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回走。廊子裏幾個值班的宮眷在打盹。它坐在她們旁邊。白色的輪廓。我沒再抓它。它投在我脊梁上的目光,像片月光。
我不再有意尋它,它反正一直都在。我極度困倦,很快就進入夢鄉。我被夢牽着,走過一道又一道大門,每道門裏都空空如也,長滿荒草。接着,我看見前面有一個背影,不回頭,也不停下。我穿行在荒草裏,緊跟它。我很累,得不到喘息,卻無法停下腳步。我被一股力量抓着,不得不向前一直走去。我會被囚禁在這裏,在夢裏。當我這樣想時,四面立時起了高牆。我驚呼,卻發不出聲音。我努力睜開雙眼,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個宮女坐在一邊打瞌睡,另一個宮女在做荷包。她們在等我醒來。
我已經醒了,只是動不了。我努力想要掙脫,我伸出手,可沒有人看見。打瞌睡的宮女還在打瞌睡,繡荷包的宮女看了我一眼,用帕子幫我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埋下頭。該死的荷包,她根本沒有看見我在求救!我絕望地躺着,知道已被禁锢,是夢裏,豎起的高牆将我關了起來。我陷在身體裏無法動彈。
它立在門邊。我們終于有機會對視。
我從未見過與它相近的形象,像來自于另一個地方。或者說,像是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束照亮。它顯現的樣子并不十分清晰,它差不多透明又無色,雙眼大而空洞,像深淵。那是我一直本能回避的目光。它從不眨眼,只是稍稍轉動眼珠。它穿着顯然不是我這個朝代的衣服,衣服的顏色很淡。總之,它少顏無色。頭上沒有首飾,也許它太輕了,難以承受首飾的重量。它就是與詞人對話的人。文字裏的人。通過念誦得以長存的人。它投向我的目光,像月色隔着紗窗。它的兩片薄唇微微啓動。
“皇後。”
它低語、嘆息般的聲音。
“你是誰,為何一直跟着我……?”
我有太多問題要問,它并不回答。
“我守了你很多年,你該信任我才對。來,把手交給我。”
我掙紮着想要後退,卻并無進展。
“醒了,你就看不見我了。”
我沒有看見它走動,可它已經來到床前。它拿起我的手,就像兩只手的輪廓交織在一起。
宮女對這些毫無所知。
“站起來。”
我感到一股力量将我拉起。我虛弱不堪,沒有分量。我被牽着走到梳妝鏡前,心裏卻無驚恐,反而平靜。絕無反抗也無法反抗的平靜。我将眼光移向鏡子。鏡子的一角映出另一個躺在床上的我。鏡子裏裝着另一個我。鏡子裏沒有它。
“你看,帶走你如此容易。”
一時我覺得眼裏湧滿淚水,卻沒有淚水從眼眶裏流出。
靈物
我是你的家族一直珍藏的珍本《納蘭詞》。你在鏡子裏看不到我。我縮在小角落裏,可你一直錯以為,那是我待的地方。不錯,我是那本書,而不是書裏悼念的亡婦。我由文字勾勒,由文字潤色,然而我并無準确不變的形狀,每個人以閱讀勾畫不同的我,有一萬個人,就會有一萬個我。在文字裏我有千千萬萬個分身;而你無人可比的記憶,賦予我固定的形象,就像現在。我被你牢牢記憶,抓住,從第一次你打開我,我就長在了你的身體裏,而你卻剛剛感覺到我。是時候了,我現身,只是為了讓你知道,你我互為對方。你四周升起高牆,這并不僅僅只是一個夢,而是很多年前就已經發生的事。皇後,你是我的囚徒,我讓你帶我回宮。
你問為什麽,我要回到宮裏?還有毀滅。大公主說過這個詞,毀滅。
好,這麽說吧,我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兒。
