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朕想做的事,被月光殺死也沒什麽可害怕的。朕倒想看看,朕到底是何結果。”
他笑了。我找不出能安慰皇帝的話,随手翻開《納蘭詞》。
不是我在翻動書頁,而是書頁自行打開,一陣風從指尖掠過。不是我在誦念詞句,而是詞句借我發出聲音。
我合上書,書又重新打開。書總是翻到第十二頁空白最多的紙面。連續三次都一樣。我按住書頁,撫了撫空白。我撫過的地方顯出一行字跡——布西亞瑪拉,一個女人的名字。我撫過的地方,這個名字重複出現。與此同時,我心裏喚出相應的聲音。她是布西亞瑪拉,在末世,她跟随詛咒而來,她是不死之魂,她來索取和毀滅。她是亡國之女。她不死不滅,她來,要索取和毀滅。她是亡國之女……聲音不斷重複,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之後像許多樂器同時奏起,聲音散開,每一股聲音都在說,在重複,她是布西亞瑪拉,她不死不滅……她是亡國之女……這聲音威逼,又像有人緊緊卡住我。聲音控制了我,我想掙脫,我難以喘息又似逼近絕境。我猛然擡手。是靈物。靈物抓住我,誘使我看這些隐形的字,聽這些隐沒的聲音。我奮力從書頁移開手指。聲音和字跡一同消失。由于用力過猛,我險些跌倒。皇帝一把攬起我。
“皇後看到了什麽?”
“皇上可曾聽到什麽?”
皇帝搖頭。
我環顧四周,再看第十二頁,紙頁空白,沒有字跡。我微微閉眼,靈物在我身後,它穿過我的手指,收起字跡,令那裏一片空白。我周身有一圈白色的淺淺的輪廓。靈物與我重合在一起。
“發生了什麽?”
“皇上可曾聽說過布西亞瑪拉這個名字?”
“不曾。”
“皇帝知道,這本書叫《納蘭詞》。詞人納蘭容若,曾是康熙皇帝的一等侍衛,他的父親納蘭明珠,也是康熙朝的重臣……”
我說話的語速很快,超出了我的控制。皇帝不得不打斷我。
“皇後,等等……這個,朕倒是知道一些,明珠家因罪被抄後,他家的自怡園為暢春園取代,也就是圓明園的前身。你方才讀到的幾處地方,朕聽來,倒像是圓明園裏的景致。”
在我耳朵裏湧滿不知名的聲音時,我并未意識到,我念出了一些別的名字。
“你說,渌水亭、自怡園、暢春園、圓明園,甚至,還有《紅樓夢》裏的大觀園。”
“這幾個名字是相關的。還有納蘭容若、布西亞瑪拉。提到圓明園,會讓皇上傷感吧?”
“朕是有些感傷,可不知納蘭容若為何比朕還要感傷?”
“納蘭容若的詞是寫給一個亡婦的。皇帝果真沒聽說過布西亞瑪拉這個名字?”
“從未聽說。”
“她也許是這本書裏想要保留和隐藏的人,或僅僅是一個名字。皇上,這裏,除我之外,還有一個靈物。”
皇帝盯着我,他的眼睛在說,他什麽也沒看見。
“皇上,把手給我。”
皇帝稍有遲疑,還是将手伸給了我。
“閉上眼睛。”
我使他的手指與紙頁接觸。
“……有許多聲音,紛紛擾擾……‘她’想要什麽……哦,瘋狂,她想要毀滅……皇後,有一個白色的影子……阻止它,我不想聽了……”
我移開皇帝的手。皇帝睜開雙眼。
“它是靈物?”
“是,皇上。”
“它要做什麽?”
“它要為自己找一個靈魂。”
“可是這個叫布西亞瑪拉的靈魂?”
