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鋼琴搬出武英殿的原因也在于此,我為我們找到了一個時間,也找到了一個地方。很慚愧,我不是一個自由的皇帝,甚至沒有說話的自由。
事實上,我知道你在尋找一個問題的答案,而我一直沒有問你,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問題。這是因為,我對自己的疑惑日漸沉重。我最大的疑惑,來自自身。在我身上,流着兩種血液。我時常為此驚異,驚異于曾經刀兵相見的兩種血液,驚異于完全相反的兩種東西,甚而是互相排斥的兩股力量,為何會在我身體裏融合,組成我。當然,同樣的事也曾發生在堂兄載淳身上。我一直擔心我會像載淳一樣死去,死于十九歲。這個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可我過了十九歲。現在我二十四歲,然而,我對我将如何死去充滿疑惑。
甲午年間,我日日閱讀曾經發生在我姓氏裏的往事。想來,這很可笑,我想要從過去的戰事中為我面對的戰争找到出路。事實證明,這的确可笑,我也很快就明白了我的可笑之處。整個朝廷,乃至整個國家,沒有人願意打這場仗。我的師傅翁同龢,雖然是我最強烈的支持者,可實在的理由是,翁師傅不過想借這場戰争打敗他的宿敵李鴻章。誰都知道,李鴻章曾彈劾過翁師傅的兄長,使其獲罪發配新疆。我漸漸明白,沒有人真正對這場戰争感興趣,太後的興趣是過一個奢華的生日,而李鴻章從一開始就不願對日宣戰。可我愣是任命他為海軍統帥。結局從一開始,就是明了的。因而,我問自己,為何,你卻要打這場沒有人支持的戰役?
我找不到答案。如果非要問,非要有一個答案,那麽,我其實是在跟自己宣戰。我命令發向倭寇的炮彈全打在了我身上;我指揮沖向敵軍的戰艦,全部沉入了我自己的海洋。我為這場戰争獻出了生命,我不斷失去領土和尊嚴。珍,在我身體裏流着兩種完全不同的血液。這兩股不同的血在我身體裏燃燒,舉起劍與刀,以我為戰場,它們向我宣戰,最終打敗了我。
我對我的失敗充滿了疑惑。
在我身體裏,兩種不同流向的血液中,葉赫打贏了覺羅。
是一個叫葉赫的地方,打敗了一個叫覺羅的地方。
是一個姓葉赫的人,打敗了一個姓覺羅的人。
我就是姓覺羅的人,太後就是姓葉赫的人。
我終于發現,這麽多年來,我們一直是對方的敵人。甲午年不過是兩個對頭間的決戰,以我的身體為戰場。
我對我的敵人充滿了好奇。我對葉赫那拉充滿了好奇。我不得不正視她。
不是的,我說的不是太後,我只是對反對我的力量深感疑惑,我想知道,他們為何在我這裏彙合,以我為戰場,打敗我。
出于對姓氏的疑惑,也出于想要了解自己的願望,我放下地圖,從頭尋覓葉赫和覺羅。正如我所言,它們是兩個地方,也是兩個部族,最後,他們是兩個人。
我看不清太後,無法追溯葉赫那拉。但是我找到了納蘭容若。我從很早就注意到納蘭容若,注意到這個人和他的名字。“納蘭”二字,由那拉而來。出于某種原因,納蘭容若的父親将那拉的姓氏改為納蘭,也就是說,納蘭容若來自一個叫葉赫的地方。非常巧合的是,納蘭的母親姓覺羅。納蘭的母親是英親王的女兒。要找到這些,并不困難。無非因為,納蘭容若和他的父親明珠,一個是康熙朝廣為人知的詞人,一個是最有權勢的朝臣,他們的家世,即便是普通百姓,也會略知一二。