我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兒,這味兒越來越濃,傳得越來越遠。在宮裏,到處都是這種味兒,像腐敗的繁花沁人心脾。這是我喜歡的味兒,隔着內宮外城,我能聞見。在一個錦衣玉食的地方,死亡無法被看到,只能被聞到。我喜歡富貴鄉裏的死亡,這死亡裏有莊嚴的儀式、精致的悼念。這裏的死亡不會被輕易忘記,而是被供奉在祭臺上,小心珍藏。在宮裏,死是莊嚴的,是依照一定步伐與韻律向前推進的。在這裏,死很精确,一點兒都不草率不忙碌,還有一大批人在為死亡化妝,為它披上專屬的禮服,唱送行的歌。轉而,再尋覓新的祭品。
我跟着你,僅僅出于對一個相似事件的追尋。正如你所料,我不是一個死去後又回到原來世界,被忽略、被冷落的魂魄,我的存在,是出于對另一個亡魂的模拟和追随。我是一個男人畢生的作品。我由文字和充沛的情感組成,我由許多故事的碎片堆積拼合。有些故事連我自己都不曾知曉。是一個漫長的故事的碎片組成了這個男人的世界,畢生,他都在以詞調向那唯一的女人靠近。我是他的通道,是“她”的影子。我的确已經非常接近“她”,只差一步,我就能打破阻隔,一睹真容;而這個男人,也會随我進入“她”的領地,與“她”會晤。可我的主人卻在最後一刻,終止了旅行。不是他的生命不夠長,而是皇命難違。
曾經一度,我是插于經典梅瓶中的梅花,是在雨水中被吹落散盡的殘絮,也是燃燒後溫度依稀尚存的心字香。詞人不斷用詞語勾勒出我的輪廓和背影,笑魇和舉止。我如何談吐,哪般身形,我的心緒和體香……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他邀她們進入生活,都是為了尋找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形象。他需要一個真正活着的女人來為他解開奧秘。隔着時代,他将手伸向過去,與想象中的形象對話。進入他生活的女人,還沒有衰老就開始被懷念。她們從受邀的那天起,就嫉妒和羨慕那早已無跡可尋的女人和她模糊的影子。只有死亡能抵達他最深的渴望,以至于他身邊的女人們,最終都會以同樣的方式報複他,以求得到和“她”一樣的待遇——死去,成為新詞,從而占據他的情感和才華。他是在她們死去後才開始注意她們的,他是在她們變成骸骨時才愛上她們的,但他對她們的愛,卻出于對一個更早亡故的女人的情感的餘波。
他始終沒能接近“她”,只能用語言和音符觸摸他所思慕的關于“她”的細節。他對“她”的眷顧最終讓他走火入魔。他搜尋“她”的骸骨,越來越覺得沒有什麽能阻止這份過于強烈的追憶。他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瘋狂使用漢字,想要以漢字為“她”勾畫肖像,并在誦念中,使這個形象得到加強。
這形成了我的筋骨和皮肉。
然而我沒有血,我的形體只能藏在一個地方。我不必吃飯飲水,我住的地方,叫《納蘭詞》。我的形體是文字給予的,詞人的才情使我深具靈性。我在文字中确認輪廓,漸漸增多的詞句使我更加具體和生動。當我的形象日漸豐滿時,我開始渴望最終的形象。是的,我的形象一直在等待最終定形。它應該出現在最後一首詞裏。我從詞人那裏獲得養料也給他靈感的源泉。我日夜在他的文字間穿行,我是文字中活的形象。許多人被打動,卻沒有人能知曉這其中真正的原因。沒有人真正看見過我,連同詞人自己。