“也許。我想,這個名字,就是這本書的秘密。我一直不知道是什麽讓曾祖父迷戀一本書到癡狂的程度。可見,是這個原因。曾祖父經歷過相同的時刻,聽到過書裏的聲音。也許他曾花大量時間尋找‘她’的身世。曾祖父去世時,該會對祖父和父親有所交代,父親卻對我只字未提。我入宮時,這本書随我進宮。今天,書頁打開,我們看到這個名字,聽到這個聲音。想必,布西亞瑪拉,是書中自稱為不死之魂的女人生前的名字。納蘭容若隐藏‘她’,是因為‘她’無法不被當作一個秘密來隐藏,這個秘密很危險。納蘭容若将‘她’埋在文字和聲音裏。文字以紙張承載,聲音以閱讀和念誦實現。因而,每念或是唱一段詞,都是在重複一個人和一種聲音,所謂言外之意,象外之形,念的人未必知道自己真正念的是什麽,發出了怎樣的聲音,納蘭容若的用意,就是讓這個秘密發出聲音,并在世間流傳。”
靈物是一個盒子。只有打開它,才能看見裏面的東西。我一直抗拒,是因為懼怕自己會跌入一個方向,一個地方。
“為什麽是這樣?”
“皇上,這本書自行開啓,顯現一個名字和許多聲音,在密室你看見,在這裏你聽見,皇上認為兩件事會有某些聯系嗎?‘她’說‘她’會回來,‘她’還說要索回和毀滅,最後,‘她’是亡國之女……皇上可曾聽說過與咒語有關的故事或傳說?”
“沒有人告訴朕——朕也無法想起,使足勁兒想下去,朕會頭痛欲裂……皇後,朕剛才所聞,是靈物,還是布西亞瑪拉的聲音?”
“是靈物。如果布西亞瑪拉就是這本書,那麽靈物便不必尋找靈魂了。靈物也許在告訴你,密室,那衣袍裏看不見的手臂,就是布西亞瑪拉。”
“如果說納蘭容若在書裏藏起一個人的名字,他的用意何在?”
“皇上,自古以來,女人不被歷史記錄,卻可以在詩歌中獲得席位。”
我從未料到自己知道這麽多事,但若是皇帝一直問下去,便會有源源不斷的答案從我舌尖湧出。我的記憶于我是陌生的。我對某個我從未思考過的事情卻能給出肯定的解釋,就像有人預先将答案藏在我記憶裏一樣。靈物——是靈物驅使我說話。那一夜,皇帝不停提問,而我則不間斷地給出答案。我說得極快,像是擔心再也沒有機會說話一般。事實上,這一夜之後,我與皇帝說話的機會的确寥寥無幾。而且,我再也無法與皇帝獨處。
皇帝問:“布西亞瑪拉是誰?”
我答:“一個女人的名字。她在世間的所有痕跡都已抹去。她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會是皇室的威脅。”
皇帝問:“什麽樣的威脅?”
我答:“毀滅。”
皇帝停下來想這兩個字——毀滅。他點點頭。
“就像圓明園,我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變成了焦土。這就叫毀滅。”
皇帝很平靜,像在說服自己接受這兩個字,又像他早已接受了這個詞和它的含義。他看着我壓在書頁上的手。皇帝知道,不是我,而是書在回答他。
“朕也會跟着毀滅?”
“你被罩住了。”
“被什麽罩住?”
“白色。”
“皇後呢?”
“遮蔽皇後的是一身紫色。”
“你得回答,是什麽罩住了我和皇後!”
“危險。”
“這宮裏可有過安寧安全的時候?”
“還有月光。”
“我會救皇後的。”
“月光會殺了你。”
“我們終究要待在一起,我受傷的地方會長出新皮膚。”
“但願如此。”
“‘她’為何詛咒?咒語在哪裏?”
“‘她’為複仇而詛咒。她的咒語無處不在,像空氣。”
“我每天都呼吸着‘她’的詛咒?”