我注意到納蘭容若,最初是因為《通志堂經解》。我的經筵師傅,曾為我講解此書。使納蘭容若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也在于這套《通志堂經解》。此外,還有《紅樓夢》。自然,不必說,還有他流傳甚廣的詞調。
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納蘭容若的父親,就曾在我們眼前的武英殿當差,曾經,他身為武英殿大學士。而納蘭容若,則是聖祖仁皇帝的殿前侍衛,頻繁出入于內宮。
當海戰大勢已去時,我掩上養心殿的大門,重新打開《通志堂經解》。翁師傅說它一經問世,就引起世人重視。從內閣武英殿到廠肆書籍鋪,一版再版。經師、通儒都以擁有此書為幸。之後,連曾經命人查核作者的高宗純皇帝,都認為此套書,“荟萃諸家,典瞻赅博,實足以表彰六經。”因此,高宗純皇帝借編修《四庫全書》之際,命館臣将《通志堂經解》“版片漫漶斷闕者,補刊齊全,訂正訛謬,以臻完善。”并作為《四庫》底本刊布流傳,為“嘉惠儒林”之用。
我以這套書在坊間流傳的版本與宮中所存殿本相較,從刊刻到用紙,以及所用的宮格體,幾乎與殿本書不相上下。不難設想,納蘭容若曾動用武英殿的刻字匠人刊刻這套書。借助他的父親,做到這一點,并不困難。
此外,《紅樓夢》,一直都在世間流傳,經久不衰。此書曾為禁書,可不知何故,後來解禁了。也許它的讀者無法禁止,也許它的內容被細心審核後,無傷大雅。也許,它失散的文本被人修改妥帖後才得以在世上流傳。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後果是,此書的解禁使它更快地在人群中流傳。這已不是什麽秘密,只要稍知納蘭家世之人,都對《紅樓夢》與納蘭容若的關系,略有所知。就連高宗純皇帝都說,書中所講,為納蘭家事。書中那位粉面公子,就是納蘭容若文字裏的形象。
這本書,甚而一直是太後手邊的讀物。時至今日,每日午後,都會有宮眷為太後讀這本書。這本書,太後看了、讀了、聽了三十年。值得一提的是,納蘭容若曾與此書作者的祖父,同為聖祖仁皇帝信賴的侍衛。他們關系密切,對彼此的家事十分了解。
這一切,都令納蘭容若成為不可忽視的人物,他的名字不會随着朝代的更疊淡忘,或是湮滅,相反,他的聲譽甚至比生前還要隆盛。
為什麽?
我對納蘭容若充滿疑惑。
他身上流着與我一樣矛盾的血。
他的身體裏也有兩個地方,一個叫葉赫,一個叫覺羅。
《太祖高皇帝實錄》記有太祖讨伐明朝前征服葉赫部族的往事。
也是在康熙年,這個一度興隆的葉赫家族忽然沒落了。納蘭容若暴亡,納蘭明珠被革職查辦,納蘭容若的弟弟,因參與太子的廢立成了雍正皇帝的死敵。這個故事,因為《紅樓夢》從未停息在人群中流傳,納蘭容若的死和這個家族的滅亡,也從未被遺忘過。
我不得不這樣想,在納蘭容若的血液裏,覺羅打敗了葉赫。
納蘭容若為家族獻身,正如,我為海戰付出生命。
珍,我的雄心壯志已死!
