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5)

事一無所知。我要太監們守口如瓶,誰要說給太後聽,我立刻會杖斃他。這種事,我說到做到。一開始,我只是在養心殿裏變換住處。養心殿有三十多個房間,有時我一晚換三四處。大多房間都有桌案和榻,住起來倒也方便。在我看來,沒有一處地方不可以是我的禦床。每樣東西,以皇室的規格,都是巨大而沉重的,桌案、座椅、寶座都可以當作床鋪。我有時睡在批奏折用過的桌子上。像三希堂那樣狹小的地方,只需讓人将榻上的炕桌撤去即可。我從不理會祖先的收藏,我只想要我腦袋裏的那根骨頭安靜一陣子,否則我難以入眠。

我頭上那根不停跳動的骨頭,在為我提供方向和地圖。雖說我是紫禁城的主人,我卻對這裏缺乏了解,有許多宮殿藏在遠處,暗處,不為人知。後來,我在養心殿裏換膩了,我随口說出的地方,連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我卻知道如何去那裏。我毫不猶豫指出一座閣樓或內室的位置,在某宮某殿,走哪條路,拐幾個彎道,經過多少扇大門。太監們立即行動,快速穿梭,準确無誤地将我放到指定地點。我不喜歡坐在黑乎乎的轎子裏,也不喜歡龍辇。有六個太監輪流背着我,大多時候,我自己走,等到了地方,我坐在一個太監的背上,看着其餘的太監不停在我眼前晃動。一會兒工夫,他們跟我說,皇上,收拾好了,您就寝吧。

事情就這麽簡單,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命令。

就像我說的那樣,我長大了,我腦子裏那根骨頭也跟着長大了。有時,我一夜要更換五個地方方才安歇。我不滿意太監的進度,盡管他們總是又快又好。可當他們還在埋頭忙碌時,我就已經厭倦了眼前的一切。我頭上的骨頭又跳了起來,我來不及吩咐他們,就信步而去。我直奔下一個我要去的地方。有時,只有一個随身太監跟着我,有時,連随身太監也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健步如飛,閃電一樣離開那群繁忙的瞎子,好像晚一步,我就會從馬背上跌落,跌入深淵或是亂石叢生的地方。這樣的夢我做了很久。我不斷離開,離開,離開,更換卧房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後來竟到了慌不擇地的地步。沒有人知道我這一夜去了哪裏。一覺醒來後,有時,我發現自己睡在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地方,有時是在一堆雜物裏,有時是在一處戲臺上,有時是在廢棄的小廚房。我已經适應了這樣的環境——灰塵、蛛網和黑暗。我害怕黑暗,但是我腦袋裏的那根骨頭命令我時,我卻已顧不得光線是否能追上我。我一大早從這些地方走出來,十二個宮女圍着我,一齊動手,将我弄幹淨。宮女們手腳麻利,無論我弄得多麽肮髒,多麽不可思議,她們總能将灰塵一粒粒清除,将蛛絲一根根剝離,将我蹭在身上的各種痕跡、顏色,統統掃去。什麽事也難不倒她們。最終,我總是一塵不染,很好地保持着皇帝的顏面。

這件事一直持續到我十七歲。直到太後說“皇帝,你該認識一下這位格格”時,我的怪癖才稍稍收斂些。太後讓宮女在我面前展開一幅畫像。我腦子裏那根跳動的骨頭,漸漸安靜下來。太後說,她是阿魯特氏。阿魯特,這個姓很好聽,像夏夜的涼風。我琢磨這幾個字,當我在心裏輕念這個姓氏時,夏夜的涼風撫摸着我頭上那根狂躁的骨頭。我完全安靜下來,不再不停地更換住處。我回到原先住的地方,坐在寶座上,命人将養心殿上上下下清掃了二十一遍,直到日頭照在每根柱子上都會滑落下來。我又讓人在殿裏焚起各種各樣的香,直到殿裏陳設的每塊石頭都聞着香噴噴的。從這一天起,我就坐在養心殿裏等阿魯特氏。在她還未被迎娶時,她就已經在我眼前的金磚上移步了。以前,我在的地方總要燈火通明,擺滿燈盞。從這一天起,我需要更多的燈,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黑和暗。到處亮堂堂才好迎接新人。宮裏太舊了,她恐怕很難适應。這樣想着,我就讓太監拿來更多的燈,挂滿養心殿的每個角落。後來,即便在白天,去一處地方,我也要讓人打着燈籠。燈光裏有一條我能看見的路。阿魯特氏從這條路上緩步走來。