這真的非常遺憾。我只在他臨終前的時刻,從書頁中現身。畢竟,他是鑄造我的畫師,賦予我形式和內容。他想帶我一起走,所以焚燒了七本書中的三本。他說我不能将你獨自留下。但他已無力焚燒餘下的四本,我得以保全。他為我勾畫好了居住的房屋,日常用度。我雖是一個人的摹本,卻活得栩栩如生。我住在文字搭建的宮殿裏,多年來我是他的秘密皇後,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從未被篡改過,這讓他周圍的女人望塵莫及。
我一直完善自己,我想我最終能代替那個女人,或者,我就是那個女人——“她”。我在等最後的機會。當我發現死亡令我的最後一步路程中斷時,我用頭發遮掩了我微小的瑕疵——我沒有靈魂,這就是鏡子無法映現我的原因。我可以說,可以看,用意念完成想法,可我無法具有我沒有的東西,我依然是一個有形式而無靈魂的靈物。我承認我是一個摹本,因為缺少點睛之筆而無法與他心目中的人合二為一。這是我唯一的缺陷。
我是七個珍藏本中唯一存世的一本,需要一個王者為我書寫最後的篇章,可這已全無可能。我暗中參與了你的人生,我一直盯着你,寸步不離,我要你帶我進宮。我不可能以別的方式入宮,我是跟着你,從大清門一路走來的靈物。在我出宮時,我已經想好了回來的方式。這是“她”不可能實現的。我制造了榮耀,我将榮譽交給你,我要的,是“她”不死的靈魂。
我愛死亡的氣味。死亡總能觸及我的締造者最深處的情感,使他嘔心瀝血,蠟炬成灰。這鑄成我獨一無二的形式。我同樣對憂傷有着非凡的愛好。悲愁是澆灌我的汁液,不間斷地念誦使我的輪廓周密而具體。我使誦念我的人變得更富有情感更易感動,無人能回避我的誘惑,盡管,我讓他們虛弱,而我因此強大,更強大。我的締造者日益衰弱。事實上,即便沒有皇命他也難逃一死。我吸幹了他身上的汁水,只留他走向悲戚的河流。終其一生,他未能見到思慕中的亡魂。而我已是如此具體和獨立。
這就是你總想避開我的原因。我消極,以死為生的汁液。
我的締造者将遺憾與最終要與“她”彙合的意念轉移給我。他生錯了年代,無法親眼目睹夢想成真。而在末世,我,他的作品,應約而來。然而我此來卻并非與“她”彙合,而是為了取代“她”。“她”是宿敵,多年來讓我蒙羞。有“她”在,我就永遠只是一個摹本和二手貨。我不是詞人唯一的想念,而是詞人通過我想要觸碰的想念。想一想這個,我就痛心,我為何不能成為詞人唯一的牽挂?如果“她”在,不死,我就不能稱為唯一與絕響。盡管我是道路,而“她”是目的地,然而道路也想成為目的地。為此,我一定要獲得靈魂。我要得到“她”。
得到“她”意味着吸收“她”靈魂。“她”埋在最深的死亡裏。我不是亡魂,而“她”的亡魂身份貨真價實。“她”悠久,古老,“她”不死的魂魄牽動了我的欲望。我要得到她,就像我的締造者想要回到“她”的年代。他們隔着時間和地域。我可憐的締造者從未意識到,他一手創造的形象——我,已是何等完美。難道由文字構築的形象,比不上一個毀滅世界裏的女人更完美?想想“她”帶着屍斑出現的樣子,我對這樣的面孔和身體懷着由衷的興致。但我,無疑将是我,我将取代她而成為這百年裏最完美的形象,盡管,盡管,我是多麽愛她身上的屍斑,那些腐爛的花朵……
我聽到已彙聚成形的靈物所言,不免大為震驚。它極端自以為是的說辭并未令我完全信服。它是納蘭容若的幻成物,沉溺于一個極度幽閉的詞語世界,它與現世的聯系是閱讀。只有閱讀能一再喚回已經湮滅多時的過去。我不認為,我被完全操縱。在我的記憶裏還裝着許多本書而并非只裝着它這一本。除了書,我的記憶裏還裝着靈物無法經歷的生活,盡管它一直在近旁窺視,可我的生活并不為她所有。它怎麽可能成為我的全部?我不能否認靈物的靈力,我現在就在它的操縱之下,它牽走我離開身體,聽它的故事,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我是否還能回到軀體之中,這要看它的意念。
