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3)

每一個圖案,花朵、昆蟲、飛鳥,都萎縮,軟泥般扭結,失去生氣。以前,她身上的每朵花、每只蝴蝶,都能張合舞動,沒有人不為之心醉神迷,心生敬畏。如今一切的美和令人畏懼的光與色都不複存在,她一向苗條的身材驟然臃腫而呈頹勢。太後發出了我們從未聽過的一聲悲鳴。似哭泣又似嚎叫,總之不似人聲,而是野獸般的嘶鳴。她無法容忍肉體的腐朽,也無法容忍在我們面前暴露真實面容。她就是當年的蘭貴人,在圓明園的大火燒起來之前的女人,四十年後,這個女人嗚咽着。

“你們就是這樣對待我的?”

她并不期待回答。她用袖子遮住了臉。

“把它還給我。”

她無力地說。她要的,是摩羅花。

摩羅花令太後精神矍铄,青春永駐,當太後身上的摩羅花枯萎凋謝,意味着咒語已經消解,邪靈随摩羅花從太後身上退出,太後身上所有超乎常人的魔力都消散了。

邪靈回到了屍衣裏。

這是邪靈終歸不肯釋放大公主之夢的原因。邪靈,布西亞瑪拉的裹屍布附着在大公主身上,依着她的處女之身,囚禁着她的少女之夢,竟也是大公主得以活到今天的理由。終究,大公主無法脫離被當作人質的一生。

那是一件用摩羅絲線編織的屍衣,因夢的滋養,并未随摩羅花的衰敗而衰敗,它镂空的紋理,像一個精致而不斷收緊的燈籠。

“放下你們手中的劍!”太後喝道,聲音卻沒了往日的威嚴。

黑薩滿和皇帝并沒有放下劍,而是緊盯着榮壽公主的夢。皇帝面臨的,是三十年前恭親王遇到的同一個問題。我不希望他失敗,可我希望榮壽公主也能活下來。但皇帝只能選擇其中之一。

殺死夢,意味着殺死大公主。

“不能再猶豫了,皇帝,我要你的劍和我的劍合二為一,交給白薩滿。”黑薩滿說。

在整個過程中,我們都未曾見到大公主提到的白衣白冠的白薩滿。我們都已相信,白薩滿只是黑薩滿鍛造的一柄雌雄寶劍。然而,事實上,一直有一個看不見的形體。它沒有戴白冠,也沒有穿白色铠甲,誰也看不清它在哪裏。此時黑薩滿一劍挑開黑鬥篷,李蓮英立時連滾帶爬奔向太後。他遇見了躲在太後身後的自己的夢。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李蓮英之夢在太後眼皮下,化為烏有。

“白薩滿接劍。”

話音未落,剛剛落在地上的黑鬥篷站了起來,耷拉在一邊的帽子被頭顱充滿,身軀部分也被充滿了。但鬥篷裏一無所有。鬥篷懸浮在離地二尺高的地方。

“你們都叫我白薩滿,可我現在與黑薩滿有何不同?”

一個回音般的聲音說。

雌雄寶劍再次相合。白薩滿握劍,将劍指向寶座上的榮壽公主,劍卻并未變得無形。白薩滿在等候皇帝發話。皇帝沉默不語。這是皇帝未曾想到,也難以逾越的問題。

“你們難道不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嗎?”

是大公主。在她身後影影綽綽出現了一列人。是她珍藏多年已經有些殘缺的故人。他們在她身後若隐若現。

太後指着這些影子,半天才說:

“你,我的養女,你是我的心腹,我對你不薄,這麽多人死去,而獨獨你還活着,你卻沒有半點感恩之心,難道覺羅的血統裏,除了背叛還是背叛?”

“太後,我的忠誠是為了等待這個時刻。多年來,你讓我對自己充滿厭恨。我進宮,是為了回答父親的一個問題。然而,最終我發現,我要殺死自己才能回答父親的問題。而今,在父親垂死之際,我希望實現初衷。我保留這些殘缺的記憶,是為了提醒自己,我曾經的承諾。看看他們吧,這都是幾十年來,你在宮裏的所作所為。太後,你縱容邪靈做你的主宰,為了權力、美貌和不朽,你殺了他們,我想問,你對這一切可還滿意嗎?”