太祖實錄裏記下了太祖高皇帝征服葉赫部落,最終一統漠北的偉績。這是太祖向明朝宣戰的第一步。而葉赫,無疑,是座城池。太祖實錄裏說過,太祖攻下的,是一座城池。而在康熙一朝,歷史又一次重演,覺羅之地,再次打敗了葉赫城。除此之外,我對這個名字,葉赫城,一無所知。因而,當翰林院侍讀學士兼日講起居注,你曾經的師傅,文廷式,因為疏請罷太後生日慶典而被革職,逐出朝廷時,我任命他為我的秘密欽差,去漠北尋找這個地方,葉赫城。這個地方很遠,或許早已銷聲匿跡。對文廷式而言,只有去這樣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此外,我還想知道摩羅花的來由。
我的秘密欽差帶來消息,說确有此地。二百多年前,它被稱為葉赫城。甚至,它曾經是一座威嚴壯麗的城市。而現在,它幾乎難尋蹤跡。
老實說,我對這個說法,并不吃驚。
珍,你在夢裏反複說到摩羅花,而我比你更早聽到過摩羅花的名字。
我記得堂兄的魂魄最後一次現身,是在我大婚前。堂兄說,皇帝,你将重演這一出戲,你懷抱激情與希望,但願你的激情不會枯竭,你的希望不要落空。可你要知道,做皇帝,這件事很無趣,不僅無趣,而且像殺人一樣無聊。堂兄許是看慣了宮裏的殺戮,才會覺得一點兒新鮮感都沒有。堂兄又說,你從未見過我衣服下面藏着什麽,我倒願讓你看看,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人人知道我死于天花,然而鮮有人知,天花到底是一種什麽花。瞧,在我的龍袍下,其實是一具污穢不堪的身體。好在膿血已經流幹,唯有摩羅花還糾纏着我,它們開遍了我的每一寸皮膚。你知道天花原本的名字叫什麽嗎?這世上知道的人倒也不多,你要記得這種花,也要記住這個名字,摩羅花。倘若有一天你聽到有人念叨摩羅花,那意味着你離解開秘密的時日不遠了。堂兄,我死于摩羅花盛開的夜晚,我和皇後同時被咒語擊中,在一片白茫茫的月色中散去形骸。人們總說我不是當皇帝的料,可沒有人知道摩羅花開的時候,也就是我枯竭的時刻。如果,有一天你睜開眼看,你會看到那些往日裏被蒙蔽的景象。預言說,咒語将在光中解除,我但願你是預言中的人。
我在等來自葉赫城更多的消息,也在等文廷式對摩羅花的解釋。已經過去了一年,該是文廷式回宮密奏的時候了。珍,如果見到文廷式,請你鎮定。你該知道,許多看不見的眼睛正盯着我們呢。
密奏
我并未見到文師傅,而是聽到了文師傅的聲音。來自阿姆斯特丹的樂師,将文師傅說過的話轉述皇帝。閉眼細聽樂師的聲音,仿佛文師傅就在近旁。
皇上,您的隐身侍衛傳來您的旨意,催促臣将已經探明的消息呈獻于您。臣也已做好複命的準備。臣無法親臨武英殿,将臣看到和找到的葉赫城的消息面呈皇帝。臣命門生廣庭前往殿前複命。
皇上眼前的樂師,并非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荷蘭人,而是一個地道的清國人。他身上有洋人的血統,看上去,很像洋人。廣庭是位模仿大師,能模仿各種聲音,記住所有聽到的聲音。很多年來,廣庭是臣的信使。廣庭會将臣的聲音帶給皇上,就像臣站在皇上面前一樣。這不僅因為紫禁城是臣的禁地,還因為,文字是危險的,任何留下的文字、殘章,都可能為皇帝帶來危險的把柄。這也是臣尋找葉赫城的文字記載,之所以艱難的原因。而聲音,皇帝,随風逝去,不留痕跡。請皇帝放心,廣庭是臣的忠誠門生,也是皇帝忠誠的臣子,他的舌頭足可信任。臣不能前往,還有另一個原因,當您聽完臣的複命後,就會明白臣的理由。