“皇帝,你活在詛咒中,卻看不見詛咒和發出詛咒的人。咒語像光環和衣服一樣罩住了男人和女人。”
“告訴我如何解開咒語!”皇帝第一次表現出憤怒。
“沒有人能解開咒語,至少現在,我沒有看見能解開咒語的人。”
“你是誰,我為何信你?”皇帝問。
我是誰
皇後與我交談許久,現在,我倒不知我是誰了。對這個問題,我毫無主見。
一直以來,我用意念操縱皇後,使用她的肉身和情感,倒不妨說,皇帝,你愛的是一個被操縱的人,她并不屬于她。因為我,在沒有見到你之前,她就已将自己許配于你。我利用她回到宮裏。你們初見,她通過眼神告訴你的,也正是這個消息。你們之間有一道不可言說的聯系——不妨直說吧,我就是你們之間那條似有若無的聯系。我得說,我并不懂得愛究竟是什麽,說到底,我是一件東西,一本書。我沒有是非對錯之分,我矛盾重重,随時都在改變。如果這樣的行為叫作背叛的話,那麽,自相矛盾和背叛是我的本性。今天我可能是善意的,明天我便可能滿懷惡念。這一切要看我所在的地方,和使用我的人。我沒有靈魂,我使用他人也被他人使用,這一點,還是皇後告訴我的。
我是靈物,借他人發出聲音,以意志控制他人。
沒有靈魂是我的缺陷。擁有靈魂是我的目标。當我具有靈魂,我便不會再借用他人的肉身和頭腦,我将不會占有任何一個人;并非任意一個靈魂都能滿足我,這是我的締造者從一開始就十分明确的。我要的,是布西亞瑪拉的靈魂。“她”,這世間最邪惡的靈魂,她被咒語控制,咒語就是她的全部。她是她的詛咒。她是邪靈。獲得這個靈魂,意味着不朽、不亡。獲得這個靈魂也意味着獲得咒語。因咒語,不死、不亡。我的締造者是懷着這樣的心情締造我,并賦予我尋找不死之咒的信念。他要的,是不朽、不亡。我的欲望來自他,我取代邪靈的想法,從未改變。
我的締造者一心想得到這個不死的法寶,使我跨越時間而淩駕于衰亡之上。在尋找中,他成了這一不滅邪靈的守護者和崇拜者。他變成了邪靈的奴仆,視她為偶像和神靈。“她”腐蝕他的心念和健康,使他抛棄塵世,視她為唯一歸宿。我,在這一過程中形成。“她”是他的神靈,離開她就意味着不幸和荒蕪。這形成了另一個版本的我。那是對我的注釋和更廣泛的傳揚。皇後每天都在誦念它,皇後腦子裏就藏着這本書——《紅樓夢》。納蘭容若和《納蘭詞》,卻是它的源頭和故鄉。因為《紅樓夢》,人們幾乎忘了我,連太後也如此熱衷,皇後從未想過,這到底是為了什麽……我雖是一個忽左忽右的靈物,卻有自己不變的使命。我要的,是邪靈。唯有邪靈可以修補我所有的缺陷——雖然我是靈物,水和火依然是我的致命傷。我尋找最忠誠,最極端,為我修造藏書樓珍藏我的人。
所有使我得以存世和流傳的人,都有着致命的弱點,就是視我為珍寶和神靈。我的确堪稱神靈。我是有着神靈般意志的靈物,我從每一個瘋狂的讀者獲得能量,這種偏執的活力使我在獲得靈魂前總是完好如初。可唯有靈魂,能使我流傳千古,擁有至高的光榮,并免于被焚毀、水淹和蟲蛀。在獲得靈魂前,總有一天,我會衰朽到只要被碰一碰,就會風化為碎片和粉末。我的締造者,想要賦予我與時間對抗的耐力,一直嶄新,永不褪色,如初始般完美無暇。我的締造者夙願未成身先死,這一切要靠我來實現。我在尋找“她”,要得到“她”。那深埋于文字中的名字,會随着念誦被散播、傳頌。我的締造者,是在這樣的心念下書寫和締造我的。
然而,意外的是,我卻擁有不為我的締造者所控制的相反的智能與品行。我本質中最大的特征是背叛與矛盾,是誠實與謊言、善意與邪惡、不變與萬變的總和。我在這個時刻提醒和幫助人,也可以在下一刻用意志左右、束縛和威逼人,就像現在,我正在使用皇後——我坦言這一切,是在告訴你,我無法消除邪靈、破除咒語,卻可以成為裝殓這二者之一的皮囊。邪靈和咒語,最好的歸宿,就是成為一本永世不滅的書,或被人翻閱,或束之高閣,為灰塵覆蓋,卻永世不腐。
賞賜
皇帝帶來的燈燭漸漸黯淡,晨光映亮了窗紙。驅使我說話的力量消失了,我像一件脫下的衣衫,塌陷下去。
我倒在皇帝的臂彎裏,睜大眼睛,重新審視這個男人。
皇帝臉上滿不在乎的笑容完全褪去,褪去笑容的皇帝,穩健又持重。我與他似第一次相見。我的心被強烈的愛占據,我的愛沒有受任何意念的支配。此刻我比以前更愛他,我的愛是連貫的,不為靈物所左右。皇帝從我眼裏看出這種不可改變,他的眼裏也燃起相同的火焰。這個不平靜的夜晚,長得像過去了數年。愛如此危險,我們為對方擔憂,卻已無法回頭。靈物說要回到源頭,是什麽樣的源頭,誰的源頭,又如何回到源頭?哪裏是夢開始的地方?