每次,說到太後,我說的,必然是母後皇太後。我視母後皇太後為生母,雖然她并不是我的生母。雖然,我面前的道路,往往只通向生母的住處。我的生母,在父皇去世後,徽號是慈禧。慈是慈祥的意思,禧是仁愛的意思。可她既不慈祥,也不仁愛。我不能不說,父皇一直活在過度的幻想和錯覺裏。我是從他垂死的眼睛裏看出這一點的。他總是看着我身後,好像我背後還站着一個人。有次他想抱我一下,我走過去讓他抱,盡管我并不喜歡被抱,但他快要死了,我只好讓他抱一下。他伸出的臂膀卻推開我,我想他到底要抱誰呢?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他抱住了另一個人——我是說,如果他抱在懷裏的是空氣,那麽,無疑,我也是空氣。他是皇帝,即便在幾天後,他将被稱為先皇,我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思,我只能說,我看不見站在我身後被他抱在懷裏的人。他聲稱此人是他唯一的兒子,他說這句話時,眼裏流出渾濁的淚水。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喚我去榻前,可他還是看着我身後的人。他說話,也是對着這個我看不見的人。他的目光越過我,像看着永恒不變的玉玺。他這樣專注而動情,不免讓我心生疑慮,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我一時覺得,站在我身後的人,才是我。在父皇眼裏,的确存在着一個我看不見的人,這個人才是他真正的兒子。當他對着這個空無的人說話時,我心裏湧出的是根深蒂固的絕望。我回到燒焦的圓明園裏時,心裏也是這種燒焦般的絕望。倒不是因為父皇認不出我,而是,在父皇眼裏,我根本就不存在。

此後的一生,我都活在父皇對我的無視裏。即便在臨終前,他看着的,依然是我身後我看不見的人。他說,要将他的皇位傳給這個人,只有這個人才是他的合法繼承人。在他說這些話時,起注官立即将他吐出的每個字都記下來。如果沒有字跡為證,他說出的話無疑是會飛走的。我看出來了,接替皇位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身後的人。也許是另一個我。我要麽是他的替身,要麽是他的傀儡。可以說,我一生都活在對這件事的揣測與憎惡中。

返京後,群臣在太和殿對我三叩九拜,山呼萬歲,我身裹着龍袍,頭戴龍冠,端坐龍椅,我知道,他們是在向我身後的人膜拜和祝賀。因此,在我成為這座城的新主人時,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樂。我只想離開,去一個人人找不到我的地方。我想去圓明園,哪怕它是一座過去的園林。

站在我身後的人是誰?我從未回過頭去看他一眼。我看不見他,可他的确存在。他活在父皇垂死的視線裏,他在我身後是一個垂死的形象。父皇死去後也未能帶走這個形象,他從此跟定了我,而且,總能跟上我。他就是我頭上跳動的骨頭,随時鞭打我,催促我,讓我無法安眠。他是誰?為何總盯着我不放,讓我不得安歇。我不願這麽想,這麽說,可一個無可争辯的事實,是父皇在垂死之際,傳給我的不是皇帝的寶座和玉玺,而是死亡。

死亡在我身後站了十二年,最終取代我成為真正的皇帝。我為它在寶座上坐了這麽些年,我日夜躲避,風雨兼程,最終卻只落得這般下場。我在死去的瞬間看見了他,這才明白,父親看見的并不是一個幻像,而是一個真實的存在物。一個人只有在死的瞬間才能看見它,死是這世上唯一的确定,唯一的真實。

