合,發出輕微的鼾聲。我知道,即便進入儲秀宮也并未能縮減我們之間的距離,念書不能改變之前的嫌惡。周到的問詢與照料她的起居,并不能使我們的關系得到緩和和改善。我們的關系始終是緊張的,除了念書外,我們間無話可說。我不得不認為,這是太後為了緩解與親生子關系的小小讓步。于我,卻是每天必經的懲罰。儲秀宮的“消極”一再懲罰我。我來,也一再證明初來時的挫敗與沮喪,并非出自對太後過度的敬畏恐懼,而是由于“消極”。只要進入這裏,就會被消減,快樂在消逝,順暢的呼吸變得急促,所有發自心底的聲音或舉止都受到警告和阻止,一切自然而然的情感都必須抑制,甚至連我的臉色也晦暗下去。這是未被了解的喪失感,充滿了追悔莫及的悲傷,它侵蝕我,鑽入我的指甲和腳踝。
鬼打牆
我陷入後宮生活,越來越忙碌卻一無所成。我一直未能懷孕。每天我們總能見上一面,早朝前,向兩宮太後請安時,匆忙看對方一眼。皇帝匆匆離去,将一個醒目的空缺留在大殿。用膳時,我陪在太後身邊,皇帝在另一個地方,身邊只有幾個太監。在我旁邊,皇帝空出的地方,嫔妃們毫不留情,占據了它,可它在我眼裏依然醒目。這個空缺缺在了我心裏。宮裏每天都有節目上演,做手工、禮佛、燒香敬神,還有吃飯睡覺裝扮這些頭等大事,沒有哪件事情是有意義和有趣的。皇帝就是我的意義,可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皇帝也是其她嫔妃的意義,因而,女人總是相互排斥和充滿敵意的。
我們之間的距離,莫名其妙地拉長和改變了。養心殿沒有移動,承乾宮還在原處,而從承乾宮到養心殿,一夜遠似一夜。最初,夜間我們還能時常見面,像《紅樓夢》裏的表兄妹一樣,你來我往,在夜的長巷裏穿行,躲避過度明亮、灼傷皮膚的月光。皇帝對月光的恐懼減輕不少,盡管,月光依然在他身上留下傷痕。月光,依然是有毒的。和皇帝在一起,與有毒的月光捉迷藏,這種回憶在我看似熱鬧實則孤單的生活中日漸珍貴。我用它,用到潔白透亮。晚上,我也用回憶這盞燈為皇帝制作傘具,不為遮雨,為了擋住有毒的月色。
許多天後的一個深夜,我終于放下銀傘柄,向養心殿走去。皇帝在等我。我們只隔着幾個大殿。然而,宮女們整夜挑燈随我疾步快走,卻怎麽也走不到養心殿。這段路一直在變長,西長街夾在高大的宮牆間,不該轉彎時轉彎,該暢通時又堵住了,而在旁邊,忽又生出許多岔道,将我們引向別的方向。夜間的西六宮,與白天的西六宮是兩處地方。我眼前的景象既确定又恍惚,宮殿不停調換位置,走得比我快,比我更有方向。大殿阻攔我,黝黑的影子将我熟悉的地方變成迷局,到處是誘騙和錯誤。道路平整,宮牆的朱紅色也未消退,只是總也走不到盡頭。路的盡頭是養心殿,可只要我們出了承乾宮,道路就變成了繩索和死結。一旦陷入道路,就算磨平整個夜晚,也無法找到盡頭。宮殿組成了新的布局,每個拐角和拐角所顯示的方向,要動用我全部的智力與直覺來辨別,每一個延長的路段,要我做出判斷、鼓足勇氣,向前走。
可我一直在向後倒退。
夜像濃稠的墨汁,十二個宮女提着十二盞宮燈,依然無法照亮糾纏不清的道路。游動的宮殿陰風習習,鬼影綽綽,我們因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腳步聲而心驚肉跳。已是盛夏,月色渾濁不清,夜風潮濕,散出黴味,陰氣森森,我和侍女們手腳冰冷,能想到的只有墳墓和不見天日的地洞。宮燈忽然滅了,十二個宮女圍抱在一起,護我在中心。宮女們瑟瑟顫抖,我也一樣,一下子掉進了數九寒天。我向四面望去,我一直走在錯誤的路上,每一個方向都令我遠離養心殿。路不願我見到皇帝。一夜,我們在兜圈子,既不能往前,也無法退回。天亮時,方才發覺,我和宮女們滞在離寝宮不足五十米的地方。
另有一次,我不知怎麽走到了一處地方,像是出了紫禁城。其實不然,最終我發現自己只是走進了距西六宮很遠的一處荒廢的宮殿。盡管荒蕪破損,卻有太監值班。太監說,這是永福宮,自打順治朝的孝獻皇後住過後,就再無人居住。永福宮的屋檐上堆積着上百年的灰塵,像有毒的月光一樣蒼白。