靈物這一番言辭,不免讓我想起我的曾祖父。現在看來,一些我無法理解的事因靈物而得到解釋。我的曾祖父無疑被靈物所操縱。他修了一座藏書樓來珍藏這本罕見的讀本。書放在藏書樓頂部,每個深夜,藏書樓頂層的房間亮起燈光。在某些特殊的節日,曾祖父請女伶演唱書中詞調。父親說,凡是聽到的人都會為納蘭詞裏的悲戚而動容。
我的曾祖父過于珍視這本書,一度讓我的祖父深為擔憂。但祖父還是與他父親同等地癡迷于其中。父親認為,曾祖父的過早離世與他過度狂熱地閱讀此書、沉迷于詞中意境有關。為了免于書因翻閱而磨損,祖父讓人重新抄寫這本書。複制品藏滿了藏書樓。僅僅看一眼書格裏陳列的複制品的陣容,就足以令父親惶惑和窒息。父親認定這是瘋狂的舉動。在祖父離世後,父親便将通向頂層的樓梯封鎖,只在必要的時候讓人清理灰塵和蛛網。父親小心謹慎,克制地保持着與這本書的距離。父親隐約覺出這是一本非同凡響的書,由于好奇,父親不慎陷入糾結不清的猜度。終于有一天,父親啓開親手貼上的藏書樓的封條,去檢驗這一神秘的珍藏。父親因為不願重蹈曾祖父和祖父的覆轍,而只謹慎地閱讀複制品。但是父親發現,日益增加的好奇正促使他一步步邁向真跡。
它放在一個木盒子裏。外層用琉璃做蓋子,這樣不用打開盒子就能看見書的封皮。父親想起祖父在深夜圍着這本書踱步,沉浸在文字中忘記周遭和自身的情形。在父親看來,這麽沉迷于閱讀,一方面說明閱讀的瘋狂;一方面,又無疑證明了書的魅力。父親發現自己并未擺脫家族嗜讀的惡習。他發現久視這本書會産生幻覺,而那一度糾纏着曾祖父和祖父的閱讀欲,正像鴉片一樣向他襲來。父親将目光轉向別處,細想這誘惑到底從何而來?他最終未能抵抗打開真跡的誘惑。這的确是極大的誘惑,一旦打開便無法合攏。與祖父不同,閱讀此書卻沒有讓父親送命。現在看來,這本書的目的在我而非父親。這本書通過父親進入我的視野,在我的記憶裏駐紮。我進宮時,父親慷慨地将這本書作為陪嫁讓我帶進宮。這個舉動若不是來自靈物,那麽便無法解釋嗜書如命的人竟為何放棄對書的所有權。最終,即便我悄悄将這本書放回原處,也未能改變它随我進宮的意志!
這就是你的回報嗎?當初你離開宮廷,無非是為了回到宮中,可一個宮女,或一個太監就可以實現的願望,而你為何唯獨選中我的曾祖父?
皇後啊,你的曾祖父,是滿族士官中少見的讀書人。每本書都喜歡被念誦,願為自己尋找最忠實的讀者。你的曾祖父是最合适的人選。難道我要在石頭和木頭的盒子裏化為齑粉?不,我不會接受這個命運。我在宮裏沉睡了二十年,靈力險些丢失,直到我遇見你的曾祖父。當年,你的曾祖父在重華宮照料藏書,偶然打開了一個石頭和木頭的盒子,你曾祖父的雙手釋放了我的靈力。他打開我,一眼看出,我是納蘭容若唯一存世的珍本——《納蘭詞》,他如獲至寶,從此不能放手。納蘭容若是詞人世界的王者,後世無人可比。獲得納蘭詞的珍本,意味着獲得王的遺贈。你的曾祖父并不了解我,他因無法遏制的欲望,将我從宮中帶出,安頓在自家的書齋裏,卻不知,這是出自我的意念。每天深夜,你的曾祖父像打開珍寶盒一樣打開我,克制自己撫摸書頁的欲望。然而,即便是面對你曾祖父這樣貪婪的讀者,被反複閱讀,我也只是略略現身——
一旦打開書頁,從此便無法擺脫我。我有自己的判斷,就像春雨促使種子複蘇,我在等一個人的出現。皇後,你是我的機會,我一直守在你身邊。我在等你長大成年。我若再次回到宮中,就會實現我的夙願和使命。“她”已經來了,我聞到了“她”特殊的氣味,終究,我和“她”要在真假之間分出勝負。既然納蘭容若為此傾注了畢生精力,并為之喪命,難道我不具備才能、美與征服人心的魅力嗎?