我即将死去,這是命中注定,誰也救不了我。很可惜,皇後竟是陪伴我一起赴死的人。我這一生沒有說出的話都說給皇後聽了。我回頭,最後叫了一聲:葉赫那拉。我的聲音很輕,可她能聽到。她來自遙遠的族群,與我有着血海深仇。葉赫那拉,是父皇生前最大的敗筆,而我則是他敗筆中的敗筆。與其說我恨父皇當年選秀時的錯誤,倒不如說我厭惡我自己。我在月光中腐爛,化成雨霧和水滴,最終什麽也不曾留下。那夜,乾清宮前,像是落了一場鵝毛大雪。我竭盡所能,向皇後走去,每一步都歷盡千難萬阻,如同走在冰鋒之上。葉赫那拉,她在遠處望着我。她的目光,如霜做的摩羅花。我寧願相信,奪取我生命的,不是古老的咒語,而是此時此刻的愛情。

慈禧

我聽到載淳在喊我的名字。他說,葉赫那拉。在這宮裏,載淳是我唯一的親人,他沒有喊我母後,而是叫我,葉赫那拉。載淳死了,而我還活着,這件事有多奇怪。我眼見他死去,卻沒有覺出痛苦和悲傷。載淳的死,是我做了很多次不斷重複的夢。在夢裏,他已經死去很多遍了。那麽,再死一遍又如何?明天他還會回來的,他還會坐在寶座上,像一個真正的皇帝那樣。

撰寫歷史的人,一直沒有弄明白,死去的人不是載淳,而是我。他們更沒有弄明白,我不是在1875年死去的,我在我們從熱河回來那一年就已經死了。也就是四十八年前。發現這一點讓我頗感意外。在我執政前的半年,沒有人發現,我其實是一個死人。我是唯一一個發現自己已經死去的人。

死去與活着,并無太大分別,我只是覺得周身的分量比以往輕了許多。此後,我再也沒有找回那種有分量的感覺——就是腳踏在地上的那種踏實感,手放在親生子肩頭時心安的感覺,指尖掠過絲綢時,涼而柔的感覺,就是夾一塊酸梅,還沒送入嘴裏,就有酸意盈然的感覺,身處月光中,不在現世的感覺。這些感覺,都死去了。周圍的什物、男人、女人、兒子,都在加深我已經死去這件事的真實性,他們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要為我提供證據。

我不确定載淳是否早已發現這個秘密。我能肯定的是,他是第一個為我提供死亡證據的人。載淳,在他七歲那年的秋天,我們避難在熱河,住在一個狹小的庭院裏。那些日子我見不到皇帝。我終日守着我們唯一的兒子。如果皇帝給我機會的話,我會再生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是毫無疑問的。

那天,載淳在我對面坐着,用一柄蒙古短刀學着削一只梨子。載淳長大了,該懂得如何孝敬父母,宮女在一邊教他削水果,又教他如何送給他的父親。載淳手握蒙古短刀,只是一柄小巧的孩子用的小刀,那薄薄的刀片削過他的手指,他割裂的手指立時淌出鮮血來。這孩子從來不會哭,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疼痛。我也看着那根滴血的手指。我也沒有感覺到疼痛。多麽奇怪,我居然看着親生子的傷口而無動于衷,相反,我開始發火,我說你學得好笨,連白癡都不至于割破自己的手指。我後來還說了什麽,我完全不記得了。我罵他,侮辱他,甚至他的父親。我停不下來,幾乎罵了所有皇室和朝堂上的男人,我發自肺腑地厭惡所有愚蠢的男人,這裏面包括我的親生子。我是怎樣将我的親生子也算進我憎惡的男人中的?這一點我想不起來了,我一直咒罵,開始是咒罵,後來就變成了詛咒,我詛咒每個男人都沒有一個好的死法——忽然間,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我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死了。