布西亞瑪拉,就是答案與源頭。當這個名字花粉般襲來時,無論對皇帝還是我,危險此時已經站在門廊下了。閃電般的震顫在我們視線裏流轉,落下。我們在晨光中互行君臣大禮,最後一次。
一整夜,皇帝讓整個後宮不得安寧。皇帝公然蔑視所有的妃嫔而只垂青于皇後,令所有嫔妃奴才們的眼神都變得不幸而哀怨。宮妃們在我面前垂下頭,将眼神移向別處。太後上下打量我,讓衆人退下。儲秀宮裏殘留着煙草的苦味。
“你知道我為何只留你一人?”
“請太後明示。”
“因為你伺候皇帝有功,我要好好感謝你。”
“太後,我只是在盡自己的本分。”
“是麽?”她挑起眉毛,“你蠱惑皇帝,使他專寵你一人,這是你身為皇後的本分嗎?”
“我與皇帝暢談詩文,并不曾蠱惑皇帝。”
“我請了最好的老師教皇帝詩文,最終他卻連奏折都讀不通,你與他談詩文,他反而聽懂了?”
“皇帝很懂詩文,只是皇帝不願顯露才識罷了……”
“難道說這麽些年皇帝一直在裝聾作啞!”太後呵道,“是你了解皇帝,還是我了解皇帝?”
懲罰就要來臨。太後的怒火在胸中燃燒,而我的心平靜如水,我沒有感覺到恐懼。我不知這是麻木,還是一夜間,我的心已變得堅硬,總之,我平靜地看着太後。我們只有五步之遙,她坐在寶座上,我站在她的正前方。她是大清的太後,我是大清的皇後。
“你覺不出我會懲罰你嗎?”
“是的,太後,您會。”
“你害怕嗎?”
“我很害怕。”
“可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害怕!”
“我在替皇帝擔憂。他怕您,太後。”
“這宮裏沒有人不怕我。”
“是的,太後。恐懼是傳染病,正在這宮裏蔓延。這是因為邪靈在秘密掌控着紫禁城。”
“你是說,這宮裏最高的權威不是皇帝,不是慈安太後,也不是我,而是一個叫邪靈的東西?太可笑了,不僅可笑,你可知你正在冒犯皇帝和我的尊嚴嗎?”
“她的名字是布西亞瑪拉。”
“邪靈?這是你的猜測,還是你的杜撰?是你的臆想,還是你親眼所見?”
“她要毀滅所有已經建立已經書寫的歷史……”
“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我在跟布西亞瑪拉說話。”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萬分驚訝。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如此肯定而又毫不含糊地說出這句話,與此同時我走近她,逼近她,我想看到那雙總是咄咄逼人的眼睛裏的眼睛。看看那令皇帝恐懼的閃電,看看占據着這個軀體的靈魂。是的,她在。她的眼睛正在裂變,閃電掠過她的瞳仁,令四周黯淡;她膚色雪白,透亮;藍色的血,正沿着她眼睛周圍細小的皺紋向整個臉頰延伸。她的臉改變了。可那還是聖母皇太後的臉,此刻,誰看到她,都會為這張臉深深震撼。這正是皇帝十多年前親眼目睹的一幕,皇帝并未誇大其詞,這一幕如此可怕,因為這雙眼睛裏含着十足的邪惡,這是如墜深淵的感覺,伴随而來的,是消極,那又鹹又腥的味道,這味道在我口唇間蔓延,讓我眩暈,接着,是恐懼,對死的恐懼,對即将到來的黑暗的恐懼。恐懼像一個正在落下的波浪,覆蓋我,我聞到刀劍穿過皮肉時鮮血的氣味——
它正在到來,可奇怪的是,它總像是在另一個地方發生,在我和它之間隔着距離,彈指間的距離,我還可以冷靜,甚至可以冷漠地看着眼前這一切,僅僅只是看着。
“我不會讓你毀了皇帝,絕不!”她喊道。
“邪靈……”
我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我竭力阻止自己想要逃走的想法,盡量保持語調的平穩。
“您看到過現在的自己麽?”