“榮壽固倫公主,這是我賜你的封號,以獎勵你的忠誠。我早已安排好你的一生,你卻要反抗命運。宮裏,每個人,我都替他們想好了出路,為的是,能有一個穩妥的死法。死是頭等大事,要好好對待。你若服從命運,你能活很久,甚至會享有與我同等的壽齡。說到壽命,不正表明我們所擁有的此生多麽短暫——可我們将擁有無限。你從來沒有想過無限的含義,榮壽公主?我安排好他們的死,他們自然死得其所。這是詛咒使然,也是我的使命。如果一個人完全理解了自己的使命,那麽做任何事就會心安理得。一直以來,沒有誰主宰誰,一切都在于葉赫那拉的詛咒必然應驗。消除咒語的法子,就是滿足它。滿足它,喂飽它,它就會自動消除。可你們沒有耐心,也不願再等。多年來,我就做了這一件事,我不過是在替愛新覺羅喂養這件屍衣,它餓了,渴了,我就拿給它死亡和血。還有你的夢。你托起它,使它免于變形和褶皺,保持着少女精純的形式。它本就為夢而編織。我身着摩羅花衣,是邪靈附體的必要準備。邪靈,你們稱之為邪靈,我卻稱為不滅之靈。不滅之靈附體于我,我沾染了它不滅的靈氣,我為我自己,也為仰仗我的人争取不滅的利益。你們,難道沒有看到,當咒語一一應驗時,邪靈對你們的怨恨也就少了一些。不然你們怎能茍延殘喘而到今日。你們難道沒有發現,它甚至在以這種特別的方式護着你們?如果你們完全接受詛咒,你們就将死得其所,這是它如此緩慢耐心地推進死亡進度,而不是一揮而就的原因。

皇帝,你和你的妃子都是這咒語的一部分。你是詛咒的受惠者,沒有詛咒,就沒有皇帝你,更沒有你和珍妃相見的機會,你們怎能不對這詛咒感恩戴德?可你們卻想除去它,你們對它恨之入骨,說到底,你們怕它。你們有沒有想過,沒有它,你們就會在自身的病變中腐朽爛掉,你們會死得更慘。還用再問麽?皇帝,全天下,每個漢人都想殺你,再看看你的群臣,哪個對你的寶座不是垂涎三尺?你們千方百計想要解開咒語,可正是咒語保證你們安穩地坐在寶座上,享受着滿漢兩族的朝拜!全天下的人,哈,每個人心裏都藏着邪念,你們之所以還有今天,全因為有咒語的庇護,想想吧,沒有我,沒有詛咒,沒有邪靈,你們将怎樣度過危難?大公主,我可以改變你的姓氏,卻無法改變你的血統,你要怎麽做?”

“我只想将邪靈趕出宮廷,我希望父親重新回到朝堂上,改變這烏煙瘴氣的局面,多年以來,我的夢被葉赫那拉的屍衣囚禁,連我自己也變得邪惡,我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別忘了父親問我問題。你,葉赫那拉氏,咒語給了你一個時代,但時代總有完結的時刻,而我要做的,就是不要錯過這個時刻,就在此刻,”大公主看着我和皇帝,“我已經耗盡精力,如今咒語已解,沒有誰能阻攔我成就最後的結局,別攔我……”

大公主向着寶座上三十多年前的夢走去,像是去為十二歲的自己松綁,要将她解救出永恒的囚衣。過去的一幕又在眼前重現,只是見證這一幕的不是恭親王,而是載湉、黑薩滿、我、磨指。

我們不知道是否該盡力阻止她,她周身都散發出決然的從容和安寧,這安寧讓我們誤以為她不會死去,她只是過去擁抱一下那個孤獨的夢。她太孤單了,已成畸形。她身後,是她努力維護的故人。所有故人,伸開手臂護着她,不讓我們接近,他們是嘉順皇後和她的貼身侍女,小公主,早年夭折的大公主的兄弟姐妹們,翠縷,慈安太後……還有一些我來不及認識人。