我環顧四周,發現一切都很遠,侍女說話的聲音很遠,窗戶向一個方向傾斜,沒有人發現,我其實是一具會移動的屍體。我不具備很多只有活着的人才具備的東西,比如說,疼痛。

我若使勁想,想我如何,何時死去的這一幕,就會頭痛欲裂。就像從中被劈為兩個人,一個人在努力辨認另一個。一個試圖摧毀另一個獨自主宰這具肉身。我看不見,只能感覺到她。如果我沒有死,我怎麽會摸不到載淳呢?如果我沒有死,我怎麽會看着他流血的手指而無動于衷,感覺不到絲毫的心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在出血一樣?死去就是這種感覺,沒有知覺,沒有感覺,心也不會疼。

在載淳死去時,相同的情形又出現了。我看着他受苦,卻無動于衷。我感覺不到生離死別。我不想哭,無法流淚,心裏沒有波瀾,我看見載淳自己選擇的皇後也像冰塊一樣一點點消融,甚至,我羨慕她的消融。她的心随着載淳的心在一點點縮小。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在看着月光中的這一幕時,再一次,又一次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死去多年。我以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的目光,看着這兩個正在死去的年輕人,就像看着有人正在步我的後塵,想要跟上我。

我哀悼,卻感覺不到哀悼的氛圍;用膳,卻沒有膳食的滋味。多年來我只是扮演了哀悼中的太後,扮演了一個活得有滋有味的聖母皇太後。我演着演着,就忘記自己已經死去這個事實。沒有人會緊緊抓住死亡不肯松手,在生與死的交替中,我已經學會了放棄死而選擇生。我對于死亡的感知只是瞬間的幻覺,那一瞬間,我好似離開了我自己,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你死了。我只在片刻裏認同這一說法。随後,另一個聲音說,你一直活着,而且還将活得更久!我要離開死亡的欲念如此強烈,這讓我不斷向誘人的後宮尋找庇護。我渴望越來越多精工細作的衣服和飾物。宮眷們贊美我貌美如花,智慧仁慈;群臣們稱我英明無比,是母儀天下的聖母皇太後。在我的記憶裏,我要的,并非只是這些。

死亡是要有确實可信的依據的。死亡提供屍體,制造生離死別。宮裏,沒有人能提供這種依據。既然無人提供依據,那就意味着,并沒有死亡發生。死亡只是一個幻覺。盡管我知道,我已經死了,可我還在這裏,所有的人都得依附于我和我手中的權力。我最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不是我這個人死了,而是我的某些感覺死了。那些可有可無,一點兒也不可靠的感覺死去倒也無妨。在我執政的四十八年裏,并沒有死亡發生過,包括載淳。載淳怎麽會死呢?那天,他走在月光裏,走着走着就不見了,只留下一件繡着青龍的袍子。他是在跟我捉迷藏,他藏起來了,他有點兒不高興,僅此而已。

大公主

我并未得到嘉順皇後送來的書,盡管自嘉順皇後進宮後,我一直在等着它。它是一個靈物,在沒見到它之前,它是一段只有少數幾人知道的傳言。它不是誰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東西,它有自己的意志。

一百年前,它存在重華宮的翠雲館裏。書用石頭和木頭的盒子盛着。倒不是為了更好地保存它,而是為了阻隔它的靈力。這本書在康熙朝成形,據見過它的人說,它的靈力來自書的作者。它以被閱讀維持和補充靈力。石頭和木頭的盒子阻斷了它被讀的途徑,迫使它進入二十年的休眠。是誰喚醒了靈物,又是誰将它帶出宮外,這一直是宮中謎團。當年,偷走靈物的人用另一本幾乎亂真的仿品替換了它。因而,小薩滿在一百年後重新打開石頭和木頭的盒子時,發現書在見光的瞬間化為一小堆灰色的粉末。小薩滿确信這有害之物失去了所有的靈力,瞧,它徹底消亡了。然而,他雙目失明的師傅,老薩滿,望着黑暗的虛空說,有朝一日,它還會跟着一個女人回來的。它的歸來将榮耀至極。