“你說什麽?”
“您看到過現在的您自己麽?”
“……他看見過。如今你也看見了。”她的語氣忽然弱了下來,“看見我的人都很危險。我警告過你,但你還是我行我素。你很有勇氣。皇帝的确選了一個好皇後!在這宮裏,還沒有人敢這麽近,這麽肆無忌憚地看着我,這是我從一開始就厭惡你的原因。我就知道,總歸會有這麽一天,你看着我的眼睛,試圖接近我、看穿我。我讓你冒犯,是因為我很好奇,你哪裏來的勇氣,是什麽在支持你敢于冒犯我至高無上的尊嚴?你難道不怕我賜死你,到時候連皇帝都救不了你!”
“太後,皇帝用十六人大轎将我從大清門迎娶進紫禁城。據我所知,大清自開國後,只有兩位皇後擁有這一殊榮。前一位是康熙皇帝的孝誠仁皇後,後一位是我。這是一個國家的儀式,皇帝用莊嚴儀式迎來的皇後,難道皇後不能、不該說皇後能說和應該說的話嗎?難道皇後的言談舉止要像奴才那樣戰戰兢兢嗎?我入宮前非常仔細地學習了宮廷禮儀,我的言行符合禮法所要求和賦予的尊榮,既然我已經做到了典範,又何懼之有呢?我看出,您是借我懲罰皇帝。您請了最好的老師,可皇帝卻用不通順的閱讀和書寫、不規範的禮儀、不合适的言辭,抵抗您,甚至連皇帝的儀表和态度都與皇位很不相宜,您看出,皇帝正在成為臣民們的笑柄。您該想到,皇帝以此滿足了您對懲罰的需要。
“您樂于懲罰,只有懲罰能讓您滿足。懲罰符合您對愛新覺羅一族的蔑視。在您的眼裏,皇帝就該是這樣一副不受人尊重的樣子,他應該在背地裏受到嘲笑,而不是像聖君一樣受到敬仰和崇拜。聖母皇太後,在您眼裏,有另一雙眼睛,在這雙邪靈的眼裏,每個人都該以言行不端來滿足她嘲弄和懲罰的目的。‘她’來,就是為了懲罰。布西亞瑪拉,正在嘲弄這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人。她眼裏有催眠的力量,所有進入紫禁城的人都會自覺通過這雙眼睛去看去判斷,在他們周圍,布滿了消極與恐怖。他們不知道,他們都曾依稀洞見了某些真實——太後,你可曾看見過真實,每個人都在為他們看不見的真實而受苦乃至送命。”
“你跟我講真實,那麽我告訴你,真實就是神靈,沒有人能窺見真實神靈般的面容。所有的窺視和猜測都是歪曲和诋毀。我懲罰你,是因為你用這些污言穢語诋毀了神靈,你該當受罰。跪下。”
那天,我領受的懲罰是從李蓮英手上接過一套吉服,當衆穿上它。
它盛在一個托盤裏。衣料上金絲銀線的刺繡令人目炫和亢奮。
沒有人将這件衣服視為懲罰。它怎麽會是懲罰呢?它看上去更像一個高等級的賞賜。它光芒耀眼,穿在身上令所有人發出贊嘆,為之折服。
這怎麽會是一個懲罰呢?