故人中沒有影子皇帝。影子皇帝搶走靈物,和它一起跌入了毓慶宮的迷宮碎片。

無法阻止,當她們彼此望見對方,她們雙目像膠水一樣交織在一起,她們融合,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她們被彼此的溫度溶化了。衰老的大公主被寒冷擊碎,而幼小的大公主被她真實身體裏的最後一絲熱量溶化。我們眼見她消散。随着她的消散,故人漸漸變淡,隐沒。她最後一次撫摸和擦拭故人的遺物,她傾盡了收藏,現在,是結束的時刻,無需再保留記憶。我其實不是來接替她的人,她施與故人的咒語,此刻已經解除,她和他們一起歸于空無。

我相信她去了另一個地方,我們還會見面,在夢裏。

衣服依然保持着威嚴的坐姿。當年,它曾将同治皇帝狠狠摔在地上。

布西亞瑪拉的屍衣,摩羅花最後的殘留物,像一只等待點亮的燈盞。

它是邪靈最後的寄居地。它就是邪靈。它紋絲不動,端坐寶座上。

決戰

邪靈突然甩出袖子朝黑薩滿撲來。這只空空的袖管引得飛沙走石猶如狂風驟雨。身着黑鬥篷的白薩滿應戰。雖然看不見他手裏的劍,卻聽得到劍與衣袖相碰的铿锵聲。一件式樣古老的衣袍與一頂黑鬥篷你來我往,惡戰不止。這衣袍精心編織,镂空,布滿了精雕細刻的花紋,它似具有金屬和絲兩種材質的效果,可以伸長,也可以縮短,擲地有聲,裹挾着飓風和濃霧。快三百年了,它沒有被地下的潮濕侵蝕,完好無損,百毒不侵,超越在時間之上。

我目不轉睛看着眼前這一幕征戰,我要找到邪靈的死穴。我不懂劍法,唯有閉上眼才能看得更準确。我閉眼,全部注意力都在傾聽聲息,最微小的響動,衣袖與無形之劍相撞的奇怪聲響,兩種我從未見過的兵器,撞擊的聲音,像雨聲,又像秋後的狂風。風與風聲。風是冰冷的,來自陰曹地府;風聲厲烈,像兩座山峰相撞。而它們之間的決鬥似乎與我沒有半點關聯。我站着,置身于陌生的地方,這地方是全新的也是古老的,我聞到一種氣味,暧昧而充滿誘惑,像是深度的睡眠。我穿行在夢的境遇裏。在這境遇裏沒有痛苦,所有的傷害都無法觸及我的情感,我被夢護衛着,我的夢未被掠奪,卻被自己擱置。如今,我是一個完整的自己。若邪靈要加害我,又為何單單留下我,是時間未到,還是另有原因?我無法猜出答案,只想盡快結束較量。較量之後,一切都會改變,我會迎來一個全新的未來,我要重新登基重塑皇帝的形象,我要将宮中邪惡全部擯棄,還有什麽比重重宮苑隐含的怨恨與詛咒更令人不安?我将只有一個妻子,我将遣散多餘的宮人,我将選擇有能力有熱情的年輕朝臣,當籠罩在覺羅頭頂的詛咒徹底清除後,我将重修圓明園,彌合昔日的繁華,我将公開邪靈的秘密,而不是隐藏它,以至它卷土重來……這些想法鼓勵我,雖然與邪靈的決戰還未分出勝負,在我心裏,勝負已定,我就是奉天承運結束這一切并開啓新時代的皇帝,珍,是我不可替代的皇後,我們會誕下皇子,延續輝煌。

我緊攥珍的手。她的手冰涼堅硬。黑薩滿臉色鐵青,嘴裏念念有詞。衰老的太後垂下眼皮,不動聲色,數着手中佛珠。從白薩滿的出劍看,是想一劍命中邪靈的心房。然而邪靈并不急于躲閃,可見它沒有心房,它的衣袖輕易甩開寶劍,劍與衣袖糾纏在一起,卻無法斬斷衣袖。那燈籠樣的衣服上下翻飛,在跳一種神秘的舞蹈。即便,站在幾十米開外,我們依然能被這衣袖甩來的飛沙走石擊中。