皇上,廣庭為您呈上了一塊磚和一把土。
請您仔細端詳這塊磚,磚上刻着的花紋,是這已逝之城常用的圖式。這種蛾形圖式如今已經失傳。臣遍查圖譜,确認這個圖形,是葉赫城曾經的圖騰。自從葉赫部被天啓皇帝征服後,葉赫部降服的一支後人便不再使用這一圖式。而這塊磚,是從葉赫城所在之地尋來的。
皇上,這塊磚證明,葉赫并非僅僅是一個部族的名稱,它還是一個地名。它也并非一個傳說中的地方,而是确鑿無疑地存在過。天啓皇帝正是在征服了漠北這道最後的障礙後,才發出向明朝宣戰的诏書。然而,史書中卻沒有這座城的記載。在漠北如今也難覓其蹤。臣剛到漠北時,便聽說,這座城如海市蜃樓般時隐時現。沒有人敢靠近這座在烈日中無跡可尋的古城。而海市蜃樓的傳言,出自偶然得以見到此城的獵人之口。獵人總不免說些神奇的鬼怪故事,以增添狩獵的神秘,這是為了吓唬不聽話的孩子,或是為了挑起年輕獵人的勇氣。這是臣最初聽到的說法。
臣後來得知,畢竟有極少數獵人,看見過這座海市蜃樓。這極少數獵人中的多數,則由于迷途和在慌不擇路中的恐懼,陷入了可怕的幻境,往往在驚懼與絕望中死去。幸存者中,還能記得此番經歷的人,他們的說法,令這個荒涼之地,一直籠罩着駭人的氛圍。然而,幸存者到頭來卻難以肯定所看到的,是海市蜃樓,還是一處偶或顯現的古城的魅影。所以,臣向皇帝呈上這塊磚和這把土,是為了說明這座城的真實,也為了讓皇帝相信,臣搜尋到的消息,絕非杜撰。
皇上,請仔細查看,這把土呈罕見的深褐色。這是大火焚燒的痕跡。也就是說,這座城曾被綿延不絕的烈焰烤炙。除非火焰十分酷烈,又摻雜人的骨血,經兩三百年雨雪的洗刷,才能令灰燼成為不滅的證物。
從這座城帶出這兩件東西,險些令臣喪命。臣說服僥幸存活的獵手做臣的向導,委以重金,帶臣進入這片邪惡之地。皇帝,臣不能耽誤太多時間來描述臣的見聞,簡言之,臣進入了一座鬼城,或可稱為迷宮。它既真實又像幻覺,若非親眼目睹,沒有人會相信它的存在。皇帝,臣看到的景象,也不能用語言詳盡描述,描述它,不僅會讓皇帝如墜迷霧,還會将皇帝引入歧途,而臣,則會沉陷入無盡的講述。
簡單地說,葉赫城,它既存在,又不存在。
關于葉赫城的來歷,一則流傳甚廣的傳說是,很多年前,在更加遙遠的北方,有一支蒙古人的後裔為了尋找水源,跋涉到葉赫城所在的地方。那時,葉赫城尚是荒草叢生的無人區。這支蒙古人的後裔,人稱土狐族的族人,在看到一條環繞的河流時,停下腳步。部族中的薩滿觀察星宿,揣度風水,認出這是尚好之地,可以在此建城,繁衍人口。他們确信,為子孫找到了一塊風水寶地。這裏的确是一塊肥沃之地,不僅有清澈的河流,還有肥嫩的牧草。土狐族的這支人馬便擇水而居,建起一座水邊之城。他們的王稱這條環繞的河水為葉赫河,并将自己的姓氏改做葉赫那拉。葉赫那拉是“太陽之地”的意思。姓葉赫那拉的人都相信,這是一塊天賜之地……
皇上,您留給臣的另一個問題,是摩羅花。臣在尋找葉赫城的同時,也命臣的門生四下打聽摩羅花。摩羅花與葉赫城糾結在一起,即便皇上不問,臣也要講一講摩羅花。