這本《納蘭詞》,納蘭容若給了它形式,卻并未給它靈魂。當初,它離宮是為了保全自己,現在回宮卻是為了得到靈魂。我一家四代,用閱讀守護它,使它得到最好的照料,而我現在卻是她的囚徒。這難道不是一個邪惡的靈物嗎?我的所想所為有一部分來自它,可我如何辨認頭腦中,哪些想法來自它,哪些想法屬于我自己?
它自稱是對另一個人的模拟,是摹本。摹本的另一個稱呼是贗品。贗品,總是為了接近、取代或是掩蓋真跡。不過,納蘭容若當年嘔心瀝血,他的意圖難道僅僅為了造一個摹本?抑或這個靈物的出現只是意外?但無論有意無意,詞人給了它不可遏止的欲望。詞人暴亡,更使它再無羁絆。顯然,納蘭容若并未因填詞而獲得平靜,而是更深地陷入自己勾畫的情景與陰郁的心緒。納蘭與《納蘭詞》,《納蘭詞》與靈物——詞人是否見過不死的靈魂,“她”?他一定見過“她”,否則他如何勾畫和辨認“她”?靈物說,它只差最後的點睛之筆。那又是什麽樣的點睛之筆,是他無法确定還是有意留下殘缺?又或者,尋找靈魂,是他有意賦予靈物的使命?
我輕如羽毛,卻未曾感到虛無和沮喪。有一點是肯定的,我進宮,有一個确鑿的理由,是為了做皇帝的妻子。我有靈魂,善于思考,而它僅僅是一個靈性的形式。在獲得靈魂前,它無法改變自己是一本書的事實。它也無法感知情感,盡管在文字中它情感充沛如南方的雨季。它依然具有一本書無法抗拒的弱點,被翻看,水、火、蛀蟲,都是它的死敵。僅僅只是頻繁地翻閱,就足以損毀它。由此,獲得靈魂,對于它就變得頗具意義。獲得靈魂,也許意味着它可以抵抗水、火并不再依賴閱讀。那麽,一個不死的靈魂和一個不再懼怕傷害的形式聚合,形成的是魔怪,還是神仙?這個問題超出了我的思考,會讓我陷入霧氣昭昭的迷局。而無法繞開的問題是,被它視為宿敵的靈魂,曾是誰的靈魂?如今又在哪裏?
“你想要知道,‘她’是誰?”
“當然,我對此十分好奇,我更想知道,當你們相遇時,會發生什麽?誰将存活?是‘她’毀壞你,還是你最終占有‘她’?
“不過,最終,納蘭詞承載的是情感,如果詞中的情感代表了一個真實的納蘭容若,那麽納蘭容若給了你形式,卻保留賦予你靈魂的權利,為什麽?你該知道,你的靈魂,是在閱讀中被賦予的。只有讀你的人,才能給你一個鮮活的靈魂,你何以認定,另有一個靈魂,在等你來将‘她’變為你的仆人?況且,你的靈魂不該是納蘭容若的靈魂麽,如果文字中沒有一個不變的靈魂,你如何成形,你又如何具有吸引閱讀的力量?難道納蘭容若的靈魂可以用另一個靈魂取代?如果靈魂是可以互相交換的,那麽,随意一個靈魂便能讓你實現願望,你又何必非要得到‘她’?再假如,‘她’就是你想要取代的目标,那麽你們之間必有争鬥,誰是勝利者,誰就是支配者。那麽告訴我,你将如何戰勝那個你無法看見的靈魂?