這場決鬥進行了三天三夜。我卻沒有覺出時間的流逝。我只覺過了十分或二十分鐘。因恨而不朽的邪靈。追逐邪靈遠道而來的薩滿。我在記憶裏搜尋黑薩滿和白薩滿,他們早就出現過我卻未能認出,我忽然醒悟,他們原本是一個人的兩張面孔。黑薩滿也許是多面人,他隐藏另一張面孔就像磨指隐藏自己的身形,他自稱一再轉世,他的面孔不止只是今天這一種,那些曾經用過的面孔已經死去,而他還藏着另一張面孔不為人所見所知。無形劍和無形的白薩滿都是同一個原理,也許不到最後時刻他不會暴露這張臉,因為,我們同樣看不見邪靈的臉,它只是一件式樣古怪的衣服,它的臉一定恐怖又醜惡,它既是妖又是魔。雖然我确認這是最後一戰,可目前誰也無法奪勝,他們勢均力敵。我目不轉睛看着這場對決,時而白薩滿占得優勢,時而是邪靈占得優勢。

如果沒有心房,邪靈的致命點在哪裏?

我對邪靈一無所知。

“你曾經什麽都看見了,你不知道只是因為你不願意。”愛妃說過。

“皇帝,在該出劍的時刻請出劍!”黑薩滿說。

這兩種聲音在打架,我頭顱裏充滿矛盾的鐘磬般的喧嚣聲。我捂住耳朵,但聲音不絕。它們像許多人一下子躍入我的身體,在我身體裏混戰。我目不轉睛看着兩個空無的人在眼前混戰,我必須牢記它們的身形扭轉才能看見邪靈最擔心暴露和最想掩護的部位是哪裏。我必須将所有的嘈雜聲趕出去。如果我想看見我便能看見,我身後拖着自己的迷宮。現在我放下了,沒有理由再被遮蔽——他們是不易覺察的更淡的煙霧,是氣味和思緒的形式,如果氣味和思緒有形的話。如果我屏住呼吸,讓時間停歇,如果我關閉一切指針的動靜,我便能使這一切變得更慢一些,再慢一些……青煙在扭轉,花絮飛過的痕跡,一片葉子落下時輾轉的形跡,蜘蛛吐出絲線網羅最小的飛蟲而那飛蟲正發出細微的喘息聲,波動,緊張的波動,水滲入幹涸之地,一滴水是如何消失的,珍的發梢從我脖子上滑過去,聲音的形式,愛的形式,怨恨的形式,一切都在顫動,這顫動正在我視線裏變慢,我漸漸看到了隐含的形式,白薩滿和邪靈。這一瞥令我震驚不已。盡管如此,我沒有耽誤一秒鐘,我看準時機奪過白薩滿那把無形劍刺向邪靈,我直覺如果慢半秒這個世界就會陷入永劫不複,它會進入另一條路或重返老路。我一劍刺中那面孔雙眉的中心處,那裏有一朵小小的桃花,致命的标記。從桃花裏流出稀薄的汁液,汁液粘在劍尖上,無形之劍開始顯露。然而我不能松手,我一再用力向那桃花深處刺去,直到我聽到嘆息聲,直到這聲音變得微弱與無力,直到這件衣服松弛下來。藏在裏面的形骸已經萎縮,一股力量跟着萎縮,它終于如一塊普通的布和衣服,裏面不再包裹任何內容,只有空無,真正的空無。

衣服從空中飄落。一片枯葉也是這樣落下的。這是死的形式。死,是下垂的,沒有重量的。

黑薩滿立即按住衣服,動手一再将其對折,對折,如同在折一張薄薄的紙。最後,他将它折成菱形,攥在手裏。我們還需要最後的程序,将它放入石棺。

石棺一直存在恭王府中。在黎明的第一道晨光垂降于紫禁城上空時,恭親王領着一隊侍衛将石棺帶入太廟,放在祭祀的高杆下。手心般大小的折疊物,放進了石棺。石棺上的雕花顯然被重新雕刻。那原是一則符咒,黑薩滿說。對折衣服時,黑薩滿也曾施以咒語,确保它永不翻身。此外,棺底還壓着另一道秘咒,奧秘只為黑薩滿所知。

我在恭親王耳邊說,邪靈已除,咒語已解,黑薩滿會帶着石棺遠遠離開紫禁城,噩夢永世不再回來了。恭親王大笑不止,他的狂笑震落了庭中積雪般的繁花。

這是1898年暮春發生的事,當黑薩滿帶走石棺,離開紫禁城,當夜子時,恭親王在無法停息的狂笑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珍說,為太後繪制摩羅花的缪先生睡着後,再未醒來。缪先生走火入魔,黑摩羅的毒使她無可救藥。在珍解除咒語後,缪先生畫在紙上的,只是一片虛無。