我從我那早逝的額驸口中得知靈物的消息。我懷疑,靈物或許有制造傳言的能力,它會在一些地方,很可能是一些書裏,留下懸念和去向的蛛絲馬跡。在我和額驸談論白薩滿的那個夜晚,額驸在談話的最後無意間說到了靈物。這個秘密,顯然是額驸的母親從宮裏帶出去的。作為前朝公主,她完全有可能見過石頭和木頭的盒子,并得知靈物外逃的消息。額驸說有一本被封存的書将随着一個女人入宮。額驸說這話的時候,并不知道這是一本什麽樣的書,他只是自言自語說出了自己一直未曾解開的謎。我卻記住了這句話。

我從瞎眼老薩滿嘴裏探知靈物的秘密。瞎眼老薩滿說,靈物,納蘭容若危險的遺物,只有在了解它的情形下才能使用它。要記住,它是應付危機的一個法子和工具。掌握這個工具,如同馴服一匹烈馬。很難說,是你在馴服它,還是它在馴服你。如果你未能像駕馭一匹烈馬那樣駕馭它,那麽你就會淪為它的坐騎。要記住,靈物,來自葉赫那拉一族中最叛逆的人——納蘭容若……說到這裏,瞎眼老薩滿便不再繼續,像是墜入亂麻般的思緒。我曾多次造訪瞎眼薩滿,卻無法得到更多內容。每次,只要說到,“它來自葉赫那拉一族中最叛逆的人——納蘭容若”時,他的聲音就戛然而止。

我不得不放棄與瞎子的對談,在無數個不眠之夜,游離在魅影重重的宮殿群裏。在這個看不到希望的地方,我認為任何一個可以擊碎恐懼的工具,或僅僅只是一個預示,都不該輕易放過。我需要靈物,它也許真會在危急時刻,扭轉局面。這是在白薩滿後,我能找到的另一個希望。

在嘉順皇後穿上被詛咒的吉服前,靈物正走在從承乾宮前往翊璇宮的甬道上。它選擇了一條最為妥善的道路。它繞過中宮,西六宮,從最不起眼的小道上,迂回前行。它在一個食盒裏,由皇後的一名貼身侍女捧着,看上去,很像宮眷間的禮尚往來。然而,在它快要抵達翊璇宮時,卻被李蓮英截獲。這奴才,不知為何出現在這個地方。他像他的前任一樣詭秘,和他的前任一樣有着動物般的靈敏、善辨的嗅覺,還有好聽力與好視力。可以這麽說,他在繼承他的前任所有劣等的技能外,竟又創造出更讓人恐懼的能力。他來無蹤,去無影,像是有許許多多的分身。人們無法捉摸他,他身上穿着奴才堆裏最耀眼的衣服。那身衣服來自绮華館。他不像安公公那樣張揚和傲慢。他總是小心翼翼隐藏自己。這正是他最讓人不安的地方。無論是從視線,還是記憶裏,你無法搜出對這個人的印象——你根本就記不住他,你根本在看他一眼後就忘了他。你根本就在有意躲避他,因為你根本不了解他,也無從了解他。李蓮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他一直在暗處,而你一直在明處。你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被他看見、分析、佐證,而你卻對他一無所知。這就是每個人都深感恐懼的原因。無論是不是太後的心腹,人們對這個人的意見和認識是相同的,那就是,你根本不認識他,而你的每一分鐘都可能被他監視。他或許就在你身邊,即便你沒有意識到,你心裏的恐懼也會告訴你,此刻,他有可能就在你身邊。

他極有可能僞裝成一株荒草或一塊爛泥,藏在我身邊,像雜草和小碎石一樣長在窗戶或地縫裏。可在這宮裏,我不屬于那些懼怕他的人群中的一員。我只有厭惡,像厭惡一片永遠潮濕的沼澤。盡管,在太後面前,他對我低眉順目,恭敬有嘉。從翠縷講過在安公公密室的見聞後,對李蓮英的厭惡就在我心裏生根。從他将靈物截去這件事上看,他是除我和嘉順皇後之外知道靈物的第三個人。尚且不知的是,拿走靈物,是太後的懿旨還是他自己的想法。我小心揣度,發現太後并不知道這件事。直覺告訴我,李蓮英已經用石頭和木頭的盒子,再次将靈物封存。因為,在此後的若幹年裏,我雖然确信靈物還在宮中,卻未能找到它的蛛絲馬跡。