宮眷們說,這叫鬼打牆。宮眷們在背後議論這件事,當作笑談。皇後若一整夜在一條小巷道裏轉悠,再怎麽說,都是一個笑話。但這是一個可怕的笑話。沒有人覺出其中的可怕嗎?我不相信。只要想一下熟悉的道路片刻改變,她們便會像我一樣惶恐;同樣,走在一條無限延伸的道路上,也一定有人不會不生出和我一樣的絕望。可宮眷們只當這是一個笑話。
嫔妃們笑我,一則她們沒有自由出入皇帝寝宮的手谕;二則,她們正在以無眠的職責服務于太後,而皇後卻耽于享樂無視她們的付出。皇後在夜間的行為多麽自私可恥,皇後不該主動找皇帝,即便皇帝給皇後以特權,皇後也該顧念衆人的感受拒絕接受,否則,皇後就該失去後宮的統領之位。總之,皇後用這樣露骨的方式斷送了自己的合法身份,這是結論。宮眷們竊竊私語,交頭接耳,這些嗡嗡聲加上幾次鬼打牆,皇帝給我的特谕,就變成了一張廢紙。
我為皇帝制作的傘具已近完工。用竹子做傘骨,用驅邪紙做傘衣,我用墨筆在傘面上寫滿漢字作為裝飾。我寫在傘面上的,全是歷來漢族士人最好的關于月光的詩句。我相信這些詩句可以辟邪,會在皇帝頭頂撐開一片夜空,将月光裏的毒擋在外面。
當我在暗地裏成為妃嫔們的笑柄時,只有一個人表情莊嚴,神情陰郁,專注地走着自己腳下的路。她一貫如此。這天,又是賜宴這樣的聚衆之所,太後尚未駕到,所有人都等在儲秀宮前殿裏,竊竊私語,話題自是與我有關。榮壽公主來了,一如往常,目光掃過衆人,令所有的聲音消停下來。她筆直地走到我身邊,聲音不大,宮眷們卻都能聽到。其實每個妃嫔宮眷都小心聽着,生怕錯過一個字。公主說,皇後,您進宮這麽久,我卻沒有邀請您到翊璇宮坐坐,說會兒話,很是失禮,不如晚些時候,去我宮裏喝杯茶,拉拉家常如何?她說話時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悉聽尊便,我說。那麽就在今晚七時,你看如何呢?好吧,我說。這個約會讓宮眷們從此絕口不再提鬼打牆的事兒。
沒有人再議論我了,除了慧妃。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我計算好時間,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七時整,我的轎子來到大公主的宮門前。我走下轎子時,天黑了下來。
“你還好嗎,皇後?”大公主問。
我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笑了笑,一言不發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很好看,頭發還是許多年前的發型。無論是衣着還是表情,她都離我很遠,立在另一個地方。
“我該早些請你過來的……”
“公主,別客氣,我本該早些來拜望你的。”
她看着我,眼光幾乎是柔和的。這與她在別的地方很不同,她以嚴厲和冷酷著稱。
“到屋裏說會話兒吧。”她牽過我的手。
我們走進院子,宮眷們私下稱這裏為寡婦院。誰也沒進來過。這裏跟別的宮殿卻也沒多大區別,只是到處種着雪片樣的花草。我們在正殿落座,宮女奉上茶點。
“這是新茶,來,嘗嘗。你比剛入宮那會兒瘦多了。”
“我還沒有适應宮廷生活,很多事情像做夢一樣。我希望聽到公主的忠告和指點。”
“你在這裏随時都會遇到怪異的事端。正如你所見,你看到的,就是這個地方,而不是別的地方。事實上,我無法給你忠告和指點,雖然我在這裏住了很久。即便我給你忠告,許多事也還是無法避免。譬如說,我勸你盡可能別碰那些衣服。但是你每天必須穿上這些特意為你織造的衣服,你別無選擇。所以說,事情不可避免。你該知道,這宮裏每個女人都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高高興興的,這并不因為她們虛僞,而是出于需要……瞧,你的手指甲都劈了,你在忙着做一件什麽東西?”