事情就這樣完結了?我和愛妃攜手站在乾清宮的月臺上。我問愛妃,你還能看見淤積在紫禁城上空的瘴氣和陰雲麽?散盡了,愛妃說。你還能看見太後眼裏的雙瞳麽?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已經退去。珍說。此時乾清宮前正在舉行一個小型的典禮。黑薩滿前來辭行。

“皇帝陛下,黑薩滿已依規矩處理好了所有事。現在宮裏幹淨了。太後年事已高,擇一處地方頤養天年是最好不過的了,皇帝現在可以安心執政,黑薩滿特意來向皇帝辭行。”

“黑薩滿,你要去哪裏?”

“我将去我來自的地方。”

“葉赫城?”

“是的,葉赫故地。”

“可那裏如今不過是一片海市蜃樓……”

“葉赫故地從未消失過,皇帝陛下。黑薩滿要帶走石棺,如果這東西當年沒有尾随葉赫王族最後的根苗尼雅韓入關,就不會有今日之戰。恕黑薩滿不敬,也可能,就不會有皇帝您的現身。如今,這個人,這件事,都已成過往,皇帝陛下未必一定要了解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倒并非我有意隐瞞,而是因為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利。曾經,我向皇帝提及邪靈的大概來歷,這些足夠了——皇帝該牢記覺羅先祖的警告,‘她是不可書之人’。忘記,依然是最好的辦法和結果。皇帝陛下,您現在不僅安全,且正值壯年,您将開辟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我無法預見,不能妄加評論,也無法提醒皇帝應該注意的要點。我祝賀皇帝取勝,願皇帝萬歲金安。”

“在你走之前,請為朕解開十二和白薩滿的秘密。”

“皇帝,十二的預言在那本萬全之書裏,這些字不會改變,文字有着咒語般不滅的魔力,以前它是未來,現在它是過去。而白薩滿的來歷,卻是這樣的。

當我還是十二世前的黑薩滿時,我是葉赫城最有威望的薩滿。在葉赫城,我與王平分秋色。我從未說錯一次預言,然而,由于王的偏愛,置我的勸誡于不顧,終至釀成大錯。我被迫離開葉赫城,用十二年鍛造了一雙雌雄寶劍。劍成,我被跟随我的弟子所殺。我被我自己鍛造的雌雄寶劍辟為兩半。此時葉赫已亡,詛咒的歷史拉開了序幕。我聽到了葉赫老女的詛咒,咒語在人群中流傳,我聽到了她因咒而亡的消息,便知她已托身邪靈。我的弟子寶然,劍法精準,我被劈開的左半邊完全等同于我的右半邊,我的靈魂也因這柄雌雄寶劍一分為二,一半随我轉世于十二種生靈,一半随雌雄二劍流落人世,散藏于十二位主人之手。這雌雄二劍也被稱為桃花陽劍與桃花陰劍。我的弟子寶然,創造了我此後十二世的輪回。我殘缺的靈魂帶着恒久的記憶,也帶着我十二世前的意志,追尋另一半魂魄。

白薩滿,我的另一半靈魂,分化為兩半附着在雌雄寶劍上。當雌雄二劍相合,白薩滿便可化為另一個我。一個沒有臉,手和身形的我,一個空無的我。如果黑薩滿是‘有’,白薩滿卻是‘無’。白薩滿,我的倒影,我的黑暗,我的矛盾。我必與白薩滿相合為一,也必要在這一世完成夙願。我必須這麽做,因為十二是一個界限,若夙願未成,十二會帶來另一個十二,如此往返,永無停歇。若此世我不能俘獲邪靈,我還會被重新劈開,進入下一個十二的輪回。