皇上,臣托廣庭帶給您一本前明刊刻的《本草綱目》。《本草綱目》成書五十二卷,臣只取其中之一卷呈獻皇上。《本草綱目》宮中雖有藏書,但您看到的這本,卻是世間孤本。為了找到這本書,臣花費了很大力氣,用去了很多銀兩,并在關鍵時刻出具皇帝賜予的金牌,才從收藏人手中得來。這本書之所以珍貴,是因為,書中記載了一種特殊的植物。僅僅由于對這種危險植物的記載,《本草綱目》就可能成為被徹底銷毀的禁書。即便是在明朝。顯然,書的作者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因而只留此孤本,并委托信任之人在身後予以保管。
《本草綱目》雖為大明遺書,此書并未在康熙和乾隆朝大規模的禁書焚書中遭到查禁,只因其內容在于闡述治病救人的藥案。此書作者在著書的同時,遍走江流河川,見識了所能見識的植物,并對其藥性做了詳盡的研究。它是一本享有盛譽的著作,唯獨孤本中提到一種叫摩羅花的植物。書中對摩羅花的記載,讀來有些不着邊際,倒像未經實證,來自道聽途說。
不過,若是沒有親自見識或印證過這種植物,作者怎會有勇氣留下這道聽途說的傳言?雖然,作者在行文中屢次提到它的不真實,但作者還是無法拒絕,這傳說中的植物的誘惑。作者說,此花的汁液會将人帶入幻境。而它對作者的吸引,正是來自這項功效。它能在迷幻中解除手術之痛。作者畢生都在尋找麻醉藥劑,因而對此花的傳言格外在意。作者也曾費盡心機,尋找這傳說中的花,據說歷經艱險無果而終。作者記下這種植物,是為後來者留下一絲治病救人的線索。這只是作者的說法。據臣推測,此書作者很有可能見識過這傳說中的花。對于在書中是否将這神秘的花公之于衆,一直令作者躊躇不定。因為摩羅花雖然可以作為醫師的麻醉藥劑,可它卻是植物中的妖孽。作者很可能讀過梵文佛經中對于此花的記錄,然而對麻醉藥劑探尋的執着,足令作者冒險一探究竟。這宗冒險之舉,最終使作者印證了梵文經書裏的記載。
此花被稱為地獄之花,它的種子,與邪惡的咒語結合時,會引發難以預計的禍端。
出于對未來的顧慮,作者一方面希望他的發現利于世人,同時,又不願這種植物被邪惡的念頭所利用,這就是世上只傳此孤本的原因。皇帝,臣從收藏者手中得到它時,曾許下重諾,不用它的秘密作為複仇的法子。
據這唯一一本《本草綱目》記載,摩羅花,聞過它香氣的人,如置身于令人樂不思蜀的幻境,以至于完全體驗不到肉體的病痛。摩羅花香可用于外科手術的麻醉劑,卻令人無法分辨真實與虛幻。而它的汁液比花香的藥力強數十倍。從這汁液中得到過快感的人,卻會因無法忍受醒來後所見之物的醜陋,而自行了斷。因而,關于此花的研究又回到了起點。作者轉而希望找到抑制摩羅花致害的法子,終至無果。
黑摩羅,是妖邪和不滅的意思。邪惡的人,以詛咒将它的藥效發揮到極致,輔助惡咒應驗。這是作者最後的注釋。作者并未說明黑摩羅與咒語的關系,顯然,這超出了藥理範圍。
皇上,臣看到了摩羅花。在那一片死寂之地,片刻間開滿了神秘的花朵,像晚霞般絢爛,像美夢般誘人,像幻覺般蔓延在隐匿的葉赫城,臣不免想到,除非那是天上之國的景象。這景象就是傳說中的葉赫城的海市蜃樓。如果你想看到建築的話,你會看到建築;如果你想看到財物,你會看到財物;如果你想得到愛,你會得到愛。這也是許多人說它是迷宮的原因。若非時刻牢記使命,想必臣也很難抗拒這繁花似錦的景象。但這僅僅是半個時辰裏發生的事,很快,摩羅花就像海水般退潮了,那一片荒廢之地上泛起猶如磷火般的微光,這微光一直竄動,延至遠方,組成了令人生疑的圖形。