李蓮英

榮壽公主從未正眼瞧過我一眼。

她跟小公主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宮裏每個女人,包括即将出嫁的小公主,都因怕我而不敢正眼瞧我,但榮壽公主無視我的理由,不是恐懼,而是厭惡。每次遇見我,這位宮外來的公主鼻子就會皺起來,嘴唇抿得更緊,嘴角更加向下彎曲。這讓她的下巴顯得更長,也讓整個人更顯陰冷。這又何必呢?同是太後的心腹。所以我私下總想找她談談,要跟她說明,甚至聲明,我們事實上是同一類人。可她那張嚴酷的臉,從未對我放松過。當這個陰冷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時,總像是在警告:離我遠點兒,別讓我聞見你身上的臭氣。也就是說,她拒絕承認,我們是同一類人。

我身上的确有一股子臭氣。我自己聞不到,可有人能聞到,譬如,像榮壽公主這樣的人。這是專屬太監的氣味兒,這氣味造就了一類特殊的人種,無論走到哪裏,出現在哪個人群中,人家會立即辨認出,那是一個太監,一個沒有性別的人。一個沒有性別的人,只能散發出沒有性別特征的氣味兒。因而,他也就失去了分辨左右、上下、黑白、好壞、美醜的能力和準則。我承認,我是這類人中的一員。這倒不是多數人恐懼我,榮壽公主厭惡我的真正原因。

事實上,我并不想失去生而為人的基本準則。作為紫禁城的總管,我不想落得個是非不明,黑白不清的名聲。恰恰相反,我努力維護這些準則。在宮裏,既然人們生活在各種約束和準則裏,我又怎能避開和舍棄準則呢?即便,我失去了散發出具有性別特征的氣味兒,失去了這種能力,可我并不甘心。我認為一個人可以通過模拟氣味和對氣味的仿制,營造出性別特征,且又具有随機性。就是說,時而我可以假扮男人,時而我又可以扮做女人。獲得特征對我如此重要,因為,這也許是唯一能與失去的準則看齊,或是重獲準則的方法。我意識到,我那已經“沒有了”的前任——安德海公公就是因為失去了準則,而鑄成了一生的惡果。盡管,安公公曾試圖在這一問題上有所突破。安公公的方式是極為愚笨的,僅僅在身上灑些洋人制的不三不四的香水,用些宮女的胭脂香粉,就以為獲得了某種确定的性別特征,就以為萬事大吉了,這種掩人耳目的蠢法子,我是絕不會用的。

最初,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後,每天,我都會把穿過的衣服聞上百遍,想知道我身上到底散出的是什麽味兒。可每天我都會以失敗告終。我不能找太監幫我辨識這味兒。我只能找來一個心靈手巧的宮女,讓她詳細描述她聞到的氣味。

宮女說,什麽也沒有聞見。我說你再仔細聞聞。宮女又聞,說,覺得皮膚忽然有一種收縮的感覺,就像一滴冰水忽然滴在了手上,那味兒。我說,你不是在描述氣味,你是在說你自個兒的恐懼。宮女又說,那味兒像是一種放了很久的木塞的味兒,而且是被主子忘記的洋酒瓶塞的味道。我知道這種酒一般被放在一只密封的盒子裏,從此不會有人再多看一眼。我說你說的不是氣味兒,你說的是一個墓室。後來宮女是這麽說的,說那氣味就像有人在遭到長久囚禁和經久不息的痛責後,身上散出的很澀很苦的味道……這味兒跟您的味兒有些接近。我說你在說冷宮吧?別說得那麽複雜,簡單些。宮女又說,就像放壞了的樟腦發出的氣味。這一說法讓我立時無話可說。宮女看我惱怒,立即求我降罪。看在她是旗人的分兒上,我放過了她。只讓她從此去做那些人人厭棄的粗活髒活。誰讓她說我說得那麽寒碜,那麽不堪呢?宮女走後,我還是很認真地思考了那些說法,又再次回顧了榮壽公主見我時的反應。我得出了結論:總之,這是一種劣等的氣味兒,它緊張,冷,有害,總體上,它是一種屈辱的氣味兒,說得準确些,它不是一個人的味兒。其實,這不是我思考後得出的結論,而是我從榮壽公主陰冷的臉上看到的結論。