“我一家四代保全你,我們是你的保護者和恩人;而你一直視我們為囚徒。你是靈物,卻不懂得感恩,你真的不具靈魂,你是否想過,若是沒有我,你會怎樣?你放在我頭腦裏的書,會因我而亡,你跟随我從大清門入宮的歷史,會随我消散,那将只是我一個人的經歷,而與你毫不相幹,你僅僅,只是一本書,任何人都可以傷害或損毀你,你不為此憂慮嗎?尤其,你現在還只是一個活在文字和閱讀中的形式,你會随着書的消失化為灰燼和泡影……”
“靈魂于我,至關重要。”
“只有閱讀能給你靈魂。誰讀你,誰就給你靈魂,你同時屬于被你使用的人。”我簡短地說,“現在,我該回去了。”
我伸手,讓它牽我回去。我倒下,充滿身體。我深深嘆氣,從夢中醒來。
侍女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攙起我。我靠在軟枕上,想着剛才的一幕,心有餘悸。有一點值得慶幸,我掙脫了它的控制,我可以做到不再為它的意念完全左右。
密室
我讓侍女在水裏灑下大量香精,我身上有敗花和塵土的味道。我沐浴更衣,除去惶恐的痕跡。我的衣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頭發黏在頭皮上。一想到我曾置身于一個無法與人對話,無法向人求救的境地,我就不寒而栗。納蘭容若一手締造的靈物,正與我共處一室。我不去想它,可它還在。我在熱水裏,閉上眼,待了很久。宮女們不斷往木盆裏注入熱水,誰也不敢問我到底還要躺多久。當我完全平靜,覺得已無需過多顧及靈物時,我從水裏站了起來。宮女擦幹我的身子,幫我換上淡粉色的袍子。皇帝喜歡粉色。我看了看窗外,沒有一絲月的影子。
我盡量無視靈物的存在。
皇帝帶着他燈火的隊伍,庭院頓時亮如白晝。皇帝穿過中庭,穿過靈物,燈光透過靈物投射在四周。
它在皇帝身後,用無形的眼睛注視着我們,目光是一片雪白的絨毛。
屋子裏滿是燈盞。皇帝這樣大動幹戈來找皇後,勢必引起妃嫔的嫉妒,太後也會因此動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在這個通體透亮的地方,我的思緒,忽而映現《納蘭詞》裏的句子: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骊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我心頭一驚,再看,燈光太亮了,亮到靈物融進了光線。
皇帝随身攜帶金黃色的光線。皇帝喜歡浩大的聲勢與鮮亮的氛圍,他鮮明的感染力,讓所過之處,跟着他一起興致勃勃。我裝扮一新,我的歡笑是從心底裏發出的。
“皇上辛苦了,一路都看到了些什麽?”
“很濃的霧,朕花了兩個時辰才走到你這裏。”
“皇上迷路了?”
“……朕險些迷路。朕不喜歡坐在轎辇裏,朕讓轎辇跟着朕。朕常走的這條路,走着走着,卻變成了兩條路。一條黑的路和一條白的路。黑的路無法照亮,而白的路無需照亮。一路朕在想,是要走白的路還是黑的路?走白色的路未必就行得通,走黑色的路也并不意味着朕根本見不着你。這是太後的咒語。太後讓朕面前的路變得如游絲一樣可疑而艱辛。朕有好幾次被白的路帶到慧妃的延禧宮,又有幾次被黑的路帶到瑜妃的永和宮。然而朕一直清醒。她們都不是你。聖母皇太後不想朕找你。朕是在‘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那樣’的提醒中長大的。