灼人月色
她讓所有的人都進來,看着我,穿上這件禮服。她的貼身侍女除去我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我赤身裸體站在衆目睽睽之下。圍着我的是妃子、宮眷、宮女和太監。我無處可逃,被眩暈弄得迷迷糊糊,任由擺布。我僅僅是一個活物,或是一個木頭架子,侍女一件件向我身上披挂着。更換衣服的過程非常緩慢,猶如舉辦一個隆重的冊封儀式。這是一套專門為我量身定做的吉服。我麻木而僵直,正如這衣服制造的效果。沒有人認為這是對我的侮辱和懲罰,當侍女們将衣服一層層套在我身上時,連我也不得不贊嘆,它令人炫目的織造技藝和合體的剪裁。
它像我的第二層皮膚。
宮眷們被這件吉服的光彩所吸引。它如此耀眼,以至于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屈膝跪拜。蠱惑一詞用在我身上是完全錯了,這件衣服,才勘用“蠱惑”。
這是件蠱惑人心的吉服。這就是我領受的懲罰,我将被衣服的光彩所掩蓋,沒有人能看到我,聽到我,我僅僅是我的衣服。我被衣服損毀,太後身邊正站着這類人——李蓮英。我如此厭惡他,而我正在被貶為像他那樣的奴才。衣服将剝奪我所有的尊貴以及尊貴這個詞的含義。人們投向柔順卑微的目光,完全出自對這件吉服的贊譽。這就是布西亞瑪拉對我的詛咒。靈物說,看不見我,我被紫色覆蓋。我明白了,我将被這件無比光彩的紫色衣袍所覆蓋,就像被華麗的墳墓掩埋一樣。
我大概只做了一刻鐘的自己。我這一生恐怕真正只有這十幾分鐘的榮耀。在這一刻鐘裏,我強烈地意識到一個不同以往的自己,離開靈物的意志,離開太後的威懾力,我看到她不可掩飾的另一張面孔,相對于以前的我,我此刻的存在确定無誤。領受懲罰,意味着對“我”這個事實無可避免的承認。這是懲罰。她要懲罰的是我,而不是被靈物驅使的虛殼。因而,這懲罰于我別具意義。當我穿着這身吉服走出儲秀宮時,只有一個人冷冷注視着這一切。她冷漠、小心,不流露出一絲的同情、一絲的憐惜,她隐藏在沒有絲毫感情的目光後面,她注視着我身上的衣服。我明白,那目光說,她知道這件吉服對于我的含義。她知道這是一個無比邪惡的懲罰。我的死,因為衣服而注定。
去儲秀宮前,我坐在午後冷清的光線裏,回想我在宮裏的這段光陰。時間短促如水滴,現在水滴要落下了。我受靈物驅使入宮,現在靈物對此作何感想呢?我将靈物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在白晝明亮的光線中,這本陪伴過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的書,如此單薄,一小節蠟燭就可以焚毀它。焚毀它是否意味焚毀了我在宮裏的這段經歷和記憶,是否意味着,我能從這段時間和這個地方走出去?去哪裏呢?從走出阿魯特·崇崎,我父親家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就被當成一個死人看待,只有這樣,才能減弱家族在失去一個成員時的痛楚。這是一個很重很重的獎賞。為此,我要問靈物幾個問題。我翻開書,一陣微弱的震顫從我手心掠過。
“要發生什麽?”
“皇後,我看不見你。你被紫色覆蓋又站在一片月光裏,晶瑩剔透。我無法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麽。”
“若是我死了,你就成了我的遺物,我如何處置你呢?燒了你,埋了你,撕碎你,還是将你交給太後?既然你的願望是得到‘她’的靈魂。”
“皇後,你攜我去過了,我們重合在一起,你在念書。你用我的靈光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當然,我看到了,我看到‘她’的靈魂和‘她’占有的寶座。除非有力量的人,才能将‘她’,放進我的書頁,我無法依靠我自己和你捕獲它。皇後,你看到了表象後面的東西,是真實在懲罰你。你不該看見你不該看見的東西。我警告過你,你卻為了證實不再被我控制而一意孤行,你也将為自己選擇結局,對此我無能為力。”
“誰将捕獲邪靈?”