雌雄寶劍先後在十二位主人手裏流傳。雌雄二劍在流傳中被迫分離,為不同的人所收藏。白薩滿從中分離,一半随着雌劍,一半随着雄劍。雌雄劍的第十一位主人,便是一心想要除去邪靈的恭親王。在恭親王手中,雌雄二劍終于相合為一。這也并非完全基于機緣巧合,還因為白薩滿,我的另一半靈魂,一直以不滅的意志和嗅覺追尋着邪靈。然而雌雄二劍相合之時,因時機未到,并未能消除邪靈。當時,即便恭親王舍棄公主,也無法除滅邪靈。因為,那時,我的另一半靈魂滞留在第十世。第十世,我是一只蝼蟻,正緩慢地爬行在前往京城的路上,而預言中終止這一切的人尚未醒來。蝼蟻之後,我托身為一只折翼的黑鶴,為皇帝複命而歸的秘密欽差文廷式救助,得以來到京城。我飛臨紫禁城,來到離邪靈最近的地方。一直以來,我與白薩滿互相等待,等待在第十二世重新彙合,成為完整的黑薩滿。我也在等預言中的人召喚,喚醒黑薩滿蓄積已久的力量與原形。現在想來,這多麽像被時間和命數穿在一起的珠鏈。”

“黑薩滿,說來,朕也是這條珠鏈上的一環。可你,為何總不提十二世之前的你以及邪靈的因緣?”

“皇帝陛下,十二世前,黑薩滿輔佐的王是葉赫城主,多說恐怕會冒犯皇帝。而葉赫老女,一直都是黑薩滿的敗筆。黑薩滿方才已提醒皇帝,有些事不知道倒更好些——關于黑薩滿,若皇帝并無不避諱,黑薩滿便略提一二。”

“朕恕你無罪。”

“皇帝陛下,十二世前,黑薩滿是葉赫三代王最為倚重的薩滿。黑薩滿是為王占蔔吉兇,為王傳遞神靈之意的人。黑薩滿的預測從未出錯。黑薩滿是神明的通道,提醒王謀事時不要觸犯神明的意願,也代替王問詢上天。三代王創建的偉大之城,是黑薩滿與王通力合作的結果。我被視為騎着白馬,遨游天上,與神靈交談的人。事情也的确如此,我的靈魂騎在馬背上遨游于廣闊的北方。我看到了未來,提醒王小心避開障礙與兇險,以确保葉赫永世的和平與繁榮。我的黑衣黑冠比王的華服更為高貴,是極致榮耀的象征。我的榮耀不是王的賜予,而是葉赫臣民的信仰。皇帝,您知道信仰被毀的後果嗎?火和血将使所有的功績化為烏有。王自食惡果,黑薩滿痛惜葉赫往昔的繁華與信仰的泯滅,如今,邪靈已除,但黑薩滿終究無力回天。後來的事,已不必多言。皇帝陛下,成王敗寇,黑薩滿只求帶走石棺,了結夙願,重返故地。”

我沉思良久。

黑薩滿來自葉赫城,在葉赫滅族之時,黑薩滿必然見證過數不清的仇怨。十二世前,黑薩滿是覺羅的仇敵。而今葉赫已不複存在,詛咒已解,邪靈已除,該是讓這一切平複時候了。

“去吧,帶着你的獵物,回到你來自的地方,也帶上朕的恩賜和祝願。”

黑薩滿依舊以古怪的禮儀拜別我。他的黑冠黑袍穿過侍衛林立的甬道,走過乾清宮的廣場,出午門,就再也看不見了。

我默念“時間的珠鏈”,心裏若有驚醒,似有所悟,然而,勝利是如此美妙的滋味,這滋味讓我并未沿着“時間”二字深思下去。我滞留在我的時間裏,也滞留在我的命數裏。

飛蛾

紫禁城忽然空蕩蕩的。這裏不再有秘密,當五月的風吹來,我覺出風裏有微甜的花香。風自由暢通,紫禁城猶如微波蕩漾的湖上輕舟。黑薩滿帶着石棺離開紫禁城,出了京城,接下來,就是該如何安置太後的問題。這件事本來如黑薩滿所言,簡單明了,太後在失去摩羅花和邪靈庇護後便與常人無異,不會再是這宮裏的威脅,以祖宗家法,無非遷往遠僻的住所,封鎖相關消息,她會無聲無息,直至終老。由于她太後的身份,她的住地和日常用度比冷宮要好很多。這樣做既符合禮制又符合家法,歷來皇帝都會這麽做。