在得出這樣的結論後,我力圖改變自己的處境,也就是改變我身上的氣味兒。這個要求看似簡單,實則困難。用女人的香脂香囊并未能使事情好轉,只會更糟。混合氣味讓人感到混亂和難堪,從宮人們的反應上看,我不是重獲了某種準則上的尊嚴,而是變成了次品中的劣等品,這就像老女人偏偏配着鮮花一樣讓人難以容忍。甚至連太後都不得不警告我說,這算什麽?洗幹淨了再來見我。我問太後,是什麽讓她老人家難以忍受?太後她老人家說,看見你來,我就胸悶氣短。這個辦法,我僅僅試用了一天就放棄了。

這就是我苦悶之所在。為了讓自己從“既不是女人,又不是男人”的身份,變成“既是女人,又是男人”的身份,我可謂費盡了心機。我恨不得披上女人或男人的皮來實現這一目标。這一念即起,真的就幫我實現了目标。可每張人皮貼身穿着,很容易變質,人皮不如動物皮那麽富有韌性。人皮,太脆弱了,即便是經過特殊處理的人皮,用幾天後就會變得暗沉,長出斑點。好在我穿的不是一張死人皮,而是一張活人皮。而且,穿上人皮後,會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響,還有咳嗽聲和喘息聲。當然,效果是顯著的,如果穿着的是一張男人皮,我立時就變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人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嚴厲的父親,喜極而泣。自然,人們心裏還是充滿恐懼的,但這種恐懼卻因此有了确鑿的指向與內涵,而不是盲目的,莫名其妙的恐懼。是的,獲得這樣的內涵是我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因此我得強忍着從男人皮子裏傳來的聲響,将它的咳嗽聲視為我自己的咳嗽聲,将它的喘息視為我自己的喘息。事實上,尋找這樣的人皮并非難事,官場中道貌岸然的男人比比皆是,絕大多數,都是在塞給我很多銀子後,才獲得了這樣的機會。

顯然,我并不能立即動手。在送給他們一官半職後,多則半年,少則三月,随便找個理由将其除掉,從而獲得這張道貌岸然的皮子。填補空缺的人總是排長隊等着。因此一張男人皮,我總是用三兩天就換新的。女人的皮子我一般就地取材,難民大量湧進京城,生有女孩兒的人家都願意将女兒送進宮裏來。做宮女是個體面活兒,不僅衣食無憂,每月還能領幾兩銀子。無論是為了當女官兒還是做宮女,唯一的限制是,她們都該是滿人。所以我穿在身上的皮子,無論是男皮還是女皮,都不是漢人的人皮,而是滿人的人皮。這讓我感到安慰。因為我是一個漢人,這個道德我還是有的。身着滿族人的皮子,令我倍感親切。主子們個個都是滿人,我披着滿人的人皮,久而久之,便有了做滿人的感受。我覺得我是他們的同類。我說話的聲音、語調、用詞、神情,都跟滿人無異。我不用學習就學會了滿語,甚至是古老的滿語。這種語言連主子和大部分貴族都已經淡忘了。這個能力又讓我在宮中獲得了許多優勢。我能看懂滿文,能迅速了解一句滿語的确切含義,也能聽懂宮女用簡單滿語時的交頭接耳。我的起居飲食習慣也都完全是滿族人的做派。我因此能在數千名小太監們中脫穎而出,成為大內主管的首選,這實在不是出于運氣,而是人皮使然。