“把我交給大公主,她的屋子裏,藏着我的同類,把我放在那裏,我和她,都在等一個機會。除此,你還要交給她一件舊物,如果你珍視自己的記憶,你會從舊物中顯身,這就夠了。”
很多年後,人們會說皇帝死于天花和梅毒。他的死是那麽艱辛和痛苦,而我是兩個目擊者中的一個。
我穿上了太後賞賜的吉服,像每個昨天一樣出入于宮苑之間。沒有人能再看見我,這是一套結實的刑具,緊緊捆綁在我身上,從此不會再離開了。
我正在融化,像雪和冰,變得單薄而透明。這些改變不為人知,衣服直抵我的咽喉,高領子、長袖和蓋住雙腳的袍裾,遮蔽了我。我頭戴鳳冠,流蘇與垂飾掩蓋了我的大半個臉,就這樣,衣服将我好好掩埋了。我走動,從宮眷們的目光裏走過,也只是一件衣服走過而已。我僵直地站在衆人之中,也僅僅只是一件會移動的吉服罷了。我正在被熾烈又冰冷的火烘烤着。我在變得幹癟的同時又在融化。我的分量漸漸變輕,輕如鴻毛,我走來的時候沒有人聽到我。我的形體被衣服小心維護,沒有人看見我的變化。衣服裹住了我薄而透明的軀體,沒有人意識到我已是半生半死。只有我知道,我正在一點點緩慢又無比清晰地死去。從手指腳趾開始,從頭發和皮膚開始,死的寂靜正在奪取我的氣息和音容。每天,宮女們幫我脫下禮服時,不需要鏡子,我能看見今天又失去了多少自己。那些鏡子,該死的鏡子,我命人将所有的鏡子從屋子裏撤去,我還需要鏡子麽?我已經改變。而我所有的改變,我的仆從是看不見的,她們被衣服征服,害怕碰壞這絢爛吉服上的每一個飾物,每一個花邊。她們像對待一個上千年的玉石杯盞一樣謹慎又誠惶誠恐。她們害怕而不知原因,她們看不見穿着衣服的人正在消融、變淡,正像輕紗一樣似有若無。如果我曾經是一棵枝葉繁茂的海棠樹,那麽秋季提前到來了,樹上的葉片正在飄零,而我不會再在第二年的春天複蘇。如果我曾經愛過,我的愛正在淡漠,我已感覺不到初入宮時的熱情,熱情已經冷卻。可是,我依然每天端坐在正殿的鳳椅裏,我在等一個人出現。我的心正在冷卻。我保留着等待的姿勢。我有一個固執不變的想法和理由,我在等一個人出現。
我就這樣等來了他的死。
今夜,月光以從未有過的慷慨,照亮了庭院的角角落落。這個時候皇帝絕不會來。我親手做就的千字傘沒有用,它難以對抗這麽強烈的月光——像是最後一次盡情抛灑,又像末日臨近,月光無所顧忌,如一場大雪覆蓋屋宇和庭院。我聽說皇帝已經移居乾清宮,遠離宮闱。我就這樣,身着華服,在灼灼月華下前往乾清宮。我只是想看看他所在地方的檐角,看看他印在窗戶上的影子,或是看看被許多燈照得通亮的、有他在的宮殿。我無聲無息,在将要完全消散前,獲得了自由。我信步走過這複雜而阻礙重重的長巷,再沒有移動的宮殿的魅影和鬼打牆般迂回不暢的道路。我站在了乾清宮前寬闊的廣場上。
雪是這樣落下來的。
他住的地方像往常一樣亮到了極致,但是在這麽明亮的夜晚,乾清宮也只是一片黯淡的陰影。我是我身上的衣服,我站在月色裏,身上滿綴的寶石在月光下像一盞五彩的宮燈。他是被這盞燈吸引的。我看上去像一個亮斑和一個幻覺。他是被顏色和幻覺吸引的。他穿着一件暗藍色的常服,像墨點,出現在冰片一樣的月臺上。他撐開我送與他的千字傘。月光如此配合這個夜晚,我感覺不到痛苦,也沒有絲毫歡愉,我無聲無息望着他。他臉上傾瀉的笑容,一如月光的清澈。他本來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單純的人,所有的人都誤解了他,他備受譴責和訓斥。皇帝,跟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這是我想要說的話,也是我全部的心願,我們走吧,這就離開。他像是聽到了,他走進了一片大海。趟過這片大海,就能離開這裏。我是這樣誘惑他的。我沒有出聲,沒有笑,我卻用這一身的光芒誘惑了他。是啊,正如太後所言,我蠱惑皇帝,誘惑他與我一起走,去一個地方,永不回頭。這是我唯一的想法,這個想法充滿了我,充滿了這尊吉服。