“我在做一把傘。”
“為皇上?”
“月光對他有害。”
“你确信傘有用?”
“我……希望如此。”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月光有害,那被它傷害的,就該是所有人,可為何單單只有皇上一人?”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
“還有,這宮裏有很多醫術高超的禦醫,也可以傳喚宮外的大夫,為何,沒有人能為皇上解除這樣的傷害呢?”
“我找不到答案,請公主詳解。”
“都是命裏帶來的。”
我等着聽她講下文,她卻不再說。
“都是同一類事,包括鬼打牆。同一件事情在每個人身上會有不同的反應,就是這樣。”她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聽說你有許多藏書,你的陪嫁中有十幾個箱籠裏裝的都是書。你果真讀過箱子裏那些書,所有的書?”
“是,公主,我帶着它們,是因為它們一直陪伴着我。其實這些書我全記下來了。”
她陰郁地看着我,好像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我早聽說你學識淵博,這會讓你在宮裏更加孤立。不過,每個人都是孤立的……我請你來,是想請你為我解一個謎。”
“公主請講。”
“我聽說你随身的箱籠中藏有一本書。”
我立即想到,她說的是《納蘭詞》。
“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哪本書。”
“公主,你指的是……”
“不必說出它的名字。那是你曾祖父的珍藏,之後為你祖父和父親繼承,現在是你。”
“這本書一直跟着我。”
“如果我說,這本書其實想跟着你回到宮裏來,你會怎麽想呢?”
“我猜不透它的想法。”
“你了解它的身世嗎?它原本是宮中舊藏。書的作者生前用特殊工藝刊印了七種不同的版本,分散在與他交往過密的人手中。這七本書中,有六本已毀,只有去了江南的本子抄回宮裏。後來這個本子神秘失蹤,失蹤的這個本子就在你的箱籠裏。”
“公主何以如此清楚這本書的來龍去脈?”
“它也曾是聖祖的藏書,雖然時間不長。”
我笑了笑。我感到不祥,想掩飾自己。
“公主,你誇大了一本書的……魔力。難道說,它是憑着自己的意願回到宮裏來的?還有,它既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宮,當初又因何離宮而去呢?既然,它是一本有主見的書……”
我笑不出來了,我意識到,從我見它的那一刻起,這本書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影子一樣跟随我,不動聲色地注視着我。這是我時常從夢中醒來的原因。
“你是說,它利用我回到宮裏?”
“你一直帶着它。它也一直跟着你,你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這意味着,你不僅将它放在箱子裏,你還将它随身攜帶。即便這本書被焚燒了,你也不可能丢棄它,它長在了你的腦子裏。想一想,一個人要怎麽做才能忘記她已經牢牢記住的東西……”
“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你是它選中的人,你來這裏,是為了替它完成一件事。”
“一件事?”
“去問問它吧,問它為何要回到宮裏來——我知道它要回來,預言預示了它回來的時間,這可不是簡單的巧合。”
“問一本書?”