我接替了前任的職務,也就接任了绮華館的織造事務。我發現,太後像我需要人皮一樣,急需這類用特殊材料織造的衣物。這是一種滿含咒語的衣物。布料上的花紋和所用的蠶絲,都是咒語。一般人看在眼裏的是各色的牡丹或是小菊花的圖案,只有我能看出,這是一道又一道的詛咒。這種詛咒有着固定的格式、固定的織造技藝和裁剪方式,只要稍稍變化就能形成另一種咒語。各種咒語形成的圖形和服裝款式,針對的是各種不同的人物。這一直都是令我迷惑不解的問題,為何這些咒語詛咒的對象,都是皇族成員呢?太後她老人家似乎對皇族滿含着怨氣和深仇大恨。作為一個已經蠻像個樣子的奴才,原是不該追究這其中的根源的。簡單地看,我相信太後她老人家跟我有着相同的需要,為了能更好地與準則看齊或是獲得準則,為了使自己看上去“既是一個男人,又是一個女人”。無非,就是将一個否定句變成肯定句,我和太後,我們都傾盡最大的心力。這是我們之外的人永遠無法理解和想象的,也是我為何如此敬重和理解太後的原因。我們要實現的,是重塑自己的願望。這個願望跟每個人都息息相關。

在進入绮華館之後,我有機會親自為自己縫制衣服。我在绮華館裏開辟了我的人皮作坊。這件事連太後,我也是瞞着的。我在穿上這神奇的衣服後,便是在“既是男人,又是女人”這樣的肯定句中加入了某種神秘莫測的氛圍。既然我是這間織造間的監督和管理者,我便有機會為自己選用最好的花色和材料,也就是最符合我需求的咒語。這些咒語必須于我有利,保護我,既樹立我全面的權威,又隐藏我的私人生活。我将這神奇之衣與人皮之衣有效結合,從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效果。這個效果,每個看見過我的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我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卻又在各處都留下我的影子,制造出我同時既在這裏,又在那裏的效果,以至于人們總是毫無根據地相信我是無所不在的。甚至會以為,我是一個隐身人,或是有分身術之人。我的行蹤越是無法确定,我就越有安全感越有信心,也就越能得到太後的信任。在經過這一番努力後,我從榮壽公主臉上已經看不到皺起的鼻子和下垂的嘴角,還有那拉長的下巴了。這就是改變。哪怕僅僅就只是這些改變,對我而言也意味着成就。現在,她,榮壽公主只是假裝在無視我的存在,而不是真正的無視。也就是說,她已經開始懼怕我了。

人們怕我,并非我之本意,我只想與準則看齊,我是一個有準則的人。我相信太後的所作所為都是基于同樣的想法和理由。嘉順皇後離世前穿的那套吉服,我采用了特殊咒語。多年來我揣測太後的心意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從太後的表情、眼神、手指的動作,我逐漸設計出這樣一套吉服。準确地說,我設計的其實是吉服上用的花紋。為了讓咒語達到最令太後滿意的效果,我試驗了很多遍。咒語總共只有十二個字,要點在于,這十二個字的重新排序。一個人活下去的方式不過也就那麽幾種,而死去的方式,或者說方法,是無窮的。因為這十二個字的排序,是無窮的。我一而再再而三确定太後的要求和願望,我認為做事的重點,是要讓太後她老人家感到舒心、開心和放心。在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後,我投入了這項工作。這有些像翻譯幹的活兒。就是将最古老的語言翻譯成圖案。圖案要複雜,多變,鮮活,還要讓人感到十分璀璨奪目。要好到讓每個女人都羨慕和驚豔,覺得自己一生根本沒有辦法和機會穿上這樣一件衣服。說到底,死亡是需要高度裝飾的藝術品。只有像我這樣深入死亡,有着無窮無盡想象力,同時又能與準則看齊,具備專業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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