無疑,這個想法是邪惡的,這個想法當着我的面殺死了皇帝。月光,我們在那一刻都忘了月光。我們其實都記着月光,我們知道我們将在在月光中彙合,除此沒有別的地方,沒有別的辦法和機會。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機會。我們知道将不會有下一個時刻,僅僅餘下了一個片刻的長度。月下,他棄傘,走向我,跟我一樣,被吞噬,消融。他像雪花和冰糖,身披厚重的月光、白霜和大雪。他是那麽單薄,他的熱量被月光吸收,他的分量變輕,身量變薄。月光是太後賜予他的另一件吉服。我們在各自的服飾中艱難彙合。從手指、腳趾、頭發和皮膚開始。他像我一樣變淡,變模糊。只有笑容,很濃很清晰的笑容。那笑容在對我說,我這就跟你走,離開這裏。月光裏這是他唯一的想法,唯一想說的話。
“你看到了,月光會殺死我。”
“皇帝,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一起。”
“好,就這樣。我知道這一天終要到來,而你會陪着我。”
“是這樣,皇帝。”
是這樣,皇帝,你正在消失。你的手和腳化為月光,你眼裏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你眉毛上結着霜花,你的雙眼正在化為雪裏的花,而我在你的注視下,也正演繹着你經歷的這一切。
該結束了。
同治皇帝
該結束了。
在我一生的十九年裏,我并未住遍紫禁城的每一處宮殿。我每天都在更換住處,或是計劃着更換住處。但這并不足以讓我了解和熟悉這個地方。
我一生中最初的六年,住在圓明園。我想,除非這地方一把火燒了,我是不會離開的。在我七歲那年,它果真被一把火燒焦了。此後的十二年,我住在紫禁城。一個人花十二年時間破解這座密不透風的城,顯然是不夠的。每天有三十個太監忙于清理我選中的屋子,捧着我的被褥、食盒、香爐、玩具和燈燭,将我選中的地方收拾一新。服侍我的太監從不問,皇上,為什麽要換住處,或是皇上,您今晚睡哪裏?我随時可能更換住處,即使在新換的地方只坐幾分鐘,或已是夜半時分,我總是說換就換。奴才們随時适應我善變的主意,以最短的時間,弄好我需要的一切。
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可以入睡的地方。
住遍紫禁城的每一個房間,既不是我的願望,也不是我的喜好,而是我不得不如此。我無法停下來。我腦袋裏有一根骨頭在跳動,我控制不了它,它讓我難以入眠。在它跳動到最劇烈的時候,我就不得不更換一個睡覺的地方,要不,我的身體會随着它的跳動而跳動。就像一個人騎在馬背上,而這匹馬又恰好走着世上最颠簸的山路。圓明園着火那會兒,我們跟百姓說要去熱河圍獵,逃出京城,一路走的,就是這世上最颠簸的山路。一年後,我們重返京城,我住在了紫禁城。我不喜歡紫禁城,雖然我回來時,已經是萬萬人之上的皇帝了。
我是在做了皇帝後,才變成這樣的。最初,我腦子裏的那根骨頭還比較安靜,不像後來抖動得那麽厲害。我趴在床上,叫一個太監,整夜不停,安撫從後腦到脖頸上的脈絡,就能入眠。可我飛快長大了,我腦袋上那根骨頭也随着我飛快長大,它跳動得更起勁兒,更劇烈。夜間,我總是坐卧不寧,只有換一個住處,才能讓它平靜下來。我白天理政的地方在養心殿,晚上住在哪裏,卻由不得我。這一點,連兩宮太後也只能對我放任自流。
其實,多年來,兩宮太後對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