“它重新回宮,也許是為了赴一場前世的約會——它決定好時間,也謀劃了回來的方式,它是跟着你用十六乘大轎從大清門入宮的。”
“你讓我糊塗了……”
“翻翻你腦子裏的那本書。它既然已經深入你的記憶,它就在你身體裏留下了痕跡,甚至可以說,它紮根于你的腦際,不是你在讀它,而是它借你說話做事。也許我不該這樣設想,你一直在聽從它的意願,而它也一直看着你的一舉一動。”
我深吸一口氣,恍然如夢,又像大夢初醒。不,我還沒有完全醒來,我需要一個瞬間,看清真相。它就在我旁邊,而我一直沒有發現。我雖然離它很近,但我被一層屏障擋住了。
“它是一個亡魂嗎?”
我氣若游絲。
“它是一本非同尋常的書。你有很多疑問,我也有,或許,你真該問問它。”
“問一本書?”
“看來你從未問過它。”
“你為何如此肯定?”
“憑着我在宮裏生活的這許多年。”
“我該問什麽?”
“問你想知道的。”
屋子暗淡,談話讓我呼吸急促。
“我聽說……你收集亡魂?”
“我只是不想毀滅,留點兒東西在這裏罷了。我收集的不是亡魂,而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
我将一塊尋常的帕子放在茶桌上,走的時候也并未帶走。
“別緊張,來,用些點心。”
她聲音嚴厲,手指像一根根冰棱。我将一小塊松糕送入嘴裏,卻沒有嘗出半點滋味。
起轎回宮時,我心裏躊躇不安,怕再次遇到鬼打牆。公主似乎并不為此擔心。侍女拿來的托盤裏放着許多黑色的綢布帶子。用這個蒙上眼睛,就可以像來的時候那樣原路返回。我将信将疑,又不便多問。我和轎夫侍從用綢緞蒙上眼睛。将所有的宮燈都熄了吧,讓你的轎夫盡可能向前走,一直向前走。公主說。我坐進轎子,本來天就黑了,現在熄了燈,又蒙上綢布帶子,就更不消說了。我們稍稍等了等,以适應這前所未有的方式。我聽到公主聲音硬硬地叫道,起轎,走。我這一行人在一團漆黑中走上這段回頭路。在心裏認準一個方向,公主說。無論前面是什麽,殿堂還是亭臺樓閣,只要走就能過去。
我蒙着眼睛,卻能看見黑暗中的宮殿,它們閃現在我腦子裏,又像為我親眼所見。它們沒有方向也沒有次序,我眼見轎子踩着一座座大殿走了過去。那是寧壽宮、鹹福宮、重華殿和寶華殿。遇到花園,從花園上走了過去,遇到亭子、游廊或橋也都如履平地。我沒有看到皇帝的養心殿。鐘翠宮被我的轎夫踩在腳下,慈安太後寝宮裏的燈還沒有熄滅。這一切都是在我蒙着眼睛的情形下看見的,如果這可以稱為“看”的話。宮殿位置錯亂,這說明宮殿還在移動。我一會兒在西六宮一會兒又是在東六宮。我走了很多很長的路,卻未覺出時間的改變。這條路像一截繩子,從翊璇宮到承乾宮,我沒有時間的印象。我不曾從時間裏走過,我從時間的表面輕輕滑了過去。我不能問為什麽,不能說話,不能大聲出氣。我生怕這些黑黝黝的影子在聽到聲響後會被驚醒。別驚醒它們,它們在夢游,驚醒它們是危險的,跟驚醒夢游人是一樣的道理。我遇到的,偏偏是宮殿在夢游。我用一個綢布帶子将自己與它們隔離。我不能解釋,我在接近一個問題和一個答案。當我快要觸到答案時,我回到了承乾宮。
我換了件藕荷色睡衣,拆散發髻讓長發垂在背上。
我讓侍女将所有蒙眼的綢布帶子收好,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熄滅屋裏最後一盞燈。