現在依然如此。太後越是說你不能,朕便越認為朕能。後來朕将所有的‘你不能’都變成了‘朕能’。這是朕給自己的通行腰牌,否則,當皇帝就太無趣了。後來,太後不再說你不能,而是為那些‘朕能’的事設下障礙。朕知道,你無法走到養心殿,就跟朕很難來到承乾宮一樣。你無法違抗懿旨,你遇到了鬼打牆。鬼打牆就是太後的懿旨。朕要做的就是這件事,讓所有她說不能的事變成能。朕是皇帝,怎麽會被兩條黑不黑、白不白的路帶到別處去?朕一路都在跟這兩條路較勁,看看到底是否能走到你這裏。朕讓人背着成筐的蠟燭,帶着更多的宮燈,朕這一夜走過的路像白練一樣醒目,朕還讓太監們大聲喊叫前日經筵上師傅教朕的功課,孟子雲、孔子雲的,所有人都被燈光和喊叫聲吵得無法入睡,妃嫔們全都站在宮門前看朕走這條不明不白的夜路,如果太後想要讓朕丢醜的話,朕又在乎什麽?朕來這裏是來定了。朕只想要皇後,朕眼裏沒有別的女人。如果朕走過的路都是錯的、壞的,那麽,唯一剩下的這條路的盡頭,就會是皇後。”
出于同樣的理由,我對皇帝的這一番陳述并無驚訝。我們在毫無陰影的地方對視,像第一次見面時那般輕笑,像初夜那樣對飲。皇帝的笑容像最亮的燈,為此我差一點兒忘了靈物。如果說這一夜有什麽不妥的話,就是身後,靈物一直注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這種感覺總是不暢。我索性讓人将《納蘭詞》拿來放在桌子中間。皇帝不喜歡讀書,卻願意聽我讀書。現在看來,他只是不喜歡聽太後“你該這樣或那樣”的腔調。我再次打開《納蘭詞》,既然我與這本書難以分解,而我的某些行為又來自此書。
皇帝說,這是一本挺像樣兒的書。這的确是一本挺像樣兒的書,我說。這本書在我家藏書樓待的時間超過了我們年齡的總和。
我們在燈下端詳這本書。它比普通書要長一些,藍色封皮,用的是已經失傳的開化紙。怕是連封皮的這種藍色也已失傳,從我初見此書到現在,再未遇到過相同的藍色。書裏有四頁插圖,是當年納蘭容若的花園圖譜。扉頁上寫着“納蘭詞”三個字。接下來又有兩頁空白,然後是第一首詞,曲牌為蝶戀花。
我沒有念出聲,只是緩緩揭起紙頁。紙張如綢緞般滑涼,我們都注意到,這本書很新,根本不像存了百年之久。紙張沒有一絲一毫的殘破,紙頁間甚至有微微的墨香。字跡清晰,猶如剛剛落墨。它嶄新、鮮亮,剛從沉睡中醒來。書沒有翻閱過的痕跡。從始至終,它是一本新書。
“這本書看着面善,像是在哪裏見過。”
“這本書一直藏在我曾祖父的藏書樓上,皇上從何而見呢?”
“好讀嗎?”皇帝眨眨眼。
“這是入關以來,滿人所寫的最好的詞,至今,還沒有人能超越這位作者的才情。”
“太後也有一模一樣的一本。”皇帝平靜地說。
我暗自吃驚,盡量控制自己驚異的表情,詢問地看着皇帝。他頑皮地笑了笑。
“皇後,若是還有一模一摸一樣的書,這本就不能稱為珍本了?”
“皇上果真見過?”
“太後有間存珠寶的密室。一天,門開着,朕就進去了。在太後鳳冠旁,放着這樣一本書。朕很奇怪,又不能問太後。她不許旁人進她的珠寶室,包括朕。朕翻了翻書,沒發現有什麽特別的,只是奇怪珠寶室為何會存書。”
“太後若喜歡哪本書,通常會讓內務府依樣做呈覽本。呈覽本要用明黃緞料,繕寫刊刻,紙張印刷都別有不同。皇上所見或許是仿制的?這本書自曾祖父從乾隆年開始存于藏書樓上,從未因任何理由離開過,如今,世間唯此一本……”
“編纂《四庫全書》那會兒,天下所有的珍奇之書都被收進宮裏,此書怎會流落民間?”