然而,太後從地下花園出來後就失去意識,昏迷不醒。一開始太後嘴角不斷吐出汁液,後來吐出的,竟是泥土和飛蛾。這種反應超出了所有禦醫的經驗,也讓他們失去了官職。她被送回儲秀宮,每天我都會去儲秀宮探視,一面思考如何對待她又不致犯錯。然而,只待了一會兒我就覺得寝宮裏沉悶而憋氣,好像空氣被抽離而異常稀少,又像是過于黏稠而無法流動。我命太監打開所有窗戶,讓更多的空氣進來,還是無法緩解憋悶氣短的感覺。我像是失足下沉的溺水者。離開儲秀宮前,我看到從她嘴裏眼裏耳朵裏不斷飛出白蛾,許多蛾子白瑩瑩爬在帳子、帷幔、牆上、地上,一動不動。清理掉一批就會再來一批,儲秀宮新來的宮女太監都在忙着捉蛾子,卻無法清除幹淨。爬滿蛾子的紗帳變成了一頂銀色的帳篷,然而她不僅有穩定的呼吸,還有穩定的脈搏和心跳,手指也能動,沒有人敢說她死去,也無人能識別這到底是何病症。新來的禦醫和從宮外請來的名醫都被這一幕要麽吓呆了要麽弄糊塗了,有人說這是吉兆,有人說這是惡兆,還有人說這是一次蛻變,太後也許正在和将要變成一個巨大的蛾子——

解除咒語後,太後從外貌上恢複了真實年齡,以前烏黑的頭發裏雜着縷縷白發,雖說無瑕的皮膚被皺紋和褐色的色斑取代,可那皮膚依然光滑而富有彈性,甚而她的唇色體溫也與常人無異。在這種情形下,我只好吩咐人在好節氣裏将她移置頤和園。

太後被送去頤和園,住在樂壽堂裏,名為頤養天年,實為幽禁。服侍的禦醫說太後每況愈下,結局是可以預料的,太後必定會持續衰弱下去直至亡故,盡管她的表征與常人無異。每天我都在等她死去的消息,然而她的意志在與我持續抗衡。

從地下花園上來後,我着手将绮華館封存。我命人用混合了五種稀有金屬的土将延春閣西室那面牆上的入口堵死。事實上地下花園已蕩然無存,所有的地方在我們離開後都被枯枝敗葉掩埋。那裏的頹喪與腐敗讓人無法想起它曾經的繁盛與魔力。一切都看似完美,如果說還有什麽讓人稍感不安,那就是靈書的去向。我命人翻遍後宮藏書,并沒有發現它的蹤跡。我不能相信,愛妃說,靈物和堂兄一起跌入了毓慶宮潰敗的時間碎片。那麽,一本裹挾着白描摩羅花的靈書到底去了哪裏?它是否實現了不死不滅,或是,它正在将摩羅花變成另一種威脅,乃至詛咒?在眼見許多事情發生後,我無法對哪怕只是假設中的危險不産生懷疑。

毓慶宮裏,我沒有看到堂兄,也沒有找到那本永恒之書。

這三個月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這是上天的賞賜還是我們本該如此?每天從早到晚我和珍都在一起,除了早朝,我們形影不離。我正在按部就班實施計劃。我從來沒有以這樣的熱情投入到改革的事業,也從未這麽投入地生活過。然而我依然焦慮,覺得我的進度不夠快,時間不夠用,天總是很快就黑下來,夜晚短促,從一個清晨到另一個清晨,只像是換了一盞茶羹。我盡量不去回憶過去,那麽長時間都被虛度而毫無建樹,想起我以前的歲月我就雙頰發燙,然而此刻這麽短暫令我無法把握,我注視着這一秒到下一秒的距離就會心驚膽戰,為什麽我依然恐懼,擔心時間不夠用,擔心清晨和夜晚更換地過于迅疾,白雲從屋宇上空走遠時,我覺得我永遠失去了它?在我看着珍的時候,這樣的感覺更加強烈。