我讓所有人退出宮外,獨自坐在寝宮裏。
裝《納蘭詞》的箱子就放在我對面。我端坐椅子上,閉合雙眼。榮壽公主說,問問它。我想問它,為何一定要來宮裏?我将頭發攏到耳後,身上一無飾物,臉上也沒有塗抹半點白粉胭脂。我拿起一路用過的黑綢帶子,重新蒙上雙眼。眼睛欺騙我,要蒙上眼睛。如果一路我遇到的,都是真實的宮殿,我為何感覺不到些許颠簸?坐在轎子裏最容易覺出道路的起伏,可轎子異常平穩。轎夫沒有走錯一步,蒙上眼反而很快就回來了,蒙着眼反而躲過了鬼打牆。我之所以越過這些撲朔迷離的障礙,是因為我們不再以所視作參照,而只憑借心裏的方向。遮住雙眼,才能不為夢一般的景物所迷惑。我弄不清那些建築的魅影是如何形成的,也許我誤入了別人的夢。
不,公主說了,這是一個咒語。
我在一條綢布帶下坐着,沒有睡意,沒有舉動,也忘了時間。
我漸漸感覺到它的形狀,與它的距離。
它是一點點從黑暗中凸顯出來的。比黑暗重,而且稠密。我伸出手并未摸到它,而是穿過了它。它沒有實在的形體。
它是由它開始的深淵,是另一段時間或路程的入口。它更加黑重,更密集,有形。仿佛另一個我坐在對面。
我吃了一驚,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我閉着眼,卻依稀看見它的形狀。它像一尊塑像。它怎麽會是另一個我呢?跟我有相同的輪廓,一樣垂到座椅下方的長發,并在一起的雙腿,左手和右手,嘴唇和下巴的形狀,鼻子,耳朵以及單薄的衣衫。
它端坐着,沒有味道。
我聞不見它的味道,這讓我緊張。我問,你是誰,為什麽老跟着我?它一言不發,也沒有任何動靜。我知道,如果我摘掉蒙眼布,它就會消失,像從前一樣,窺視我而不被我發現。它一直都在明目張膽地盯着我,只是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在沒有絲毫亮光的地方,盡力覺察。
它不被我理解。它光滑,沒有熱氣。它周圍的空氣在收縮,像平整的絲綢在起皺。
它也許就是死亡,卻不像死亡那般冰冷。它也許是一個人的魂魄,它就在我對面,十九年來我們形影不離,只是我第一次這樣面對它,不免生疏。它是我的敵人還是我的護身之物?它左右我,它左右我的心和力來自哪裏?
《納蘭詞》中有一個死去的女人。
《納蘭詞》不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而是持續地與另一個人對話。詞人用憂愁之水不斷澆灌和撫慰這個人,以使她的形象更鮮明。而《納蘭詞》從黑暗裏凸顯,變得有形和可以觸摸。它是文字中的文字,就像星辰閃爍于夜空。它活在文字中,它的肉身由文字組成,讀它,念它,它就會從遺忘的塵埃中重獲形式,給它以血肉和情感,為它留住顏色、容貌和才智。
在第一次讀《納蘭詞》後,我自然地反抗和排斥它,這并不是有意識的。現在想來,它其實與太後寝宮裏的“消極”很相像,讀它會得病;讀它,我周圍的光澤會無端減少,變得淡弱。
我感知這些變化,本能地避開它。它不祥,且暗含惡意。自然,它還有另一種存在的方式,就是活在我的記憶裏。它已經這麽做了,每一個篇章,都放在我記憶的庫房裏,而我無法清除。對此我毫無辦法,它在我的腦子裏生根,它長在根莖上的枝葉漸漸覆蓋我,将置我于它的陰影下。
“為什麽要這樣?”