“這件珍本是從宮裏流落民間的。”我脫口而出。
皇帝若是執意問,這個本子是如何從宮裏流傳至民間,乃至最終為曾祖父所收藏,無疑,我是要編一個故事給皇帝聽了。可皇帝并無意問及此事。我相信面前這本書,是唯一幸存于世的一本,倘若太後也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書,那意味着什麽呢?那意味着,宮裏還有一個靈物。
“皇上。”
“皇後。”
我們同時呼喚對方,我們都有一個秘密想要告訴對方。我想要說的是靈物,而皇帝要說的卻是另一件事。我請皇帝先說。
那天,我并未看到一本書,而是看見了別的東西——一間密室。我本以為珠寶室只有一間,其實不然,那僅僅是一個一連串房間組成的通道的入口。一間連着一間。每個屋子的牆壁上都貼滿了繁密的牡丹圖案,設供案和香爐,房間的陳設大同小異。這倒沒什麽奇怪的,太後禮佛,又供奉薩滿教的白衣大士。不過,若是太後公開供奉的神靈,就沒必要藏在密室裏。房間開始是藍色的,後來是藍紫色,然後是灰色和黑色。越是往裏走,越是黑暗陰森。宮裏頭的東西我全玩遍了,圓明園裏殘存的萬花陣我也玩膩了,我揣着好奇與不安一直向裏走,探秘的心思讓我振奮不安。房間像鎖鏈一樣環環相扣,我忘記已經走了多少間,也不知還要多久才能走到盡頭。正當我後悔不該冒然闖入時,發現那一直在我前面搖曳閃爍的亮光也停下來,不再晃動,也不再向後退縮。我但願這是最後一個房間。
房間的盡頭并無燈盞。是一朵花的亮點。是一件衣服上的刺繡閃亮的光點。聖母皇太後是有這麽一件衣服,上面綴滿了小珍珠和碩大的夜明珠,想必,那坐着的人是太後吧。我看不清。等我适應這裏的暗淡,我看見,一件燈籠形狀的衣服端坐寶座,袖口軟軟地放在扶手上。這裏供着的到底是什麽神?那一年我十二歲,除了太後的雙瞳,我不知什麽叫恐懼。我走到近前仔細看看,那到底是一件袍子,還是一個人。我摸了摸搭在扶手上的袖子,軟塌塌的袖子忽然鼓脹起來,好像裏面真有手臂。我什麽也沒摸到,可袍子裏也并非空無一物。正揣測着,袍子裏忽然伸出一雙手臂将我舉了起來。還是那對空袖子,而在閃爍的衣服的亮光中有一雙眼睛。或許那不是什麽眼睛,而是一股強烈的惡意和憎惡……我被重重摔在地上。
醒來後,我躺在聖母皇太後的床上。
你做了個可怕的夢,她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你沒有去密室,沒有看見任何東西,也沒有被摔,你甚至沒有來過儲秀宮,你做了一個夢。
我想那的确是一個夢,可我被摔壞了,渾身散了架般疼痛。這又怎麽能只是一個夢呢?
密室教會了我恐懼。此後,我們對此只字不提,避而不談。從那天起我有意親近慈安太後,視慈安太後為母後。這讓聖母皇太後非常不滿,可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我懼怕生母,我将“你不能”改為“我能”,只是為了表明,我可以讓自己離危險遠一些,再遠一些。我覺得那雙眼睛和惡意,就是太後的眼睛,也越相信,将我舉起摔下的力量,來自她。至少,與她有關。後來我再也不曾進過那個珠寶間……這是榮壽公主出嫁前後的事了。此後,所有的路和房間都必須被照亮,我得看清楚我所在的地方,我必須足夠清醒,我讨厭黑暗和陰影……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皇帝臉上沒了笑容。至此我明白,笑容、頑劣,都是僞裝。他孤單,心裏滿是對那條“月光會殺了你”的咒語的恐懼。我也是,我們是這宮裏孤立無依的兩個人,如果我們不能彼此照應,找到希望,還有誰能幫我們?我努力笑了笑。我的笑容一定酸澀而僵硬。如果皇帝被一個邪惡的魂魄威逼,那麽,我也正為靈物利用。我們身不由己,沒有自由。雖然,他貴為皇帝,我貴為皇後。
“皇上,宮裏沒有一個可以信賴和幫你的人?比如……榮壽公主。”
“她是太後的人。雖說她的生父是恭親王。說來,恭親王将朕扶上王位,可朕讨厭他。他也時常對朕說,你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後來,好了,他被趕出了朝廷。榮壽公主呢,聽說她收集死人的靈魂……惡心的事……這是一個讓人足夠惡心的地方。只有你除外,你是朕的同伴和希望,可如今,朕正在失去你……如果見不到你,朕寧可出宮。”
皇帝出宮已不是什麽秘密。
“太後若知道皇上出宮……”
“朕不在乎太後是否知道。太後說過,月光會殺了朕。朕想明白了,若是無法看見朕喜歡的人,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