皇上,如若您問臣到底看到了什麽?請容臣如實禀報,臣看見的并非天國,而是一縷末日的陰雲,這陰雲隐藏在絢爛的色彩背後,只在它快要消失時才略有顯現。臣之所以能看到這遍布曠野的摩羅花不為所動,除了身負重任外,還由于臣已死期不遠,臣因而得以感知,陰沉的潮流已經臨近,它應和着這片轉瞬即逝的景象,潮汐般起伏。當摩羅花褪盡色彩時,皇帝,您的臣子以垂死者的言語,向您傳遞消息,摩羅花正在深宮蔓延。這裏顯現的最後景象,臣認出,那正是在頹敗中掙紮的紫禁城。時間不僅停止,還在向後倒退——皇帝,臣不能前來面見您複命的原因,不僅因為紫禁城是臣的禁地,還因為,臣已不在人世。
從廣庭口中傳出的聲音蒼老而悲戚。廣庭随之呈上了皇帝所賜金牌和文師傅交代過的書卷。
皇帝聽完文師傅的複命沉默不語。皇帝重重嘆氣。一是因為摩羅花,一是因為他倚重的人已經離世。皇帝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支持,而不僅僅是保護。
此時,一片夕陽正在紫禁城上空顯現,明豔而繁華,像一片盛開的摩羅花,又悄然沉入紫禁城翹起的檐角深處。
黑鶴
天色轉暗,在我們轉身之際,忽見一只漆黑的大鳥從廣庭頭頂飛過。那大鳥翅膀掠過廣庭,在廣庭臉上留下一道暗紅的印痕。廣庭渾身戰栗,如遇電擊,随即,嗓子裏傳出另一種聲音。這聲音低沉,帶着回音,像是來自地下。這聲音聽來孤獨,頓挫,遠離人間。這不是文師傅的聲音,這是一個意外闖入者的聲音。這聲音突兀,陰冷,猶如深淵。
“摩羅就是魔王。摩羅花,是地獄之花。此花為極惡極毒之花。以腐屍為食,以人血澆灌,若是被仇怨極深的女人得到,會生出極強的邪力。它令邪惡的咒語生效,也讓仇怨的靈魂不滅。
“摩羅花有不死不滅的效用,歷來想不死不滅的人,都極力想得到它。代價,就是變成惡靈。就如同魔王波旬是欲界之王,摩羅花,則是欲界的靈花。得到它的人,會被這惡靈之花斷除生命,斷除善根。只有這樣,擁有它的靈魂,才能擁有詛咒不滅的效力。此花從花心處不斷複生,複生的花瓣,象征着它不會中斷的魔力。
“魔王會幻化為各種壞的欲念進入人的思維,而摩羅花則青睐于邪惡的咒語,并賦予咒語以能量。傳說此花的汁液和種子極具毒性,甚至,它的香氣也有毒。它危險,邪惡,使靈魂變成毒汁的容器。
“摩羅花,是魔王經地獄之火滴落在無土之境凝結而成的種子。魔王波旬因供養過辟支佛的功德,而成為六欲天主,但他經常诽謗佛法,喜歡看到佛法被滅。他的兒子商主,卻是真誠的佛弟子。佛陀懸記,商主将來會修成辟支佛,而魔王天命終了,會直接堕入地獄,唯有沉痛忏悔才能出地獄,上升到忉利天,在天上修佛得度。
“魔王雖如佛陀所言升至忉利天,但惡的種子還是留了下來,如金剛般堅硬。只有邪惡的詛咒能軟化它,使它破殼重生,開出五種顏色的花。”
突然闖入的聲音戛然而止。大鳥再次掠過廣庭上空,廣庭身子猛烈震顫,摔倒在地。仿佛剛才的這一片刻,他的舌頭和身體被人強行占有,又棄之而去。我用一盞冷茶潑醒廣庭。皇帝問廣庭剛才發生了什麽。廣庭不能說清,只覺心神忽而被擠到別處,須臾又回過神來。問方才都說了什麽。廣庭回說,并不曾說過什麽。