她長成了一個集天真與成熟于一身的女人,她以最簡單的辦法修飾自己,卻豔麗如彩霞,她的容貌和身姿我百看不厭。盯着珍,我會擔心這麽好的年華會被不知名的東西損傷了,不盯着她看,我就會以為她已經不在身邊,也許是又有什麽邪靈來攻擊她,使她傷感和不幸。我的情緒每天都在歡喜與憂慮間颠簸,終于在這一天,困倦襲來,猶如一片烏雲遮住了我。我根本無從清醒,我能聽到宮女的說話聲,能聽到太監禀報朝事後離去,聽得到這一天刮起了大風,許多沙土像一片黃色的霧霾。這不是一個好天氣,我聽到珍在榻前坐了一會兒,然後我身上的困倦飛到了她身上,快樂讓我們太累又太放松,我們睡着了。我們不該睡去,我們得時刻清醒又保持防範的态度,太後還在,盡管她離紫禁城有百十裏路,盡管她現在已經無法威脅到我們,盡管她情況不明,而情況不明正是我們不該如此睡去的原因。然而,我們還是睡去了,睡得像兩個喪失記憶的人,睡得像兩個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

三個月過去了,太後的情形并無變化。禦醫說她進入了一場持久的睡眠。在搬去頤和園後,白蛾子依然如舊,若是宮女們收拾慢些,樂壽堂裏就像下了一場大雪。蛾子讓醫治、服侍和保護太後的人心生畏懼,沒有人敢有些許怠慢。盡管我禁止消息傳到宮外,關于太後長睡不醒和白蛾子的事情還是以另一種方式被幾個官員知道了。事情本就離奇,而謠傳就更加離奇,傳言說太後已經遭遇不測,被宮裏新發明的方法囚禁——她被裝在一個像蠶繭般的小房間裏,過着不死不活的日子。另一則傳言說,太後中了惡咒後變得形同死人。三個月過去了,王商從頤和園帶來的消息每天都一樣。如果這是一場永恒的睡眠,那麽太後差不多已與死人無異。在每天的禀報聲中,我漸漸将太後放下,忘記了。我每天都在批複奏折,發出更新更多的旨意,我改造國家的意志不容改變,整個國家都被我嶄新的政令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朝堂上常常一片鴉雀無聲。這很不正常。然而我相信我改變國家命運的熱情,終于能将這些像是遠在天邊的朝臣,拉到離我近些的地方來。我的臣民需要時間來理解新生活和他們的皇帝。

我任用了一批年輕的有為的官員,我們每天熱烈地争論,暢所欲言,完全失去了君臣之分。我喜歡這種氛圍,我鼓勵我任命的官員和我平起平坐,視我為朋友,我鼓勵他們使用同等的稱謂,和我促膝交談,甚至可以批評我,指出我的錯誤。這是一次轟轟烈烈的變革,我的睡眠時間很短卻精力充沛,無論我是一個替代品還是冒牌貨,我覺得我第一次在盡一個皇帝應盡的本分。我正在起草廢除後妃制度的草案,我将只擁有一個妻子。如果我不愛妻子或是妻子不夠愛我,我會還給她自由,我允許她出宮改嫁他人。除了珍,所有的嫔妃将全部放出宮外。這一制度将來可以推廣到民間。女人有選擇的權利,同時她們應該接受教育。我已着手興辦京師大學堂……每件事都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我對每件事考慮地越多,太後的事也就忘記地越多。我不反對太後一直這樣躺在床上,我也不打算反對那些白蛾子,如果她願意,她盡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我指派二十名宮女每天像照顧一個活人那樣照顧她,再多用幾十個宮女去撿那些白蛾子也無關緊要。在這種情形下我最好維持現狀。我願意相信,在沒有邪靈侵入的情形下,太後是不會表現出那般非人的邪惡和惡毒的。是的,我原諒她在邪靈控制時犯下的錯誤,歸根結底,這都是邪靈和詛咒的結果。不錯,我正在試着原諒她。可這個姓氏是我繞不過去和無法原諒的。盡管,我有一半的血液來自于它。葉赫那拉。葉赫那拉是記憶,葉赫那拉包含着一段歷史,黑薩滿将這段歷史帶走了,這樣也好,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徹底遺忘,我理解祖先刻意隐瞞的理由——只有徹底遺忘才能有全新的開始,所以我盡量不再碰觸那載有邪靈來歷的書,《紅樓夢》。然而,當我覺得自己想明白這一切又安排好這一切後,心裏的某個角落卻還遺存着微弱的餘悸,那裏藏着四個晦暗的字,葉赫那拉。葉赫那拉這幾個字裏包含着不可磨滅的故事和悲劇。這個姓氏令我不安。我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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