我摘下綢布帶子,眼前一片虛無。我對面盡管有一把椅子,可沒有暗于周圍的團塊和人形。但我确信,它來過,在我張眼看的同時離開了。
它就是納蘭容若的《納蘭詞》。
我将它有意放在箱子最下一層。
我點燈,打開箱蓋,一眼看見書卻在最上一層。我丢下箱蓋,像丢下一個燙手的手爐。
它就是我的想法,是進入我腦際的思緒,是它在教我領會它,并命令我重新翻閱。
我大聲叫我屋裏的幾個宮女全過來,我問誰動過這只箱子,又是誰重新整理了裏面的書本?有個宮女戰戰兢兢站出來,承認自己整理過這個箱子。我讓你這麽做了?她搖頭。你怎麽敢私自動我的箱子?宮女立即跪下。
皇後,她說,我前天在這間屋子裏做清掃,看見這只箱子上落了些香灰。我清理灰燼,當我起身離開時,忽然想到應該打開箱蓋看一下。在平時我是不會這麽做的,可當時,我忽然想知道這箱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麽,為何皇後很少打開它,卻将它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箱子上有鎖,我知道鑰匙就放在梳妝臺最下面的小抽屜裏。我拿了鑰匙打開箱子,一件件拿出裏面的東西,都是皇後從宮外帶來的書。皇後的書都很新,很好看,雖然我不識字,可還是翻了翻其中的一本,是我最後拿出來的那本。那本書……我只能說,它很……誘人,就像食物一樣。僅僅看它一眼,我就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我翻開書,每一頁都只有很少的幾段文字,大多紙頁都空着。我想,這多浪費呀,為何空着的地方不寫滿字呢?我就這樣一字不識地翻了翻這本書。然後又将所有的書依原樣放回。我合上箱蓋時,忽然被一種強烈的意念控制,不得不重新打開箱子,将裏面的書重新取出,将壓在最底層的書放在了最上面。我不能不這樣做。我必須這麽做。我覺得那樣一本書壓在最底層太可惜了,皇後一定弄錯了,打開箱子,皇後一定喜歡第一眼看到這本書。我這樣做了。我沒有弄壞箱子裏的書,請皇後明查。
它通過別人實現自己的意念,它有能力将自己的想法轉變為他人的想法。這就是解釋。
我讓所有宮女離開,既然,實際上我已經跟它相處快二十年了,那麽我沒有辦法在今天不與它繼續相處,如果要發生什麽就讓它發生好了。這樣想,我放下心來。黑暗中,有一雙眼睛與我對峙着,直到我沉沉睡去。
我醒來時,幾乎無法分辨自己身處何處,卻覺察到一縷淡而稀薄的目光。我尋找這注視的源頭。這裏有一樣東西,夜晚,它比夜的顏色更重;白天,它披着一身雪花的皮毛。它從一個角落裏站了起來。它走到我床邊,停下。它不是一團亮光,它比周圍稍亮一些。沒有人能看見它。它就在我旁邊。我知道什麽也摸不到,不會有實體的感覺,它頂多是一個輪廓,有誰觸摸過畫在紙片上的人?可我還是伸出手。我抓住它的輪廓,像一個環鏈套着另一個環鏈。宮女陸續為我梳頭穿衣,差不多該是動身向太後請安的時候了。我一直握着它。鏡子裏沒有它。沒有人能看見它,她們穿過它,經過它,踩在它腳上。她們為我戴手镯時,手镯也戴在了它的腕上。我不想逃脫了,它附在我身上。
白色
它沒有重量,溫度,觸感,我帶着它,去了太後的寝宮。儲秀宮裏沒有人看見它。它不是我的影子,而是我緊緊抓在手裏的白色輪廓。我沒有恐懼,想到我與它已共處二十年,我的恐懼就淡了。二十年來它一刻不離盯着我,我如今抓着它,便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也許,過去它一直像今天這樣與我如影随形。除了幾句必須要說的話,它和我一樣沉默無聲。
如今,只有在這裏才能遇見皇帝。早到的好處是,我們可以在等太後的時候說幾句話。
皇帝說,我等了你很久,可你一直沒來,我給你的手谕行不通麽?我遇到了鬼打牆,皇上,我說。晚上我會去承乾宮,皇帝說。路很難走,我說。不礙的,皇帝說。我的耳環戴錯了嗎?我有意問。沒錯,是鑲有三顆東珠的耳環。
皇帝沒有看見它。它緊貼着我,和我重疊在一起。我一直攥它攥得很緊。在進入儲秀宮後,我看見它從我手裏悄悄隐去,像白色隐于白色。
午後,在儲秀宮,剛剛念了幾頁書,太後就睡着了。我靜靜站了一會兒,合上書頁,打算退出。太後忽然說,你這個皇後,總想糊弄我。我不确定太後是否在說夢話。又聽了一會兒,并無下文。我退出太後寝宮,兩個宮眷進來接替守在裏面。我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