許是過往的游魂想要給皇帝一個啓示?已經來不及多想,我必須提醒皇帝。
“摩羅花生長在不見天日的地方,那裏的土和水與我們所說的土和水全然不同。那是一個相反的地方。摩羅花的生長之地,是世間之物的倒影。”
皇帝回想剛剛聽到的聲音,注意力集中在魔王上。
“魔王,名叫波旬。《阿含經》《楞嚴經》《佛本行集經》《大品般若經》中載有他的名字,他說過的話,以及他妨害佛陀或諸修行者、破壞善法的惡事。然而,經書中卻并未提及摩羅花。魔王波旬,為六梵天主。經文中常提到‘魔波旬’,意思是殺者、惡物、惡中惡,以及惡愛。是斷除人的生命與善根的惡魔。這是許多罪惡中最大的罪惡,因而,魔王又名‘極惡’。在佛陀的時代,摩羅假裝皈依佛門,因其供養過辟支佛的福德,得以成為六梵天主。他請求佛陀涅槃。佛陀由于慈悲心聽了他的話。在佛陀答應離開之後,魔王波旬卻說,等到末法時期,我要帶領衆弟子,穿上你們的衣服,裝扮成你們的樣子,來滅你的法。波旬由于引人入外道、入歧途,被稱為魔王。”
“魔波旬的這段記錄,廣為佛家弟子所識,不過,不知皇上是否記得,納蘭容若號楞伽山人。以示其為佛家弟子。”
“朕早年讀納蘭容若的《渌水亭雜識》,記得書中曾載有他熟讀楞伽經的筆記。楞伽經,是納蘭容若最後研讀的一本經書。楞伽山人則是其暴亡前的自稱。楞伽,是一座山,也是一座城的名字。此山極高,原為夜叉王所據,在此瞰食生靈,無路可通,無神通者不可往,因而命名。納蘭容若不會不熟識魔王波旬的故事,也不會不知道作為欲界之主的魔王波旬,由惡體、女體、智體三體合成,是三頭六臂的魔佛,融合三種力量,三種靈力,并分別保有三體之意識,可合體也可各自化出,一旦被喚醒,便充斥着無盡的殺戮與戰亂。”
“皇上,詛咒,也由三種東西組成,邪靈、咒語、屍衣。而殺戮與戰亂從鹹豐皇帝開始,從未停歇過。”
“你們都說有詛咒,朕以為那不過是用來吓唬朕的說法……皇後因朕寵愛你,曾發狠威脅朕說,有一條惡咒将在末世應驗,來清算愛新覺羅犯下的罪孽……可朕一直不相信有這樣一條咒語,祖先的豐功偉業,怎麽會被一條咒語毀壞呢?”
“歷來先祖們在建立的豐功偉業的同時,又埋下了許多禍根。所有的禍事都源自殺戮,以及殺戮帶來的仇恨。有些仇恨是斬不斷的,這是先祖種下的禍根。”
“朕這一朝的皇後和太後,都姓葉赫那拉……”
“皇上,邪惡的咒語若有摩羅花相助,便會形成一個惡的中心。現在看來,迷宮裏的白描摩羅花,即是咒語。附身的魂魄,則是邪靈。而囚禁着大公主之夢的屍衣,原是邪靈存身之所。不斷複生的摩羅花,喜歡富貴之鄉,是咒語和邪靈的輔助。還有哪裏是比皇宮更為富貴的地方?同治皇帝身上開滿了摩羅花,而它卻有一個更好的名字。”
“它卻有一個更好的名字,天花。”皇帝脫口而出。
“它還有一個更好的名字,葉赫那拉?布西亞瑪拉。布西亞瑪拉,貌美如花的女人。”
清醒
是時候了,在鋼琴旁,我向皇帝講述了地下花園、半人、故人,以及,曾經發生在恭親王與太後之間失敗的決鬥。還有流放在紫禁城裏的大公主,她衣衫下即将枯幹的軀體,她貌似冷酷,實則悲戚的臉。
皇帝沉默不語。皇帝有許多事情要想,要回憶。
在我被禁足的日子裏,皇帝已經觸摸到事情的另一面。他心裏的疑惑帶着他從另一個方向直觸本質。皇帝望着腳下說,原來,這讓人不安的震顫,來自摩羅花的潮汐。
我講得太多,語速過快,因為我知道,機會一旦錯過就無法尋回。還有,時間正催促着我,所剩不多。大公主說,我是預言中的人,可依我的看法,我未必就是解開咒語的人,我能做到的,只是令皇帝清醒。我打開了皇帝的視野,使他看見、記起以往和正在經歷的生活。然而,一下子聽到這麽多岌岌可危的事,皇帝一時難以适應。皇帝未能完全相信咒語,相信咒語就意味着要斬斷與太後最後的情分。那是皇帝必須跨越的溝壑。在離開武英殿前,我問皇帝,你看到過太後的眼睛嗎?你知道她眼睛的顏色嗎?你知道它是黑色的、褐色的還是別的什麽顏色?皇帝說,太後的眼睛,自然是黑色的。但很快,皇帝承認自己從未好好看過太後的眼睛。因為她從未給他看見她眼睛的機會。
“從進宮的第一天起,皇上從未真正看見過她,是皇上不願看她的眼睛,還是她刻意在回避皇上?
“朕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是多年來的習慣,”皇帝說。“太後總是望着別的地方,很多時候,她從鏡子裏看着朕——她不允許朕直接看她,她說那是沒有教養和不恭的。”
“不妨看看她的眼睛,皇上。”
與太後對視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是否會像同治皇帝那樣看見分裂的雙瞳,或是像我一樣看見另一個女人,抑或是小公主看見的骷髅骨?每個人看見的邪靈是不同的。可無論是哪一種境況,這個做法都會激怒太後。但恐怕這是皇帝的機會,只有在這種時刻,她臉上才會出現平日看不到的表情。那張臉,也許真的非常可怕,可還有什麽比不知道真相更加可怕——為什麽皇帝并未能像同治皇帝那樣對太後有所覺察?因為,他從未見過她的雙眸。他從小就被教導,要做一個孝順的孩子,他一直被迫跪着,對着她的後背。而她總是從鏡子裏望着他。
不久,有件事在宮裏傳得沸沸揚揚。皇帝安置在武英殿前的鋼琴,被不明之物糟踐得七零八落。皇帝的調音師仔細查看餘下的部件,确認鋼琴毀到無法修複的地步。這架鋼琴所有用到木材的地方,木材被憑空抽走。而從地面上留下的木屑和殘留物上看,像是被某種動物咬碎吞咽。現在的鋼琴,已是一堆破損不堪的空架子,武英殿月臺的紗帳裏,是一頭餓極了的野獸撕咬吞咽後留下的餐桌。
一片狼藉。皇帝的調音師說。
皇帝去驗看這“一片狼藉”。皇帝并未表現出對鋼琴的惋惜,也沒有被激怒。皇帝十分平靜。皇帝命侍衛将殘損的部件收起來,将為鋼琴搭起的紗帳拆了撤去。皇帝沒有命人徹查此事。皇帝知道,此事為皇後所為。皇帝不曾再提到鋼琴,即便後來又有人送入宮中一架新的鋼琴,皇帝卻不再碰那些黑白相間的琴鍵。
從鋼琴被毀那天起,皇帝終止了修複和擺弄玩具的事業。他命人收起擺滿養心殿的大大小小的玩具,遣散了從各地請來的手藝高超的工匠,也撤去了從各大殿搬來的書籍。養心殿空了,皇帝坐在西暖閣空曠的榻上,默默待了很久。也許,皇帝什麽都沒想。他照常向太後請安,面色一如往常。太後從鏡子裏望着他,而他望着太後頭上那三朵摩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